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小孩劉小源(下) 第四章

書名︰幸福小孩劉小源(下)|作者︰冰魅|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走廊里的燈光晦暗不明,偶爾有一個病人在家屬的攙扶下散步。鞋底地嚓嚓聲在寂靜的空氣里傳得很遠。莫言靠在病房的門口,靜靜的凝視著手中的電話,等待著。

因為莫媽媽的堅持,莫言只好辦理了出院手續,把媽媽接回家。

門鈴響了,莫言打開門,意外的看見林校長微笑著站在門口。

莫言片刻的詫異以後趕緊說︰「校長,您怎麼來了?快請進!」

林校長走進來,把手里的水果交給莫言說︰「我來看看你媽媽,好一點嗎?」

莫言趕緊把校長帶到媽媽的房間。「媽媽,這是我們林校長,他特意看您來了。」

莫媽媽看見林校長進來顯然非常的吃驚,臉上的神色變了幾變,陰沉下來。

莫言訝異得看看媽媽陰沉難過的神情,再看看校長尷尬的笑容,這是怎麼回事呢?

靜默了片刻,莫媽媽難過的抿緊了嘴唇,努力的忍著眼淚說︰「小言,你先出去一下,我和校長說幾句話。」

「好的。」莫言答應著退出去了。

校長的突然到來,媽媽的奇怪舉動,已經心事重重的莫言更添疑慮。難道媽媽和校長早就認識?為什麼從沒听媽媽說起過呢?看媽媽的樣子似乎是不太願意見到校長,為什麼呢?

莫言出去以後,房里只剩了兩個人。

林校長打破了沉默︰「老姐姐,這麼多年我還是第一次登門拜訪。希望你不要怪我魯莽。」

莫媽媽嘆了口氣︰「都三十多年了,你也不容易。我們都老了,過去的事就別放在心上了。」說著眼角又泛起淚花。當年自己的一句「只要我還活著就不想再見到你!」說到做到,這一應就是幾十年。

林校長感慨地看著臥病在床的瘦小老人,歲月真的無情啊!當年的柳美人夢梅如今已是老態龍鐘,而柳家另一個被大家暗地里稱呼的水美人,竟真的化作一池春水永隔人間。深深地吸一口氣,歲月濾去的只是色彩,深刻在心上的東西不是說放棄就可以放棄的。

「你就是不來,我也想去找你。有件事,有件事……我……」莫媽媽哽住喉頭說不出話。

林校長安慰地說︰「老姐姐,別著急。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願意幫你幫莫言。」

莫媽媽含著眼淚說︰「你替我說說他,莫言他跟、跟一個孩子他們、在一塊了!」

林校長垂下眼楮,原本也想到了她的病是中在這上面的。今天來也並沒打算瞞她。今天早上劉家的人找到學校的時候,林校長覺得這是自己面臨過得最尷尬最艱難的處境。並沒有聲淚俱下的控訴和吵鬧,劉家兩姐妹再加上劉小源的爸爸媽媽,很冷靜很理智的提出,莫言對劉小源已經造成了嚴重的侵害,要求學校對莫言立即開除,否則他們不僅要上告到教育部門,而且隨時保留訴諸法律的權利。

林校長深知那不是威脅,是隨時會實現的事實。而且他們的指控在很大程度上會被坐實。在這件事上不僅莫言百口莫辯,就是自己作為一校之長也沒有立場為他開月兌。

可是目前的狀態再告訴她真實情況無異于雪上加霜。想了又想,林校長溫和地說︰「老姐姐,身子要緊,什麼事要自己看開,且放寬心。要是你真的有什麼事,受傷害得還不是你的疼的人。」

莫媽媽難過得用手拭淚︰「你要我怎麼看開!先是夢湖,再是莫言,我們柳家是造了什麼孽啊要遭這樣的報應!」

莫媽媽緊緊地抓住他的手︰「你替我勸勸他,他肯听你的話的!夢湖已經死了,莫言不能再毀在這種事上!你要救救他,就當成是為了夢湖吧!」

一句話如重錘擊在心頭,林校長頓了頓,和聲說︰「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你放心,我會好好跟他談的。我會勸他,放棄。」

他們是看著他走的,眼睜睜的看著他一點一點消失在湖水中。沒有人看得到希望,沒有人知道光明還會不會降臨。絕望,連申吟都發不出來的絕望統治著每個人的心。

***

莫言站在劉小源的宿舍樓下,抬頭仰望著那個熟悉的窗口。明明知道他不在,還是忍不住在他的窗下佇立良久。看不到小孩,看看他的窗也好。看著那扇半開的窗,想著可能下一秒就會突然冒出那個調皮小子的甜美笑臉嚇自己一跳。莫言忽然覺得眼楮有些酸痛,是看的時間太長了吧?

