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斷玉京伴無塵 第十章

書名︰夢斷玉京伴無塵|作者︰童茵|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一身黃色袈裟,紫線繡邊,端坐佛殿壇前,為眾位善男信女說法講道,解開世人迷惑,離一切相,參悟自省,體證「緣起性空」之微妙真理,破除無明妄想,以為我佛渡天下萬物蒼生。

勸人為善、弘揚佛法,一臉的慈威,這是何等的尊貴、何等的榮耀。

遠望高壇上的人,白玉京面無表情,嘴角盡是嘲弄。

真做作——不知是說那人,抑或是底下自詡為苦浮沉但求解月兌的信眾。

誦完經,無塵朝目下逡巡,前來听講的信徒有男有女,有多少是一心向佛?有多少是信步走來?又有多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雙手合十,他走下高壇,信徒們一一向前涌來,頓時擠得水泄不通,步步簇擁緊隨,只盼能再听得那清秀俊逸的青年和尚再度說法度眾生。

「無塵師父。」一身月白衣衫,白玉京笑吟吟地站在四方信眾之中。

「白施主,近來可好?」無塵微笑問候。經過半個月的休養生息,日作早課念佛,夜里抄經參禪,不動聲色的本事是更高了。

「借一步說話。」白玉京朝外擺手,面上猶笑,眸底幾近冷淡無情。

語氣肯定,非疑問,表示他無從選擇。無塵點頭,一邊對往來的信眾合掌施禮,一邊將人領至後方庭院。

「環境清幽,果然是個好地方……可惜了。」白玉京轉臉瞅著他一襲黃色袈裟,先是嗤笑兩聲,隨即把臉一板,面露嫌惡。

無塵淡笑不應,仿佛永遠一副雍容大度,任何事皆不得動搖分毫。

「你知我為何而來?」

他微微搖頭,還是笑而不答。

「你知道麼?我最恨的,就是你這副態度。我不懂,為何紅蛟專情于你?」

眼似要噴出火來,白玉京不掩憤恨地問︰「你——究竟有什麼好?」

是呀!哪里好?就連他自己……也不曉得。

什麼是情?他不是不明白;紅蛟的一片心意,他銘感五內。可他是個沙門修士,情一字,千絲萬縷,剪不斷,理還亂,對他而言,卻太過沉重。

所以他只能選擇不去想、不去招惹,即使已沾上身,無視,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我來,不為別的,只想告訴你,你的命是他救的。」

無塵驚訝地抬頭,很是困惑。

斜睨著那臉上映滿的不解,白玉京為紅蛟感到萬分不值,卻又喜在心頭。果不其然啊!沒一個人是有良心的,安期生如此,千年後,這男人亦是如此。

「你以為單憑這些凡夫俗子,能解得了毒?」天真,實在太天真了。白玉京好心替他解了惑,不由得大笑出聲,停頓片刻,幽幽笑容轉為苦澀。「我讓他來救你,只因我欠他一條命。」

欠命的,他還了,欠淚的,亦該流盡——這即是因果,了結兩散,看似有情,實則最是無情。

「真是他……救我的?」不是做夢吶……那日所見的,真的是紅蛟。

「能有假麼?原來你啥都不記得了。」攔了他千遍萬遍,說盡好話,誰知那脾氣像牛一樣,固執得可怕。

「那叫傻子!到了緊要關頭,除了他,會有誰如此奮不顧身……」嘴里喃喃︰「真傻,竟舍命救了個沒心肝的人。」實則是有意說給人听。

也是,除了他,會有誰……無塵不禁長嘆一聲︰「他的救命之恩,貧僧記著了。」

扁是惦記,有啥屁用?白玉京哼地冷笑道︰「趁這會兒,我索性同你一齊說明白,咱們不奢望你惦著。紅蛟為了救你,讓那顆保命護身的珠子給你吞了,百年道行一朝喪,打回個原形,再也沒法來和你糾纏,你該樂得快活。日後你念你的經,修你的萬世佛,我則帶著紅蛟回深山窩里,大伙兒一拍兩散。」

言罷,白玉京一旋身,立刻消失得無影蹤。

一切又回歸如常。無塵直呆在原地,直至涼風撲面,冷醒了神智。

是麼……他要回去?是不是代表著,日後相見無期……

如此,也好。

興許這樣的決定,對彼此來說,該是最適當的結局。他對他最後的憐惜和愧疚,便是將手放開……不應當再拘執于無形的牽系。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雙手合十,無塵回望遠處的山巒野林,低聲念了句佛號,遂頭也不回地踏入佛殿。

