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末年唐玄宗荒廢政事,官施脾腐化,外任李林甫、楊國忠,內寵楊玉環。在張九齡罷相貶官後,朝政大權落至奸相李林甫手中,忠貞正直之士,或遭排擠或遭流貶,而皇親貴戚等名豪廣聚都城,酬酢頻繁杯擲千金,奢佚婬逸驕貴暴珍,夜夜秉燭如畫,奢糜爛權,政局日漸趨暗。高官抽百稅、征兵役,以討外患「奚」、「契丹」,西平吐番,征戰連年,不斷搜刮民脂民膏,榨百姓血汗,使尋常百姓生活更加清貧困窘,饑災連年不息。
而京城以北,雍縣之古,臨邊關的空山窮谷之中有一城,號隱城。
建城者之先祖為漢裔後人,城倚山勢而築,高聳入雲,城周四面高巍險峻山阻,而谷中有平坦陵地,建城者以百年之時耗心竭力耕耘稼種,修市街、造水田,闢劃城池規模數萬畝,不賴外援,城內人民自給自足。經主城者代代苦心相傳,幾使隱城成為富足安樂的小柄,與外界眾生忍苦相形之下,實乃世外桃源。
隱城城主傳至天寶未平時,城主鳳雛,是為江湖中人,以高奇之武功與精研五行奇術立世,居武林之高位,且至年事長後退江湖隱居于隱城。他廣納城中居民為弟子,以武立農,以智立商,于不惑之年收四位入室弟子,韋莊為首位大弟子,飛離居二,織羅與韓渥為三、四師弟,又只另收室外女弟子楚雀一人。席下四大首席男弟子掌隱城四大堂,由鳳雛分授四項武藝絕學,四人各以其武藝獨步武林,盡佔鱉頭。
隱城四大堂分別為︰朝雲堂、雪霽堂、暮霜堂、嵐霞堂。
鳳雛老來得女,唯一手上明珠鳳秋水生來病弱,終日不出所居之芙蓉閣,平日性喜研讀經書與佔卦出名,楚雀與南燻嬤嬤常伴侍在其側。
這年隆冬,鳳秋水年十四,而病臥已久的鳳雛卻已是風中殘燭,隱城即將易主。
凌煙樓里燈火如晝,鳳雛寢房里大夫是出出入入,數字首席弟子挨著風雪,苦守門外已是兩日。
身為隱城城中第一神醫的高鳴,在三更時分推開房門,臉色灰土,低首對著跪在門外的五位弟子長嘆。
「高大夫,師尊如何?」暮霜堂堂主織羅與嵐霞堂堂主韓渥,兩人連忙揮去覆額的霜雪,拉著高鳴的衣袖同聲問道。
「老朽已盡全力,城主怕是過不了三更。」兩鬢霜白的高鳴撫須嘆道,縱使華佗再世,恐怕也治不了這急癥。
「師父他……」織羅與韓渥頹然頓坐,五師兄妹中的楚雀已泣不成聲,倚在朝雲堂堂主韋莊的懷里暗暗飲淚。
「城主命你五人進去。城主說,他有遺命要托你五人。」眾人皆無神自主之時,高鳴對著五位弟子中唯一面色無改的雪霽堂堂主飛離道。
飛離緩緩地看著高鳴的的神情,而後頜首,伸手拉起兩位跪在他身旁無力自持的師弟們起身,韋莊也扶抱著楚雀站穩拭淚。飛離推開門扇,領著師兄弟妹入內。高鳴替他們掩上門後,跪在門外,縱橫的老淚初出眼眶,隨即便被漫天的風雪凝凍,在夜色里融成風雪。
一入房內,五位師兄妹齊跪于鳳雛床前,輕喚道︰「師父。」「都起來,跪了兩日兩夜,還跪?老夫還未走你們就跪成這般;若走了,你們不就長跪不起把兩腿跪斷了?
