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心 第四章

書名︰栽心|作者︰芃羽|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晚上十一點,邵蘭心一副吃了炸藥似的,橫眉豎眼,渾身燃著怒火,駕著破舊的小貨車在雨夜中朝別墅狂馳。

等了一天,好不容易等到父親回來,追問之下,父親親口確認了土地即將被收回的事,她不禁震驚地瞪大雙眼,抽聲驚呼。

「爸,我們『隱花園』的這片土地……真的是別人的?真的嗎?」

「是啊!這些年來我拼命賺錢,就是想存錢買下這塊地,原本已經談得差不多了,不料前幾天就接獲地主律師的來電,說地主不想賣了,要收回……」邵定樵擰著灰白的雙眉,煩亂地在店里走來走去。

「到底……地主是誰?」她最想知道的就是這位把整個小鎮搞得雞飛狗跳的「大人物」身份。

「就是山邊那棟別墅原來的主人,他們宋家在這里擁有大片土地,不過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搬到台北去,听說發展得很好,因此多年來都沒有回來過……」宋定樵喃喃地道。

「姓宋?」她抓到了老爸話里的重點,驚聲低喊︰「爸,你說地主姓……宋?」

姓宋!

老天!不會這麼巧吧?那個怪人正好也姓宋……

而且就住在那間大別墅里,還是個有管家隨伺在側的富家少爺……

她驚愕地揣想著可能性。

「是啊,當年那家大地主就是姓宋,電視和雜志有時還會報導他們的事,剛才我去鎮公所問了一下情形,那里的小姐還把這份八卦雜志借我看,說什麼里頭寫的就是我們小鎮大地主的家務事,真是的,我現在哪有心情看這個。」邵定樵將一本過期雜志丟到椅子上。

她撿起來一看,封面是一對男女的特寫,男的英俊非凡,女的嬌柔美麗,一排大大的標題寫著︰

宋氏集團第二代接班人!麼兒宋凜風在三兄弟激烈竟爭中出線。

底下,還有一條附標題︰

事業愛情皆得意的他即將在年底將最美麗的「鋼琴公主」娶進門!

她瞪著封面那個男人,雖然和別墅里的邋遢怪人一點都不像,可是……可是那雙眼楮卻又如此地神似!

宋凜風……

難道那個怪人就是他嗎?是吧?

「爸……這個人……這個叫宋凜風的人……後來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驚凜地問。

這本雜志是去年二月出版的,可是那時的宋凜風還如此光鮮亮眼、俊逸挺拔,可是現在卻像個山頂洞人!

「妳在說什麼啊?」邵定樵不懂。

「我是說……」她話一出口就想起老爸根本不知道姓宋的家伙的存在,話聲一滯。

「唉!我現在哪有心情管宋家的家務事?我只想知道為什麼他們要收回我們承租了這麼多年的這塊地?明明前陣子都已經談妥了,我還想辦法去貸了款,想把地買下……」邵定樵喃喃自語著。

「爸,原來你……」她這才恍然父親原來真的有金錢壓力……

「現在鎮上的人都很恐慌,听說宋家一口氣要將所有的土地收回,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明明不缺錢哪!為什麼要這樣折騰我們這些為生活打拼的小民?我們哪里招惹他們了?」

招惹……?

她听著老爸的自言自語,驀地,耳邊響起了那個家伙的警告──

「邵蘭心,把我惹火的後果妳可要自行承擔,記住,若發生了什麼事,全都是妳的錯!」

懊不會……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都是因為她頂撞了那個……宋凜風?所以宋凜風才會對小鎮的人出手?

是這樣嗎?

她臉色愈變愈難看,沉吟了片刻,拔腿就沖出花店。

「蘭心,妳要去哪里?蘭心──」邵定樵大喊著。

她要去哪里?當然是要去把事情搞清楚,去向那個姓宋的問個明白。

雨勢逐漸加大,她駕著貨車在雨中狂奔,愈想愈驚,也愈想愈氣,如果姓宋的真是宋凜風,如果一切都是他在搞鬼,那她絕對不饒他……

可惡的臭家伙,那種陰險小人,為了整她,竟不惜拿她身邊的人出氣,她至今依然無法理解她到底是哪里惹到他了,難道就因為她那天闖入了別墅?就因為這個可笑的原因?