自此,再無牽系。

***

春去冬來,轉眼便是一年過去。

滿載經文,無塵獨自踏上歸途,在另一個暮春三月里,回到了睽違已久的清涼寺。

日復一日,是歷經多少風雨、多少劫難,受盡磨煉和苦楚,自出行到回程,共花去一年半的時間,不僅平添了滿身滄桑,修為上似乎也有所增長。

然,最緊要的是,他總算完成當初與圓覺師父許下的諾言。

今日,即是正式落發受戒的日子。

入世與出世,僅在一念間,他期盼甚久的願望,終能實現了。

大雄寶殿上,中央的釋迦牟尼等三尊大佛端坐于蓮座,面容安詳,左旁有一菩薩塑像,慈悲寧靜,右是普賢菩薩,同樣是為普度眾生。

無塵一身藍灰僧衣,有別于護國寺說法的精致袈裟,顯得樸實平凡,一如返本歸真的人生真義。

數十位僧人,全披上袈裟,分了兩排齊坐,口念偈語,手持念珠,法堂里還有前來觀禮的信徒、香客,百人聚集,場面特為浩大隆重。

「無塵,你可準備好了?」

無塵頂著一頭烏黑青絲,雙掌合十,長跪在地。一雙秀長鳳目,澄淨無波,只願萬事盡休。

于是圓覺接過沙彌呈上磨得光亮的剃刀,鋒利無比,雖不至于削鐵如泥,可要剃去生長不斷的頭發,輕而易舉,但也異常沉重。

左持剃刀,右捧淨瓶,他在頂上灑下三滴水,然後開始重申三皈五戒,盡避無塵早已相熟,但礙于程序禮法,必當遵循,切莫忘卻。

一縉發拾在手里,圓覺先把委了一地的長發攔腰剪去,再持戒刀,眼看就要朝頂部周旋剃下,忽然一個七八歲的小沙彌跌跌撞撞地跑進法堂,硬生生阻斷剃度大禮。

「有蛇、外面有蛇啊——」話未說完,立刻為監寺師兄喝斷。

「吵吵嚷嚷的,全沒一點出家人規矩,你先息一會兒,再慢慢道來。」

「外面……」吞了口唾沫,小沙彌腿軟地跪在地上,顫著音說︰「外面來了一只好大好大的蛇。」拿手指著外頭,「就在寺門階上!」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現場登時一片混亂,本欲觀禮的眾人們此刻也沒了心情,跑的跑、逃的逃,一作鳥獸散。

「快快!大伙快抄起家伙,別讓這只孽畜在此胡來!」

不知是誰發的號令,幾個僧人找來寺內所有的抓耙棍杖,每人一把,全停在寺門前,個個凝神專注,大氣也沒敢多出一聲,準備伺機而動。

大門一開,赫見一條赤蛇盤踞于上,銅鈴大的蛇眼一一掃向眾人,昂首吐信,發出嘶嘶響音,瞧得大伙兒莫不膽顫心驚。

老天爺啊!哪來的一條大赤蛇?

眾人彼此對眼互看,頻頻交頭接耳,面露驚恐,誰也沒敢上前打先鋒。

無塵夾在紛亂之中,偶在間隙偷得一眼,昂首遙望,正巧與一雙綠眸相對。

啊!他心一緊。那紅蛇……是紅蛟麼?

「別怕,常言‘打蛇打七寸’,等我喊口號後,大家一同往那七寸處打去,听清楚沒有?」人群中有個身材壯碩的和尚大聲發話,率先高舉木棍。

「但是……」一見大伙兒群起效尤,某個小沙彌跟著舉起棍棒,睜著一雙溜溜大眼,害怕地問︰「師兄,這條蛇那麼大,這七寸在哪兒呀?是要從頭算起,還是從尾巴算?」要是錯打了,到時惹得大蛇生氣,回身反咬一口,豈不死得冤枉。

「這……」此言當真將人問倒了,和尚漲紅著臉,惱羞成怒︰「閑話少說!總之朝身上打去就是了。」

「不!別……別打!」好不容易撥開重重人牆,無塵狂揮著手,扯喉大喊,但卻無人理會,每個人殺氣騰騰的,緊盯那七寸處,只想一心對付未招自來的不速之客。

眼看眾人朝紅蛇群起逼近,無塵不顧一切地往前沖去,結果過于心慌,腳下一絆,當面跌撲在地。

與此同時,人們急涌上前,一陣亂棍齊飛,紅蛇躲避不及,慘遭當頭棒喝,生生承受了這致命一擊,轟然大響,隨後倒臥在血泊之中。

一條活命,就此送斷。

「不——」見得眼前一片血紅,無塵淒厲地失聲大叫,挨不住悲慟,整個人幾近潰決地癱坐在地上。

何苦啊……且說佛渡芸芸眾生,我等是眾生,那紅蛇何嘗不是眾生?