我去後,只許發喪不許再跪,听懂了嗎?「鳳雛由老奴攙扶坐于臥鋪,擺著手道。看著心愛的徒弟們個個紅了眼眶在門外凍了兩日夜,他怕一旦離世後,這班徒弟們又將為他這老頭虐待自個兒的血肉身軀了。
「您老人家不會有事的……」楚雀跪在床側哽咽道,一雙小手緊握著鳳雛漸漸失去生命力的手臂。
「雀兒,都十八姑娘了,還這麼愛哭?不怕你師兄們取笑?」鳳雛憐愛地拍拍她凍紅的臉頰,對韋莊使了個眼色,韋莊即將楚雀拉離床畔,抱回自己的懷里。
「師父,您要托弟子們何事?」韋莊安撫著楚雀,抬首問向尊師。在師弟們面前,他竭力維持長兄的威嚴,忍下與待他如親父的尊師死別欲哭的情緒。
「韋莊,我要托你一事。」鳳雛含笑看著他。
「師父吩咐。」韋莊等待尊師最後對他的遺命。
「我去後百日內,你即與雀兒成親。其實你們情投意合,我心底早知,只是遲遲未為你們主婚,現仍不晚,百日內你們就馬上成親,省得你們還得再戴孝等個三載,假若辜負了雀兒的青春,九泉之下,我可是會惦念著。日後你們夫妻同心,秋水則無虞,望你夫妻倆在秋水的令下妥善掌管隱城事務,多幫著秋水,成嗎?」
老謀深算的鳳雛在死前仍不改謀略的本性,如此一來不但能成全了一對美眷,也能為下一任城主鋪好掌城的路途。韋莊心細,必能穩當地在秋水的令下行事,而在許久前,他就有此打算了。
「師父,您要我們百日內……」韋莊訝然,不意鳳雛竟會出此言,頓時心中喜悲參半,拒也不是,應也不是。
「這是師命,你不從?還是……雀兒不願?」鳳雛微微抬起雪白的眉峰睨著他,又看向止了淚,而頰緋紅的楚雀笑道。
「徒兒遵命。」韋莊與楚雀互視了一會兒,而後雙雙叩首謝師。
「好。渥兒,你過來。」鳳雛滿意地示意這對小眷侶稍退,又抬起手召喚最年幼的徒弟韓渥。
「徒兒在。」韓渥跪行向前,忍不住癌首在床沿,帶著濃濃的鼻音響應道。
「你的年紀最小,江湖資歷尚淺,武藝雖不若你師兄們的精湛,可你有經營農商之天賦,以後城內百姓的生計你得多加擔待,如有不解、困難之處,就去問秋水吧。秋水雖年幼,但其聰慧無人能及,就連為師的我猶不及她一半天資,秋水會幫你拿主意定下民心。城內的生計經營令後就交托予你,好好做,為師對你有信心。」鳳雛喘著氣勉強坐正,輕撫著韓渥的背。
五位師兄弟中,就屬韓渥最近民親民,有文才與經營天分,若只讓他習武,那就太浪費人材了。于是打從韓渥年十五起,他便試著讓韓渥經營隱城的生計,三載下來,隱城里大小生計交由他張羅無不得民心。
「是。」韓淚拉著袖子抹淚道,另一手緊拉著鳳雛的衣衫不放。
「織羅。」鳳雛又對跪在一旁的三弟子輕喚。
「師父。」生性粗獷的織羅也不掩滿面的淚水,抽抽噎噎地與韓握一同趴在他的身邊。
「五個徒弟中就你的性格最頑皮暴烈,我走後你就暫歸你二師兄管教,收收性子,事事多向你二師兄學習,否則以後他罰你時,我這老頭可不會再來護你了。」鳳雛舉著老拳輕敲著他的腦袋。這小子武功雖高,但三天兩頭就闖禍,他走後如沒有能鎮住他的飛離嚴加看管,不知他又要生多少事端了。
「知道了,以後我會听二師兄的話……」織羅放聲痛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猛點頭。
