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午茶時,唐生珠寶的人來過。」範錯為回家後,瑪麗喬過來說道。
他深刻的五官輪廓承襲自她。瑪麗喬擁有二分之一歐亞混血,細白的肌膚,精致的五官,保養得宜的身材,即便四十多歲,看起來卻比他大不了多少,比較像他的姊姊,而非母親。
她也不愛听他喊「媽」。
「他們送這個過來,說是你訂給我的。」她打開手中的紙盒,黑色絨布襯得那件鈴蘭胸針格外雅致。「有東西送我,怎麼不當面拿給我?」
他聳聳肩。
答案很簡單,她偏好高調,他行事低調,如果由他親手送出,只會平平淡淡的把紙盒交給她,不能滿足她戲劇化的性格。他了解母親,她想要的,是在其它家人——
特別是在大媽面前神氣一番,所以他委請唐生珠寶的人,在家族里幾個女眷用午茶的時候送來。
「下次買山茶花或玫瑰給我吧!這串鈴蘭雖然漂亮,可太素了,不起眼。」瑪麗喬把紙盒拿遠一些,挑剔的看著,「材質也不算很好,寶石純淨度不夠高,不能跟你大媽平常玩的那幾件相比。這個不值什麼錢吧?」
唐生珠寶,等閑的小玩意也要受薪階級幾個月的薪水,那串鈴蘭值不值錢?他苦笑一聲。母親的眼楮長在頭頂上,他認了自討沒趣。
「怎麼突然送東西給我?有什麼好事?是不是升官了?」
「我賣出幾首歌的版權。」
「什麼?」她的臉色有點變了。
「前不久有唱片制作人到夜店,听到我寫的歌,開價買去。第一次在音樂界有點成績,我想買個小東西給你,紀念一下。」
「你還去駐唱?」瑪麗喬的臉瞬間拉下來,「進了家族企業,你就該設法擠進權力核心,以後才能跟你大媽的兒子平起平坐。唱歌有什麼好?明明是個少爺,為什麼去做那種不入流的事?」
說到這,她就有氣。
當年她特別挑準了多金老男人,生下這個兒子,就指望靠他發達。
範氏雖然是制造機械零件的老牌企業,不像新興產業那麼炫,可獲利極高極穩,少不了她的好日子。她早想好,等兒子長大,進入範氏,勾心斗角登上高位,她就能跟著上階,但誰知道他沒這雄心。
僅用一年,他就用業績打敗其它競爭者,當上業務部經理。他明明有能耐再往上升,卻把閑余時間拿去譜曲唱歌,真是氣死她了。
範錯為掉頭往房間走去。當初他怎麼會以為,讓母親與有榮焉是個不錯的主意?
瑪麗喬跟上去,「我打听過了,下半年度,公司要送一個高級主管到美國進修,會空出一個缺,你明天就去跟上面的說,你要……」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
很難承認,但他確實如釋重負,「我接電話。」
「等等,先把這個收回去。」
範錯為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你不要?」
瑪麗喬再度看向鈴蘭胸針的眼神變得輕蔑,「我不希罕!你要讓我高興,就去搶高級主管的缺,到時候,買個象樣的首飾給我!」說完,她轉身離去。
盡避早知道可能會這樣,但此時,他仍有被痛踩一腳的感覺。
腦門麻麻的,他機械般的接起電話。
「範錯為嗎?」電話那頭傳來有點熟悉的聲音。「我是蒂琺。」
是她?他愣了下,「什麼事?」
「今晚下半場的歌手臨時請假,老板問你,可不可以過來頂一下?」
他揉揉眉間。他一向不唱周間場次,但今晚,他需要分心。
「我馬上過去。」
他怪怪的。
蒂琺捧著托盤,瞄向最邊邊那間小包廂。
範錯為說要來,果真沒多久便出現,西裝筆挺,一如她之前在商業區見過的那樣。可能是上半場的歌手還在唱,又或者是上周末她惹他不快,他才沒進休息室,反而開了個小包廂,點了一瓶酒。
他看起來比平常更……她說不出來。他沒有明顯的表情,眼神是道謎,看來不是沮喪,也不是生氣,如果真的要形容,她會說他不開心,非常不開心。
這絕對不是向他道歉的機會。
蒂琺又忙了幾輪,不忘去瞄瞄他,等她察覺到自己離他很近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已經進了他的包廂。
「什麼事?」他問。
她為什麼就不能不管他?蒂琺暗惱。「你怎麼了?」
他揚起眉,像不解她的問題。
她提點道︰「你之前不在這里喝酒。」她看了下酒瓶,幸好喝得不多。「你連客人點給你的酒都不喝,我以為你滴酒不沾。」
他看似面無表情,但心里某個角落,微笑已牽起。她還真不是普通的注意他。
「我偶爾會喝,」他將煙灰彈了彈,「只是工作時不喝。」
「為什麼破戒?」
「慶祝。」
她用力的嗤了一聲。「你的樣子比較像哀悼。」話一說完,她就後悔了。
她不該把話說得這麼直,好歹也要修飾一下,但它就那樣跳出來,根本沒有攔下來的機會。在他面前,她真的很不會說話!