車子來到別墅,她躍下車,拿出老平為了方便她進出的花園大門鑰匙,直接推開那道銹掉的鏤花大門,大步沖向別墅。

「開門!姓宋的,你給我開門!平先生,開門!平先生--」用力敲打著門板,她扯著嗓子大吼。

也許是雨勢太大,也或許有點晚了,平先生和姓宋的已經上床睡覺,她喊了半天還是沒人來應門。

她不甘心,忍不住拚命踹著門,持續嚷著︰「姓宋的,你給我出來!喂,出來開門

忽然,門喀嚓一聲開了,宋凜風拄著拐杖立在門內,在昏暗的燈光下,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虛弱。

「怎麼,這麼急著找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啊?」他盯著她,嘴角惡劣地上揚。

早算準了邵蘭心會回來找他,只是沒想到她性子這麼急,瞧她一身濕淋淋的,八成是知道了什麼,才會這麼晚還冒著風雨沖到別墅。

「鎮上土地的事是你指使的吧?」她直接喝問。

「妳說呢?」他冷笑。

「你這家伙!我說過,有什麼事直接沖著我來,別扯上別人!」她瞪著他,瞳仁里閃著熊熊怒火。

「要對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拿他身邊的人開刀,這樣效果才會更驚人。」他原想好好嘲諷。

「你……你這個可惡的家伙--」她氣得掄起拳頭,上前正想朝他那張毛茸茸的臉揍一拳,不料,手還沒踫到他,他就像個失去支架的布袋倒下。

「喂!」她大吃一驚。這家伙未免也太弱不禁風了吧?

宋凜風咚地一聲倒在地上,側蜷著身子,不停地喘著氣,手困難地搜尋著掉落在一旁的拐杖。

「喂,宋凜風!你怎麼了?」她月兌口大喊。

「不準……喊那個……名字……」他微抬起頭,嘶啞地怒斥。

他果然就是宋凜風!

邵蘭心怔了好幾秒,腦中不由自主浮起了一個大問號--

雜志上那個前途似錦的英俊帥哥,怎麼會變成眼前這個殘弱多病又頹廢自卑的怪人?

「宋凜風已經……死了!」他的聲音听來充滿了痛苦。

說自己已經死了?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是什麼事把他變成這樣?

她怔怔地想著,不過很快就回了神,因為現在可不是追問宋凜風個人私事的時候,她來這里的目的是要問清楚他的企圖。

她隨即又板起臉孔,雙手抆腰,低睨著他冷哼,「宋凜風如果死了倒好,這樣小鎮就不會被你搞得烏煙瘴氣。」

「烏煙瘴氣?一切都是……妳的錯……是妳造成的……」他以左手撐起上身,坐在地上瞪著她狠笑。

雖然看起來虛弱得要命,但他的口氣還真會氣死人,她听得一肚子火,握著拳,怒聲反問︰「我造成的?我的錯?我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從一開始你就沒給我好臉色,我也忍了,之後,來當你的園丁,我認真做事,偏偏你又故意找碴i……整個過程我自認沒有違背良心和道德正義,這樣你還說我有錯?」

「誰教妳……冒犯了我……」他瞪著她,身體微微晃動著。

「什麼?」她呆了呆。

她幾時冒犯了他?而且用「冒犯」這個字眼未免也太可笑了吧?

「妳這個無禮的女人……該受點懲罰……」他揚起下巴,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

「懲罰?你以為你是誰啊?天皇老爺嗎?」她真受不了他那種有權審判別人的姿態。

「我不是天皇老爺,但我將會是你們這個小鎮的主宰,你們的未來……都掌握在我手里。」他狂妄地笑了。

「你這個可惡又壞心眼的家伙,要是你敵對鎮上的人--;」她蹲湊近他,抓住他的衣袖,破口大罵,可是話到一半卻陡地驚愕收住。

他……他在發高燒!

