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鐵馬 第5章(1)

書名︰金戈鐵馬|作者︰單煒晴|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帝王,要懂得明目。

有人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絕對是有道理的。

她時常告誡自己要清楚識人,因為三公常說父皇就是寵信九侍,才會釀成禍國殃民。其實父皇曾經看對人,畢竟三公是他挑選的。

寢殿內,難得無聲息。

暫時送走風曦和她在幾天內愛上的兩只黃鸝,屏退僕人宮女,就變得很安靜。

太儀跪坐在銅鏡之前,素手縴縴,捻起敷粉調和水,均勻攪拌,然後敷上面容,粉飾連日來眼眶下難掩的疲憊;再調出淡淡的粉胭脂,涂抹兩頰,讓自己看起來更有氣色。

以黛石畫眉,在眉心貼花鈿,綰上時下姑娘喜愛的高聳發髻,戴上瓖了珠寶的鬧娥,團花式的寶鈿,掛上會隨著步伐搖動的寶藍耳飾,最後以女敕粉紅色點唇,太儀站起身,裙擺翻飛著人雁,套上質料輕薄透明的夏裳,準備動作告一個段落。

她審視鏡中不像自己的女人。

在溫暖的寢殿內,穿這樣並不會冷。

而且鼓動的心跳讓她整個人不只溫暖,還有點熱了,但最熱的是……太儀的手撫上額頭,那個溫度仿佛永遠不會退去,跟了她好多天。

仲骸傍過她男女之間的吻,沒有感情的吻,帶著撫慰的吻,她卻獨獨對這個看不見的吻最有感覺。

事後,她偶爾會在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凝視他的唇,莫名的看著,等到被它的主人發現時,再困窘得別開眼。

那個溫度,她難以忘懷。

教人迷醉了心,撩亂了意,不住的放下了真感情……

怎麼可以?

她斥責自己可恥的忘了仇恨,讓兒女情懷困擾,但是每想一次,仲骸的身影只是更深植腦海中。

她好怕自己當初拚死記著的人,在模糊了情感的界線,會變成怎樣的存在?

想忘又不能忘,不想想偏會想。

「仲骸」這兩個字在她心里延伸出兩條相反方向的線,一條始終系在仇恨上,而另一條……

踩著惶惶不安的步伐,太儀從未主動接近仲骸,但是今夜,她要用自己,來換取這個人的信任。

因為,她有想要保護的東西。

「有事?」坐在和太儀相同大的床上,仲骸一手搭在床頭,另一手捧著書卷,正在研究。

但是太儀的出現,隨即奪走了他的目光和鼻息。

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人忘了呼吸,她光是站著,已經做到。

她的手一如平常輕輕交迭在胸月復之間,神情凜然。

別發抖。

暗暗握緊手腕偶爾還會疼的地方,太儀制止自己退縮。

「你換了衣裳。」仲骸異常緩慢的掃過她全身上下,做出結論,「穿得很美,像個舞妓。」

從未見她穿成這樣。

「美就好,男人不都愛這樣?」她開始走向他,一步一步,赤腳踏在木頭上的輕響觸動了耳膜。

仲骸雙眼幽暗,瞬間了解她的來意。

「不是每個男人。」他手腕一振,書卷收得干淨,反手一拋,書卷轉眼間插入貼牆的木櫃中。

太儀注意他的每一個動作。

「所以你喜歡哪種女人?」她啞著聲音問,甩不掉一身的惶惶無措。

「美人。」仲骸一瞬也不瞬的看著她來到自己面前,大膽的跪坐在他岔開的兩腿間,深吸一口氣,雙手顫抖的模上他的臉,他挑起眉頭,補了一句,「擁有江山的女人尤其美。」

太儀在害怕。

難道她以為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誘惑男人能成功?

「那麼朕是天下無雙了。」

她描繪著他的眼眉,正要伸手探向被頭發覆蓋的左臉時,仲骸握住她的手,將她撲壓在床上。

又是被他俯視的角度,太儀感覺到喉嚨發干,兩片唇瓣微微發顫。

「……朕的發髻會散掉。」

仲骸不理會她的不自在,抽出一根寶鈿,抵著她的左胸口。

「所以孤留著你。天下無雙,失之可惜。」他把寶鈿隨手扔了。

寶鈿落地的清脆聲音,震動她的心弦。

「你始終不相信朕。」今夜看來特別柔媚的雙眸慢慢的轉了方向。

「咱們倆之間,曾有信任存在?」仲骸好笑的問,也是提醒自己。

「朕不是來同你吵架的。」太儀避重就輕的閃躲。

「孤看得出來。」他的眼意有所指的停在她白皙柔膩的頸部。

她總是端莊聖潔,在夜闌人靜的時候穿成這樣,以獵物之姿主動踏進他的地盤,怎麼可能只是來吵架?