他沒生氣,沒承認也沒否認,「我賣了幾首歌給唱片制作人。」
她愣了一下,沒馬上听懂。
「我寫的歌。」他補充一句。
「真的假的?」一朵大大的笑容隨即在臉上綻放,「恭喜你!」
一股強烈的快樂擊中了他,他這時才發現,原來自己需要這樣的熱切,灰喪的心情瞬間被扭轉。
「那是什麼感覺?」她興致勃勃的追問。
「什麼是什麼感覺?」
「賣出自己寫的歌啊,是不是很感動?有沒有很開心?」
她的聲音充滿了真摯與熱忱,他低迷的心情被振奮起來。
「還不錯。」他想了下,認真的答,「其實是很不錯,有點像美夢成真。」
「不打算好好慶祝嗎?」不等他回答,她又說,「你應該好好慶祝,以前有別的駐唱歌手發片,請了整間店的人喝酒……啊,不過那不合你的style。」
「那時候,你也這麼興奮嗎?」他忍不住要問。
蒂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不知道自己怎麼從別扭轉為小小的激動,駐唱歌手與音樂界合作不是罕聞,但以前听說時,她覺得不干己事,可發生在範錯為身上,她不自覺的好開心。
此時被他指出來,她有點難為情。
「這枚胸針好漂亮。」她轉移視線。桌面上是一個被打開的精致盒子,黑絨布上是一枚鈴蘭造型的胸針,枝梗是白金材質,寶石與珍珠綴成的花朵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你應該收好,這樣亂放,當心被人模走。」
「你喜歡?送你好了。」
她搖頭。
「為什麼?這本是買給她做紀念,她不收,我用不到,給你剛剛好。」
喜悅的泡泡有點消失了,「我不是資源回收中心。」她想了想,又說,「如果她不欣賞你的成就,也許你不該繼續跟她在一起。」
確實不應該,他悟透了。被澆冷水最令人不快,尤其是在需要有人分享喜悅的時候,更容易得內傷。這種事,過往已經發生夠多次,他不會再自取其辱。
一切到此為止,他心中下決定。
不過……「‘她’是我媽。」她想偏了,可他的心情卻因而好轉了。
「咦?」她愣了一下,「抱歉,我多事了。」她轉身要走開。
範錯為叫住她,「你下班後還有事嗎?」
「回家睡覺。」她順口一問,「怎麼了嗎?」
「我想找人跟我一起慶祝。」
陡然間,她心跳快了兩拍。「沒其它人選了嗎?」
他看了眼胸針。「沒有。」
他等她斷然拒絕。
但她沒有,只是深深的看著他。
範錯為知道,她隨時會大踏步走開。她不跟別人交際,就算曾經關心過他,那又如何?他現在是在邀她出去,以他們的交情來說,這一步跨得太大了,她很可能拒絕。
蒂琺旋過身。
這已在意料之中,他吸了口煙,力道有點大。
「今天十二點打烊,」她低低的說,「我要到一點左右才能離開。」
她的話隨著尼古丁流入腦部,他忽然醒悟,這不是拒絕,是邀請。
一陣狂喜沖入心中。「我等你。」
「嗯。」
他若有所思,「但我以為,你不跟別人往來。」
對她來說,他不是普通的別人,他是有點特別的男人。「我也想找人一起慶祝……生日。」
他一愕,「今天是你生日?」
「過十二點以後才是。」在他再度開口前,她飛快警告,「別把那個胸針送我當生日禮物。」
「你不是資源回收中心,我知道。」他蓋上盒蓋,把它收進公文包里。
扣好磁扣後,他的手還在上面拍了兩下,像在確認有把東西收好。
那個小小的舉動,意外的觸動了她。他雖然沒說,但她直覺知道,他心情不好與他母親不肯收下胸針有關,他剛剛隨口說要把它送給她,讓她以為他不在乎,丟了也無所謂。
可他卻收起來了,收得好好的。蒂琺認知到,這個男人知道如何珍惜自己的心意,就算被回絕,也不因此而隨手拋掉,他不是那種隨便撒氣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讓她更欣賞他了。
午夜到凌晨營業的店家不多,即使有,也跟夜店差不多,龍蛇混雜,容易生事,她不想涉入。蒂琺想了想,決定帶他回她住的地方。
听到這個提議後,範錯為搖頭,「女孩子不應該邀男人到家里去。」
「我沒帶男人回去過。」
「我就是男人。」
「我信任你。」她說。
理論上來說,他的堅持才是對的,但她的情況有些不同。她獨居已久,加上從小在混亂環境中長大,早已學會自保之道,要是有人攻擊她,她有把握反抗到底。再說,她已習慣住處的擺設,要是他敢亂來,她隨手抄起什麼都能當武器,這一點是外面其它地方比不上的。
沒有這些有利因素,她不會說要讓他去。
不過,她說信任他,那是真的,盡避只是出于直覺,可沒出過錯。兩人有互動雖然是最近的事,但她注意他不是兩三天,如果他對女人有歹念,藏不了兩個多月,仰慕他的女歌迷不在少數,能誘出狼爪的機會多得是,他卻安分守己,足以說明他的性格。
蒂琺把他點的那瓶酒帶出來了,但——
「我今晚不會再喝酒。」他主動保證。
她有多孤僻,他看在眼里,因此她給出的信任,他格外珍惜。事實上,她對他另眼相待,他已經受寵若驚。
他們去買了鹵味、燒烤、小蛋糕,他灌下兩杯濃咖啡醒酒。
走在陰暗的樓梯,頭頂上的日光燈閃啊閃,他暗自詫異,她住的地方環境這麼差!平時她一個人進進出出,豈不是面臨很多危險?
但她的樣子很隨意——不是隨便,是隨意。她早已將鑰匙握在手上,經過其它戶緊閉的大門時,步伐加快。她的確懂得保護自己,而他清楚,這絕對是環境磨練出來的。
到了最上層,她打開有些銹蝕的鐵門,再開一扇木門,先讓他進去。
「我家很簡陋,但我在我家最自在。」她聳聳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