宋凜風正在發高燒,灼熱的體溫透過睡袍傳到她的手心,她甚至還感受到他的身體正因高燒而顫抖著。

「你生病了?」她低呼著,另一只手直接就撫上他的額頭。

「別踫我!」他想打掉她的手,但就是使不上力氣,只能生氣地撇開頭。

「天啊!好燙……平先生呢?平先生!平先生!」她起身大叫。

「別叫了,老平不在。」他冷哼。

「不在?這種天氣,這種時候,他把你一個人丟在別墅跑到哪里去了?」她詫異地問。

「他有事回台北了……」他疲倦地閉上眼楮。

收回小鎮土地的事似乎被他父親知道了,老平連夜被召回台北,今晚大概回不來了。

「回台北?那你怎麼辦?」她看著他,之前的怒氣驟減,而且毫無道理的竟有點擔心他。

「我睡一覺就好了……妳如果想和我吵架,明天再來,現在我頭痛死了,沒力氣听妳廢話……滾吧!」他煩雜地斥喝。

病得快要倒下的人還能傲慢地叫人滾蛋,可見是死不了的。

「我是很想走,反正我懶得管你的死活,要是你因此一病不起就是你活該。」她氣炸了,說完掉頭就走。

只是,嘴巴說得沖,雙腿在跨出大門之前還是停了下來。

宋凜風是很可惡,很囂張,很無理,很猖狂,很過分……但在這種下著大雨的夜里,把一個發高燒的病人單獨丟在這問前不著村,後下著店的別墅,她卻做不到。

要走,起碼得把他扶到床上去再走。

她皺著眉暗想,為自己的爛好心腸嘆口氣,轉身走回宋凜風身邊,直接拉住他的手臂。

「妳干什麼?」他驚喝。

「我要扶你進去躺著。」她悶悶地道。

「別踫我,我不需要--」他喘著氣,憤怒地掙開,

「夠了!你給我安靜一點行不行?」她凶惡地大吼。

他愣住了,呆愕地瞪著她。這個女人……竟敢凶他?

「我根本就不想踫你,也很想把你一個人留下,可是即使我很討厭你,也沒辦法對一個病人坐視不顧,所以,與其浪費體力亂吼亂叫,不如閉上嘴巴省省力氣。」她沒好氣地怒聲訓斥。

這個潑悍女……宋凜風真想罵回去,可是頭又痛又暈,加上全身無力,實在提不起精神和她對抗了。

邵蘭心懶得多說廢話,以肩膀撐起他,問道︰「臥室在哪里?」

「我……自己走……」他沉沉地喘著氣,仍然倔強。

「自己走?好啊!你走給我看啊!」她立刻放手,冷眼旁觀。

「唔……」一失去她的支撐,他馬上站立不穩,向前僕倒。

她哼了一聲,再度攬住他,譏笑道︰「還說要自己走呢,我看你連動都不能動了。身體不舒服就認分點,一味逞強反而會替身邊的人帶來麻煩……」

他癱掛在她肩上,連出聲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昏沉沉的,明明還有意識,卻彷佛飄得好遠,怎麼也喚不回。

靶覺出他的情況愈來愈糟,她暗叫不妙,半拖著他往樓梯旁的房間走去,上次她看他從里頭出來,應該是他的臥室沒錯。

房間內只有一張大床,陳設和客廳一樣簡單得空洞,她將他攙扶到床邊,把他放倒在床墊上,早已累得滿身大汗,宋凜風幾乎把全身重量都放在她身上,而他又比她高大,從客廳到床的這段短短距離就已讓她氣喘如牛。

「好了,你好好休息,不過我認為你最好吃包藥再睡,我走了,」她低頭對著他道,心想自己居然還好心的幫了一個仇敵,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他似乎睡著了,沒有回應,她瞥了他一眼,發現他不太對勁,原本蒼白的臉變得潮紅,牙齒也一直打顫,身體也不斷地打哆嗦。