夏夜的風很涼爽,如夢湖邊柳絲輕搖。映著淡淡月色,湖水波光瀲灩如美人含情眼眸。順著湖邊慢慢地走,莫言不自覺的又一次回頭向學生宿舍樓那邊張望。再有幾天就開學了,不少早歸的學生已經讓沉寂了一個假期的樓群亮出點點燈光。那些燈光里,沒有小源。

踩在湖邊松軟的泥土上,莫言腳步沉重。今天校長的突然來訪,盡避沒有說明,莫言已經猜出了幾分來意。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但是事情究竟會惡化到什麼程度還是難以預料。莫言挺直身體深深呼氣,要來的總會來,如果躲不開的話就平靜的承受吧!校長已經在不遠處笑著招手了。

湖邊的青草散發著陣陣芳香,月色迷人。草地上,林校長招呼莫言坐下,在他的杯子里斟上酒︰「人老了容易覺得寂寞,遇到這樣的天氣就想找個人喝酒敘舊。今晚上就當陪我賞月吧!」

莫言輕輕勾起嘴角,把玩著手里的杯子。喝酒敘舊,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氛圍的確是很愜意的事,但是如果頭上懸著一把鋒利的命運之劍的話,這一切就會顯得那麼的諷刺。

「您跟我媽媽是不是早就認識啊?」莫言低聲問。

林校長笑笑︰「是。早在你出生之前,我就認識你媽媽了。轉眼已經三十多年了,你小時候的樣子還在眼前呢!」

一句話勾起了許多的兒時記憶。莫言心中一動,那是不會忘記的記憶。還是孩子的自己經常會看到學校的圍欄外站著一個陌生的男人在注視著自己。盡避媽媽告誡過許多次不要接近陌生人,但是莫言還是忍不住的會靠過去。因為那個人的微笑很溫暖。

棒著冰冷的鐵欄,小小的手被握在溫暖的大手里。親切的噓寒問暖,眷眷的注視撫模,讓沒有嘗過父愛的孩子有了被父親關懷的喜悅。

那一段時間,可以說是童年里最快樂的一段記憶。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突然的搬家轉學讓他再沒見過這個親切的陌生人。直到自己拿著學校的保送書踏進醫學院的大門時,才再一次見到已經是醫學院校長的他。那一刻是故人重逢般的喜悅,但是到現在莫言也不明白,每當自己和媽媽說起林校長的時候,媽媽的沉默冷淡究竟是為了什麼?

「可是,媽媽為什麼從來沒有說起呢?」莫言小心的問。

既然早就認識,為什麼媽媽不說,不問,每當自己提到林校長的時候就有意無意的回避。到底他們之間有著什麼樣的過去?仇恨,傷害還是……莫言的心開始亂了。

林校長輕輕抿一口杯中的酒,望著平靜的湖面幽幽的說︰「因為你的舅舅。」

莫言吃驚得瞪大眼楮︰「我、我的舅舅?」自己居然還有個舅舅?怎麼從來沒有人說起過呢?

林校長從懷里小心翼翼的取出一個像夾,打開給莫言看。莫言驚詫莫名的接過來,像夾里是一張發黃的舊照片。照片上一個秀美的少年淺淺的微笑著,那種攝人魂魄的美讓人不敢相信那是凡間所能有的真實。