清楚她別有所圖,仲骸決定陪她玩。

太儀二度試圖踫觸他,「朕是來求和的……」沒了不安的抖動,指尖依然冰冷。

求和?

穿成這樣求和,實在夠誠意。

仲骸沒把想到的說出來,只是說出正常人會有的反應,「你今天特別乖巧,無事獻殷勤……」

太儀的一根指頭堵住了他的嘴,「難道朕就不能只是想開了?」

他挑起眉頭。

「想開和你嘔氣下去也不是辦法,朕終究得靠你維持天下。」

靠他維持天下?

仲骸移開她的手,眼眸冷冽凍人。

「你搞錯了,孤從來不是你的家犬。」他從不曾承認自己是諸侯。

梟雄,他倒喜歡這個世人給的稱呼。

「朕沒那麼想。」她不自覺的轉移目光。

「那就看著孤的眼楮說話。」他使力固定她的螓首,逼她看著自己,聲音不可思議的溫柔。

太儀畏懼的輕喘,氣息很淺。

仲骸猜測著,她會如何反應?

孰料她什麼也不做,僅僅開口說道︰「朕只是想在有限的生命,燃燒自己。」

他的神情緊斂,抽出擺在一旁的佩刀,低低的刀鳴,刺痛了太儀,她渾身緊繃,怕他給自己一刀。

鋒利的刀尖挑開一顆顆衣扣,他欣賞她努力維持平靜的嬌容,聆听她破碎的呼吸聲。

她是如此的荏弱,宛如在他手中綻放的一朵花兒……隨他蹂躪。

直到夏裳被刀劃得破爛,他俯首,薄唇貼著她的,低聲呢喃,「孤確實喜歡女人燃燒自己。」

他正凝視著她,冰冷的眼眸不帶半點感情,于是太儀了解,他早已看穿自己圖謀不軌,只等她瞬間松懈落下的小辮子。

她恐懼不安,眼底鋪上了一層薄霧,心一橫,挺起上身,撲進他的懷中,雙手不知所措的在寬闊的背上來回撫動,喉嚨也干澀了,但她倒抽一口氣,強逼自己發出聲音,「朕願意……為你而燃燒……」

像是解禁的咒語,仲骸不想再猜她的來意,遵循她的話,燃燒!

即使偽裝冷靜,他已經被她撩撥得徹底。

唇與唇的相接,總是伴隨天雷勾動地火的迫切需要,仿佛將一切都卷入漩渦洪流中,直教人甘願忘卻自己。

「是你自找的。」他說,孟浪輕狂的吻落在她的眼上、眉間、鼻梁。

「朕別無選擇……」她回應,熱切的小手緊緊攀住在欲海里唯一的浮木,但神情恐懼。

仲骸的每一個吻,都和她四目相交,不像在探問,而是觀察。

每當他的唇和手下滑,她眼里的懼意便一點點加深,等到他作勢扯掉僅剩的粉橘色睡袍,她緊緊閉上雙眼,不敢再看下去。

太儀屏氣凝神的等著,最後卻等到羽被當頭蓋下。

她在被中睜開眼楮,接著緩緩拉下羽被,探出頭,瞧見他背對著她而坐的身影。

「為什麼?」說不上完全松了口氣,她竟感覺有些失落。

太儀透徹的目光,總盛載著一絲絲的愁。

那抹愁讓她的眼變得深邃,令人窮極目欲參透。

「因為你希望孤能停下來。」此刻,他願成為抹去那抹愁的男人,即使他也不懂為什麼。

太儀抓著羽被,突然有種進退不得的困窘。

「無論你所求為何……成為孤的女人,孤不會虧待你。」他背對著她,輕柔又可怕的聲音不復在,卻教人無從懷疑。

太儀猛然清醒,想起自己的目的。

沒想過會如此輕易的從他口中听到這樣的話,難道在他心中,自己並非只是個傀儡王?

她不懂自己心里升起的希望代表什麼,但是深吸一口氣,將之磨滅。

「……什麼都行?」她望向那張攤在那的地圖。

「最難不過天下,成為孤的女人,孤的,也就是你的。」他說得很大方,听不出有幾分真心。

「朕不要天下。」她緩緩搖頭。

「那你要什麼?」仲骸抿了抿唇,轉過身子,一只手撐著頭,側靠在床頭,坐在她身側。

不要天下?她真是打敗他了。

就在他想著長久留下她未必是壞事,天下多一個人共分,國家由兩個人掛名為帝也不是那麼討厭的事時,她竟說不要了。

怎麼就是猜不著她的心?

