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俠龍戲鳳 第6章(2)

書名︰新俠龍戲鳳|作者︰沈亞|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太醫院判康厚德在龍首鎏金台下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這是他第幾次來報信?俊帝繼位之後第三次了吧?每一次都很糟,每一次都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伏匍于此。

俊帝冷冷地凝視著他,輕輕開口︰「你方才說什麼?」

「卑職……卑職無能……」

澄泥硯當頭襲來,康厚德不敢閃避,只能硬頂著讓硯台打破了頭,潑了一身墨。

他閉了閉眼楮,忍痛抖著聲音︰「啟稟陛下,太後心疾日深,心脈斷……

只能……只能養著,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

俊帝咬牙怒視他。「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也就是說連藥都不用吃了,藥石罔效的意思?!」

康厚德全身都伏在地上不住顫抖。「卑職無能!」

「你的確是無能!傍我拖下去!傍我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

「陛下饒命!陛下!陛下饒命啊!」康厚德哭嚎著,知道這次是逃不了了,但依舊不斷嚎啕。俊帝斷不會饒他的,但他一定得叫,叫得他不起疑心。

小太監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一地殘墨後無聲無息地退出去。

「擺駕漪清宮!」

「皇上。」小喜迅速攔在他跟前,低低地彎著腰,輕聲︰「院判去了大半日,太後此刻正歇著。」

俊帝惡狠狠地瞪他。「所以?」

小喜不坑氣,只是無言地彎著腰。

蘭俊怒極!

他猛地一手掐住小喜的脖子,將他重重攢在柱子上。「所以朕不能去看望她?說啊!你敢攔著我,怎麼不敢說因為她恨死我了,因為只要一見到朕,她的病不但不會好,還會病得更重!說不定一下就給朕氣死了是不是?!」

小喜緊緊閉上眼楮。他不想看,不想看那張猙獰的臉。

俊帝將他拖起來,再一次狠狠地摔在柱子上!明明看起來是那樣孱弱枯瘦,但發起怒來卻依然有著千鈞之力!

小喜一窒,後腦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不由得一黑。

恍惚間,彷佛听到那個小小的孩子這樣輕輕喚他,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嘿?痛不痛?」

眼前明黃色的袍子一閃,他惶恐極了,連忙想起身下拜,可是他連呼吸都好痛!整個肺幾乎要炸開了,那痛撕裂著他身上的每根筋骨。

那孩子搖搖頭,同情地看著他。「別起來。你是誰?為什麼會跌進池子里?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他說不出話來,不識水性的他嗆咳得連眼楮都在噴水,嗚嗚地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不是失足跌下的,是被其他的小太監欺負;他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他,將他扔進這里,因為他是最下等的;他們恨他,說他連長相都是個妖孽。

那孩子居然還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嗆出來的水濺濕了那明黃色短袍,他真恨不得自己當場就死了!他怎麼敢弄髒他?!

只因不受他人待見就被扔進池里溺死,弄髒了太子的衣袍豈不是要被活剮了?!

「不要哭。」那孩子這樣說,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水,那清朗的臉孔認真地看著他,說︰「不要哭。」

「求陛下成全,讓太後回北狼頤養天年。」他跪在俊帝面前,喑啞著嗓子吃力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作夢!」俊帝冷笑。「放她回去好讓你們起來反我?」

「陛下!」他匍匐在他腳下,全心全意︰「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讓太後跟兩位小鮑主回北狼吧!小喜願為陛下效死!小喜願永伴陛側——」

一記狠狠的巴掌就是他的回答,那巴掌打得他眼前一花,耳朵啵地發出一聲碎響,劇痛傳來,世界突然就安靜了。

俊帝削薄的唇在他面前一開一合,尖刻地說著什麼,但那聲音好遠,遠得像是從天際傳來。

蘭俊的眼冷冷地剮著他。「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一個閹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苞朕談條件?連個暖床的也算不上!你不配!」拂袖而去,沒有回顧。

不要哭……那孩子認真的眸子凝視著他、安慰著他︰「從今天開始你跟著我吧,不要哭了。」

小喜伏匍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落日,夜深,月起,星沉。

整整兩天。

等他清醒,已經被扔進了黑牢。

俊帝說︰「要死,就去死。」

六年前錦華宮

老宮娥蹲踞在陰暗的角落里怔怔地注視著那男人。

真想不到他肯做這種事。堂堂金璧皇朝的御史大夫來這里充當下人,為她擦手、為她洗臉、喂她吃飯,一整年。

中間他也離開過,有時候一兩天,有時候三五天,每次她都覺得他不會再回來了;但他總是再一次出現,就這麼日復一日地照顧著小鮑主。

為什麼呢?如果他真的喜歡公主,當初怎麼連多看公主一眼也不肯?如果當初他就娶了秀公主,事情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多年前公主想嫁給御史大夫呼延恪的事情轟動了整個宮廷,讓秀公主青眼有加卻又完全不理不睬,只對發妻一往情深的痴心男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老宮女不懂呼延恪。但她不懂的事情多了去,數十年來樁樁件件,又豈止一個古怪的御史大夫而已。