「他就是你的舅舅,他叫夢湖。」

不敢相信的捧著照片,莫言心思紊亂︰「可是我媽媽從來沒說過,而且家里我也沒見過他的照片啊?」

林校長看著面前的湖水,好像是在說給湖水听︰「你媽媽沒有告訴你是因為她不想讓你也恨我。因為夢湖已經永遠的留在這個湖里了,那一年他十八歲。」

莫言驚跳起來!夢湖,如夢湖!面前的這片湖水真的就是埋葬自己親人的地方!莫言倒退幾步,不敢相信的看著碧綠的湖水,又看看平靜的林校長,嘶啞的問︰「為什麼?」

「莫言,有些事是應該讓你知道了。」目光凝視著湖面,林校長緩緩的揭開埋藏了三十多年的往事。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剛剛結束留學回國,是腫瘤醫院的一名主治醫生同時也是醫學院的客座教授。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住著一家人。姐姐柳夢梅是周圍出名的美人,每當她穿著白色長裙走在街上,不知道有多少慕色少年的心跟著她的裙角飛揚。大家都叫她柳美人,名字到少有人叫了。可是她的弟弟比她更美。那種美形容不出卻是攝人魂魄,就像他的名字——夢中之湖,超月兌塵世的清透。只是因為是男孩子的原因大家不好當面叫,只是背地里叫他水美人。

「不論春風秋雨,每天的清晨,在街角的小小空地上我總可以看見牽著細細風箏線的夢湖。他喜歡放風箏,喜歡凝視風箏在空中自由飛翔。他凝視風箏的樣子,很美。終于有一天我問他︰‘秋天也可以放風箏嗎?’他微笑著對我說︰‘什麼季節都可以放風箏的,只要你想飛。’從那以後,我的心就拴在了他手里那根細細的風箏線上。那時他還不到十六歲。

「我們在一起放風箏,一起談天。夢湖不太愛說話,更多的時候是我們靜靜的坐在一起,牽著在空中飛翔的風箏。有時候他累了就靠在我的肩頭睡著了,那種感覺真得很滿足。也偷偷得想過把他攬在懷里,但是我不敢。能夠和他靠的這麼近已經是上天的厚賜,那些污穢的東西想想都是對他的褻瀆。

我盼望黎明,因為可以見到他。只要看見他的身影,心里就充滿了喜悅和快樂。沒有任何的和目的,只是單純的想看見他,哪怕只是遠遠的一個影子,心里就會覺得安慰。想他的時候我會跑到他們家住的那條街上,遠遠的張望那個門口。想著他每天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站在那里都會覺得幸福。哈哈,不要笑我,那個時候真得很傻。」

莫言一陣心悸,何其相似的感覺!原來不管過去未來,愛都是一樣的傻。

「這樣的時光過了兩年。當他拿著醫學院的錄取通知給我看的時候,嘴角的笑容里有微微的得意和期待。那是我見過得最美最動人的笑容,我把它刻在心里了。」林校長的眼楮有些濕潤。

莫言低下頭,看著手里的照片,想起那個抱著大白熊的孩子。他現在怎麼樣了?

「我知道他考進這座學院的原因,他也明白我每天跑到湖邊看他放風箏的意思。只是誰也不曾戳破這層紙。如果不是那一場浩劫,我們很可能會一起放一輩子風箏然後靠在一起看藍天。

「幾乎是一夜之間,我從一個事業處在巔峰受人尊敬的醫生、教授變成了罪大惡極的反革命、特務。理由和這場浩劫一樣來的莫名其妙又沉重如山。當時我的一項重要科研成果已經完成還沒有最後交付,我是被從實驗台上被押走的,當時夢湖作為我的助手就在我身邊。從來沒大聲說過話的夢湖像瘋了一樣的喊著罵著想把我從造反派手里搶回來,但是……

「夢湖很聰明,他注意到造反派們沒有像平時一樣的又打又砸,而是把他推出來鎖好了門貼上了封條。當天晚上,夢湖撬開鎖進入實驗室。當那個醫學院的造反派頭目趕到的時候,夢湖已經把一切都毀了。

「夢湖記憶力超群,尤其是對于數字有著與生俱來的記憶天賦。正因為如此他才毀掉了一切資料,他在等著我回來,把一切交還給我。結果就像革命電影里一樣,夢湖微笑著站在那里,看著氣急敗壞的敵人。」

莫言的心縮成了一團,雖然他沒有親身經歷過那個時代的瘋狂,但是他可以想象得到,秀美如煙的夢湖面對著一群毫無理性可言的造反派是怎樣的慘烈。

「後來呢?」莫言攥緊了拳頭︰「他們殺了他!」

林校長閉上了眼楮,很久才睜開。接著說︰「不。當時我被關進了一個地下室,沒有人可以和我接觸。我每天看到的就是輪番審訊的造反派。我也是從他們口中得知夢湖的消息。他被關了起來,就在那間實驗室。他們告訴我,夢湖已經跟我這個反革命劃清界限,交出了全部的資料成為造反派的一員。讓我不要心存僥幸,徹底坦白認罪。在當時,父母兒女夫妻,為了自保沒有什麼不能劃清的。可是我知道,夢湖那個傻孩子一定在苦撐。可我竟然愚蠢到不去考慮他的處境,卻為擁有他的堅貞愛情而自豪!