「一個承諾。」她要求。

「承諾?」他重復她的話。

「答應朕一件事的承諾。」

「把一個承諾擺在天下之前,這人若不是傻子,就是準備暗地里搞鬼。」仲骸一直是個疑心病重的人,態度瞬間冷了下來。

「朕所求心安而已。」她也冷靜了。

「你還有何不安?你在乎的人,孤都送回你身邊了,還有什麼可以令你擔驚受怕?」

為了她,他做得還不夠?

恐怕再也沒有哪個挾持者像他如此大方了。

「你。」她直言不諱,目光澄澈,「朕怕的是你。等你取得天下時,朕還會是‘朕’嗎?」她的話充滿暗示。

「難道做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後,比當孤手中的傀儡王好?」他緊蹙眉頭。

「以色侍人者,能恆久嗎?即使天朝帝王屬一夫一妻制,皇後仍能被廢黜。」生在皇家,她自然清楚這點。

「還沒成為皇後,你已經在想廢黜的事。」他語帶諷刺。

「朕討厭沒有安全感。」太儀漂亮的眼來回轉動,最後又回到他身上,「而你,給不起。」

包不願給。她在心里小小聲的補了一句。

仲骸被堵住了。

「朕所求,在你眼中,可以簡單,也可以很難,端看你怎麼想而已。」太儀拾起破碎的夏裳,離開了。

一個可以簡單也可以為難的承諾,是看她如何開口要求吧!

安全感是什麼?難道把天下分一部分給她,還不足以補足?

有什麼是比奪得天下更能讓人安心的?

這些問題,困擾了仲骸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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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儀在快要天亮之際,回到自己的床上。

她的妝花了,人也癱了,腦子卻很清醒。

一個承諾……那是為風曦求的。

她怕將來有一天保不了風曦,所以先求再說,況且她另外有打算。

至于自己……其實她也不懂自己想從仲骸身上圖什麼。

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是一種名為權力的誘惑,以及衍生出來對天下的野心。

她怎麼可能不愛帝位?

為了她的家族,為了她的家人,為了她自己,她愛,無以復加。

而仲骸呢?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反正他們的目標都一樣,那就是讓天下成為自己的。

但她有多無能為力,在連父皇的故居都保護不了時,她終于打從心底面對這個事實。

不會有人來救她的,所以只能靠自己,妄想誘惑他,以博得信任,換取包多的自由,更大的權力。

結果失敗了……

太儀在冰冷的床上抱住自己,緊緊的。

越緊,越能確認自己還在,還活著。

「主上何苦如此踐踏自己?」溫羅痛心疾首的聲音竄了出來。

從回到太儀身邊,他一直很低調,謹守史官的分寸,從不越界過問任何事,也沒有單獨和太儀說過話。

因為左右史向來是一起侍奉在帝王身邊的,房術始終監視著他。

但今天,他早了。

或者說注意到太儀昨夜的異常,他在離開後又偷偷折返,才能在此刻毫無顧忌的和太儀說話。

「難道朕還有選擇?」太儀喃喃自問。

她現在只能效法仲骸,有什麼用什麼,要保全自己,還要周全四周,她學會了更隱藏心思。

把自己的臉想象成一張毫無表情的面具就好了。

「有。」溫羅卻如此肯定的回答。

太儀坐起身,「什麼選擇?」

「主上可能不記得了,您是有婚約的,是先帝訂下的婚約,奴才想仲骸大人也知道。」溫羅平鋪直敘的說。

婚約?她有過婚約……

「父皇替朕訂下的婚事……是誰?」太儀不確定自己記不記得。

「厲坎陽。」溫羅吐出一個名字。

「厲氏現任的當家。」太儀還記得,因為前一天才迎接過厲坎陽。

是個相貌堂堂、口齒清晰的男人……她對厲坎陽只有這麼一點印象。

「你的意思是要朕履行婚約,嫁給他?朕如何能相信厲坎陽不會成為第二個仲骸?」太儀右手抱著左臂,單單一個動作,便透露了內心的忐忑。

「厲氏和皇室曾有姻親關系,對皇室非常忠心。」溫羅的回答過于簡潔。

「瓜分了臨浪這塊版圖,你卻要朕相信他忠心?」太儀不以為然的挑眉。

她對諸侯的信心,早已在一次次的領地割據下喪失殆盡。

「就是因為他穩據臨浪,奴才才會這麼說。」

太儀被他的話挑起了探究的興趣,「說下去。」

「放眼此動蕩的時勢下,如果沒有強力的軍事做為後盾,如何能自保?主上不能否認,有時候侵略別人,是防止自己被並吞的唯一方法。相較之下,長孫氏和厲氏雖然有諸多相似,同樣背負忠臣之名,但長孫護是個怕事的人,只懂得鞏固既有的領土,事事采取被動觀望的態度,若非遠山境內多水,對善陸戰的戰氏不利,戰慈哪可能容許他在鄰近的南方繼續扎根?」溫羅一一分析給她听。