她遠從北方狼帳跟著老老皇帝來此已經將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來她只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蘭氏,以前服侍老老太後、服侍太上皇,後來蘭壹當了太子她就去服侍蘭壹。

他們讓她去侍候誰她就去,後來他們老忘了宮里有這麼個人,于是她就到處都去,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穿梭在每個宮里,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看顧著蘭家所有的孩子。

她喜歡蘭壹,那孩子心性最為善良。雖然她又聾又啞,可是他待她始終都是和顏悅色,還說整個東宮里他最喜歡的就是姥姥;其實她那時候才二十多歲,還不算太老。可是蘭壹說她是姥姥,那她就是姥姥。

蘭壹走了,東宮之主換成了蘭馥。

他們都說是大嗓門的蘭馥毒殺了蘭壹,可只有姥姥知道其實不是。

蘭馥嗓門雖然大,可心是好的;他力大無窮又奔放豪勇,就像以前草海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勇士一樣光明磊落。如果蘭馥要殺一個人,他會在大白日里沖上去用刀砍死對方。粗蠻,但是直接。

可是粗蠻直接的勇士卻被蜂給叮死了。

打獵的時候從林子里竄出無數只毒蜂,蘭馥一下就死了。多諷刺!他的名字里有著花香,最後死于蜂吻。

那麼好的孩子卻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因為她又聾又啞,周圍的人總不防備她;他們不知道她可以讀唇語,也不知道她其實識字。她像個無聲的影子,在內庭里到處來來去去,總有人用得上她,也總有人遺忘了她。

她見證了蘭家所有孩子的出生,也見證了那些青春性命的逝去。但姥姥什麼都不說,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覺得自己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蘭十三出生的時候姥姥也在旁邊,可是她太粗糙了!侍候皇朝最尊貴的小鮑主,那些人一定要是模樣最好看、聲音最好听、手腳最縴細的人才可以,粗笨的姥姥當然不成,她只能遠遠地望著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姥姥的命運就像一條小船,在內庭里蕩啊蕩的,總蕩在蘭家孩子身邊。

那天蘭十三被廢了武功,姥姥就像現在一樣蜷縮在黑暗里,靜靜地看著,等他們都走得遠了,她才出來輕輕地抱起蘭十三,將她像個嬰兒似地護在懷里。

姥姥永遠都木著臉,她是不可以流淚的,一旦流淚就是有感情,有感情他們就會趕走她,甚至殺死她。

可是姥姥從來沒有忘記,她沒忘記蘭壹徜徉在花前月下,笑吟吟地用唇語對她說︰「姥姥,這花用來釀酒最好。」

她沒忘記蘭馥亮晶晶的黑眼楮;更沒忘記冬日里蘭十三那銀鈴似的笑聲,每一年都因為她笑,所以春天才記得要來。

可是他們廢了她,殘忍得像惡鬼一樣。

那一夜禁衛軍嘩變,一直陪伴在小皇帝身邊的長公主蘭十三落了單,她在太後的寢宮外被擒,他們說秀公主主使禁衛軍反叛,她去太後寢宮是為了斬草除根。

爆里的侍衛、暗衛輪番上陣,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終于擒住她。听說秀公主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夜的血戰讓很多人用性命明白了什麼叫「天下第一」。

但她終究還是被逮住了。他們問她,小皇帝去了哪?蘭十三當然不肯說,原本暗衛們要殺掉她,因她武功太高了,只要稍有機會就會反噬,留她活口肯定後患無窮,還是直接殺掉最為安全。

蘭七不肯。這世上總也有他不肯殺的人。

「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一定割下你的人頭祭奠六哥!」

蘭七冷笑。「六哥?你真的以為蘭老六是個好東西?你以為蘭壹是怎麼死的?蘭馥是怎麼死的?你以為他只當了八年皇帝就甘心放手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內心有愧!他殺兄弒弟,屠戮自己的親人!」

「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崇高無上的蘭六比誰都還要惡毒!他的所作所為連我都自嘆弗如!只有你那麼蠢——哈!也是。若不是你這麼蠢,他也不會容你活到今天替他帶孩子。」

