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妻小樓 第八章

書名︰吾妻小樓|作者︰黑潔明|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久無人至的風雲閣後巷中,今日突然來了位遮遮掩掩的姑娘。她見四下無人,便偷偷模模的溜進風雲閣後門內。

「喝!嚇我一跳!」一入門,她便差點撞到幾月未有人修剪的樹枝枝芽!

她雖及時煞住了腳,但戴在頭上的斗笠卻被樹枝勾落,一張俏麗的臉蛋露了出來,原來這姑娘便是戚小樓。

她撿回斗笠拍落其上的塵土,嘴里念念有詞的往前走,「鬧鬼?哼!笨蛋才信。若真是鬧鬼的話,還需等三個月才出現嗎?」

突地一陣陰風吹過,小樓不知不覺緩下了腳步,莫名打了個寒顫。她邊走邊打量著四周,雖然心底有些害怕,嘴里還是逞強的幫自己打氣,「沒關系,就算真的有鬼,也是風雲閣的鬼,不會害我的,不會有事的。」

她嘴里咕噥著,雙眼四飄,只覺得才幾月沒來,風雲閣竟成了廢墟,瞧起來怪陰森的。

左彎右拐,好不容易到了如風小築,小樓站在屋子前,遲遲不敢開門進去。

听聞風雲閣鬧鬼的事後,她便決定要來看看,而且私底下希望小胡子人就在這兒,只是不知為何要躲起來;就算不是怕,也該是和他有關的人。她不相信那些瞎起鬧的人說的傳言,她寧可自己來這里親眼看看,希望能找到點線索。

可是,要是她猜錯了呢?要是這鬧鬼的事根本不是人搞出來的呢?如果里面真的一點人跡也無怎麼辦?

她舉起了手要推門,卻又在最後關頭將手收了回來;右手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就這樣猶疑不決的重復許多次。

餅了半晌,她終于一咬牙,抓著胸前玉戒,鼓起勇氣,下定決心推門進去。

天光隨著門扉的開啟而照進室內,身後林木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幾片綠葉從她身旁低卷而過,落在滿是灰塵的地上。

踏入室中,小樓吸進不少被風揚起的塵煙,忍不住掩鼻輕咳。

揉揉過敏的鼻子,她邊咳邊四處搜尋著人跡,但眼下所及,一桌一椅皆積了厚厚的灰塵,角落爬滿了灰白的蝴蛛網,一只壁虎慢條斯理的在牆上爬著,走走停停,像是衡量前方有無危險似的。

她走進內室臥房,床榻上錦被折疊如舊,一旁紅妝桌台上,銅鏡前仍有著一把綠梳篦。

她拾起它抹去滿滿的塵埃,憶起他常常一時興起便幫她梳發……那般甜蜜的情景還歷歷在目,為何如今風雲閣卻是人去樓空?

人去……樓空……

可是她的心並不空,全都塞滿了回憶和傷痛。

「為什麼?」所有的思念和希望全因一室明顯的塵埃落了空,一聲啜泣逸出芳唇,滴滴珠淚滾滾而下,小樓將梳篦和玉戒緊緊抓著,緩緩的蹲來哀哀切切的低聲哭泣,彷佛再也無力承受更多。

無聲無息藏身在暗處的冷如風,一顆心像是被她緊緊揪著;他差點便現身上前,卻在最後一刻被理智制止住。

他不能……他不能過去,只能任她的哭泣折磨著她,也折磨著自己。

他瘋狂的想上前擁住她好好安慰,告訴她他在這里,告訴她他並沒有死,告訴她別哭了,他會永遠在她身邊。

但他看著她顫動的雙肩,听著她傷心的嗚咽,卻只能躲在暗處的陰影中,咬著牙關,緊握著雙拳,其他什麼也不能做。

什麼……也不能做……

日頭西移,久久之後,小樓才止住了啜泣,緩緩站起。

她抹去臉上淚痕,再次依戀的環顧了下四周,方轉身離去。

「二爺……」望著小樓遠去的身影,靳雷不忍的開口。

「別說了!」他全身緊繃,突兀地打斷靳雷。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松下來抱歉的回頭看著靳雷。

「她……現在過得很好,我不能再去打擾她,你懂嗎?如果我還是以前的我,我一定會帶她回去。」他深吸口氣,伸手拿掉臉上的面具,滿眼痛苦的直視著靳雷,「但如今你看看我這副德行……有哪個女人能忍受有這樣的丈夫?

就算她能忍受,我也不能。」他不想讓她看到他這副模樣,不想她夜半醒來時,因看到他的左臉而受到驚嚇,更不想的是……她的同情!

