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怒了嗎? 第8章(1)

書名︰相公,你怒了嗎?|作者︰唐絹|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做完例行雜務,弟妹都在午睡的午後,招娣托著昏重的頭,坐在寶康院落的垂花門上。

這等門的習慣,她都改不掉了。不管天氣多寒,不管心里多冷。

她拿著樹枝,懶懶地在沙地上畫著花樣。

忽然,她心生一計,用腳劃平沙地,在上頭畫了個三角形與兩條線。

她一個跨步,站到了左邊,對著右邊,故意壓低聲調說︰「喂!寶寶,你干嘛生氣啊?」

她再站右邊。「騙人!明明有。」

再站左邊。「告訴你,沒有就是沒有。」

右邊。「好,那我們就打琉璃,輸的人說實話。」

左邊。「打就打,不怕你的。」

她自個兒打了一會琉璃,孤寂地……

「哈,我贏了。」她每次都會贏寶寶的,用腳趾猜都知道。

「哼,好啦好啦,跟你說實話啦。」

「你干嘛生氣?」

「因為你說討厭我。」

「你給我吃口水,一直像小狽一樣舌忝我,還要月兌我衣服,我能不討厭你嗎?」

「那、那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啊?為什麼她會突生這個念頭?

「哼,怎麼可能?」她自嘲地說。

這回,她沒有勇氣到對面說︰不,這當然可能,我是真的喜歡你……

寶康那樣疏離、冷淡地看著她,怎麼會喜歡她?

可是,她也不希望討厭她。

想著,鼻好酸,招娣擦擦眼楮,又扮起一人兩角的游戲,她好想和寶康和好。

右邊。「啊啊!不管啦!總之我先不對,我不該說我討厭你。」

左邊。「不,招娣,我也不對,我不該像小狽一樣舌忝你。對不起。」

「嗯,那我們和好。」

「好,我們和好。」

招娣伸出的手,一直沒有人回握。

她泄氣地坐回台階上,支著額頭,揉揉鼻子。

寶康真的會和她和好嗎?她想起他今天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跟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為此她好煩惱。

忽然,她覺得有雙視線在對著她,她一愣,以為是寶康回來了,在附近躲著,偷瞧她的懺悔呢!

她一張望,瞧見那三四個人。

細看,她垮了臉。

「呃,為什麼……你會在這兒?」她有些愕然。

在游廊上候著的,竟然是上回差點兒和寶康鬧翻臉的順大行當家——墨蘭,後頭一樣跟著她那熊虎般的隨從。

墨蘭沒理會她,逕自往前走去。

「喂!你去哪兒?」招娣叫住她。客人怎麼可以這樣亂跑?

可墨蘭卻抬高臉,斜眼睨著招娣。

「哼,這話是你能問的嗎?」

招娣對她這自以為高貴、一副不可侵犯的模樣感到厭惡,正想回嘴,遠邊春春就端著茶跑過來。

「客人,您該在大廳上等候的,當家還沒回來。」春春對她自行在宅里闖蕩的行徑感到微怒。

不料,墨蘭奪了她手上那杯茶,住春春臉上一潑。

春春尖叫。

「你做什麼?」招娣護在春春面前,插腰斥道︰「到別人家作客要有規矩!」

「呵,這倒是福爾家教下人的規矩。」墨蘭嗤笑著,然後竟領著她的僕役,就往寶康的院落走去。

「我有事要和你們當家談,我在他房里候著。」她霸道地說。

招娣氣炸了,趕緊奔到那垂花門前,大字形地擋在門口。

「你怎麼可以這般無禮?你不過是個客人——呀!」可話還沒罵完,她就像個小雞一樣,被那熊漢給拎起來往後丟,這幫人就這樣大方地進了寶康的院落。

春春趕緊扶她起來。「招娣,你沒事吧?」

本來很暈的頭現在更糟了,招娣眼里的春春變成了四個。

「這、這些人怎麼這樣?」她罵。

「方才便是這樣!」春春說︰「門房都問不得呢,他們直闖進來,我們怕是當家很重要的客人,便請上大廳。沒想到他們又擅自闖到這里來,欺人太甚!」

「春春,我告訴你,上回當家給這女人狠狠地吃了閉門羹。」招娣哼哼冷笑地說︰「這回,也一定會給這女人好看!」她打著包票。

申時出頭,寶康的馬車回來了,他跟著傳察還有兩三個分鋪掌櫃,魚貫走進游廊,要往他的院落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談論事情。