無塵愣直著雙眼看著已成血肉模糊的尸身,只覺心頭像是讓人刨了一塊,痛的幾要死去,恨不得替它受了那幾棍,即便死了,倒還罷了。

可是……為什麼是他,為什麼……

明明不久前,還在眼前笑著的人,怎麼就變成這模樣了?當時,那一句句喜歡,至今仍言猶在耳,但說的人……在哪兒呢?

佛祖有雲︰「一切生滅,皆由心造。」……如是所言,現會兒,不過是自個兒捏成的幻象,那跟前地上的,又是什麼?

何謂六大皆空?呆望那已無一絲神采的綠眸,無塵登時疑惑了起來,若然這便是「空」,為何他的心會這般疼……疼得,幾近麻木。

誰想得到,一場剃度大典,竟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圓覺合掌當胸,為那死去的紅蛇念起往生咒,並且吩咐幾個弟子好生挑個干淨之地埋了。

待香客盡散,還原一切的莊嚴神聖,圓覺回身望去,合該無人的佛殿中卻見無塵身襲藍灰僧袍,及腰青絲披散身後,獨自跪坐在地,仰望法相,神情盡是迷妄困惑。

只消一眼,圓覺似乎明白了什麼,仰天長吁一嘆,搖搖頭,輕步近前,慈祥地說︰「無塵,你隨為師來吧!」

進了清修的禪房,圓覺自管閉目養神,默默打坐,兩腿交疊,坐姿隨意,卻遲遲不發一語。周室寂然,煙霧裊裊,直至焚香殆盡,圓覺這才睜開眼,看向滿臉愧色的無塵。

「無塵,你尚還記得離寺前,為師和你說的話?」

「記得。」無塵茫然地抬了眼,將存在心里從不敢忘懷的告誡一字不漏地背下︰「若見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須發,白衣亦是佛,若不見心,剃除須發,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後念悟即佛,前念著境即煩惱,後念離境即菩提。」

「不錯,此是六祖菩提心法。」圓覺合掌問道︰「你可曾悟得?」

「弟子領悟。」他答︰「即是‘隨緣’二字。」

圓覺听了,不作任何表情,只再追問道︰「何謂隨緣?」

「摒去利害得失,唯有不求、寡欲。」

「人非神仙,亦非聖賢,豈可無欲無求?」圓覺搖頭嘆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諸事如然,有緣即當無緣去,正如莊稼勞動,盡心盡力,收獲多寡,只付諸談笑間。如此,便是隨緣。」

到底是他修得不夠,只知隨緣二字,卻未解得其中深意。無塵面露慚愧,合十道︰「多謝師父指點。」

片刻,圓覺重新燃香點燭,嘆了一口長氣,忽又問道︰「汝何處所歸?」

「佛門即是歸處。」他本是孤兒,無爹無娘,寺院即是他的家,也是此生不離的去處。

「可有人等你?」

無塵一怔,沉吟了會兒,方搖頭。

然而這不過片刻的遲疑,圓覺一笑,已做出決斷。「你走吧!佛門不收塵世人。」

出言相趕,絲毫不留情面。

無塵轟然一呆,不敢置信耳內所聞。

「師父!」他欲再爭辯,卻為圓覺揚手阻止。

「休再多言。」圓覺望定他,目光炯炯,不容他半分逃避。「眾生無我,並緣業所轉,苦樂齊受,皆從緣生。無塵,你捫心自問,一生長伴我佛,真是你的選擇?」

無塵茫然無言以對,過往自許堅定誠摯的心,似乎一點一滴崩塌毀壞了。不覺撫上自個兒的胸口,他閉眼傾听。皈依我佛,渡天下迷惘蒼生,是他畢生志向,亦是唯一奢求,十八年來,從不改變,可這……真是他要的?

自小,形單影孤,是佛祖的慈悲和寬容彌補了一切缺憾,即使無父無母,他不覺苦,即使鎮日灑掃勤作,也是為了修行。

無風無雨,他習慣了歸于寧淡,爾今本以為心如止水,曾幾何時,已然悄悄泛起波瀾,進一步探循,直到深處,他似乎望見嵌烙在心上的,那個身影。影影綽綽、模模糊糊。

這一切從何開始?

