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 第13章(1)

書名︰無雙|作者︰決明|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也太累人了……」嚦噥聲,聲聲怨,哀慘慘的。

腰也酸,背也疼,兩條腿兒甚至還會打顫,一挪身,源自體內深處不適的痛楚,便隱隱傳來。

回想讓她這麼痛的緣由,無雙不免臊紅了臉,投給「始作俑作」輕怨的一瞟。

「原以為你是羊,沒想到你是狼……還是只最貪心的狼,昨夜那樣,誰吃得消呀?!」作勢要捏他的鼻,還沒踫上,見他睡顏,心便先軟了。

好啦,昨夜她也有錯,一人一半,不能全推給他,享受的……又不是單單只有他。

無雙伏在他身側,他一手仍環于她腰間,鼻息平穩、規律。

她探手,輕巧解下他捂眼的綃絹,沒擾醒他。

她看著他,眉、眼、鼻、唇,每一處都舍不得漏瞧,努力要將這一景,這樣好看的顏色,烙進眼底,以便……日後重溫。

直至饜足了、滿意了,她挪到他胸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額心相抵,他似乎有所感,似睡似醒,雙眉略動,換來她在他唇上一啄,兩手食指壓住他的眼瞼。

她的指月復溫暖,按在眼上,舒服得不想睜開。

「我們那兒流傳著一曲童謠,若是孩子們的眼,入了小海沙,咱們便這麼唱,一唱完,眼楮所有的不舒適,都會痊愈喔。」無雙說得輕巧,也像娃兒才說的稚氣話。

說完,她低喃吟念,故意含糊,將三娘教授的咒,念得像小童曲兒。

霸下噙笑,笑她單純,竟也信童謠奇跡,但不回嘴,由著她念。

放縱過後的男人,在此時此刻,都是懶得不想動,只想擁她入睡,交頸廝磨。

驀地,眼眶一輕,像有著什麼從上頭移開……

是她的指吧,他惺忪地想,眼瞼上的重量,確實在同時挪離。

她窩回他的肩窩,短發撓膚,嬌軀溫暖,他心滿意思足,吁了聲笑嘆,揉揉她的發後,摟緊她,呼吸漸趨沉平。

「等你睡醒,你所能看見的……希望可以讓你開懷。」等了好半晌,確定他睡沉了,她說。

而她沒說的——

我害你失去的,現在,重新還給你。

唉睜開的眼,一瞬間又閉上。

兩道濃眉堆蹙在霸下眉心,深深刻出了痕。

幻覺吧,方才看見的……心底聲音默默響起。

于是,他再度一試,綠眸緩緩再開。

房里的水簾是貝殼串起,貝殼有紅有藍有綠,形狀不一,殼的背而,有貝類特有的珠虹,七彩漂亮。

窗前,一盆海水,紫紅色,正在捕食小魚,魚兒貪它蕊頭的甜汁,它貪魚肉的香甜,那群小魚,魚端像扇,綴著小小眼楮般的紋,那紋,是淡淡的黃。

他臀下坐的鮫鋪,是漸層的綠;屋內地板,是紫灰的岩,牆上嵌的燈珠貝,珠體螢綠中帶點橘,因外頭明亮,珠光變得微弱……

霸下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好似里頭的有著多不可思議的秘密……然而,沒有,他的掌,只有再尋常不過的膚色。

眸微微瞠大,迅速轉向身旁——

在綃被外的玉臂,白皙柔膩,點點紅痕綴點其中,仿似一朵一朵小紅花,嬌艷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零星的龍鱗尚未沉潛,同樣在膀子間、肩後,以及白細頸子上,流瀉著鱗光——那淺女敕粉,像是她在櫻樹底下貪睡著,被落瓣拂了一身。

她伏臥在枕間,腮粉膚白,長長的羽睫,在眼窩處覆了一圈淡灰,雙唇經昨夜的滋潤,紅艷色澤未退,睡顏像孩子,純真而稚女敕。

他久久無法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眼中的一切,全充滿著色彩!