「喂,宋凜風,你怎麼了?很不舒服嗎?」她彎身輕拍著他。

但宋凜風完全陷入了昏迷,不但呼吸愈來愈急促,右邊肢體甚至還微微抽搐。

「我的老天!這……這是什麼癥狀?」她連聲抽氣,有點慌了。

她心里明白,宋凜風一定出過事,所以才會不良于行,可是她實在沒想到他病起來會這麼嚴重。

「喂!宋凜風,你醒醒,告訴我你的藥在哪里?喂,拜托你快醒過來啊!」她搖著他,只盼能把他叫醒,以便喂他吃藥。

「嗯……」他申吟了一聲,依然緊閉雙眼。

「天哪天哪!懊怎麼辦?平先生……平先生到底見鬼的在這種時候去台北干什麼啊?」她急得在房里直打轉,然後開始翻找著床邊的茶幾和抽屜,看看能否找到一些相關的藥品。

「真是的!藥到底放在哪里?」她匆匆來到客廳,找遍所有的櫃子,結果,別墅里竟連一些基本的必備藥品也沒有。

「奇怪,按理說,他身體有毛病,總該隨身帶著藥吧?為什麼屋里連一包藥都沒有?」她不解地自言自語,從客廳到廚房,從餐廳櫃子又找回宋凜風的臥室,還是毫無所獲。

她正忙著找藥,忽然听見宋凜風含糊地低語著︰「不……不要……好燙……救我……救我……」

她怔怔地走到他身旁,看著他無助又痛苦的樣子,心里一緊,一股憐憫之情頓時油然而生。

看他這個樣子,她怎麼走得了?

「好痛……我好痛……救我……」

他的聲音嘶啞得像在低泣,听得邵蘭心胸口一陣陣心酸。

明知他在夢囈,但她還是心軟了。沒轍地嘆氣,她把夾克月兌掉,卷起袖子,定進浴室擰了一條濕毛巾出來,在床沿坐下,擦拭著他的額頭和臉頰。

他比雜志上的照片消瘦多了,眼窩深陷,眉宇擰蹙,如果不是看了雜志,任誰都不會想到他就是照片上那個帥哥。

「你啊,平常就只會凶巴巴的,現在可憐兮兮地躺在床上,得求我幫你了吧?快說對不起,我就救你,快說啊……」看他難得這副溫馴安靜樣,她于是淘氣湊近他的臉,故意齜牙咧嘴地嘲諷。

這時,宋凜風倏地睜開眼楮,直瞪著她。

她嚇了一跳,急忙向後退開,他卻一手抓住她,低喊︰「若君……不要走……別離開我……」

她呆愣地盯著他,心想他他八成是將她錯認成別的女人了。

「喂,我是邵蘭心啦!快放手……」她輕輕掙開他的左手。

「……陪我……陪在我身邊……」他的眼神毫無焦距,仍是喃喃地輕喚著。

「好了,我不會走的,你就放心的睡吧。」她像在哄小孩一樣拍拍他的手。

她的話似乎令他安心不少,但還是緊握住她的手不放,才慢慢閉上眼楮。

賓燙的熱度從他的掌心傳向邵蘭心,她的心髒陡地怦怦亂跳,跳得她自己一頭霧水。

吧嘛啊?被一個病人握手有什麼好心跳加速的?更何況這家伙還和她有仇呢!

自嘲地翻了個大白眼,她小心地扳開他的手指,又進浴室重新擰了毛巾,輕拭他的臉和頸子,當毛巾移向他睡衣的領口時,她的目光不禁被那從領口露出的疤痕攫住。

不讓人踫,不讓人看,他到底想隱藏什麼?

基于好奇,她緩緩解開他睡衣前襟的鈕扣,往下拉開,驀地,她臉色乍變,像觸電般收回手,瞠目結舌地瞪著眼前那一大片從脖子到月復部,猙獰地布滿他整個身體的暗紅焦痕!

