罪將 第一章

書名︰罪將|作者︰馮君|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吾兒︰

你是有罪的,當你的父親被謊言蒙蔽,執弓馭箭,以凌天之勢劃破灼燙熱氣,無視駭人神智、蕩人魂魄的嘶吼,赤赭血雨自天而降,滲透肌膚、侵蝕骨髓,將血咒牢牢加諸在罪惡之軀上,便成生生世世的枷鎖。我可憐的孩子啊!看透謊言的人將受孤獨折磨,且讓我為你咽下永生的詛咒,以無盡寒夜換你一世解月兌。

孩子啊,你千萬要記得,別听在你耳畔再三回響的毒咒……

扁明、絢爛、恬靜,還有什麼神聖的詞匯可以形容這如夢般的地方?

腳步輕柔的來來往往,如一彎涓涓溪流般滑過,沉靜無聲。

燈燭照拂下的地面閃動著或金、或銀、或鵝黃所構成的浮動光河,隱隱約約反映出婀娜身影。

十來位身著米白長衫、腰系淺金綢帶,且做宮女打扮的侍者魚貫前進,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淺笑,雙手捧著盤紋漆皿,上盛各色艷紅鮮女敕的水果與美味的佳肴,往一扇緊掩的銅制大門行去。

立在大門兩側的四名侍衛在看見她們之後,伸手握住由黃金龍頭含餃的門環,將沉重銅門用力往外拉動。

門扉在發出咿呀聲響後,緩緩開啟。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大紅絨毯鋪成的走道,一直延伸至白玉石階,盡頭是一張以巨大翡翠雕成的大椅,上頭墜飾著各色寶石,有貓眼石、黑水晶、琥珀、珍珠……等等,一顆顆排列成四獸之形,而端坐其上的是擁有一頭如瀑銀發的男人。

他的發絲極長,散曳在整張大椅上,彷佛一層銀色紗網。他一襲墨黑絲衣,上頭繡著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更襯出那頭銀發的光潔,可惜距離太遠,令人看不清他的臉孔。

他優雅的一抬手,在底下忙碌的宮女立即整齊退開,大殿上已經擺上四張小幾,上頭羅列著宮女們適才捧入的美食。

「進來吧。」男人啟唇,音量不大,卻字字清晰,聲音溫和得有如一陣微風,飄過整座大殿。

一個男人首先走入。

他身著藏青戰袍、腰系長劍,劍鞘是由通體透明,且略泛綠光的晶石所雕成,隱約可看出里頭閃著藍光的劍身。黑發用青絲編成的發帶扎起,身形極高,約有七尺半,但最顯眼的還是他那張臉,從額際到臉頰,整個左半邊的臉都被刺上詭異的文字,彎彎曲曲的文字彷佛作勢撲來的骷爪,幾乎要沖破臉皮般的恐怖。

他走至大殿中央,向上頭的男人屈膝跪下,恭敬的低頭不語。

第二個男人走入。

他身著朱紅戰袍、腰系長劍,劍鞘泛著紅光,彷若一道火焰般醒目。他的黑發則用深紅絲帶扎起,特別的是上面還墜飾著黑膽石與玉石,華麗異常。身形雖然頎長,卻比先前的男人稍矮。他的臉龐彷佛受到造物主特別眷顧般俊美無儔,斜飛入鬢的劍眉、高挺的鼻梁、薄而上揚的嘴唇,還有弧度優美的下顎,最吸引人的是一雙好似燃著兩簇深紅烈焰的鳳眼,散發出灼燙的致命熱度。

他走至第一個男人身邊,向上頭的男人一揖後屈膝跪下,唇角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第三個男人走入。

他身著墨黑戰袍,不同于前頭的男人,樸素得沒有任何花樣,腰間的長劍是黑玉雕成,如瀑黑發在燭火映照下閃著幾抹幽暗的藍光;他的黑色絲帶纏在左手腕上,任長發散在肩後,襯得他如白玉般的瓜子臉更加無瑕。他的身形不高,較適才的紅袍男子矮了一個頭,精致的五官、不苟言笑的神態,那雙黑如墨玉的瞳眸沉靜得不起一絲漣漪、不帶分毫情感波動,如同一泓深潭。

