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鎖長白 第四章

書名︰情鎖長白|作者︰岳盈|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駭人的死寂回蕩在壓得喘不過氣來的空間裏,廳裏的眾人面面相覷,無法置信地瞪視海寧,像是她說了什麼荒天下之稽的笑話。只有夏川明逸出一聲輕嘆。

「海師妹,你說海師叔是?」雖然覺得海潮俊美過人,但其冷若冰霜的堅毅之姿,卻是英氣勃勃,故而古振塘想不到她會是女兒之身。

話都說出口了,海寧更無回頭之理,乾脆將師父的身世全都吐出來。

「雖然我們師徒相稱,其實是姑佷之親。海家世居奉天,累代為官。我姑姑自幼聰穎美麗,為先祖父母的掌上明珠。」

「既是掌上明珠,怎麼把女兒的名字取得像個男人?」想柔訝異地問。

海寧不悅地橫她一眼,彷佛在笑她孤陋寡聞。

「就因為寵愛,才把女兒的名字跟著族譜的順序取。她那一代剛好輪到水字旁。家父諱濤,姑姑名潮。不過先祖母也覺得這名字不像姑娘家的芳名,給她取蚌小名,叫做柔兒。」

「柔兒?」想柔突然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隱隱覺得海潮的小名跟她有關。

「對,跟你一樣叫柔兒。」海寧點頭道。

「海師叔怎會投人長白門下?」古振塘懷疑地問。

「這事說來話長了。」海寧長嘆了口氣。「姑姑十二歲那年,爺爺替她訂了一門親事,對方是相當有勢力的皇親。姑姑不想嫁給對方,於是女扮男裝逃家,想去找當時駐守在安東的家父。沒想到在路上迷了路,被長白派的掌門所救,因而拜在長白門下。」

「可是海師叔為何一直隱匿其身為女子的身分?」

「這我就不清楚了。」對於古振塘的問題,海寧也是想不通。「這麼多年來,姑姑在家時也是同樣的打扮。我偷偷問過我娘,娘說姑姑是為了避人耳目。她當年的逃婚之舉,曾讓爺爺、女乃女乃傷透腦筋,後來還詐稱她生病餅世。許是因為如此,姑姑才扮做男人,不敢泄漏身分吧。」

「這麼說來,海師弟直到如今仍是雲英未嫁之身。」夏川明若有所思道。

「嗯。娘說姑姑立誓不嫁。家父向來寵愛這唯一的小妹,所以由得她,並未勉強。」

「如果海潮真是女人,可比雪師妹更加明艷動人。」溫靖宏眼光一動。一怪不得金鞭呼顏克會對海潮死纏不休。十八年前,便是因為他對海潮語出輕薄,才會有天池決戰。就不知道大師兄知不知道她是女的。」

「他和海潮形影不離,如果不知道,就太離譜了。」紀錦裕嘿嘿冷笑。

「我們不也不知道海潮是女兒之身嗎?」楊璇似乎直到此刻仍無法相信海潮是女人。

海潮無論是武功、膽氣,都是師兄弟中除了掌門師兄外的第一人。如果真是女人,不顯得他們幾個師兄弟連個女人都不如嗎?

「我們跟海潮向來不親近,當然會不知道。可是大師兄跟海潮關系不同。那時候咱們幾個師兄弟不也懷疑大師兄和海潮親熱得過火些?我記得四師兄還辯稱說是因為海潮太過可愛,讓大師兄對她疼愛有加。」紀錦裕看向錢勝雄求證。

「話是這麼說沒錯,」錢勝雄蹙深眉頭,心裏仍有疑惑。「問題是雪師妹和海潮一向很親近,怎麼連她也沒看出來?」

「晴芳師妹單純天真,未必會知道。」溫靖宏搖頭道,眼光停在想柔身上。一海潮是女人,倒讓事情更撲朔迷離了。她和大師兄、晴芳師妹間的關系,只怕遠比我們想的復雜。」

「二師兄,你的話是什麼意思?」楊璿問。

溫靖宏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望著想柔搖搖頭。

「事情再明白不過了。」紀錦裕月兌口而出。「從想柔的名字便可得知。」

風想柔臉色一變,發現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每一雙眼裏的表情都不盡相同。惘然、困惑、同情、洞悉,種種的神情讓她的心無助地顫抖起來。