霸下忍不住擾醒她,對她又搖又抱︰「我看見了,不只是黑灰,我看見所有的顏色!」

此時此刻,若是不欣喜若狂,才算真正的反常。

他亟欲分享重見七彩的喜悅。

無雙惺揉著眼,原本還有些困意,在被他緊緊熊抱,他因激動忘了拿捏臂勁,抱得她一身泛疼——

「我要被你折斷了!」她猛拍他的背,要他放她一條活路。

霸下慌亂放手,她則是大口喘氣,要將方才漏吸的,全數補回肺葉。

他神情像做錯事的娃兒,擔心地瞧著她。

「幸好我是龍,沒那麼嬌弱,換成一般女子,連心呀肝的,全給你硬擠出來了!」她嬌嬌地斥他,氣焰倒沒多熊旺。

畢竟光著身子,鮫被只勉強護胸,著實端不出半點威嚴。

「抱歉……」他發自真心,看見她邊數落,兩腮變得更紅,甚是好看,他將她拽回懷中,這一回動作放得輕柔,不敢再使勁。

「你那曲童謠成真的……它將我眼中的灰霾,唱得消失殆盡,我可以看見色彩了,你的鱗色,我瞧得清清楚楚——」他聲音仍舊激動。

無雙臉上沒有太強烈的驚訝,但有喜悅,她湊得更近,盯向他的眸,「真的?所有的顏色都分辨得出來?」

「嗯,所有的顏色……」霸下模著她的發,撫動一泓柔膩,「原來你的發色,並不是單純的黑,而是黑中帶點濃赭,光澤反折下,濃赭又添了些金。」

無雙彎眸笑了,眼中欣慰迷蒙。

「太好了……」她回攬他。

「你的鱗色出乎我意料,我之前在猜,你是金或濃銀色的龍……」

結果,是女敕女敕的粉。

也不是與她不相襯,就是……太可愛了。

他喜歡這種可愛。

「別提了,我自小到大自卑了好久……」無雙扁了扁嘴,滿月復委屈,她明明不是柔順的性子,卻生了軟綿綿的鱗色。

「我很喜歡,幸好能親眼看見,不然誰來描述,我也想像不出它有多粉女敕。」

她听得出來,他很開心,眉眼以及聲音,都在笑。

一是因為可以辨色,二則是她的鱗色取悅了他、柔軟了他的眼神。

「你那童謠是怎麼唱的?我也想學。」真是童謠的奇跡嗎?他不確定,抱持些許好奇。

「你還真相信是童謠的神效呀?那不是十歲小娃才信的嗎?」她故意一臉取笑,佯裝對他的天真難以置信。

「是你說,你們那里的童謠——」

「你干嘛不說是我的誠心祈禱,讓你的雙眼復原?我一直在求,求神跡降臨,幫你治眼,我還默默立誓,以眼易眼也好、換我看不見色彩,都無妨——」

「胡言!」霸下打斷她,不許她再說下去,就怕一語成讖,應了她的瞎說,「這種話不許再提,連想都不可以。」

無雙一呆,沒料到他會生氣。

「我只是說笑嘛……」不願讓他起疑,才故作輕松編派了那樣說詞,三分假,七分真,她確實是願意,以她的眼,換他的眼。

「我情願無法辨色的,是我,也不要你變成我這樣。」他神色認真,毫不見莞爾,彰顯他所言的每個字,鏗然堅定。

她靜靜凝視他,眸光純亮,漾起一波動容。

雙臂舒環,將他攬抱,緊緊地,不想放、不願放。

「無論如何,你能復原,真的太好了,你笑起來好開懷,我瞧了也歡喜……」即便他在她眼中,已失顏色,她仍能看見他臉上的喜悅光彩。

「嗯。」他也頷首。

「你回城去開你的衣喪假地,不要太打擊呀。」她不禁呵呵笑,想他看見這些年來,他穿在身上、四處晃蕩的那些精彩的華裳,他的臉色,嗯,定也很「五光十色」。

「你說得讓我背脊發寒。」到底是有多嚇人呀?他決定暫先不煩惱這些事︰「比起瞧我的衣櫃,被那些衣裳所嚇,有些『色彩』我昨天沒能瞧見,現在,應該再來補償補償……」

她就算一開始沒听懂,當他在她耳畔輕輕吁息,手指帶電似的,滑觸她的縴背,傳來酥麻,她也全都懂了……

這男人……

「你真的是只貨真價實的獸耶……」

無雙埋怨著,雙後卻自動自發攀附他的肩,接受了他落下的吻。

這一回,霸下如願以償——

看見唇被徹底愛憐過後,是怎樣的嬌紅。

看見臉頰在允好的過程中,是怎樣的嬈粉。

以及,她泛起一身香汗,與鱗光輝映,閃耀魅人的彩芒——

「今天的配粥小菜,甜膩得嚇死人……是鹽糖放錯了嗎?」

「我要紅色的長藻籃……欸,不是那個,那是綠的哪!無雙丫頭,你是不想做生意嗎?存心不賣我就是了?」要紅的,給綠的,再不然便是紫色,難怪客人跳腳。

「我是藍鱗,不是綠鱗,為什麼罰我蹲馬步?!」小人兒哇哇叫,不滿背了黑鍋。

「小姐,你不是不喜食辣,那盤辣爆魚丁,紅通通的,光瞧嘴都麻了,你以前踫都不踫的……」這回夾了一筷子便往嘴送,豪氣爽快,嘖嘖嘖……

諸如此類的話,每一日,無雙都會听上好幾回。

她又被趕來洗碗了,幸好,洗碗不用辨色,閉眼都能洗,熟能生巧嘛。

「沒想到,眼前只見灰暗,日常生活大受影響……我才幾天就快受不了了,霸下卻灰了那麼久。」

只是想著,心都會痛。

現在唯一的後悔,是沒有早些移轉蟲翳。

是的,蟲翳已在她體內,遮蔽了眼,將眼中景物罩上一層厚灰。

「雖比全盲要強,仔細想想,不能算絕望,起碼看得見東西,只是灰灰的……但面對一片灰,再好的心情,也變成灰色哪。」心疼口喝,為他,不為自己。

這些天,霸下待在龍骸城內,他同她說過幾次,九龍子的狀況越來越不樂觀,他們幾兄弟陪著,就怕……再陪,也沒能陪多久了。

好好的一只龍子,說倒下就倒下,著實也讓人害怕。

無雙不勝唏噓,低頭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進她目光之內,她才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她拭淨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們陪,都將我們趕出來了。」霸下無奈苦笑。

去去去,干嘛全黏著我,我又不會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艷書都不成,拜托你們,全去陪自己的愛人好嗎?……我正看到精彩處哪。

九龍子那時翻著白眼,手上艷書卷成筒狀,指著他們一個一個,最後那句,才是趕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嗎?」她問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問錯了。