「你閉嘴!蘭七,我真不敢相信你做了那麼多惡毒的事卻連半件都不敢認!你孬種!六哥是怎麼死的?你說!他好端端一個人還正值壯年,為什麼突然就死了?是你殺了他!你怕他!你非得等他死了才敢反!」

啪地一聲脆響!蘭七狠狠地甩了秀公主一巴掌。他只有這時候敢打她,以前他不敢的,他武功沒有蘭秀高,連想踫踫她的手指都沒機會。

「你胡說!我才不怕他!」

蘭七陰柔俊美的臉龐映照著火光,透著股說不出的妖艷;他憤恨咬牙,像毒蛇一樣發出嘶聲︰「偏生他命長,吃了那麼久的毒卻硬撐到今天才肯死!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嗎?他那該死的混帳讓我等了這麼多年!這皇位本來就該是我的!」

秀公主的唇角流著血,卻還是哀笑著,淒美頹艷。「殺掉我,不然我一定會割下你的人頭。」

蘭七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那黑黑的瞳孔里沒有情緒,好像他看著的是一個跟他完全陌生的人。

「廢了她。」

看到蘭七翕動的口唇吐出那三個字,姥姥的心抖了一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姥姥不知道,因為她不敢看。

等她重新睜開眼楮,秀公主就像個破布女圭女圭似躺在地上,她的四肢腕部都被割開,血汩汩地涌著。

那血,好紅,浸潤著地面,慢慢地淌流著。

姥姥上前將蘭十三抱在懷里,像抱嬰兒似輕輕地搖晃著。她還是沒有哭,但她在心里發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孩子。

餅往的回憶讓姥姥的眸子黯了黯,她抿了唇,揣在懷里的手緊緊握住刀,半刻也不敢松懈,即便那男人已經來這里一年多。

那男人今天沒扮成宮女,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錦華宮是愈來愈少人來了,有時候連送膳的太監宮女都有意無意地忘了她們。

他在宮里點上了一對大紅囍燭,還擺了合巹。

姥姥覺得自己的腦袋肯定是糊涂了,今兒個晚上有誰要成親嗎?這錦華宮里就只有三個人——秀公主、男人,跟她。

他們要成親?秀公主已經成了木偶好久好久了!這些年來她不會動、不會哭、不會笑,只是活著。

有的時候秀公主甚至連著好幾天都閉著眼楮,看起來像是死了,只差那麼一口氣。

「我要娶你。」呼延恪抱著秀公主走到桌前,輕輕地放下她。

沒有蓋頭布,沒有鳳冠霞帔,只有一對搖曳的紅燭跟合巹。

他坐在蘭十三面前凝視著她,那雙眼楮好黑、好深。「就在今天。你答應,就得嫁給我;不答應,也得嫁給我。」

看著他翕動的唇,姥姥啞然。這算有選擇?

「姥姥。」

她嚇了一跳,不由得往黑暗里更縮了縮。她是不會走的,不管那男人怎麼趕她,她都不走,她要守著公主。

呼延恪朝她招招手,眼底居然罕見地有著笑意。「來。」

姥姥怯生生地從黑暗中站起來,默默移動到他們面前。

「你坐那邊。」呼延恪指著貴妃榻。

姥姥不明就里地走過去,坐下。

呼延恪握著蘭十三的手,溫柔地開口︰「你現在沒有長輩,雖然你六嫂還在,但我想她沒辦法來幫我們主持婚禮。姥姥從小看著你長大,她是你們蘭家年紀最大的長輩了,我想你應該不會反對。」

姥姥的身體愈來愈僵硬,她不太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畏畏縮縮地往椅子旁悄悄地挪……

「姥姥。」呼延恪來到她面前,確認她可以看到他的唇,他的俊臉向著她,就連已經年過半百的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請你坐好,你希望蘭秀下半輩子幸福吧?」

姥姥怯生生地點頭。

「我發誓我會永遠照顧她。」

姥姥覺得自己的眼眶濕了,她忍了那麼多年,忍得連自己都以為已經沒有眼淚,卻沒想到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就讓她老淚縱橫。

于是,呼延恪抱著蘭秀往外拜了天地,往內拜了姥姥為高堂,他踫著蘭秀微冷的額,這樣就是夫妻交拜,然後握住蘭秀的手端了酒,酒盞交錯,各喝了一杯。

「我們成親了。」呼延恪將她緊緊擁在懷里,沙啞地在她耳畔低喃︰「你認也好,不認也好,我們都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