招娣正好拿著黃銅茶壺,要去廚灶上補些熱水。她看見寶康迎面走過來,忽然有些緊張,但墨蘭擅闖的事情,她一定要讓寶康知道。

她便叫。「寶寶——」

傳察抬頭,好奇地看她一下。可他旁邊的寶康依然低著頭,專心地聆听分號掌櫃的報告。

她心一揪,不知道他有沒有听到,只好再喊︰「當家。」

寶康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點了個頭。

她正要趁機開口,寶康竟又垂下眼,低聲問了那掌櫃幾個問題,腳步不變,與招娣擦身而過。

那一眼好隨便,好像在看一個路人一樣。

那忙碌的感覺仿佛在告訴她︰沒事,就不要隨便喚他。

招娣傻傻地站在原地,愣著,怔著,也一直想著,心口上的扯痛與泛麻,到底是為了什麼。

接著,她听到春春的聲音。

「當家!總管!」春春叫著。

她听到寶康關心的回應。「怎麼了?」

他停下來了!而且,這麼關切地問著春春。但他卻不願為她停下?

春春把墨蘭擅闖的事告知當家,寶康一伙人便急往院落而去。

春春見招娣傻愣在那兒,趕緊拉她一把。「嘿!招娣,我們快跟著去啊!去看那婆娘被當家趕出去,消一消咱們的怒氣!」

招娣綿綿軟軟地被春春拖到寶康的院落,在那兒候了半個時辰。

當院落里的人出來時,春春她們還特地站在一個顯眼的地方,要那女人注意到她們。

可招娣看了一下,卻發現!

寶康是微笑的,墨蘭也是微笑的,兩人微笑地、熱絡地、親近地交談著。

她甚至看到,遇到了階梯,寶康攙著墨蘭的手,另一手微扶她的腰際,小心翼翼地帶著她下階梯。

招娣和春春都傻了眼。

「搞、搞什麼啊?」春春驚訝地抱怨著︰「當家好像沒有怪罪的意思耶!瞧他那小心的模樣,好像那女人踩的是萬丈深淵一樣?什麼嘛!那不過是三層階梯耶!當家是怎麼搞的嘛?」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們相依相偎的親密模樣。

寶寶他,願意和一個他曾經不屑與之為伍的女人說話,卻不願為她停一下,听听她說話。

她做錯了什麼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啊!招娣,我們快走。」春春拉拉招娣。「情況不對,當家好像沒要責怪那女人,我們快走啦!」

可招娣走不動了,春春便放著她,自己先逃命去。

當墨蘭與寶康一伙人經過招娣身旁時,墨蘭斜著眼,從腳將招娣打量了一遍,呵笑幾聲,貼著寶康的臉頰,細著聲說︰「寶康,就是這侍女,我還記得她呢,上回同你一起來的。」

招娣看到傳察的不以為然,不過半個時辰的密談,她就能親熱地直喚寶康的名諱。

可寶康卻還是保持著輕淡的微笑,問墨蘭︰「怎麼了?她對你做了什麼?」

招娣看著寶康,但寶康的臉在她眼里全是糊的。

「她和另一個侍女對咱們不敬。」墨蘭嬌笑。「你可要好好教教她們規矩。」

「嗯,我知道了。」寶康轉頭,對傳察說︰「這事,你來處理。」

說完,他便偕著墨蘭走了。

他沒有開口問一下招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麼,好像開口同她說話是一件浪費生命的事。

傳察留了下來,為難地看著低頭的招娣。他明白,這小僕佣什麼錯也沒有。

「招娣,你……」傳察說︰「把事跟我說吧,我去同當家解釋。」

「沒事的,總管。」招娣抬起臉,即使淚眼汪汪的,她還是努力地笑。

可笑得太用力了,竟把眼淚給擠了下來。

她忍著哭咽,再說︰「沒事的,我沒事的,都很好,都很好的。總管。」

她一直重復,好說服自己真的沒事。

說完,她就默默地回到院落去了——

立冬後的天更寒了,尤其是深更之後。

但招娣還是堅持等門,不只是習慣,她還想跟寶康把話說清楚。

她渾身乏力,搬不動火盆,只好將自己穿得肥鼓鼓的,躲在石鼓後頭避寒風。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她才听到有腳步聲往這兒走來。她趕緊提起燈瓶,一手拿起打鬃人的銅盤子,迎了上去。