他不要看到她眼中閃著同情,他不要她因為同情而和他在一起,最後從同情轉變成怨恨……他不要她因為同情而毀了她的一生。

他寧願她記得他從前的模樣,記得她嫁的是長安城里最意氣風發的冷二爺冷如風,而不是現在這個左手半殘不殘、顏面殘缺,只敢躲在陰影處的鬼。

所以他在來長安的途中就決定,他只要躲在暗處,偷偷的保護她、看著她,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看清他眼中明顯的傷痛,靳雷沒再說話,只又靜靜的返到一旁。

入夜的藍家酒坊仍飄著淡淡酒香。

窗外草叢里蟲兒細細作響,窗內燈火邊飛蛾縈縈環繞。

酒坊後的木屋里,美人出浴中。

小樓套上了罩衣,一邊拿起干布擦干長發,一邊走出浴間,回自個兒房中。

一踏出熱氣騰騰的屋子,一股寒氣便迎面撲來;雖是初春時節,外頭仍是有些微寒。

夜空中,星光點點。

她不知不覺停下腳步,抬首仰望天上星辰。長發仍濕著,沾濕了罩衣,她仍只是靜靜的站在那兒瞧著夜空。

不遠的暗處,一雙黑瞳透著不悅和擔憂。冷如風藏在陰影中,對小樓的散漫感到生氣。

先別說天氣有多冷、寒氣有多重,光她不守禮教只著罩衣的站在黑夜中這點,就千不該、萬不該了。再加上她長發未擦干,在這樣的時節里,她還有閑情逸致看星星!她再這樣站下去,定會著涼的。

懊死的,她為什麼就是不懂得照顧自己?

正當冷如風在這頭憂心忡忡時,小樓似是有所感覺,忽然轉頭朝這兒看來。

「誰在那邊?」小樓皺眉,挑著眼朝暗處瞧去,但啥也沒瞧見。奇怪,方才她明明覺得有人盯著她看。

冷如風在樹上,閉氣凝神,動也不敢動一下,搞不懂她的知覺怎會突然靈敏起來。

「沒人嗎?」她狐疑的自言自語,但那里的確只有樹影幢幢!

算了,可能是她弄錯了。

小樓收回視線,終于察覺到罩衣被長發沾濕了,背後有點涼涼的,她趕忙繼續擦著長發,回自個兒房間去。

夜深了,他仍守在屋外。從窗上的剪影,他看到她擦干了長發,看到她在梳發時的毫無耐心。當他听到她對著自個兒的長發咕噥些不雅的言詞時,他不禁莞爾;那讓他不由得想起從前他替她梳發時,她既嬌且羞又幸福的模樣。

他愛她如絲般的秀發滑過指間的感覺,但如今,那是再也不可能的奢求。

半晌,她吹熄了燈火,窗上失去了她的形影,彷佛也掏空了他的心胸。

他胸口一陣疼痛,渴望再看到她的一舉一動。但夜真的深了,她熄了燈,上床就寢,沉沉睡去。

夜涼如水,大地也沉睡著。冷如風獨坐樹頭,一個時辰後,他決定要冒險模進屋去。夜闖香閨這種事,他成親前常常做,只是今非昔比;再且如今他想要的並非偷香竊玉,只是想近點看看她,如此而已。

無聲無息的溜進屋內,他杵在床邊望著她可人的睡顏,如此近的距離讓他想伸手踫觸她柔軟的臉頰。但他強忍著,直到他發現她睡得並不安穩。

她在睡夢中仍緊皺著雙眉,表情充滿著不安和恐慌。

不一會兒,小樓竟開始微微掙扎低語著﹕「不要,不要丟下我……」她一直重復這些話,到了最後還演變成啜泣,緊閉的雙眼緩緩流下淚來。

見她如此,冷如風終于忍不住伸手拭去她眼角的淚水,低首吻了下她的額頭,在她耳邊低聲保證︰「別哭,我不會丟下你的。別哭了。」

似是在夢中听見了他的聲音,她安靜了下來。

冷如風見狀卻更加心疼。她是否從三個月前便一直睡不安穩?是否夜夜噩夢連連?就如同他為她感到憂心害怕,是否她也擔憂著他?

一絲小小的希望在心底升起,但他隨即打散它,突兀的收回在她頰上流連不去的大手。

不,他不能這樣著想,不能再想她仍會愛上如今這樣丑怪的他。

他狼狽的從床邊退開,在還未改變主意前,匆忙離去。

「什麼事笑得這麼開心?」一早起來見小樓滿臉笑容,一反前幾日的愁眉不展,藍石城不禁好奇的詢問。

「啊?我有在笑嗎?」小樓邊撈著浮在酒蹲上的酒渣,邊詫異的回頭看他,渾然不知自個兒臉上一副笑意盎然的模樣。

「你這不是在笑,難不成是在哭嗎?」他搖搖頭,為她的反應感到好笑。

「呢……」小樓頓時羞紅了臉;總不能說她是因為昨晚夢見了小胡子,所以今早心情才這麼好吧?這話說出來多丟人啊!