「韋莊。」眼前的兩位名聲響當當的徒兒此時哭得家女子般,鳳雛嘆氣地要韋莊將他們拉離他的床前。
韋莊也心細,一個眼神即明白,馬上與楚雀將兩名師弟拖至一旁勸慰。
「飛離,你听仔細。」鳳雛對著猶跪在床前,進屋以來一直絲毫未露情緒的飛離殷殷托囑道。「關于秋水,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秋水。我曾在她幼時為她卜過一卦,也找了許多算卜師幫忙看這一副卦,但得到的結果皆同;此卦批言,秋水命中帶至陰至寒,命不過十九。」
「命不過十九?」飛離俊朗冷漠的面容終于有了改變,一絲焦慌掠過他的眉宇,英挺的劍眉深鎖著,整個人緊繃著身軀,雙拳不禁緊握得格格作響。
「別急。十年前我早算出她有此劫,于是以芙蓉閣為陰陽兩極極心,設下五行八卦陣以聚陽抵陰,與她體內陰氣相抗,這陣式範圍只在凌煙樓與芙蓉閣方圓之內,她若在十九前不出陣內方可保命,十九之前若出,則日內不保。你們五師兄妹在秋水未滿十九前萬不可讓她步出陣外,望你們五人能合心保我小女一命。」
鳳雛縝密的雙眼看透這個不喜言笑徒兒的心思,他板開飛離的雙拳,按著地的手鄭重說道。
「徒兒謹記,必當不幸師命。」飛離臉色凝重地應著,眼瞳中泛滿著深深的懼意。
「雀兒、渥兒、織羅,你們去請秋水來。飛離、韋莊,我還有話對你們說。」
鳳離調開視線對其他人道,刻意支開旁人獨留下飛離與韋莊。
「徒兒告退。」織羅等人听命後,雙膝又是一跪,朝鳳雛再三叩首別離。
「又跪?真是的……」鳳離吹胡子瞪眼地道。這班徒兒就是這般貼心才害他舍不下。
「師父,您有什麼事要交代我們?」韋莊送走師弟妹後掩上門問。
「飛離,我算過你的生辰,你乃九月初九重陽日生,屬至陽至剛之命;而秋水乃六月初六寒陰日生,剛好與你相佐互克,因此,我有一事求你。」鳳雛深深看著飛離,費力地拉著他的手。
「師父盡避吩咐,徒兒理當盡力,‘求’這一字,徒兒擔不起。」飛離恭謹地道。
握著鳳離冰涼的手掌,他力聚丹田吐息催氣,試著輸些真氣好延續鳳離的性命。「倘若秋水捱不到十九,或是秋水在十九之前踏出我布的陣外,那麼她能否續命就全靠你了。
這是出于人父的私心,但仍盼你能成全。「鳳雛意味深長地道,靜待飛離的響應。」師父?「飛離瞬間明白尊師所求為何,陡地中斷運輸的真氣,驚愕地問。
「老夫沒看錯人,你果然知心。」鳳離露出悠然一笑,贊賞地看著最鐘愛的弟子。
飛離不語,只是一徑地沉默,低首反復深思。
「你會好好待她嗎?」鳳雛拉緊他的手懇切地問。
「徒兒以心盟誓,此生僅秋水一人。」飛離抬起眼端正的迎視他,對著地一手撫心起誓,語氣中字字真切,不豫不遲疑。
「好,很好。」得到了飛離的允誓後,鳳雛感謝地合上眼,由飛離服侍他躺回床內。
「師父,您要飛師弟答應您什麼?」听了半天,韋莊還是不明白他兩人在說些什麼。