眼前果然是寶康。

「寶寶!你回來啦?」她強笑著打招呼。

寶康悶悶地看著她,這麼晚了、累了,終于堆不起笑。

「我說過了。」他繼續往前走。「你不必等門。」

招娣不放棄,硬跟著他走,邊看著他的背景邊問︰「寶寶,你累嗎?」

寶康沒回她話,腳步依然執著。

招娣被棉襖撐得肥大,頭又昏,走起路來像個東倒西歪的胖子,可她仍是連走帶跑的,好跟上腿長的寶康。

而那銅茶盤與棒子隨著她的動作,鏘啷鏘啷地作響,讓招娣看起來又像個在寒天里收破鐵為生的可憐孩子。

寶康稍稍回頭一看,身子一震,可隨後又轉回視線,毫不理睬。

「寶寶!」招娣再喊。「如果不累的話,我們來玩打鬃人,好不好?」

寶康進了房,把招娣關在門外。

招娣一肚子氣,便掄起棒子,就在門外敲敲打打起來。

「開門!寶寶!開門!寶寶!」她還順著節奏,這樣叫著。

門打開了,是寶康的臭臉。

「你這是做什麼?」他低聲斥道。

「來玩啊,寶寶。」招娣直直地伸出拿著銅盤子和鬃人玩具的雙手,很倔地說︰「跟我玩打鬃人啊,寶寶。」

「我很累。」寶康深吸口氣,冷冷地說︰「我要睡了,你快回去。」

招娣急了。「你不是累,你在生氣,跟我玩打鬃人以後,你就不會生氣,你就會和我和好!我們會和好的,寶寶。」

寶康深深地看著招娣,有一瞬間,臉上的僵硬化了下來。

招娣再說︰「我們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錯什麼,你就說嘛!我一定會跟你對不起的。所以,寶寶,和好嘛!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招娣抓著他的手,搖啊搖。寶康斜眼看著那雙凍裂的小手,竟然裂出了血絲。

他沉默了一會兒,掙扎了一會兒,才開口。

招娣期待著……

「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寶康漠然地說︰「你不必這樣。」

招娣愣愣的。

「還有。」寶康解開扣子,拿出那顆花牡丹,扯起招娣的手,放回她手上。她的手冷得像冰,但他還是說︰「這我用不著了,還你。」

招娣紅了眼眶,低頭看著那琉璃,好久好久。

「我做錯了什麼?」她問,聲音像鴨子一樣。

寶康的心一扯,嘴上卻還是這麼說︰「你沒做錯什麼。」

「如果你因為我說討厭你,所以生氣……」招娣再低低地說︰「那我跟你對不起。」

「不必。」

「對不起!」招娣不听,又叫。

「我說不必!你听不懂嗎?」寶康的聲音大了起來。

他輕推她一把。「什麼事都沒有,你回去,回去!」

吼完,他當著招娣的面,重重地關起門。

她遲早要離開的,要去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那麼在乎她有什麼用?

他身上留著祖先的血,他會因此變得貪婪、盲目,還有更易怒——只因為她的一舉手、一投足,她一個心意的偏頗,都能讓他耿耿于懷,無法自拔。

他的人生不只這些,他的人生是福爾家的、是富百發號的當家,他不能停步、不能跌跤,不能再讓情緒深受擺布,失去了對家業的一切掌握。

倒不如,一開始就什麼都不曾擁有過。

他回到內室,慌急地找著煙抽。他不知道為什麼身體一直抖,吸了好多煙,還是止不住。

因為腦海里有著招娣痴痴看著他的眼楮?

因為心里有著招娣苦苦追著他跑的小小身影?

還是因為手上,還有著招娣在寒天里等他,所積累下的冰冷?

那冰冷劃開她的小手,滲出了血絲。

即使如此,那小家伙還是用力地扯著他的手,不想離開。

這夜,他為此不曾入睡,一直坐在圈椅上,放逐自己于那些想像中。

那些想像中充滿招娣。他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

早晨,寶康看到送早膳來的人,是傳察。因為春春有其他事,沒法替他送來。

那招娣呢?