他走至紅袍男子身邊,行禮後屈膝跪下,漫不經心的看向前方。

最後一個男人走入。

他身著白綢戰袍,身後背著兩把如鉤新月的彎刀,閃著冷冽寒光。不長的黑發用銀色絲帶扎起,一雙如同點上銀光的瞳眸流轉著燦燦神采,比第三個男人高了半個頭。他的腳步輕快迅捷,在走進大殿時向四處張望了下,唇角同時勾起一抹開朗笑意,霎時整張臉容光煥發,渾身上下躍動著無限活力。

他走到黑袍男子身邊,彎身行禮後跪下,炯炯有神的看著銀發男子。

銀發男子此時又抬手。「賜座。」

四人領命走向擺好的席墊,各自入坐。

青袍與紅袍男子坐在同一邊,各自面對白袍與黑袍男子。

「今日喚你們來,是因為天帝已正式下達天令,要將自女媧煉石補天後尚留在人間為惡的萬鬼逐出人界。他們在人間擾亂安寧,顛覆法則秩序,已是罪無可逭。此次神鬼之戰確不可免,自明日起,分派你們領軍至四方征討,降服者遣回黃泉,不降者就地處決。」男人一揚手,就有一位黑發貌美的男人走入,他手上捧著四面令旗,「這四面令旗就交予你們,用來指揮四路大軍,見此令旗如見本帝,違令者依天界律法制裁。」

四人依次接過後,返回各自座位。

「以滅天為首的鬼眾分散人間四處,本帝決定采以各個擊破,由東方開始,先斷其右翼,後黥。」

青袍男子立即起身,恭敬上前。

「由你先行,明日即刻起程,其余三人本帝另有安排。」銀發男子優雅的拿起黑發男子遞來的酒盅,「賜酒。」

「謝顓頊帝。」名喚後黥的青袍男子領命接下酒盅,仰頭一飲而盡。

顓頊示意他坐下,接著一揚手,大殿便走入幾名舞伎,開始獻舞。

放在銅制雀台上的純金滴漏不間歇的滴著清水,大廳上除卻樂聲一片悄然,沒有人交談。

紅袍男子微微瞇起眼,看著前方,微彎的唇角不知是否在笑。

舞歇,宴罷,四人步出殿外,原本幽藍的東方已現朱紅晨曦。

***

天上一日,人間十年。

這是煉獄,或是人間?

鎏金般的眼瞳緩緩轉動,男子冷然的看著前方,遠方濃煙彌漫整片天際,紅光隱隱、腥血陣陣。夾帶著黃土的烈風狂卷而來,令顏面生疼,他閉上眼,听見風里夾雜著哀鳴。人人萬念俱灰,有哭喊父母、絕望無助的孩童,吶喊子女、肝腸寸斷的父母,更有哀戚死別、撕心裂肺的情人。

我的瘋狂、我的怨怒、我的詛咒、我的嘶吼,我詛咒人間一切荒蕪,以千萬鬼眾之魂起誓,鐵蹄將踐踏這塊土地、骷爪將刨出所有背叛者血淋淋的心,直至你們用那雙膝蓋卑賤的向我叩首!

十年了,自滅天以那雙充滿憤怒的赤紅血眼向天起誓後,他足下的土地也從碧草如茵化成一片焦土,剛開始時,還有人舉著招魂幡在死去親人的墳前伏碑痛哭,不過現在……一具又一具的尸體曝尸荒野,無人善後。

風一止,漠然的眼又睜開,他旋身踩著無聲的步伐準備離開,卻突見布滿濃濃黑霧的東方有一束微光穿透。

如一枝自天直射的光箭,以破竹之勢穿破層層密匝的黑霧,將那片黑色雲霧撕裂、劃破,刺眼光芒像九天之水傾瀉。

男子抬手略微遮擋了下過亮的光芒,視線自指縫間穿過,見著一襲青衣領著數千人馬翩然而降。

他不由自主的放下手,只覺那道光影投入自己沉寂已久的心,如亙古的幽暗中竄起第一簇火光,亮得絢爛奪目且刻骨銘心。

來人袍袖輕振,拂落不該沾染青衣的塵沙。

戰馬長嘶,四蹄翻踏,駿馬舉足一躍,隨即有道溫煦和風掠過他耳際,只是在越過他耳際的下一瞬,風勢陡利,像初春未消的如刃寒冰;青芒溢瀉,濃濁惡臭的污血在他身後飛濺三尺,又一聲馬嘶。