她又不好明言,忙尷尬地轉移話題,「藍大哥,你不是要去交班了嗎?我幫你弄了些飯團,你帶著吃吧。」她拿起一旁濾過殘渣的清酒和早準備好的飯團,急急的遞給他。

「你還好吧?臉這麼紅,是不是發燒了?」藍石城遲鈍的被小樓推著往外走,一臉擔心。

小樓聞言臉更紅了,她敷衍的道︰「我沒事啦!你快去交班了!」

「真的沒事?」他很懷疑。

「真的沒事!你快去開城門,若遲了時辰就不好了,大家都等著做生意呢。」

小樓正色的保證。

「那好吧,你自個兒小心點,別著涼了。還有,別太順著爹,要他少喝點酒。」他又叮嚀了幾旬,才轉身離去。小樓微笑的在門邊揮手,等他人漸行漸遠,她才松了口氣。

呼,真是受不了這二愣子。難怪他二十好幾了還沒娶媳婦,遲鈍成這樣,想娶媳婦可難了。

現在才剛過寅時,日頭剛剛升起,小樓在門前掩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眼角卻突然瞄見對街有位姑娘痴痴的望著藍大哥已遠去的背影。那姑娘幽幽的嘆了口氣,一轉頭就見小樓睜著大眼望著她。

那姑娘臉一紅,忙急急的轉進對門去。

小樓看得都忘了把嘴合上,差點因此掉了下巴。

哇,不會吧,藍大哥這樣木頭也有人喜歡他?

她記得對門的人家是姓何做木工的,手藝不錯,好像有個女兒叫……什麼來著?

那名字好像和花有關……

叫桃花嗎?不對。

小菊?也不對。

芙蓉?牡丹?玉蘭?不對不對不對!那姑娘到底叫什麼名字去了?她明明有听人提過的。

小樓敲敲腦袋,又望望天空,然後瞧瞧對門,很努力的想著。

突然,她看見對門牆里冒出來的枝芽,忙一拍手大叫﹕「啊,我想起來了,就叫何青梅嘛!害我想了老半天。」

牆上的老貓被她一叫,差點嚇得掉下來;小樓驚覺自個兒聲音太大,忙捂住小嘴,笑咪咪的溜進門去!

太好了,改明兒個問問藍大哥的意見,再叫師傅到對門提親去。要不然青梅姑娘若被人定去,她看藍大哥要再想娶媳婦兒就難。

她這邊笑咪咪的進門,卻差點氣壞了躲在一旁的冷如風。從剛才他就灌了一肚子的酸醋,恨不能飛身過去將那幕小媳婦兒送相公出門的畫面給破壞掉。

見她笑得如此開心,他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妒火熊熊之下,也沒听清楚小樓之後說的話,滿腦子想的,就是如何將她擄回去。

但猛一望及戴著手套的左手,頓時所有的酸氣都化為苦澀,蝕骨啃心。

奇怪,她最近老覺得有人在看她,但每次回頭細瞧,卻半個人影都沒有。

是她太過敏感了嗎?

小樓擦洗著酒缸,突然就回頭向後看!

沒人。

她揚揚眉,繼續低頭做著擦洗的工作,然後不一會兒,她又猛地轉過頭來。

還是沒人。

她皺眉緩緩回過頭來,這次立刻回頭再看!

「誰呀?是誰在那里?出來!」她丟下濕布,雙手扠腰,一副母夜叉的模樣。

四周靜悄悄的,小樓雙眼滴溜溜的一轉,左瞧瞧、右看看,真的沒人出來。

正當她要放棄時,突然間,門邊有了動靜,只見隔鄰的小黑狗咬著骨頭,快快樂樂的從門口經過。

「去!原來是只笨狗。」她翻了個白眼,撿起濕布又開始工作起來。

冷如風俯在梁柱上,看著她自個兒在下頭玩著抓鬼游戲,實在是覺得很好笑。

他懷疑她根本也不確定是否真有人在看她,只是想將人騙出來而已。

但若她這樣簡簡單單就能將他唬住,他就不叫冷如風了。

洗好了酒缸,小樓便去後頭向藍老頭報告。

「師傅,我酒缸洗好了。」她一探頭,見藍老頭正在檢查昨日南方酒商剛送過來今年紹興那兒新酒的品質,便上前詢問﹕「這次的水準好嗎?」

藍老頭一臉嚴肅的開了壇新酒,倒了一小杯來喝,過了會兒才道︰「還不錯。」

小樓眼尖的瞧著幾壇酒里竟有一壇看起來髒髒舊舊的,沾滿了泥,她好奇的指著那壇酒,「師傅,怎麼這壇酒沾了那麼多泥,是不是掉到地上了?奇怪,如果是掉到地上,怎沒打破?」