思緒如亂絮,既清晰又混濁,他急了、慌了,忽地——

仿佛撥雲見日,他看見了……一張天真純然的笑顏,清楚地映在眼前。

睜眼的同時,不住落下淚來。無塵坦誠了,痛心疾首地哭喊著︰「師父、師父,求您救救弟子月兌離苦海吧!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是他不該起了妄念、是他不該有了之心,才會擾得千回百折的纏擾。

明知逃不過心之所系,明知無法忽視心底始終埋得深遠的情愫,即便用了最後一絲的力氣,他仍奢望祈求佛祖的寬恕,救他于情天恨海之中。

「情愛」二字太深太苦,似火燒似冰刺,心痛的幾難自抑,相思無盡、妄念橫生——他,置身其間啊……

不去瞧他的痛苦掙扎,圓覺頭也不抬,對他說了最後的告誡︰「欲除煩惱須無我,各有因緣莫羨人。」此後,闔上眼,便不再言語。

因緣?什麼是因?又什麼是緣?

前塵往事,歷歷在目。

曾有一段誠摯的深情擺放眼前,他視若無睹,面對那一雙婆娑淚眼,他仍舊狠心決絕奮力推阻,一心只怕壞了自身修行,卻未曾細想,那是怎生的心情?

如今只能暗自失悔,總要待得失去了,方知珍惜。

他,什麼都明白了。始終放不下的,是那抹紅如霞光的身影,而日夜參禪念佛虔心懺悔的,是埋落在心底不該存在的情愫。

原是塵緣未了斷,此生難遁空門中,僅因各有因緣……

但,就算明白了,又如何?現在,他已一無所有,那心系之人再無法對他笑,對他訴說著毫不掩飾的真情真意,他,再也瞧不著、听不見……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無塵看著閉目誦經的圓覺,淚流滿面,搗蒜似的磕著頭,一回又一回地。

「師父,弟子此生負您了——」

***

傻!真是傻……沒想世間還會有這般的痴兒?更沒想到自己竟會栽在他的手里。

「我活了幾千年到頭來還不如一個臭和尚!」這可還有天理?白衣青年捧頰嘆息,一臉的不情願。

「你瞧,他在做什麼?」透過樹叢間縫,紅衣少年的全副精神專注在跟前埋首徒手挖掘的男人身上,似乎把他的話當作耳旁風。

這家伙肯定沒听他在說啥!白衣青年猶自憤慨,收拾起滿心的惆悵,懶懶地瞥去一眼,哼道︰「挖墳啊!」

「墳?那是什麼?」語氣充滿驚奇。

「同你說你也不明白。」意即是他懶得多解釋。

紅衣少年也不深究,只睜著一雙綠眸痴痴地瞅著十里遠處的男人。但見那總是寧淡沉靜的俊顏多了幾分滄桑、幾分憔悴,頂上不再緊纏布巾,滿頭烏黑秀麗的青絲披散身後,比起從前,還要令人心醉。

「喂,別瞧你的男人瞧到失神了。」真難看。白衣青年撇嘴哼了哼,伸手往他肩上一搭,強行將臉扳向自己,「你要瞧,還不如多瞧瞧我,他哪有我生得好看。」

兩只眼楮投向那笑得燦爛的麗容,紅衣少年忽地揣住他的衣袖,疑心地問︰「你真的肯讓我走?」

「能有假麼?」笑容依舊,語氣卻听得出勉強︰「願賭服輸。自個兒說出口的話,總不能失信吧!」

看著素來心高氣傲的他難掩落寞,紅衣少年心里一揪,頓覺眼兒、鼻頭俱皆一陣酸,哽著嗓問︰「可……我這一走,你不就寂寞了?」

白衣青年聞言呆了呆,看著他泛紅的眼眶,難辨此刻心中是何滋味。眼睜睜瞧他投入他人的懷抱,是不舍、是不願,但這也是莫可奈何。

幸好,自個兒喜歡的人是他,若非是留心了,當日不經意的相談他怎會還記得如此清楚……思及此,心下多少釋懷,足見得他對他並未全是無情。

「傻子。」白衣青年笑罵一聲,容顏有著些微的苦澀。「你這不多此一問麼?你一走,我身畔無人了,自是寂寞,但即便我開口要你留下,也留你不住,縱使留得了,徒留個空殼。身在心不在,又有啥趣味?」