她抓緊古振塘的手臂,求助的眼光令他為之心疼。

「你是說想柔是……」

「想念柔兒的意思。」紀錦裕回答了楊璿的問題。

「不!」風想柔無法置信地吼道。「你們胡說,事情不是這樣。」

「柔兒,你冷靜點。」古振塘輕聲安撫她。「這只是紀師叔片面推測之詞,你不用放在心上。」

「大師兄,你相信我。爹不是這種人……」

「這可不一定……」

「五師弟!」夏川明不悅地打斷紀錦裕的咕噥。「你說話最好謹慎點,別讓你的臆測之詞傷到大師兄的聲名。」

「這不全是臆測,也有幾分道理。不然你說,何以大師兄成婚之日,海潮會不告而別?若不是傷心絕望,怎會一別就是十七年,連師父過世時她都沒回來奔喪?」

「這……」夏川明無言了,連他也想不通師兄成婚半年後,師父謝世,海潮沒趕回來的原因。眼光不自覺地落向海寧。

是因為這孩子嗎?

海寧和想柔年齡相仿,容貌又極為神似。那對眉眼都像極了大師兄。

「海潮一定恨極了大師兄,所以不願回來。」紀錦裕越說越順口。

「如果是這樣,她何以在十七年後,接受師兄的召喚回來?」溫靖宏反問。「我覺得事情不像你說的這麼簡單。海潮和師兄之間或許有糾葛,但絕對不是恨。這幾日來,我們都看到海潮是如何傷心了,不久前又拚死捍衛師兄的靈位,可見得她不恨他。」

「師兄拋棄她,她都不恨?海潮倒奇怪得很。」紀錦裕想不通。

「這全是臆測之詞。我們並非當事人,一切還是等到海潮和大師嫂痊愈後再說。」夏川明不願眾人再討論下去,做這樣的建議。

迸振塘點頭附和。此時,他心頭也是千頭萬緒,無法分辨誰是誰非。他抱起想柔虛軟的嬌軀,溫言安慰︰「想柔,你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吧。」

想柔無言地點頭,她實在太累了,累得無法再做任何的思考,也害怕做進一步的推測。因為答案……

她輕顫起來,緊緊偎依向師兄溫暖、寬廣的懷抱,期待這副自幼守護她的男性胸膛,能保護她遠離冰冷、殘酷的現實。

只是,他還能像小時候那般為她遮風避雨嗎?他的懷抱仍是屬於她專有的嗎?

她現在什麼都沒有了。爹爹死了,娘親瘋了,除了師兄外,再沒別的依靠。她緊抓住師兄將她輕放在床上後欲離去的身影,投身在他懷裏,哭著不願放開。

「柔兒……」振塘無奈,只好摟住她安慰。直到她疲累地睡著,才重新安置她,吩咐侍女好好照應。

***************

苔枝綴玉樓,是取自姜夔著名的泳梅詞之一「疏影」裏的首句︰「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樓前種有幾株梅樹。花開時,紅白相交,紅萼似美人唇上的胭脂艷麗,白花則似拂了滿身還亂的雪花皎潔。冷香襲人,每每吸引雪晴芳流連忘返。風揚為了討好嬌弱的愛妻,會在梅花盛開時節,命人在猶有寒意的花園裏設置火爐,邀集眾人舉行小型宴會。一則賞梅,一則聆賞晴芳的琴藝。

兩夫妻更不時在花下散步,直如同宿同棲的鴛鴦般恩愛,不愧對前任掌門雪乎南起造這座樓宇做為兩人成婚新房,並取名「苔枝綴玉樓」的用意。

長白山的春天來得稍晚,此時正是梅花盛開時節,只見紅萼白花與碧綠相映,淡雅的香氛隨風襲來,然而庭園裏空寂寥落,昔日的賞花之人如今安在?怎不令人見景情傷!

迸振塘走進苔枝綴玉樓所在的院落,心裏有感而發。還記得往年這時候園子裏熱鬧的情景,相對映今日落英滿地,嬌美的花蕊無人憐惜地片片飄零,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心中一慟。

在梅樹下佇立許久,任往昔的美好潺潺流過心閭,振塘轉向和松風軒相通的正八角洞門。哀淒的愁情暫且自眼瞳裏褪下,眸光轉為深炯沉思。

不知從何時開始,師父待在做為書房用處的松風軒裏,比在苔枝綴玉樓時更多。

先前不曾在意,但在听了幾位師叔的臆測之後,不免意涌心動。

倒不是師父和師娘有任何不睦之處,師父對師娘始終是呵護備至,不曾有過絲毫冷淡。只是有時候和師父獨處時,會發覺恩師臉上突現一股落寞,眼光不自覺地投射向遙遠的某處,心神像是飄飛到千里之外了。有時他還會陷入無人能觸及的世界,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麼有趣的事。遇到這些時候,振塘只能默默垂立一旁,靜待師父神魂歸來。