「韋莊,秋水在十九前出陣會危及性命,為保萬全,我已將秋水許給飛離,她若不到十九走出陣外,在她出陣後一刻也不能拖延,即刻替她與飛離主婚,則秋水還有機可續命。今日起飛離即是秋水的未婚夫婿,世上唯有飛離能與秋水至陰的命理相克,天若垂憐,如秋水無險,在秋水滿十九後,你再擇日幫老夫為他們主大婚。總之能護秋水的,只有飛離,你明白了嗎?」鳳雛眼底閃過一絲狡猾,細細地為韋莊解說,並要他謹記這椿攸關秋水性命的大事。
「明白,但小姐她可願與飛師弟……」韋莊知曉此事的重要性後,也同時考慮到秋水的意願,雖說此舉可能救秋水一命,但就不知她對這件親事的看法。
「韋莊,秋水對誰有心,難道老夫還看不出來嗎?老夫只有秋水這一女兒,我會不顧她嗎?對她的婚事,我自會照她的心意安排。而飛離恰巧是不二人選,不僅因飛離能護秋水,你這像塊冰老是會凍死人的飛師弟,也早把心放在我家秋水身上了。」鳳雛側首細聲地對韋莊說道,笑意溢于言表。
「師父……」飛離冷冷地出聲,俊臉又變回平時的冰冷樣。
「既是如此,徒兒定會在小姐滿十九時代您老人家為她與飛師弟主婚,完成您的心願。」韋莊一直悲愁的臉上終于有了淡淡的笑意,他鄭重地對鳳雛承諾。「飛離,秋水就交給你了。」鳳雛拿出一只鳳形的玉飾交至他的手上,再合上他的手。
「為師恩、為私情,飛離定以命伴秋水。」飛離將玉飾攏在懷中,堅決地道。
「韋莊,我去後,應城便交予秋水,她便是隱城之主。秋水體弱,你和飛離要領著師弟們善加為秋水分勞。」鳳雛又對韋莊做最後的交代。
「是。」
「師父,小姐來了。」此時韓渥在堂外喊著。
「出去吧,都在外頭候著,我這老頭不會佔太多時間……還有,不許再跪我這老頭也不許磕頭。」鳳雛吩咐時,不忘叮嚀他們老讓他心疼的舉動。
韋莊听著師命,合作地收回欲跪的身子,慢步走出房門,而飛離卻是定立著不動,再三地審看鳳雛許久,突地雙膝落地,重重撞地叩首,弄得額破血流才起身告退。
「飛離……」感明于他的心跡,鳳雛深深長嘆。
飛離出了內堂,才走至正堂時,凌煙樓房門徐徐開放,一名身披素白罩袍的女子帶著漫天的風雪輕步人內,堂內燭光閃閃,恰與飄入室內的雪花交映,一時室內驟亮,那女子一抬頭便與止步的飛離打了個照面。
飛離仔細盯著全身覆住素白衫袍,僅露出小小容顏的鳳秋水,不能自己地低首看向她的芳容。
秋水靜佇在他面前,定定地與他互望著,她眼中有著悲痛和對他的情思,但也有著對自己命中定數的不甘。
飄落在她頭頂的霜雪人室後漸融為水,順著她的發稍、眉角流淌,交錯在她臉上分不清是淚還是雪。
飛離抬起手,想拭去她臉上的水痕,跟在秋水身後的南燻嬤嬤卻適時地出聲。「小姐,老爺正等著呢。」
飛離猛地握拳收回欲撫上她臉的手,向旁一退,讓出路來。
秋水知悉他的心意,感到一陣揪心,在南燻嬤嬤的催促下,她裊裊起步進人父親房內。
在秋水步人內堂不久後,鳳雛溘然而去,秋水無聲地淌著淚水,手中握著鳳雛交付的城主印信,在鳳雛身邊長坐至天明。
天寶四十三年冬,鳳秋水繼任為隱城城主。
※※※
隱城在秋水與眾位堂主力持經營下,四年之後,遠勝鳳雛在位時之富裕安泰。
隱城能興盛,城主秋水居首功。