「當時消息不通,我一直都不知道夢湖的確切消息。而我竟然天真的以為那些指控都是莫須有的,只要說清楚就可以了。我和夢湖不會分離太久。但是接下來的日子里我明白了,我可能再也沒有希望活著走出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夢湖能夠逃月兌生天,哪怕是真的和我劃清界限。

「沒過多久,他們從我被抄出來的一堆書籍文件中發現了我的日記。日記里是我認識夢湖三年的點點滴滴,心頭所想目中所見,是我對夢湖深深地愛戀。這本日記成了當時的驚悚事件。現在想來,把夢湖推進深淵的人是我。

「我可以忍受任何人把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反正我沒有資格反抗。但是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我的夢湖!尤其是那些孩子,他們曾經是我的學生是夢湖的同窗!我拼命的抗爭我想讓他們明白我們是純潔的是相愛的,這些天真的舉動我以為是捍衛了我們的愛,其實不過是授人以柄。單純的孩子被狂熱蒙住了人性,他們就變得殘忍無情。那本日記被當成了宣傳的利器,每一頁都被抄成大字報貼滿了街道。人們當成天方夜譚津津有味的議論,詬罵。我被天天押著游街,接受群眾的審判。那個時候正義和善良都已經換了新的定義,對人性的踐踏對尊嚴的肆虐可以無所不用其極。我已經徹底的崩潰了,麻木了。除了還有一點意識——夢湖。那個水一樣純淨的孩子不該承受這樣的侮辱。我唯一能乞求的就是蒼天,但是蒼天閉上了他的眼楮。

「我听不到他的任何消息,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我他的平安。我拼命得想辦法托人帶消息,但是泥牛入海。直到有一天我被押著站在卡車上經過那條小街,看到夢梅——你的媽媽,驚恐的站在大字報下面,漂亮的長發被剪得七零八落。我知道,我的夢湖已經沒有可能逃月兌生天。」林校長深深的呼吸,努力的平復揭開舊創的劇痛。

「我沒有想到在那樣的情況下我竟然還能再見到夢湖!我們被押到同一個廣場上,在同一個台子上相逢了!周圍是震天的口號,皮帶木棍,可是我們都只看到彼此的眼楮。那一刻竟然完全的是重逢的狂喜。在我們忘乎所以的手握在一起的時候,被惹怒的造反派們掄起了棍棒。我把夢湖緊緊地抱在懷里,我沒有能力救他,至少我可以用自己的肩背為他遮擋一些傷害。但是我錯了!我為他招來了更慘烈的迫害!

「夢湖被拖著離開會場,在殘暴的桎梏中他掙扎著站直身體看著我,笑了。他對我說︰‘林曦,我喜歡你。’我哭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見到我的夢湖了。」

極力的克制依然沒有阻止淚水的涌流,林校長淚流滿面。如夢湖微波起伏,仿佛感應到了愛人的呼喚,在溫柔的回應。

「那個人的名字我不想提,是他帶人抄了我的家抄出我的日記,也是他把夢湖關進實驗室百般折磨想要得到我的成果。他本想讓夢湖看見我被鎮壓的慘狀以後會死心的交出他想要的東西,卻沒想到夢湖會當著成千上萬的人微笑著宣布自己的愛。當夢湖再次被關進去的時候,沒有人見過他。沒有人知道在那間實驗室里每天進行的滅絕人性的罪惡!一個醫生當他站在善良一邊的時候,他是天使。當他的心被罪惡吞噬的時候,他比惡魔更殘忍。