這些微小的跡象,此時想來分外驚心。再對照師父病重之時,竟不是歇在苔枝綴玉樓裏讓師娘照顧,而是獨居於松風軒,便更奇怪了。

他問過幾名師弟,從他們嘴裏得知師父因練功岔氣,體弱感染風寒。師娘原有意要他移回苔枝綴玉樓裏照顧,師父卻以不想將風寒傳染給體弱的師娘而婉拒,日常起居多半是由幾名師弟輪流照料。

後來病軀漸漸好轉,起臥都能自理,師父便遣退弟子們不要他們守夜。據師弟們言,血案發生那天,師父雖未完全痊愈,但氣色不錯。三師弟在初更時還巡守了一遍,服侍師父安睡後,才回房歇息。

血案是發生在三更到四更之間,最先趕到的是想柔,三師叔緊跟著到,其他人陸續趕來所見到的情形,和想柔及三師叔描述的情景大致相同。

松風軒的寢室裏只有三人,分別是傷重不治的師父,抱著師父尸體痛哭的海師叔,及雙手沾血昏厥過去的師娘。

想柔指控海師叔是殺父凶手,可是插在師父胸前的凶刀卻是師娘的碧玉刀。然而師娘怎可能殺害自己的丈夫?

不過要指稱海潮是凶手,同樣缺乏動機,況且她曾不顧自身安全攔在師父靈前護衛。她有許多機會可以一走了之,卻選擇留下來,根本不像殺人凶手的作為。

但如果是兩人之外的第三者,為什麼海師叔不說,師娘不說?

迸振塘越想眉頭糾結得越緊,想要解開師父遇害的謎團,只有找師娘和海師叔問清楚。這也是他來苔枝綴玉樓的目的之一。

腳步沉重地走進半開的樓門,服侍雪晴芳的丫鬟小玉從裏閭走了出來。

看到古振塘,小玉臉上有著掩飾不住的激動,眼眶一紅,聲音哽咽地喊道︰「少爺……」

「小玉,好久不見了,看來你又長高了。」振塘微扯嘴角溫和地凝視從小看到大的小丫頭。

「小五一早便听人說少爺回來了……」

「嗯。沒想到回來面對的卻是……」強烈的酸楚從胸臆直往上冒。等待游子的,不是倚閭盼歸的長者敞開的歡迎手臂,而是孤子泣血的慘痛局面要他收拾。振塘強烈自責起來。

迸人所謂︰「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他不但拋下與他情分如同父母親子的師父和師娘跑到關內找人決戰,還一去經年無消無息。他太不孝了。早知會有這種情形,他一步也不願離開長白。

他吸了吸鼻子,勉強壓抑住心中的悲痛。「師娘呢?」

「夫人……」小玉在眼眶打轉的淚終於滴下。「嗚……從掌門遇害那晚後,夫人就……」

振塘听了後心情更往下沉。果然如幾位師叔所言,師娘在師父過世後,便喪失心神,未曾清醒過來。

「帶我去見師娘。」

小玉含悲忍淚地點頭,邊走邊道︰「夫人那個樣子,我一個人沒辦法照料。幸虧小姐找來以前服侍夫人的李嬸。她未出嫁前是夫人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李嬸嫁給李叔時,師父特別找來服侍師娘的。」

「少爺好記性。」小玉是山下獵戶的女兒,由於家貧,父母為了生計,不得不在她十歲時將她賣人為僕。

小玉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長白派上下都對她很好,夫人溫柔和氣,每個人都好相處。只是沒想到這麼和樂的人家,卻在一夜之間,風雲變色。隨著男主人的死亡,一家子落進愁雲慘霧之中。幸好古少爺在這時候回來了。