秋水自幼即被鳳雛所設之陣式縛鎖在深深的庭園里,身子孱弱的她不適合繼承鳳雛之絕技習武,遂改由書席授詩文,平日空索寂寥之時,便以鑽研經書歷法做為消遣,而她悟性奇高,鳳雛與先生所教授之佔卦、窺卜、陣法、兵學,均凌駕鳳雛之上,並通音律、詩畫、經書,繼掌隱城後,內外大大小小指揮調度更勝鳳雛在世,四大堂主在她麾下執守隱城更是如魚得水。鳳雛離世時,城內百姓原對繼任的女子城主存有歧見,但不過一年,城民便對新城主大大改觀,齊心侍主,奉若仙人。
這年仲春,秋水正逢十八芳華,離鳳雛所佔的大限危期僅剩不到三個月。
午後,芙蓉閣上琴音輕泄,琴聲忽如高山飛瀑,澎湃激蕩;忽而似松鳴柏濤,如泣如訴,在繁花錦簇的深院中蕩漾回響。
楚雀在桌前的小香爐里再添上芳馥的燻料,持著手絹,為正專注于撫琴,彈至興起的秋水悄悄拭汗,突然琴音迸起,一絲長弦在秋水手中斷裂,將秋水右手縴長的素指割得皮破,血漬飛縱,滴在琴上。
秋水翻開掌指端詳傷處,心中陡生不寧,楚雀則忙以手絹覆住她的手指為她止血。
「崔兒,拿乾坤八卦來,我要佔卦卜吉凶。」秋水睜亮了水眸看著斷弦,她隱隱感到不安,忙對楚雀道。
「小姐,您的手受傷了,先讓雀兒替您上藥。」楚雀按著她的傷處,想先去拿藥為她敷傷。
「弦斷不祥,非吉兆,拿卦要緊,這點傷不礙事。」秋水細細瞧著弦斷處,自楚雀手中伸回仍在淌血的手。
「是。」楚雀只好依了她,匆匆去取來乾坤八卦盤,移開桌上那只斷弦的琴,將它擱在秋水面前,而後又去找藥箱。
秋水凝神靜氣地佔了一卦,看了卦象後,大驚失色。
「小姐,這副卦怎麼解?」楚雀坐在秋水身旁要幫她上藥,但秋水緊握著雙掌不讓,兩眼流連于怪異的卦盤,于是她也在一旁看著卦象,卻始終不明其意。
「風雲起,江山變,天人始異動,如無防範,先人碩果偉業將不保。」秋水淡淡地開口道。
「這卦……指的是咱們隱城還是外界?」知道秋水佔卦以來從無失錯預判過,楚雀听了她的話後也感到絲絲憂慮,著急地想問清秋水所措的不保為何?
「皆有,你先召四位堂主前來,我有事要向他們交代。」秋水蹙著眉心,素掌撫著胸急速地喘息。
「我馬上去。」楚雀見狀不對,忙奔出芙蓉閣命人去傳。
秋水惴惴不安地分析完卦義後,對于其中仍有一、二處未能解出,于是她又換了另一種方式來卜,希望能解出不明之處。但再卜之後卻還是得到相同的卦象,一時之間不禁感到體內氣血翻涌,陣陣寒意直逼心房而上。
「小姐,四堂主到。」楚雀飛也似地回到她跟前,擔心地瞧著她雪白的面容。
四位堂主接到來人緊急傳報,皆急急趕至芙蓉閣。
韋莊初進閣內,就見妻子楚雀頻頻以眼神傳達出事,遂忙不迭地開口。「小姐,出了什麼事?」
「召各位堂主前來,是因此卦。」秋水費力地自卦象中回神,抬手要他們坐下。
「你又佔卦了?」一看秋水面色慘白,飛離難掩心中的不舍,顧不得有外人在,出口便問。
韋莊按著飛離的肩頭,提醒他在人前與秋水的主僕身分,平定了心焦的飛離後,他才冷靜地問︰「小姐,卦象怎麼說?」
「天將變,大唐氣數快盡,隱城有難。」秋水無力地靠著扶持她的楚雀,指著卦象道。
「咱們隱城不與外界交流,大唐氣數盡了也罷,怎麼連隱城也會有難?」韋莊撫顎不解地問。大唐是大唐,隱城是隱城,而他們隱城又不屬大唐,怎麼他們也會因大唐而有難?