听得這話,紅衣少年的眼眶越發紅了,就連鼻頭亦是紅彤彤的,小嘴微張,心里頭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一時間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後還是化作喉間囁嚅。

「行了,別愁著一張臉,我沒責怪你的意思。你和他都傻,同是傻子配成對,這樣正好。」

傻子?紅衣少年轉頭瞧去,忍不住輕嘆︰「嘻,他又在做啥?瞧雨下得這麼大,都淋得一身濕了,也不想想自個兒才大病初愈,哪經得了再次折騰?真是個傻蛋!」

「這些話,你何不親自對他說?」

朝他睨了一眼,紅衣少年調笑著說︰「怎麼,現下換你也來趕我了?」

「誰趕你了?」白衣青年隱嘆著氣,拿手撐托他的背往前推,不願教他見著自己此刻的神情。「別說這沒良心的話,你知道的,我是巴不得要你留在我身旁……你要再不走,只怕我真不舍得讓你走了。」

「那……我走了。」紅衣少年拍去身上塵土,向前走了幾步,轉臉道︰「你自個兒好生保重。」

強按一張笑顏,白衣青年狀似豁然地揮著手,直到他背過身,漸行漸遠,眼看就要消逝在幽幽蒼林之中。

「紅蛟!」

紅色身影霎時停了下來。

手圈成弧,他高聲喊著︰「記著了,百年後到那兒找我,我會一直等你,你千萬別忘了,知道麼?不管是百年、千年,還是萬年,我會一直、一直在那兒等你!」

這樣就好了……就當他倆暫且緣盡,或許是十年、百年,甚至千年,總有相聚的一日。放下揮揚的手,臉上已是一片濕熱。

說他是傻子,自己何嘗不傻?若然那段日子自己有他萬分之一的信任和堅定,或許真能扭轉一切,想必此刻與安期生仍是輕憐蜜愛、柔情繾綣,做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愛侶……至少,那份刻骨銘心的情感不會轉成憤恨。

可惜,因緣、天命非他能夠做主。

其實,他好生羨慕那男人,人的一生能夠有幾個十年等待?又有多少人能在一生中尋得一段永生的情感?年華悠悠,轉眼成了枯骨黃土,再多的濃情蜜愛,雲淡風輕後,剩下的也不過是一縷幽魂飄飄。

可前世情緣,終歸有來生再續。

來世即使虛邈,好歹是個寄托,然他單憑著不老不死身,唯有今生,卻無來世,失去的便是消逝不再,如何挽回情緣?

追憶過往種種,而今,他也不得不承認世間果真有所謂的因果循環。

他沒有前世,紅蛟有。紅蛟的前世是一個書生,行至林間忽見正遭捕蛇人捉拿的他,本是好心搭救,卻不慎觸及他身上毒鱗,就此白白送掉一條命,某日有個得道僧人路經墳旁,不僅為墳中的枉死冤魂超度,離去時一滴淚不意落在冢上,好比珠草受了淋露恩惠,來生必以淚水還盡,可紅蛟這輩子同樣修得長生不老,只怕待得那男人了結此生,方有淚盡的一日。

但是,這樁夙因前緣他從未和紅蛟提起,當他見紅蛟為他人傷心淚落,不平之余,內心相當清楚明白,天命注定,因果輪回,是任誰也改變不了的。

曾妄想親手扼斷,可當紅蛟不顧己身舍棄護身保命的蛇珠,只為救那男人命的同時,這盤以命為籌碼的賭局,他已輸得徹底,甚至連為己所留的後路,也一並狠心截斷。

于是,他認了,只當與紅蛟暫且緣盡。自身雖得天獨厚,說到底也不月兌紅塵俗物,何苦與老天作對?

「人生如霧亦如夢,緣生緣滅還自在……」咀嚼著當日離別人所遺留的最後一句話,白玉京伸手抹去頰旁的淚,亦同揮去牽扯千年的恩怨情仇。

他別過身,換作一臉清朗,背迎篩落的光,輕哼著曲兒,轉瞬消失在山林間。

風拂塵沙,婉約悲涼的歌聲,久久回蕩不去。

誰堪得,恨別離。

天若有情天亦老,原道相思無盡期。

憶過往,嬋娟度。

昨日今朝繁華落,怎是一字愁了得?

把酒歡,緣時盡。

青史成灰萬骨枯,問君濃今何處尋?誰共我,長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