小玉也像其他人一樣,因為振塘的歸來,不安惶惑的心情終於找到了倚靠,暗暗松了口氣。

振塘遲疑地走進師娘的寢居。成年之後,他幾乎不曾踏人這裏。屋裏的擺設,依稀如記憶中,簡單卻不失雅致。隔著一層簾幔,婦人交談的聲音斷續傳進他耳裏。

「沒事了……沒事了……」

「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小姐,別怕。有阿彩在,沒人會傷害你。」

「阿彩?」振塘撩開簾幔,看到披散著發倚在床頭的雪晴芳突然抱住身前的婦人,驚惶失措的眼神在一陣迷惘之後,轉為清亮,抽搐的嘴角揚起一抹天真的淺笑。

「阿彩,你沒睡好是嗎?瞧你都長了魚尾紋。」

阿彩啼笑皆非地道︰「阿彩是老了,不是沒睡好。」

「胡說。你比我還小幾歲,怎會老呢?」

「阿彩不像小姐這般養尊處優。年紀一到,這魚尾紋自然就長出來。」

「是嗎?」雪晴芳表情疑惑,但很快又眉開眼笑了起來。「阿彩,幫我梳妝打扮。我要去看大師哥和海潮在做什麼!」

「小姐……」

「阿彩,快嘛!我要是再遲一點,這兩個家伙準又撇下我,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姐……」

「阿彩!」雪晴芳氣惱地嘟唇,神情有如未識愁滋味的青春少女。

振塘看了心裏驚疑不定,忍不住開口喚道︰一師娘。」

雪晴芳震了一下,狐疑地將視線投向他,眼楮驚恐地睜大。「你……你是誰?竟敢闖進來?」

「師娘,我是振塘啊,您不認得了嗎?」

「振塘?」雪晴芳困惑地眯起眼,凝神像莊思索。「這名字好熟……」

「小姐,振塘是掌門的大弟子。你從小看到大的。」阿彩在一旁提醒。

「阿彩,你少誆我!爹的大弟子是大師兄呀。」

「他是你大師兄的弟子。小姐,你忘了嗎?」

「我大師兄的弟子?」雪晴芳偏了偏頭,神情仍是疑惑的。「大師兄什麼時候收了這麼大的弟子?他為什麼喊我師娘?」

「小姐,你忘了你嫁給你大師兄,成了風掌門的妻子嗎?十四年前,掌門將振塘帶回來。當時他遭逢喪父喪母之痛,你還為了心疼他,賠了好多眼淚。小姐,你都不記得了呀?」阿彩憂心仲仲道。

打從她昨天下午被風想柔找來,雪晴芳不是畏懼地躲在棉被裏,喃喃自語著︰一不是我……不是我……」就是神智昏沉、反反覆覆,魂靈兒像是遠離現在,不知飄到哪個年代去了。饒是自幼和她一塊長大的阿彩,也被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窮於應付。

雪晴芳低垂螓首,努力思索阿彩的話。苦惱的眸子逐漸陰霾盡去,蒼白的臉頰泛起一抹興奮的嫣紅。

「我想起來了。」她笑吟吟地看向古振塘,原先的少女神情轉化為年長者的慈和。

「振塘,你從天池回來了呀,去見過你師父了嗎?」

振塘苦澀地和阿彩相視。師娘是認出他來,卻把時間給搞錯。

他記得多年前,他從天池回來,到苔枝綴玉樓向師娘請安時,她便是和他說同樣的話。

「見過師父後,才來見師娘的。」強行壓抑胸臆間的酸楚,振塘順著她的話應答。

「那就好。」雪晴芳微笑地朝他頷首,絮絮叨叨地說著之前她曾對振塘說過的話。

迸振塘耐心地回應,直到小玉去廚房端了碗熬好的藥汁進來,服侍雪晴芳喝藥,他和阿彩退出房間,來到客廳。

「李嬸,師娘一直是這樣嗎?」

阿彩嘆了口氣回答︰「從昨兒來便是這樣了。」

「看過大夫了嗎?」

「看過了。大夫說她受到刺激,才會這樣。也開了寧神定魂的藥方。吃了三帖藥,人是安靜下來,魂卻不曉到跑哪去,老是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也不見得多莫名其妙。只是師娘的心神不在這裏,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時候。你們試過問她那夜發生的事嗎?」

「怎麼沒呢?想柔一問,晴芳小姐便驚懼交加地躲在一角,直嚷著︰『不是我,不是我……』總要哄個半天才會安靜下來。大夫說,目前不宜太刺激她,還是順其自然的好。」

「只能這樣了。」振塘明白師娘目前的情況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便先行離開。

柔柔的夕暉穿過梅林打在古振塘昂藏的身軀,白梅花辦飄落在他的孝服上,有的旋落地面,有的卻沾在他衣服伴著他通過清幽美麗得引人駐足的小徑,假山洞石,曲折回廊,來到安放風揚靈寢的玄武堂。