「那間人間地獄里的殘暴遠遠超出了人性所能承受的底線,他身邊的人動搖了。悄悄的透出消息,夢湖的幾個同學就打著批斗的旗號半偷半搶得把他救了出來。夢湖還活著,他赤果的身上蓋著一張白布單。一個男同學把他從實驗台上抱下來的時候當時就哭了。十八歲的男孩輕得像一縷煙。

「他們都是未來的醫生啊!卻沒有一個人有膽量打開夢湖身上的布單看看他的傷口。夢湖不會說話了,他的眼楮卻一直看著一個方向,那是我被抓走的方向,他在等我回來。那幾個孩子從牛棚里悄悄的把張教授帶出來,希望他可以救活夢湖。張教授卻只能告訴他們,夢湖要走了。

「彌留之際,夢湖一直想叫出我的名字。張教授把手伸給他說︰‘夢湖,林曦回來了。你握著他的手吧……’夢湖沒有握,他清楚地知道那不是我。夢湖知道自己撐不過去了,就一只手指著外面。他的同學知道他是要到湖邊去,到他最愛的湖邊去。他們把他抬到那里,也許是回光返照,夢湖竟然眼楮發亮,在攙扶下站了起來。面向我離開的方向,一步一步踏入湖中。他要在這里永遠的等著我。岸上的人哭泣著,他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一點一點的消失在湖水中。」

月下的湖水敞開懷抱迎接它的精靈,夢湖與水溶為了一體。朦朧的淚光中,莫言看見了那個帶著微笑赴水的男孩。

「夢湖死後的十年我才從西北的農場又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的身邊。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回來了,我的夢湖已經化成一泓池水。我們分別的時候他還沒過十八歲的生日,我答應過會在他生日那天和他一醉方休慶賀他成年。可是我沒有做到。所以每一年的十一月十號,我都會給他過生日,十八歲的生日。」

「這個湖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吧?」莫言明白了為什麼校長會這樣的愛這個湖。

「是的。八三年的時候,國內外幾十名學者回到母校,那一天是夢湖的忌辰。他們中有的人是救過夢湖的,有的人是害過他的,更多地人是在狂熱的潮流退去之後內心不安的。他們自己動手,在湖岸上遍植桃柳,豎起碑石,把這個湖更名為如夢湖。以這種方式向湖中的人致敬、謝罪。」林校長慢慢的恢復了平靜,對那些事後的懺悔既不感動也沒有憤恨。

「您就不恨嗎?至少對那個人。」

「那個人已經死了。死于他自己的恐懼和周圍人沉默的仇恨。沒有人可以傷天害理之後逃月兌天譴,我一直都相信。所以我不恨,我的心已經裝滿了我愛的人,沒有他的位置。

「回到北京以後我就再沒離開過這里。現在年紀大了,早已移居國外的家人勸我出國和他們團聚。我哪也不去,就留在這里守著夢湖。我不寂寞,因為夢湖時刻都在我身邊。我活著,就在湖邊放風箏給他看;我死了,就是這湖邊的一棵樹。莫言,我這個願望就交給你來完成了。」林校長拍了拍莫言的肩膀︰「等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埋在這里,種上一棵垂柳,讓柳絲可以拂到水面上。我們就永遠的在一起了。」

莫言努力的咬著嘴唇,低下頭把淚眼模糊的臉埋進臂彎。為什麼是這樣?愛不是人間最聖潔的情感嗎?為什麼會演變成最慘烈的傷害?

「對于這份愛,我不後悔我的選擇,但是卻深深地為我的自私愚蠢自恨。不是因為我,夢湖不會遭受這樣的苦難;如果我能早早放手,也許夢湖就不會死。我一直都相信堅持就會幸福,我們都堅持到了最後。結果是我失去了我的夢湖。」

「然而災難並沒有結束,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那個和你媽媽定過婚的男人在听到消息的同一天就翻臉了,不但到處張貼大字報侮辱你的媽媽,還帶著一群人沖到家里大鬧。你的外公氣不過和他們拼命,結果一頭撞在地上,生生的氣死了。你的外婆從此中風癱瘓,再也沒說過一句話。當你的媽媽听到夢湖已經死去的消息趕到湖邊的時候,她已經不會哭了。