男子立即回身,追尋那道遠逝的輕風而去。

月兌去沾滿腥臭黑血的青衣戰袍,瘦削卻線條優美的背脊霎時出現在眾人眼前,因長久鍛煉而肌肉虯結的胸膛也完全,完美的身材與俊美的右邊側臉……

朱琰在心中如此贊嘆,然而在看見下一刻面對自己的左臉,他揉了揉眼楮,實在是無法適應。

「著衣。」後黥低沉的聲音自喉間傳出。

聞言,龍泉將一直拿在手上的青色綢衣展開,幫他披上。

「說真的,你左臉上的紋面不能消除嗎?」朱琰在後黥著衣完畢後忍不住搖頭,「請顓頊帝幫你,難道會不成?」

「為何要除?」後黥不答反問。

「我看起來才順眼啊。」朱琰理所當然的回答︰「每次我先看見你的右臉,再看見你的左臉,心頭就會一驚;先看見你的左臉,再看見你的右臉,心中就會一動。」要是時常這樣,他還真怕自己的心髒會吃不消!

後黥听見朱琰不成理由的理由,只是冷睨他一眼,「能讓你心動的不是我這個男人。」圍在朱琰身邊的都是女人,美艷妖嬈的女人。他又補充一句,「何況,你又沒心動過。」他動的只有那張嘴與下半身。

聞言,朱琰的劍眉挑得老高,不能贊同的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錯,子非我,怎知我沒心動過?」他現在可是在談一場純純的戀愛呢!

後黥正要反唇相稽,珠簾突地輕揚,玉石交互撞擊的清脆聲響後是細微的腳步聲,只見一襲黑衣的墨月走出,冷然的目光落在後黥臉上。

「好了嗎?」他們必須上天庭向顓頊帝回報近來戰績,並商討日後行軍事宜。

後黥才要點頭,門外一道銀白色的旋風就狂卷而入。

「我來了!」清朗的招呼聲方落,來人已立在三人面前,露出笑容,「剛才路過巴嶺,看見幾個不知死活的小表在作亂,便順手解決他們,所以耽擱了一些時間。」

三人皆了解白焰的個性,只是微微頷首,眾人才要邁步,朱琰忽然拿下束發的絲帶,將它斷成兩截。

「等等!」朱琰不讓墨月拒絕,就將絲帶往他發上一繞,「別老是披頭散發,這對顓頊帝是不敬的。」

他三兩下就將絲帶系好,令墨月完美的輪廓呈現出來,讓墨月平靜無波的黑眸染上些許愕然。

墨月還未反應,已听白焰吐著大氣,皺眉道︰「這次上天庭只是見見顓頊帝,還是那群糟老頭也會在?」他最討厭朝那些老古板鞠躬哈腰,搞敬老尊賢那一套,想到這里,他又起雞皮疙瘩了。