這是……燒傷嗎?到底是多大的火能將一個人燒成這樣?他又是如何存活下來的?

是因為這樣,他才躲到小鎮來的嗎?

她屏息而出神地呆愣著,久久無法平緩心中的沖擊,在這一瞬,她忽然能夠體諒他那種扭曲而暴躁的性格,一個人受到如此嚴重的創傷,不瘋狂才怪,更何況,他又是那種自負驕傲的富家少爺……

暗喘一口氣,她像是窺視了他的秘密般,心虛地將衣服掩上,扣好鈕扣,再幫他蓋好被子。

「宋凜風……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事?」她盯著他即使睡著仍然緊蹙的臉,喃喃地問。

他沒有回答,只是不斷地申吟著,她伸手再次測了他的體溫,熱度似乎又提高了。

她擰緊雙層,驚覺再這樣拖下去,搞不好真的會出人命,她得找個醫生來看看他才行。

對,救人要緊,就去找鎮上的老醫生來一趟。

于是,她拎起夾克,毫不遲疑地沖出別墅,早就把她來這里的目的拋到腦後,早就忘了……宋凜風是個多麼可惡的家伙……

宋凜風終于醒了,他慢慢睜開眼楮,意識終于從無邊的黑暗和夢魘中回到現實,彷佛和惡鬼大戰了幾百回合,他全身累得酸軟無力,不過,一直侵襲著他的那股疼痛卻已消失,因此,雖然還是相當疲倦,但他竟然覺得身體輕松了許多。

昨夜的雨似乎停了,陽光從窗外泄入,伴隨著啾啾的鳥叫聲,他輕輕吁了一口氣,印象中,這一年來從不曾在早晨醒來時如此平靜。

但他的平靜沒維持幾分鐘,因為一個淺淺的鼾聲突然打破了這個美好的清晨。

鼾聲?為什麼他的房間里會有人打鼾的聲音?

擰著眉,他掙扎坐起,赫然發現邵蘭心側縮在角落的一張沙發椅上沉沉睡著,當下瞪大雙眼,臉色大變。

這……這個女人怎麼會睡在這里?她不是在昨晚就回去了嗎?他驚駭得下巴差點掉到胸口。

「邵蘭心!起來!」他怒聲大喝。

邵蘭心蠕動了一下,繼續睡。

「邵蘭心!妳給我起來!」他提高音量,血液陡地暴沖到腦門。

「唔……還早嘛……再讓我睡一下……」邵蘭心咕噥一聲,抱頭又睡。

「妳……妳這個女人,還不起來!」他氣得左手抓了背後靠枕丟向她。

「哇噢!怎麼啦?發生什麼事了?」邵蘭心驚跳地抬起頭,揉著酸澀的雙眼,緊張地看著四周。

「邵蘭心,妳在我房里做什麼?」他怒聲問道。

她愣了一下,看著他,點點頭道︰「啊,原來你已經醒了,好多了嗎?還有沒有發燒?我看看……」

她邊說邊走向他,也不管他有多驚愕,一副理所當的樣子,伸出手就按住他的額頭。

他呆了一秒,隨即打掉她的手。「妳干什麼?」

「嗯,燒退了,精神也不錯,古醫生打的那一針還真有效。」她沒理他,兀自點點頭,打了個呵欠,喃喃地道︰「不過古醫生交代說醒來得讓你吃一包藥,我去倒水。」

她說著便端起杯子往外走。

「邵蘭心!站住,妳沒听見我在問妳話嗎?」他臉色鐵青地大喝。

「嗄?」她回頭看他。

「為什麼妳一大早會在這里?」他怒瞪著她又問一次。

「怎麼,你不記得啦?昨晚我差點被你折騰個半死。」她又是捶肩又是扭扭頸子,走出房間去倒了一杯溫開水,才又踱回房內。

昨晚她真的忙壞了,半夜十二點,沖出去敲鎮上的老醫生古大德的門,硬是把老人家從睡夢中挖起,緊急地載他到別墅來替宋凜風診療。

打了一針之後,她送古醫生回去,順便拿了藥,再一路沖回別墅,古醫生交代要先喂宋凜風吃一包藥再讓他睡,她試了半天始終無法將藥灌進他那長滿了胡子的口中,沒法子,只好拿剪刀先把他的胡子剪短,再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藥灌進他嘴里,接著,藥效發作,他開始流汗,她又忙著幫他換衣服,擦汗……