「那不是掉到地上。」真是服了這丫頭!藍老頭沒好氣的回答,「那是紹興特產的女兒紅。」

「女兒紅?我怎沒听過?」她蹲在地上打量著這蹲酒。

「女兒紅是不賣的,那是當地人家在生女娃兒時將當年的新酒封壇埋于家中地下,直至女兒成人出嫁,乃將當年的酒挖出宴請親友。」

「是喔。那師傅你怎會有?」

「今年初春我在紹興的師弟嫁女兒,所以才派人送來女兒紅。」

「喔。紹興的姑娘家真好,家里的人還會專門替她釀酒。」

藍老頭瞄她一眼,「那也是有錢人家才釀得起的。別胡思亂想了,等會兒我去第一客棧收帳,若是有人來提貨,就要他明日再來,別開門,知不知道?」

這丫頭的臉孔在長安商圈里可是有不少人認得,若讓有心人傳了出去,怕會惹來不少麻煩。

「知道了。」小樓知道事情輕重,便乖乖點頭。

沒多久藍老頭地出了門,整間酒坊便只剩小樓一人。

今日艷陽高照,她心情不錯的將屋里的被子拿出來曬曬太陽,然後哼著歌,掃掃地、擦擦桌椅,一個上午便這樣過去了。

餅了午時,突然有人上門提酒。她隔著門打發了三位,要他們明日再來。

但到了第四位,那人卻死不肯走,還賴在門口大呼小叫的。

「大爺我辛辛苦苦的從範陽趕來提酒,你這娘們一句不在就想打發,開什麼玩笑!開門,開門!」那大老粗火氣十足的敲著大門鬼吼鬼叫。

「他們人就不在嘛!」小樓聞言,氣惱的沖回去。

誰知門外沒多久又來了另一批人,听聞了先前那範陽的大老粗說的話,也跟著起哄要她開門。

苞著有人要大家靜一靜,然後在門外溫言對小樓道︰「姑娘,你開門讓人提酒,咱們幾位兄弟不會坑你的。小弟是房丞相府派來的,幾位大臣正等著飲酒,煩請姑娘通融通融,事後我會向藍師傅說明的。」

這伸手不打笑臉人,小樓想想若這樣鬧下去也不是辦法,何況她剛剛從門縫偷偷瞧了瞧,門外並沒有她識得的人,心想應該沒關系吧,于是便開了門讓人進酒坊提貨。

那範陽來的大老粗沒好氣的直瞪著小樓,不過在提了酒後也乖乖的走了。

只是小樓沒想到的是,她不認得那些提酒的人,卻有幾位覺得她很面熟!

第一個想起來的,便是那房丞相府的下人。但他直覺太武侯爺的千金早已隨著冷二爺一同失了蹤,不太可能出現在長安才對,便以為她只是長得有點像而已,回府後又忍不住向旁人提及,說是見著了一位和冷二爺的媳婦很像的姑娘。誰知這事兒卻讓一旁有心的人听了去,趕忙回報自家主人。

「爺,此事該當如何?」

「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派人去把那藍家酒坊的姑娘殺了。」酒酣耳熱之際,那大臣不動聲色的低聲下今,口吻輕松得像是捏死一只螞蟻。

風雲閣已滅,冷如風已死,只要那丫頭也死了,就不怕她去找她爹求救,一切便真的風平浪靜。他這邊這一派將大權在握,到時權位、名利、財富,哪樣不能手到擒來!

不是他卑鄙,對冷如風暗算偷襲,只是冷如風太不識時務了。長安城里多數官員皆有把柄落在冷如風手中,早已對風雲閣忌憚已久;此次不動手,難道還真讓那狗頭軍師出了長安,從背後捅他們一刀不成?

只有死人才能閉上嘴,讓秘密永遠是秘密!

花錢請殺手暗算冷如風的是他沒錯,但長安城里,除了那仍在苟延殘喘、躺在病床上的魏征,哪一個人不是對此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連聖上也只是震怒一、兩個月就忘了。

所以說,他不過是干了件人人想做,卻人人不敢做的事而已。只是除掉個礙眼的虱子而已,沒啥大不了的。

環顧席間一個個位高權重的大臣,他掛上笑臉,舉杯起身道︰「房丞相,咱們再來!我王平祝丞相福如東海、壽出南山……」

觥籌交錯中,不知多少忠義之士,因著利害關系,就被這些人所犧牲了!

最終,好好一個大唐就這樣,被這些權臣為了爭權奪利給玩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