「就是因唐國將亡,所以才會波及隱城。」秋水抬起頭,眼神清明地對他們道。
「嚴重嗎?」定下心後的飛離,正肅了心情問她。
「現在若不力守,應城會隨唐國並滅。」秋水輕聲道出她的隱憂。
「小姐可有對策?」韋莊從不懷疑秋水佔卦的本事,連忙問她該如何保住隱城。
「我想先听听你們的意見。」秋水看了他們四人一會兒,不急著說,先想知道他們會如何做。
「守城。城內子民皆為漢人後世,城外的大唐是死是生、無論朝代新主如何更替,與我們隱城無關。」最關心城民的韓渥第一個開口,力主守城,大有自掃門前雪之意。
「我同意。」飛離附和韓渥之見,也是認為以保城民為先。「小姐,你有何打算?」
韋莊听完師弟們的意見後,詢問秋水的主張。
「織羅,北邊的情勢怎樣?」秋水轉首問向打從進來芙蓉閣後,就被這個問題搞得一個頭兩個大,插不上嘴的織羅。
「最近北邊出了許多流寇,像是由京城那邊游走至此的,為數不少,殺人如麻,是批蠻寇。」說到軍情就有精神的織羅對秋水報告著,眉頭也不再打結了。
「有沒有擾城傷民?」秋水深思地問。
「他們找不到隱城正確的入口,擾不到咱們。不過城北外,唐人的城莊倒是給他們毀了泰半,死傷滿慘的。」他前些日子在外頭巡查時,意外地發現離隱城數里外的唐人城莊半數都成了廢墟,有些處甚至還有未熄的烽煙。
「為了防患未然,飛離,你與織羅去剿了流寇,別讓他們找到城門入口,有機會傷民。」秋水想了一會兒才望著飛離道。她要先除去可能為患的事,對方既是凶蠻噴血的流寇,她便不存仁心。
「是。」飛離點點頭,冷眼看著身旁一听到有戰可打便興奮異常的織羅,他大感頭疼地皺眉。
「韓渥,城內作物收成如何?」秋水轉而又問向掌控隱城生計的韓渥。
「一年三期收獲,城內糧物充足。」韓渥驕傲地回道。城內能在年內收成三期,這還是他苦心改良種植的方法,再配合著秋水給的時季指示才有此成就。
「好,那就開始儲糧以鎮義倉。」听了韓渥的報告後,秋水像是松了口氣般地對他吩咐。
「要儲糧?」好端端的干嘛要儲糧?
「對。還有,為保萬一,我要你擴建我爹爹所造的地下城,並鑿井引流,讓地下城糧倉、水源備妥充足。我會畫好擴建的城圖給你。」秋水想了想才道。
「小姐,是有戰事嗎?不然何必用到地下城?」除非有戰事發生,隱城才會用到地下城來讓城民避難,而她不但要備城還要擴建,令韓渥大惑不得其解。「我還不能完全參透這副卦的卦意,有無戰事我不知道,但我能肯定此卦絕對是凶卦,不得不防。」怕只怕是有什麼萬一,只要能將守城的最後一道關卡築好,那麼就算是有天災人禍,隱城的城民也能在地底下安然地度個三年五載,等到風波平息後再回到地上。
「師弟,照小姐所說的去做。」韋莊不容許任何人對城主的決策有所質疑,權威地對師弟命令。
「好,拿到圖後我就去辦。」韓渥被韋莊一說,只好憋著滿腸滿肚的疑問照做。
「接令的人,派堂內手下的弟子去辦事,盡量不要讓城民知曉工事與外頭的戰事;別讓他們起憂心,也別打擾到城民的日常生活。」秋水設想得更加周詳,再對他們四人道。
「是。」
「韋莊,從今日起開始控制城民的出入,除城民外,外人若要進隱城先知報我,否則皆不許。先隔城半年看情勢,半年後我再定奪。」為避免大唐的人來隱城滋事生禍,她決定先斷了外界可能會對隱城帶來的禍源。
「我和雀兒會辦妥。」韋莊听命地應道。
「都退下去辦事吧,有消息就來報,我還要再仔細詳考參卦。」交代完畢後,秋水輕推著身邊的楚雀,要她與他們一同退下。
「是。」
眾人走後,飛離掩上閣門,疾步向前查看她沾血的手指。
「你受傷了?疼嗎?」