總之,等他安穩地睡著後,大概也凌晨兩點多了,她這才疲憊地癱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睡到天亮。

「被我折騰?什麼意思?我昨晚不是已經叫妳滾回去……」宋凜風不解地擰緊雙眉。

「你發高燒燒得不省人事,我怎麼走得開?平先生又不在,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萬一你就這樣掛了我不成了間接凶手?」她哼道。

「妳的意思是……妳整晚都在這里……」他驚駭地問。

「對,我一整晚都在照顧你,找醫生來看你,還喂你吃藥,替你擦汗、換衣服……」她將杯子放在茶幾上,故意把每個細節說得清清楚楚。

「妳……妳私自替我換衣服?」他低頭一看,身上的確已換上一件新的睡衣,頓時驚怒得臉上毫無血色。

那表示……她看見了他的身體,看見了他身上最丑陋的傷痕……

「是啊,因為你流了一身汗嘛!」見他臉色一寸寸發白,她又指著他的臉,補充一句︰「還有,為了方便喂你吃藥,我還剪短了你的胡子,請別見怪。」

「什麼?」整個人都呆掉了!

她找來醫生?還……還替他換衣服?甚至剪他的胡子?……

他迅速地模著下巴,果然,原本覆蓋了半張臉的長胡此刻只剩下一片參差不齊的短髭!

這個臭女人……

「妳……」他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她未經他允許就做了許多他最禁忌的事,讓外人見到他,踫觸他的身體,她以為她是誰?

「好了,我明白,你不用謝我了。」她笑著聳個肩。

「誰教妳多事的?誰要妳帶外人進來的?妳這個該死的女人--」他大聲怒吼,恨不得有匱法能讓她在地球上消失。

「喂喂喂,你別激動啊,你的病好不容易才剛好……」她安撫道。

「出去!傍我滾出去!」他氣得從床上翻下來,大聲厲喝,一跛一跛地沖向她,卻在離她還有一步的距離時絆了一跤,跌倒在地面前。

她無奈地蹲,對著他搖搖頭,早就猜到他醒來會拿什麼臉色給她看,這個男人,說穿了就是對自己的模樣自卑到極點,他以前的自信都在外貌燒毀的瞬間被擊垮了。

「哎,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好歹我幫了你耶,要不是我,你說不定會並發其他癥狀,更說不定會死掉哩。」看過他身上的痕跡之後,她比較能包容他的壞脾氣了。

「那我寧可死!懂嗎?我寧可死掉算了!」他猙獰地對她狂吼。

「喂,宋凜風……」她被他的歇靳底里惹得皺眉。

「為什麼不干脆讓我病死算了?妳這個該死的女人,為什麼要多管閑事?為什麼老是要管我的事,我就算想死也不用妳管--」他伸手攫住她的手臂,持續大吼著。

她听不下去了,俏臉一沉,不等他吼完,便甩開他的手,朝他的臉摑了一巴掌。

啪!

一記清脆的聲響,把宋凜風打得驚愣住口。

「你給我清醒一點!有多少人想活卻活不了,你卻這樣糟蹋你的生命,不過是一點燒傷痕跡,不過是走路不太順,又不是世界末日,你到底還要鬧情緒到什麼時候?」她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怔怔地盯著她,被她罵得傻眼,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和一些全身嚴重灼傷又毀了容的人比起來已經好得太多了,他們的外貌整個變了形,卻依然有勇氣去面對世界,面對自己,而你,你的臉還是完好無缺啊!就算傷了右手右腳,你也還有左手左腳,不是嗎?」

臉頰的疼痛終于讓他回神,三十年來,從沒有人敢打他,這個女人居然敢對他動手?