「幸虧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你的父親站在了她的身邊。支撐著她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只可惜那個好人犧牲在反擊戰前線,你們母子重新孤苦伶仃。我想幫助你們,這是我唯一能為夢湖做的。你的媽媽卻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幫助。與其說她是不原諒我,不如說她無法接受殘酷的現實。為了躲開我她寧可轉學搬家。直到你高考,我才和你媽媽重新取得聯系。我希望你可以上醫學院,這樣我就能盡量的幫助你。盡量的替夢湖盡一點責任。我尊重你媽媽的意願,也不願讓你的內心因為有我的幫助而失去自信,畢竟這一切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所以我們這些年一直保持沉默,今天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你了。「

林校長嚴肅地看著莫言︰「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不要責怪你的媽媽,她不能接受你和小源的事情有可原。更希望你能好好地考慮一下你和小源的處境。慎重的作出選擇。我很明白你的心情也了解你對于愛的執著,但是不要忘了,你以為自己可以為他遮風擋雨,你不在乎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而你忘了那個孩子同樣也要付出痛苦的代價。他所承擔的痛苦是你無法代替的。」

莫言的思想已經混沌了,痛苦的抱住頭,喃喃地說︰「我錯了嗎?我真的錯了嗎?」

林校長按住他的肩︰「現在的境況,你是做錯了!我會盡力的斡旋,但是為了不引起更大的風波,你暫時不要來學校了。」

莫言吃驚的看著校長,一股冰涼的東西慢慢的注入心髒。

***

莫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校長的。渾渾噩噩的走在街上,莫言像一具行尸走肉。轉眼之間一切都改變了,我真得做錯了?我愛上了你,所以我傷害了你,傷害了媽媽傷害了你的家人,那麼這份愛還要不要堅持?源兒,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做?

屋子里氣氛緊張尷尬,莫媽媽顫顫的坐下,對面坐著的美麗女子一臉冰霜。在醫院里有過一面之緣,莫媽媽知道她是那個孩子的家人。

被莫言請來陪伴媽媽的鄰居張阿姨感覺出氣氛不對,戒備的坐在兩人中間。

莫媽媽強作笑容︰「他張阿姨啊,沒事了,您先回去歇著吧!我跟這位姐姐說幾句話。」

張阿姨也不好說別的,只好搭訕著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兩個人。三姐揚起下頜,冷冷地說︰「您好,我是劉小源的姐姐。我受我們家人的委托來向莫言和您告訴幾句話。」

莫媽媽知道來者不善。莫名的添了一絲驚慌。挺直了身體,強按著內心的不安說︰「你說。」

「對不起,我想我這番話對莫言說會更有效。因為我今天來就是要他一個答復。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會一直等到他回來。」三姐微微低頭。比起撒潑罵人,這種為了維持教養而做出的禮貌像尖刺一樣的扎人心。

三姐不再說話,端端正正的坐著。時鐘的滴答聲敲在心頭,寂靜得難以忍受。莫媽媽手心出汗,不停的看表。

門疲憊的推開了,莫言步履沉重的踏進門。莫媽媽趕緊站起來︰「小言……」

莫言也發現了面色不善的三姐,一時反應不過來愣在哪里。忐忑的走過來,莫言不知道該怎樣稱呼。沉默了半天話一出口卻是︰「小源還好嗎?」

三姐的手抓緊了小挎包的帶子,努力的平靜自己︰「多謝關心。小源已經得到該有的教訓,現在閉門思過!」

莫言渾身一顫,仿佛心尖被狠狠揪住。猛地向前探身厲聲怒吼︰「你說什麼?你們對小源作了什麼?」

三姐「霍」的佔了起來冷冷得說︰「我倒要問你對小源作了什麼?你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你有什麼臉面立足人前!今天你們母子都在,我就老實告訴你們。小源是我們家唯一的寶貝。他被傷害被欺騙我們決不可能置之不理!莫言所作的事,是非曲折不必再說了,我今天來就是告訴你一個事實︰第一,事件我們已經反映到學校,莫言沒有資格再繼續做教師。校方已經答復我們妥善解決。第二,莫言必須永遠的從小源的生活中消失!這兩點做到了,我們詩書世家,與人為善,不會再為難莫言。如果做不到,我們也不會拘泥聲譽面子,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你們不要後悔!」