「弦斷傷了手指,不疼。」秋水抬起絲絹掩住傷口,一改在眾人前強投出的莊嚴儀態,柔柔地對他道。
飛離也卸下人前的冷漠冰霜,輕攬她入懷。在隱城的人前,他們一個是隱城城主,一個是雪霽堂堂主,不能逾矩也不能悖離主僕之分。韋莊曾告誡過他們不可失分失態,唯有在他們兩人私下共處時,他們才能像一對普通的情人,做一對浮游于芙蓉閣上的鴛鴦。
「我再為你造一把牢固的新琴,別再彈這把會傷指的琴。」飛離執起她的手,以唇吻淨她猶帶血痕的縴指,再拿起楚雀放在桌上的傷藥為她上藥。
「只要將弦修修就好了。這是你送我的鳳琴,伴了我這麼多年,別換好嗎?
有它在,就像有你在我身邊一般。「秋水不舍地撫著伴隨她多年的琴。這是她與飛離的定情物,略顯得陳舊的琴瑟上頭,只只精工雕琢的鳳鳥,皆是飛離深情地一刀一刀為她刻出的。
「它傷了你我就不許,我再造一把相同的鳳琴給你。」飛離瞧著猶沾血漬的琴弦,不容她拒絕地道。
「飛離,我很不安。」秋水靠在他肩頭,手撫著斷弦道。
「因為你佔的卦象?」飛離捉回她撫弦的手,不讓她再踫危險的琴弦。
「嗯。」那副卦義讓她產生自佔卦以來從未有過的不安,即使是當年她自己佔出她命不過十九時,她也不曾這般恐慌過。
「我們師兄弟會辦好你交代的事。你安排的事從沒出過亂子,預言的事也一一應驗,只要我們照你所說的去做,一切都會像往常般無事的。」飛離寵溺地吻著她的額。
「正因如此我才不安。」就因她佔卦太過準確,她才怕。
「你怕什麼?」飛離收攏著雙臂讓她穩穩靠著他,撩起她胸前黑亮長緞般的烏絲。
「我就快滿十九了,剩不到三個月卻突有這種凶兆,教我怎能不怕?!」秋水秋瞳盈盈地望著他道。因亡父早已為她布好保命陣圖,一直以來,她都不為那十九大限而有掛念,今日忽看那副卦象,除了得知天下將亂、隱城需避禍外,她總覺得同時也會波及自己的性命。
「你身邊有我,別怕。」飛離低首吻著她粉淡的唇瓣,吻盡她的驚憂後,才恣意地深吻浸潤著她。
秋水細滑的小手攀上他的頸項,依著他熱烈的吻勢,而後喘息地在他的唇際喃喃道︰「去剿流寇時你要當心,不要讓我在芙蓉閣里為你的安危著急,你回來時,我希望能見到絲毫無傷的你。」
「身為雪霽堂的堂主,你還操心我領戰的能力?」飛離額心抵著她的看她,剛毅的唇角揚著一抹莞爾的笑謔。
「我是以身為你未過門妻子的身分要你保重自己,每次你一出門,我就要懸心。」
秋水垂下眼睫道。
「沖著你這句話,我會為我芙蓉閣里的小妻子安全的歸來。」飛離抱她坐好,目不轉楮地看著那讓他百看不厭、魂縈夢牽的絕俗容顏。
面如芙蓉,雲髻娥娥,她不需脂粉裝扮便能傾城的嬌姿,怎麼看也該是捧在掌心呵愛的女子,而不是需鎮日被鎮在庭園樓閣里,為一城操掌繁瑣大小事而憂神傷神的女城主。
「這是我上回去京城時為你買的簪花雲鈿,你瞧瞧喜歡不喜歡。」飛離自懷中取出一錦袋,將里頭的簪花、金步搖等種種精造細致的頭飾擱在桌上。
秋水倚在他懷里抿唇帶笑,細細玩賞他贈給她的發飾。飛離隨手為她柔雲似的發髻插上一只她喜愛的白玉素簪,拉開一旁小桌里的鏡子讓她攬照。
「這個是?」在鏡里瞧見那只精巧素雅的簪子,秋水愛不釋手地撫著潔白的簪子問著。
「芙蓉簪。」飛離看著鏡子里的她,覺得像是有兩朵美麗的芙蓉在他眼前盛開。
「飛離,芙蓉是什麼?」秋水取下簪子,撫著上頭的花瓣又問。
「怎麼問這個?」
「我在芙蓉合里住了近十八年,卻始終不知芙蓉是何物,先祖們怎會為這樓閣取名為芙蓉?」先父贈她芙蓉閣供她居住,情人贈她芙蓉簪,人人贈她芙蓉,到底這花朵有什麼意義?