「妳……妳懂什麼?四肢健全的妳,無憂無慮的妳,懂什麼?」怒火席卷他全身,他嘶啞地吶喊著。

「我當然懂,因為我母親就是個雙腿有殘疾的人!她比你更慘,因為她的下半身完全癱瘓,連走都不能走!」她提高聲音,壓過他的叫囂。

他呆住了。

她蹙著小臉,瞪視著他,一字一句地說下去。

「我母親在生了我之後,一次送花途中出了車禍,從那時起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但是,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沒看她為她的腿掉一滴淚,她樂觀、認真、開朗、熱情……雖然下半身不能動,但她用她的上半身溫暖了我們家每一個人!甚至,她比我們都還要堅強,她沒辦法站立,卻是撐起我們家的支柱,她讓我明白,即使只能坐著,也可以熱愛生命,也可以仰望天空,是她告訴我大地有多麼寬廣,是她告訴我世界有多麼遼闊,所以,我從小就決定,我要替她奔跑,為她跳躍,所以我好動,坐不住,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背著她踏逼每一塊土地,帶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可是她卻走了,十年前,生了一場大病,死了……來不及等我長大,來不及……讓我實現我對她的承諾……」她說到後來,眼眶微紅,聲音也略帶哽咽。

他被她臉上深刻的哀傷,以及聲音中濃烈的憂傷撼動了。

為什麼他會認為她不曾痛苦過?為什麼他會認為她無憂快樂?眼前這張清爽明麗的小臉,正堆著不輕易示人的傷感,那雙始終清澈率直的眼楮,正寫著她最大的遺憾……

她,原來不是他認為的那種不知人間疾苦的無知女人,原來,並不是臉上帶著笑容就表示內心不會哭泣……

他就這麼直望著她,微微出了神。

邵蘭心吸吸鼻子,差點就要掉下眼淚,不過,她忽然發覺宋凜風正用一種奇特的表情看著她,心中一驚,這才醒悟她竟然對宋凜風說出自己深藏在內心、從來不曾對任何人說過的心情,而且還在他面前顯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頓時有點懊惱,慌張尷尬地清了清喉嚨,又扮起了怒容,繼續訓誡。

「我母親即使在病危時,也依然和生命奮戰,她想活下去,拚了命也要活下去……而你,你這個家伙卻不知惜福,只會怨天尤人,整天把自己弄得哀哀戚戚的,我請問你奮斗過嗎?為你自己的生命戰斗過嗎?有嗎?」她傾向他,咄咄逼問。

為……自己的生命戰斗過?

他被她的問題問住了。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東西幾乎不需要太費力就能得到,是機運,還是幸運?或是家財的優勢?總之,他的成長比別人順利,加上天資聰穎,只要稍作努力,一切似乎唾手可得,因此,他從不必為任何事戰斗,即使在和兩位哥哥競爭接班人位置時,即使在與一大群樊若君的追求者較勁時,他也都能輕而易舉勝出。

那時,他以為世界上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直到他失去他最自豪的外貌和健康,他的驕傲終于被擊毀。

但,身體的傷殘只讓他痛苦、絕望,卻從未讓他清醒。

他逃避著所有人,消極地想把自己的丑惡藏起來,卻從沒想過要和自己戰斗……

「沒有戰斗就放棄,是最愚蠢的,我媽說過,即使是一朵花期只有一天的花,也會用盡所有力量讓自己在一天內綻放美麗,懂嗎?所以,別再動不動就想死,用死來逃避一切是最懦弱的行為,想想看,你死了除了親痛仇快,世界還不是照常運轉?」她一臉認真地又道。