和守靈的師兄弟打過招呼,古振塘獨自跪立恩師靈前。過往的回憶紛紛電閃進腦海,想起師恩浩蕩,未曾有機會回報過萬分,心裏的悲痛更加強烈。

到底是誰殺了師父?心裏隱隱有股不安。師娘的喪失心神是因為親眼目睹師父遭人殺害嗎?如果是這樣,她為什麼直喊著︰「不是我,不是我……」呢?沒有人指稱她是凶手不是嗎?這麼說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想到這裏,古振塘忍不住冷汗直流。他是怎麼了?竟然懷疑起情同母子的師娘來!她是那般柔弱善良的人,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怎會親弒向來與她恩愛的夫婿?

沒道理呀。

但若說凶手是海潮,又處處是矛盾。

她在師父靈前力戰金銀雙鞭,受到的內傷需要幾日調養才能痊愈。听三師叔所言,海潮從師父過世後,一直陷在悲痛的情緒中。若是她殺了師父,為什麼不趕緊逃走,反而留下來?又為何如此傷心,像是失去了最珍愛的人?

那不像是因愛生恨,在海潮眼裏看不到一絲怨恨,有的只是濃濃的哀傷。如頓失愛侶的心痛,令人想起元好問「邁陂塘‧雁丘詞」裏的生死相許情意。若不是恩師早有托付,海潮會不會像失侶的雁般自殺殉情?

這樣想,不就表示他也懷疑師父和海潮之間有過情感糾葛?

迸振塘再度汗涔涔起來。

他是怎麼了?一會見懷疑師娘是凶手,一會兒又質疑起師父高潔不容玷污的人格?

一切都是師叔們的臆測之詞,他不該跟著瞎起哄!

可是海潮是女子之身是由海寧親口道出,不可能是假的。師叔們原本懷疑她是因妒生恨,才會在十七年後返回長白殺害師父。現在變成是因愛生恨,乘機謀殺師父。但兩者都是疑寶叢叢。不管是因妒生恨,還是因愛生恨,海潮都沒理由在隱忍了十七年後,動起殺機。既然十七年前沒有下手,怎可能在十七年後動手殺人?

何況凶器還是師娘插在發上的碧玉刀。就算她要殺人,也不可能拔了師娘的碧玉刀當凶器呀。

迸振塘仰起頭凝視恩師的靈位,糾結的思緒有如亂掉的絲線。師父,您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殺害您的?

千般的懇求,喚不醒早巳沉眠於幽冥的風揚。已死去的人,如何解答生者的疑惑?

迸振塘的心情越發地沉痛。

「古師兄……」怯怯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振塘猛然一驚。他讓自己陷入失神狀況,連來人什麼時候到都不知道。他迅速戒備起來,起身轉向那人。

海寧靈秀美麗的容顏瞬間充滿他的視線,只見她虔誠地合掌朝靈堂拜了一拜。

「海師妹,你找我有事嗎?」面對和想柔相似的容顏,他無法板起臉面對,聲音和悅起來。

「古師兄,我師父真的不是凶手。」海寧眼眶微紅,仍故作堅強,不讓眼裏的委屈奔瀉。

迸振塘怔了一下。打從早上送想柔回房之後,他忙著師父的喪事,無暇顧及海寧主僕的處境。在海潮的殺人嫌疑尚未洗月兌的情況下,長白派對海寧就像個陌生且充滿敵意的環境,難免要處處踫壁,甚至受人白眼了。

一念至此,心裏不免對海寧升起一抹憐惜。

「海師妹,我並沒有認定海師叔是凶手。關於這件事,需要謹慎調查。我那些師弟年輕不懂事,不周到之處,請不要放在心上。」

「古師兄……」海寧熱淚盈眶。她自幼備受家人呵護,不曾受過一點閑氣,哪堪今日被人冷眼對待?積累了滿月復委屈的心情無處可訴,遇上古振塘的溫柔關懷,終於隱忍不住地爆發出來。她悲呼一聲,撲進那副寬厚健實的胸膛,嚶嚀低泣。