若好些,這幾只龍子豈會憂心忡忡?

「他……出現衰老癥狀了嗎?」像是皮松肉弛,老態龍鐘……

「沒有,頭發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參差還要更多。」

她記得九龍子有一頭柔亮黑發,連女子也自嘆弗如。

「驚蟄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驚蟄的名字閃進她腦海,驚蟄特地為九龍子來買粥,那一景一幕,歷歷在目。

如今,九龍子病了,寵極了他的人,都寢食難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爾後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沒來。」

「呃……沒人知會他九龍子的情況嗎?」

「他不可能不知。」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許,他正勤力奔走,要為九龍子尋找醫治方法。」無雙另有看法。

一個願千里迢迢而來,只為買碗熱粥,去滿足九龍子口月復之欲的人,沒道理在九龍子病重時,卻反常不見。

霸下沒有應她,也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靜默。

她看見他手中紙卷,心知他想藉先繪畫來暫拋憂思,便道︰「你今日想畫些什麼?」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繪幾張像。」他邊說,邊展開了紙卷,她湊過來看,墨筆已勾勒妥輪廓,活靈活現的九龍子躍然紙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們去老地方畫。」

老地方,距離街市不遠,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優美,就是安靜,鮮少人打擾。

天然的海岩,處處可為桌為椅,覺得哪處光亮,就往哪處坐,而其中有一片岩,不見窟窿,石面又大,在上頭作畫最是適合。

堡具一應俱全,霸下開始調料。

「這處的海藍,是湛為好,或是偏青較佳?」

「呃……」無雙看向石岩邊,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個不湛,哪個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藍,再逐漸暈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筆畫了,「替我再添些藻藍。」

藻、藻藍?

她努力回想,方才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調粉?應該是……最左邊那罐?

希望她沒蒙錯。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松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于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于紙間,才松了口氣。

「這里,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發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于繪物,干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後,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于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周身的海水,涂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月兌不了關系,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楮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喂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吧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愈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听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月復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里,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月復痛就月復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里,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于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里頭竟是一只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干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