就算他死了,世界也會照常運轉!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率直臉龐,胸口一陣悸蕩。

自從出事以來,他听不進去任何人的安慰,他築起一道牆,把自己和外界隔絕,獨自在牆內舌忝舐著自己的傷口,拒絕接受任何假借關懷之名的同情和憐憫。

但為什麼這個女人的話字字都能敲進他的心坎里?她用最簡單又直接的詞藻,沒有刻意的修飾,沒有做作的討好,毫不留情地就直搗他心底最深的黑洞,把他自我封印的匱咒撕毀,解開他自縛了許久的那道死結……

「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話,就別再胡鬧了。」她又道。

他還是直望著她,靜默地沉吟著。

「你……干嘛那樣看我?」她被他那種奇異的眼神看得全身怪怪的,皺了皺眉。

「妳為什麼要幫我?妳忘了我正在對付妳和整個小鎮嗎?」他想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她明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麻煩,為什麼還願意留下來照料他?

「我沒忘,而且我會和你周旋到底。但我可不想乘人之危,等你病好了,我們再來算個總帳。」她哼了一聲。

「妳可別以為我會這樣就收手。」他略帶挑釁地道。

「我也不認為你這麼容易就被擺平,不過我可不怕你,雖然我始終搞不清楚你為什麼要整我,不過我可也不是那麼好欺負,想對付我你就試試看。」她一手扠著腰,毫不示弱地道。

「妳真笨,妳難道沒想過,我要是病倒了,小鎮土地收回的事就會延緩或停擺,這對妳和整個小鎮不是很有利嗎?」他嘲諷地看著她。

「啊?這我也知道,可是,見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她愣了一下,才無奈地又是皺眉又是搔頭。

颯爽的眉宇,澄澈的眼瞳,不服輸的嘴角,看似粗野無禮,可是在那大剌剌又沖動莽撞的性子下,卻有顆柔軟心腸……

邵蘭心不是個粗魯女子,她只是率性又不拘小節,她大概是那種在戰場上看見對手受了傷,會先幫對手療完傷之後再公平對戰的呆子!

一個沒心機的笨蛋……

他驀地發現,他其實一直沒有好好地看過邵蘭心,打從初次見面開始,他對她就有了嚴重的偏見,才會導致兩人失和敵對。

真要追究起來,她一開始並沒有惡意,反而是他一再地激怒她,排斥她,攻擊她……

把她變成敵人的,是他自己,不只如此,自從出事後,他潛意識里就與整個世界為敵……

「喂,你發什麼呆啊?來吧,我扶你起來吧,你該吃藥了。」她對他伸出手。

他又看了她長久,心中對她的芥蒂稍減,只是,他畢竟還是無法一下子就原諒她,因此臭著臉別開頭,不願領情,

「不用妳多事,我自己起得來。」他坐在地板上,冷冷地道。

「好,隨便你!藥就放在杯子旁,記得再吃一包藥。」她指指茶幾道。

「那是什麼藥?」他皺眉問。

「那是我們鎮上最有名的老醫生開的藥,他昨天來看過你,說你得了重感冒,一定得照時間吃藥,還有,他說你的手腳可能會麻痛,所以替你加了一些其他成分,他保證你吃了會輕松許多,怎麼樣,身體有沒有舒服一點?」她解釋道。

他看著藥袋一眼,心想他的身體的確輕松不少,難道真的是吃了這些藥的關系?

「吃了藥,你再睡一下,然後打電話給平先生,叫他回來照顧你,我累死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覺了。」她說著拎起沙發上的夾克,準備回家。

「喂,邵蘭心!」他突然叫住她。

「干嘛?」她回頭看著他。

「妳打我一巴掌,還有隨便剪掉我胡子,這些事我會全部記在妳的帳上。」他刻意板起臉孔道。

「好啊,你就盡量記吧,最好記得厚厚一迭,到時我們再一次決算。」她一點都沒被他的威脅嚇倒,反而揶揄地撇了撇嘴,走出房間。

他盯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听著她離去的腳步聲,一股暖意莫名地繞上心頭,不知不覺牽動了他許久未曾上揚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