一股溫香繚繞鼻端,懷中的軟玉令振塘頓時手足無措,心裏生出一抹異樣。

除了師妹風想柔外,他不曾和任何女子如此貼近過。雖說海寧也是師妹,但兩人的情分總不及自幼一起長大的想柔那般深厚、自然。明知道海寧是一時情緒失控,男性的身軀靠著這般女性的嬌軟胴體,饒是古振塘這樣的鐵漢也感吃不消。僅能握緊拳頭,努力抑制月兌韁的思緒,站在原處任她依靠、哭泣。

「海師妹,你別難過了……」勸慰之詞順口溜出,反而引起海寧更深的悲愁,哭得也更加哀怨了。古振塘這下子頭大了。

「海師妹,你別哭了。讓人听見會以為我欺負你……」他無可奈何道。

發泄了一些委屈的海寧,听了他的話後,自覺孟浪,所有的理智都回籠了。然而偎依的胸膛是那般溫暖,令她有種舍不得放開的感覺。加上覺得古振塘的話有些刺耳,不但沒放開他,反而不假思索地街口道︰「為什麼風想柔在你懷裏哭泣時,你不怕被人誤會?換成我你就……」

她咬住下唇,知道自己問得不合宜,但話已出口,沒有反悔的余地。從猶沾著淚珠的眼睫間偷覷向他,發現古振塘性格的俊容上並沒有慍色,反而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想柔從小在我懷裏賴習慣了,再說她傷心的緣由大夥兒都知道……」

「我就沒有理由嗎?不配在風想柔獨佔的懷抱哭一下?」海潮猛地推開他,背轉過身生氣道。

她不是故意要這麼無理,只是胸臆間翻騰的一股酸楚,逼得她只能這樣。

「海師妹……」除了想柔外,古振塘沒哄過其他女孩,故而有些不知所措。「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別哭了……」

只是這樣?海寧不明白自己在氣什麼。

迸振塘的話句句合乎道理,舉止彬彬不逾禮,她卻氣他這樣對她。為什麼因為他的守禮而生氣?沒道理的!雖這麼想,內心酸澀的情緒卻無法平息,海潮只覺得寸寸柔腸翻來覆去,難受得緊。

「海師妹……」

隨著他再度呼喚的是他接近的灼人體熟,海潮合起眼瞼,黑暗中知覺越發敏感,某種難以抗拒的溫柔騷動在心底蔓延,這是一種她不曾有過的情愫。她不禁有點期盼某種事的發生。

「海師叔好點了嗎?」

一板一眼的問話,有如冷水澆熄心底的渴盼,無力的沮喪感淹漫向海寧。她懊惱地責備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閑情去胡思亂想,古振塘的所言所行無一不合乎常軌,自己在盼望什麼?

罷了,原不該忘記來找他的目的,任莫名的情緒主宰了她。

「師父好多了。只是受傷的經脈還需幾日調息。」

「那就好。」古振塘微蹙眉頭,心裏盤算著是否該去打擾海潮休息,但又不能放任殺師的凶嫌不管。

「古師兄,師父真的不是殺害風師伯的凶手。」海寧轉身面對他,先前的玉慘花愁被一股堅毅所取代,多了抹令人心動的冰清玉潔。

迸振塘暗暗吸了口氣,平息紊亂的心跳,淡淡問道︰「你問過令師了嗎?」

「師父什麼都沒說,但我知道她不是。」海寧堅定地道,晶亮的眼瞳閃爍著一抹慧黠。「古師兄,我想了很久。風師伯出事時,房裏只有家師、風師伯母,及風師伯。我不想指控什麼,但是凶器是屬於風師伯母的,她多少月兌不了干系……」

振塘蹙了蹙眉,正想為師娘辯解,靈堂人口傳來一聲怒斥,一道白影風卷殘雲般飆進來,掌影翻飛地往海寧襲來。

迸振塘救人為先,閃進兩人之間,一把捉住想柔劈過來的手掌。

「柔兒,你冷靜一點。」

「大師兄……」風想柔順勢跌進他懷裏,抖動的櫻唇未及說話,已嚶嚶啜泣起來。古振塘只得放下嚴峻的臉色安撫她,順理成章地將海寧冷落一旁。

盡避有些憤恨不平,海寧仍只能暫時隱忍著。還是等那位嬌嬌女哭夠再說吧,反正這事也必須得到風想柔的配合才行。

懊惱委屈地走到門口望向屋外,天色已完全暗沉下來,靛藍的天空新月初升,一線銀芒朝她照來,照得她眼角的清淚分外分明。

風想柔的傷心有人安慰,她的傷心只有明月照看。淚掉得更凶,如珍珠串串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