「但是擁兵的諸侯都有野心。」那些亂她天下的諸侯,她實在很難相信。

「主上,您是否忘了一件事?」

太儀微攢眉頭,細想片刻,「什麼事?」

「嫁給厲坎陽,和被仲骸挾持是不同的。聯姻是一種勢力的鞏固,挾持則是將勢力拱手讓人。」

溫羅的話切中太儀最希冀的一件事。

她需要擴張自己在朝中的人脈和軍事上的後盾,建立帝王不可動搖的勢力和地位。

「但是朕拿什麼和厲坎陽平起平坐?」沒有對等的地位,她嫁過去,也不過是任人剝削而已。

「江山。」溫羅毫不猶豫的說。

「江山?」

溫羅篤定的頷首。

太儀頓了頓,「江山……」

「帶著江山嫁給厲坎陽,帝位永遠都會是主上的,厲坎陽搶不著,還必須替主上鞏固天下。然則,若等仲骸一統天下後,帝位就會是他的了。」

太儀靜默,思索著溫羅話里真正的用意。

不會有人因為娶了帝王,或者嫁給帝王,而成為帝王,但是會有人推翻王朝。

只要略施手腕,在厲氏的幫助下,慢慢的樹立帝王的威信,重新取得權威,到時候再來削弱諸侯的勢力,天朝仍有回天之術。

能利用的,就要利用。

「你確定厲坎陽是個可以投靠的人?」太儀眼底斂著沉思,話鋒已經轉向。

「是先帝的決定,奴才不敢多說。」溫羅沒有矯情造作,會這麼說,是出于對先帝的尊敬。

盡避是個昏庸無道的帝王,他效忠的是皇族皇家。

「只管把你的看法告訴朕。」目光集中在溫羅被皮革覆蓋的面容上,太儀要他說。

溫羅是她的替身。

因為兩人生得十分相似,三公令他成為她的替身,模仿她的身段,學習她的每一個表情,甚至為了她白宮。

當政局開始動亂,天下被割據時,幾次都是靠溫羅這個替身躲過一命,她曾笑自己只有一條命,多出來的,都是溫羅的。

是他在風雨飄搖的劣境中,保全她的性命。

所以,溫羅是她最信任的人。

「奴才認為,忠臣之名,暫時還能成為一道枷鎖。」溫羅這才說出自己的看法。

意思是,連他也不敢保證厲氏沒有奪權的野心。

也是,現在誰不想奪天下?

既然如此,也只能各憑本事了。

「朕該怎麼做?」太儀隱藏起該有的決心下隱含的動搖,問得有些急促。

「和厲坎陽見上一面。」

「只要見一面就好?」太儀不解。

「如同奴才之前所說的,仲骸一定也知道這件事,必會趁此次御茗宴解決掉這項憂患,以免落得和厲氏爭奪入主極陽宮的權利。」溫羅猜想,這就是仲骸舉辦御茗宴最大的原因,只是猜不到他會怎麼做。

「而他必須找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太儀沉吟。

「這一點毋需他操心,孫丑和房術自然能替他想出大把的主意,問題是,主上也需要一個能出嫁的契機。今天迎接完戰氏的到來,明日就是御茗宴了。主上尚在仲骸的控制之下,無法任意行動,更別說宣布婚約,舉行婚事,仲骸一定會在御茗宴上想出一套說詞,排除婚約,所以無論如何得在御茗宴之前行動。」

「在御茗宴之前宣布婚約有效?朕恐怕沒有機會……」只要有第三人在的場合,她隨時都得和仲骸形影不離。

「那就制造機會。」溫羅斬釘截鐵的說,「夜會厲坎陽,會使主上玷污名譽,卻是最有效的辦法。」

「夜會厲坎陽?那根本一點用處也沒有,朕和仲骸同寢殿,豈有名譽可言?」太儀自嘲。

「主上不知道嗎?無論宮中,還是朝野,只有極少數人知道仲骸和主上同寢殿的事,似乎是仲骸下了封口的命令。再者,寢殿內的僕人宮女也早已換成仲骸的手下。仲家軍,軍記嚴明,仲骸的命令比聖旨還不可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