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樹出走了 第三章 風中回轉的木馬

書名︰面包樹出走了|作者︰張小嫻|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1

從來沒有想過,我會再遇到韓星宇,而且是在一座燈如流水的回轉木馬上面。

一個法國馬戲團來香港表演。表演在一個臨時搭建的帳篷里進行。在帳篷外面的空地上,工作人員架起了一座流動式的回轉木馬,讓觀眾在開場之前和中場休息的時候,可以重溫這個童稚的游戲。

正式演出前的一天,我以記者的身分訪問了馬戲團里一名神鞭手。別人對于馬戲團的興趣,往往是空中飛人。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卻喜歡采訪神鞭手。鞭子絕技,是既嚴肅而又滑稽的一種表演和執著。現在是手槍的年代了;可是,仍然有人用一根鞭子行走天涯,那是多麼的奇異?

只有二十三歲的神鞭手是個長得俊俏的大塊頭,他的體重是我的一倍半。神鞭手必須有這種重量,才可以舞動那根長鞭。他的鞭子很厲害,既輕柔得可以打斷一張白紙,也可以靈巧地把地上一個籃球卷到空中投籃。那根鞭子是手的延伸,一切遙不可及的東西,都變成可能了。這也是一種魔法吧?有了鞭子,便好像所向披靡,沒有什麼是不可以卷到懷里的;愛可以,所有想要得到的東西也可以。在馬戲團里生活的人,是停留在童稚世界里的,永不蒼老。可惜,他們不會收容我,我沒有人任何的絕技。

大塊頭把他那一根鞭子借給我,我試著揮動了幾下,怎樣也無法讓鞭子離開地上。看似容易的技術,半點不容易,我的手臂也酸軟了。如果朱迪之在那里,她一定會說︰「讓我來!讓我來!太好玩了!太有性虐待的意味了!」

訪問進行的時候,那座回轉木馬剛剛搭好。由于是白天,我還看不到它的美麗。神鞭手問我︰「你會來玩嗎?」

「會的。」我回答說。

那天夜里,當所有觀眾也坐在帳篷里看表演時,我踏上那座回轉木馬,尋覓幼稚的幸福。玩回轉木馬,還是應該在晚上的,那它才能夠與夜空輝映。沒有月亮的晚上,它是掉落凡塵的月光。

我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回轉木馬了。人在上面,在一匹飛馬上,或者是一輛馬車里,不斷的旋轉,眼前的景物交會而過,一幕一幕的消逝而去,又一再重現。流動的,是外間的一切,而不是自己,光陰也因此停留了片刻,人不用長大。不用長大,也就沒有離別的痛苦。

當我在木馬上回首,我看見了韓星宇。他坐在一匹獨角獸上,風太大了,把他身上所有的東西都吹向後面;頭發在腦後飛揚,外衣的領子也吹反了。我升高的時候,他降下了;我降下來時,他剛巧又升高了。音樂在風中流轉,我們微笑頷首,有一種會心的默契。

他為什麼跑來這里呢?是的,他也喜歡回轉木馬,尤其是流動的。我們像是兩個住在音樂盒里的人,不斷的旋轉,喚回了往昔那些美好的日子。在光陰駐留的片刻,也許是在哀悼一段消逝了的愛情。所有的失戀手冊都是女人寫的,難道男人是不會失戀的嗎?也許,在男人的人生中,失戀是太過微不足道了。韓星宇也是這樣嗎?在那須臾惡時光里,我覺得他也和我一樣,分享著一份無奈的童真。畢竟,人還是要向前看的。回轉木馬也有停頓的一課;然後,人生還是要繼續。重逢和離別,還是會不停的上演。