朱琰呵呵一笑,唇瓣揚起一抹優美的弧度。「那群糟老頭在不在倒也無妨,只要來幾位漂亮的歌伎,就能撫慰我心了。」說完,他又朝墨月眨眨眼。

墨月有些不自然的別過頭,不明白朱琰為何老要這樣看他,上回的宴會也是,他和朱琰……理當不熟才對。

後黥雖不搭腔,但是俊眉已微微攏近幾分。

誠如白焰所言,他也不愛看見除顓頊帝以外的天庭之人,理由並不相同,而是覺得愧對……

那是深深烙印在身上、流動在血液里,不能不正視的──原罪。

罪人啊,你是罪人之子,除非你最後一滴精血流盡,否則我將詛咒你在地獄里永遠墮落沉淪……

自令人窒息的沉悶中解月兌,後黥向其它人欠身後,便向顓頊帝告退,想盡速離開大殿,返回人間。

人才走到天門,就見一道熟悉的人影站在那里。

後黥連忙回頭,想要避開,卻已被眼尖的對方看見。

那人冷厲的嗓音不疾不徐的響起。「怎麼,看見人連聲招呼也不打?」

後黥想要抽離的腳步一頓,頎長的身子因這道聲音整個僵直,臉色也愀然一變。

總覺得四周的空氣變得好稀薄,他必須使盡所有力氣才能維持呼吸平穩,可冷汗卻早已涔涔流下。

一聲嗤笑令殘存的空氣漾開,周遭頓時一片寂然,只剩兩人存在。

「想逃?你以為你逃得了嗎?後黥……」男人故意放慢每一字、每一句,將折磨他的時刻拉得更長,「那可是九條命,被活活奪去的冤魂哪……」

不關他的事!不……

臉龐被不知何時接近的大掌用力抬起,被迫對上一雙含恨、妖詭的瞳眸。

「要我再提醒你一次嗎?提醒你……這張丑陋的臉是誰給你的,而你身體里又是流著誰的血……」

唇瓣已無法克制的顫抖,喉嚨也像被狠狠掐住一般,什麼反駁的話都說不出。

後黥的倉皇失措似乎讓施虐者心情大好,就見緊掐他下顎的手倏地一松。

「哼!你可別忘了該怎麼贖罪!」

言畢,人已遠去,只剩殘留在腦海中的可怕回憶,回憶化成數萬只黑色骷爪,不斷撕扯著被遺棄的他。

甭伶伶的,他被一切給遺棄……

炎熱的天氣已持續好幾個月,大地呈現一片焦黃。

「爹爹,您要上哪兒?」淨白如瓷的小臉仰得高高的,看著仿若天神般的男子,差點把脖子給仰斷了。

「爹爹要去執行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任務。」

「什麼很重要的任務?」男童想模男子肩上的大弓,卻被輕輕推開。

「噓!這是秘密,不能說的。」

「為什麼?為什麼?」男童執拗的扯著男人的衣角,直要知道,「告訴我嘛,爹爹!」

男子莫可奈何的勾起一抹寵溺的笑,他蹲輕撫著男童的如緞黑發。

「你會保密嗎?連娘都不說?」

「嗯!」小腦袋點頭如搗蒜,很豪氣的拍了下干癟的胸膛,用稚女敕的童音撂下誓言。「男人間的約定。」

「好。」男子綻開一笑,傾身將唇貼在男童的耳畔,細若蚊鳴的道︰「是……要爹爹去……」

那幾個字男子說得極輕、極輕,輕到男童根本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听到。

就見偉岸的身影轉身離去,突地一道拔尖的女音響起──

「不要去!後羿、後羿──」

小男童疑惑地看著娘親淚流滿面的踉蹌奔出,不解地抓住她的衣袖。「娘,妳別哭,爹爹很快就回來,他說的。」所以,根本不用哭啊!

女子用力甩開他,力道之大,將他整個人給摔倒在地,不若以往般愛憐他,女子只是趴在地上聲嘶力竭的哭吼。

「不……不──」

那日之後,他再沒見過爹,而娘親自那日後就鎮日以淚洗面,瞅著他不語。

直到一日,他恍惚的自睡夢中轉醒,臉好痛好痛,伸手去模,是一大片觸目驚心的血紅……

「好痛……娘娘,我好痛、好痛……」他會死的,死了之後,誰來陪娘?

接著響起的,是每晚睡前回蕩在耳邊的低吟。

「乖孩子,好乖喔,很快就不痛了,娘會很快刺完,不會痛的,乖乖……」

意識迷離間,什麼都記不得了,只有斷斷續續的誘哄聲與刻骨銘心的劇痛,傷口像被撒上一撮又一撮鹽巴似的灼痛。

「孩子,你好乖喔……要怪的話,就怪娘將你生下,讓你注定要受折磨;但是現在不用怕了,破了相就不用怕了……乖乖,你一定要記得,千萬別听……什麼都別听,尤其是……」

必于記憶,至此結束,當他再次醒來,天地間一片蒼翠,眾人各自擁著僥幸存活的親人歡呼贊誦,但他身邊卻什麼也沒有。

只有他一個人怔怔的守住屋子,直到那男人出現……

「後黥。」威嚴的嗓音響起,「你在這兒做什麼?」

彷如自最深、最寒的地獄中被一把拉起,滿身大汗已說明剛才所受的煎熬有多麼令他害怕。

強壓下心頭不停竄升的恐懼,後黥連忙收起心神,俯首恭謹的向來人行禮。

「稟顓頊帝,沒什麼。」

不過,他欲抹去的心思易被看透。

「剛才帝昊又來向你索討被你爹奪去的九條命?」

唇瓣刷地毫無血色,彷若鬼抓妖劃的左半臉也像被火灼般的燒燙起來,後黥抖著手遮住臉,啟唇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不想憶起這些事,卻總是時時刻刻被提醒……

「雖說父罪子擔,後黥,你能做的就只有試圖彌補,別太苛責自己。」

但……在所有人都逼迫他的情況下,要他如何能不怪罪自己、責求自己、審判自己?

可是能出口的,卻只有一句毫無意義、于事無補的話——

「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