「你沒見過芙蓉?」飛離俊逸的臉龐黯淡了下來,想起了她從不能離開隱城去見外頭多美多盛的風光事物。
「曾在書中讀過,沒見過它的長相,更別提我自幼即被困在這陣中,我怎知芙蓉是生得什麼模樣?」秋水認命地道,刻意漾著笑好掃去他臉上的愁緒。
「想要一朵芙蓉嗎?」飛離憐惜地撫著她的臉頰。
「不,我只是好奇。我知道這芙蓉生于南國,和我們隱城有千里之遙,你已給我太多我想要的東西,你可別又千方百計地去找來給我。」秋水搖頭道,心中知道他又在盤算些什麼,但她不要他為她奔波。
「取悅自己的妻子是件樂事,你想要的,我都會尋來給你。」飛離已有決心,笑著對她道。
「我沒說我想要芙蓉。」秋水熟知他的固執與他的霸性,連忙澄清語意,免得他一下了決心後,就沒人能改移他的意念。
「那你想要什麼?」飛離思索了一會兒後,目光灼灼地看她。
「你,我只要你。」秋水沒有閃躲他的目光,伸出手點著他的心房。
「六月初六過後,我叫大師兄為我們主婚。」飛離攬住她的腰身拉近她。他謹記著鳳雛對他的叮嚀,要與她在她出陣後完婚。
「好。」秋水不知他要排在她生辰時完婚的用意,只是一心應著他所有的要求。
「把煩人的事先擺在一旁,安心在這等著做新娘子,別再參卦了。你每佔一次卦就耗損過多的元神,我舍不得。」只要她佔卦,她的身子就變得更虛,他實在不忍她勞累過度。
「依你。」秋水早已習慣他獨斷的個性,柔順地道。
「關于你派給我的事,多虧你有先見之明,只派織羅那個火爆小子去剿流寇是不妥當的,我得去看著他,等北邊平定後我就回來陪你。」飛離一想到她交給他的那個麻煩師弟,就想家著自己又要去看著一頭火爆的瘋馬,當馬夫去了。
「你要去多久?」秋水拉著他的手依依不舍地問。
「我會盡快回來,你等我。」飛離吻著她的唇瓣,緊握住她的手。
「我等。」秋水嘆了口氣,棲在他懷中合上美眸。多少年來,她只能在高高的芙蓉閣上倚窗而立,遠眺著遠處的雪霽堂,靜靜地等著他前來相聚。身為城主,不能破規出陣,在處處不能由她的生命里,等待是她的生活方式,而她也早已習慣了等待。
秋水惶惶地想,度過十九大限後,一切都可有新的變更,不必再縛鎖在這里。
她有個夢想,希望可以陪著飛離四處隨性地游走!去看看大千世界,去瞧她未能賞過的山山水水,但這個夢想,卻僵固在那個預言里——只要她能度過十九歲,如果她真能活過十九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