莫媽媽身體晃了晃,難道今天林校長來就是為了莫言已經被開除了?不,不會的!不會是這個結果的!怎麼一切都倒過來了,所有的錯都成了莫言的!驚慌和憤怒讓她再也沒辦法保持平靜,莫媽媽站起來顫抖著喊︰「你!你們不能顛倒黑白!莫言有什麼錯?怎麼都是莫言的錯!」

三姐譏諷地說︰「那按您的意思,倒是我們一個不滿十八的孩子的錯了!這倒滿像做出這種禽獸不齒的勾當來的人說的話!」

「你閉嘴!」莫言大吼一聲,趕緊扶住媽媽。

激動的莫媽媽已經沉浸在恐慌里,抓住莫言的衣服急切地問︰「小言,你告訴我她在撒謊!林曦不會開除你的,這不是你的錯!」

莫言扶著媽媽啞口無言。是我的錯嗎?如果不是的話,誰來承擔這個錯?

莫媽媽驚慌失措,在她看來沒有什麼比被學校開除更可怕的事了。那樣的話莫言的一切都毀了!突然莫媽媽抓住三姐的手臂,語無倫次的喊著︰「是那個孩子一直的打電話纏著他,又跑到這里來找他的!你們不講理!憑什麼莫言要消失?他苦掙苦熬的多少年啊才有今天!你們……」

「媽媽!」莫言趕緊把媽媽拉回來。

「夠了!這種蠻不講理的昏話留著跟你兒子說吧!」三姐已經臉色鐵青,犀利的話鋒像刀子一樣︰「我請你不要忘記這個世界不是圍著你們母子倆轉的。我告訴你的是事實,能不能做到問你兒子就知道!」

莫媽媽驚恐的拉住莫言︰「小言,這些不是你的錯,你告訴我學校不會黑白不分的,林曦不會開除你的!」

莫言緊緊地扶著媽媽,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的看著三姐︰「你太過分了!我媽媽剛剛出院。如果她有什麼事我不會原諒你。」

三姐冷冷地說︰「莫言,記著你說的話。為了你我唯一的弟弟被打得渾身青紫關在屋里,為了你我爺爺快八十歲的人哭得肝腸寸斷,為了你我們一家蒙受羞恥錐心刺骨!我會不會原諒你?」

「我告訴你莫言,小源孩子心性圖新鮮,現在他還不明白他所受的傷害有多嚴重!一旦他清醒了他會恨你一輩子!為了小源的一生,我們不會再給你靠近他的機會。所以我警告你,永遠不要再出現在劉小源的生活里,永遠不許和他有任何來往!」

莫言緊繃著臉,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我做不到!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不會分開。這是事實,誰也沒有權力篡改!」

三姐氣得渾身哆嗦︰「好,你不要後悔!」摔門而去。

莫媽媽從震驚中清醒過來,怔怔的看著莫言。突然一個巴掌打在兒子臉上,哭出聲來︰「孽障!」莫言搖晃了一下,默默地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

沒有開燈,莫言坐在床邊上,頭沉沉的垂在手肘間。

打擊太多太過沉重,莫言已經承受不住了。不能再踏進學校了嗎?從進入醫學院開始莫言就沒想過會離開它,他愛這片寧靜美麗的校園,他愛這個給了他快樂和驕傲的學府。如今卻要以最羞辱的方式離開心愛的校園。離開以後,何去何從?

小源遭受的痛苦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如果不是自己一味的鼓勵他無所顧忌,不是自己帶領他走向極端,也許他就不會這樣。我的堅持到底有沒有理由?如果只是加重對他的傷害,真的要繼續嗎?前途一片灰暗的茫然,找不到一個踏實的落腳點。莫言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一個無底空洞,極度的空虛堵塞了他的大腦阻礙了他的呼吸。快不行了嗎?莫言無聲的問著自己。斷了,要斷了。心里維系幸福的那根細細的風箏線,要斷了。

門輕輕的開了,莫媽媽站在燈影里,懷里抱著莫言爸爸的遺容。

莫言慢慢地抬起頭,驚愕的看著媽媽緩緩的跪下來︰「小言,別再錯下去了。你是媽媽活著的唯一希望,你爸爸也在天上看著你啊!小言,我和你爸爸求你,放手吧!」

「轟」然一聲,有什麼東西倒塌了。莫言站了起來,走到媽媽面前,直直的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