寶康悄悄地來到窗邊,開了條隙縫,窺探著後院的耳房。

那耳房安安靜靜的。

他的心一突,她會不會……走了?

「當家。」傳察替他布好碗筷後,便問︰「您有看到招娣嗎?她起床了沒?」

「沒有。」他合上窗子,撩起袍子坐下,解釋剛剛的舉動。「我方才在看後院的梅樹,開花了,天真的冷了,要下雪了吧?」他的意思是,他不是在看招娣。

傳察唉唉嘆著氣。

寶康疑惑地看他。

「當家,您說,那個求招娣到底怎麼回事?」傳察邊料理著事情,邊抱怨。

「府里那麼忙,還老是這般晚起,這樣行嗎?」

「傳叔,只是這兩天。」寶康馬上接話。「她平常很勤快的。」

他還想說,她會睡晚,都是因為幫他等門的緣故……

可他一愣。為什麼他不自覺的就會護著招娣,幫她說話?

他一悶,低頭猛喝著早粥。

傳察偷覷著他,心里還是抓不分明,當家現在到底是怎麼看待招娣的。

之後,寶康又回復了平日辦公的模樣,他交代傳察。「今晚,順大行的當家會來用晚餐,你要廚房留心點,做些合孤山國品味的菜。」

傳察怔著。「當家,您還和她接觸啊?」

「只要她不打咱們福徑的主意,我沒道理將她拒在門外。」他喝了茶,再說︰「她是來跟我談布匹的生意,孤山國的紡織特殊,我想運到南方去,應該挺搶手的。」

「是嗎?」傳察掩不住擔心。

「你不用操心,傳叔。」寶康笑著安撫。「我會注意的。有時是逢場作戲,你該明白的,不要太在意。」

為了從她手上拿到那筆訂單,對她擅闖他的私人院落,他也能鎮定地笑笑帶過,這才是在商場打滾了多年的福爾寶康,不為任何外力所動。

「可我覺得,她打的主意還有您。」傳察實話實說。

寶康不解地看他。

「她對您有意思,您不覺得嗎?當家。」

「談生意。」寶康哼笑,不以為然。「合則來,不合則去,很簡單,沒別的。」

「而且,當家,我是真的看不慣,昨天她擅闖當家院落的事。孤山國的人就可以這樣仗勢欺人?連起碼的禮貌都不顧?」傳察說︰「听春春說,招娣本想阻止的,反而被她家僕給一手扔開。」

寶康抽了口氣,月兌口而出。「她有受傷嗎?」

「我也不知道。」傳察總算滿意當家的反應,至少比較像人了。「或許當家可以親自問問招娣。」

寶康發現自己又失控,尷尬地咳了幾聲,站起來,要出門了。「記得今晚的局,麻煩傳叔了。」

他出了門,才看到招娣循著游廊,往他的屋子蹣跚走來。

看她走路的模樣,搖搖晃晃、顛顛倒倒的,好像隨時都會跌倒似的,他不禁皺眉,端起主人的架子,厲喝道︰「求招娣!」

招娣抬起頭,頂著紅腫的大眼、通紅的鼻頭、張得像魚嘴在呼吸的小嘴,還有紅得讓人覺得不對勁的小臉頰,咚咚向著他跑過來。

他送自己一句唾罵︰該死。

為什麼看她這麼疲憊衰弱的模樣,他會這麼不舍?

不關他的事。他告訴自己。

「當家,什麼事?」招娣的話好啞,啞到幾乎听不到聲音。

當家?很好,不叫他寶寶了?可是寶康不知道為什麼,心情就是低落。

「你今天起晚了。」他責備她。

「喔,很抱歉,我有……」招娣想解釋,可是腦子熱得傻傻的,有些轉不過來。

「我不要听理由。」寶康瞪她。「你最好認清自己的身份。」

聞言,招娣抬眼,牢牢地看著他。

寶康發現,她那往常晶燦燦的大眼,此刻竟是這麼混沌、無神,還有……難過,以及毫無生氣。

他咬牙,裝著忙碌的樣子,急急地走了。

招娣呆呆地看著他匆促的背景,這次,她想追都追不上。

渾身悶脹痛熱的她,第一次覺得,連擦干眼淚也是這麼費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