「很久沒見了。」韓星宇從回轉木馬上走下來跟我說。

「你也是來看馬戲的嗎?」我問。

他微笑指著身後面的回轉木馬說︰「還是這個比較好玩。」

他又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害怕自己會死。」

「為什麼?」

「我在書上看到一些研究資料,那些資料說,太聰明的孩子是會早夭的。」

「這是有科學根據的嗎?」

「不過是一堆統計數字和一個感性的推論。」他說。

「感性的推論?」我不明白。

「太聰明的小孩子是預支了自己的智慧,所以,他也會衰朽得比較快。那堆資料害得我每天偷偷躲在被窩里哭。」他說。

「你現在不是好好的活著嗎?如果可以預支一點智慧,我也想要。等到四十歲才聰明,那不是太晚了嗎?」我說。

「再大一點之後,我又無時無刻不害怕自己會變成一個平凡人,再不是什麼天才。」他說。

我笑了︰「我可沒有這種擔心。小時候,我只是渴望長大。現在長大了,卻又要克服身上的嬰兒肥。也許,當我終于克服了嬰兒肥,已經快要死了。」

「早陣子,我在淺水灣踫見你的女朋友。」我說,「你們還在一起嗎?」

「沒有了。」韓星宇坦白的說。

「我看得出來。」

「是她告訴你的嗎?」他問。

「沒有。」我說。我們甚至沒有交談,那是一種比交談還要深的了解和同情。

「我真的不了解女人。」韓星宇無奈的說。

「你不是神童來的嗎?」我笑他。

「女人是所有天才也無法理解的動物。」他說。

「那男人又怎樣?男人既是天國,也是地獄。」我說。

他忽然笑了,好像想到別的事情去。

他說︰「我听人說過,唯一不能去兩次的地方是天國。」

「是的。」我說,「我去了兩次,結果下了地獄。」

分手之後復合,不就是去了兩次天國嗎?結果就被送到地獄去了。

帳篷外面有一個賣糖果的攤子。攤子上,放著七彩繽紛的軟糖,我挑了滿滿的一袋。

「你喜歡吃甜的嗎?」他問。

「從前不喜歡,現在喜歡。」我說。

「剛剛不是說要克服嬰兒肥的嗎?」

「所以是懷著內疚去吃的。」我說。

他突然問我︰「你有興趣加入我們的公司嗎?」

「我?」

「我看過你寫的東西。我們很需要人才。」他說。

「太突然了,可以讓我考慮一下嗎?」我說。

「好的,我等你的回音。」

中場休息的時候,觀眾從帳篷里走出來,那座回轉木馬圍了許多人,變熱鬧了。

「你明天還會來嗎?」韓星宇問。

「會的。」我說,「我明天來這里給你一個回音。」

他微笑點頭,他身後那座木馬的風中回轉。在我對自己茫然失去信心的時候,他卻給了我信心和鼓勵。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份溫柔的慰藉。

2

「對不起,我還是喜歡我現在的工作。」我騎在白色的飛馬上說。

「我明白的。」韓星宇騎在旁邊的獨角獸上面。

木馬在風中回轉,隔了一夜,我們又相逢了。我們像兩個活在童話世界里的人,只要腳尖踫觸不到地,一切好像都不是真實的,他也好像不是真實的。在這樣無邊的夜里,為什麼陪著我的竟然是他呢?有他在我身邊,也是好的。在這流轉中,思念和眷戀的重量仿佛也減輕了。看到他的笑臉,痛苦也好像變輕盈了。至少,世上還有一個男人,願意陪我玩回轉木馬,願意陪我追逐光陰駐留的片刻。

「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獨角獸?」我問。

「你怎知道的?」

「你昨天也是騎獨角獸。」

「是的!它比其他馬兒多出一只角,很奇怪。」

「因為你也是一個奇怪的人?」我說。

「也許是吧。」

「我有一條智力題要問你。」我說。

韓星宇笑得前翻後仰,幾乎要從獨角獸上面掉下來,他大概是笑我有眼不識泰山吧?

「我直到你從小到大一定回答過不少智力題;但是,這一個是不同的。」我說。

「那即管放馬過來吧!」他瀟灑的說。

「好吧!听著了——」我說,「什麼是愛情?」

他怔忡了片刻。木馬轉了一圈又一圈。

「想不到嗎?」我問。

「這不算是智力題。」他說。

「誰說不是?」

「因為答案可以有很多,而且也沒有標準的答案。」

「所以才需要用智力題來回答。」我說,「這個算你答不到。第二題︰一個人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

「這也不是智力題!」他抗議。

「有一個,又有兩個,都是數字呢,為什麼不是智力題?」

他思索良久,也沒法回答。

「你又輸了!」我說︰「第三題︰愛里面為什麼有許多傷痕?」

「這三條都不是智力題,是愛情題。」他說。

「那就回到第一題了︰什麼是愛情?」

他高舉雙手,說︰「我投降了!你把答案告訴我吧!」

「如果我知道,我便不用問你。」我說,「其實,你答不到也是好的。」

「為什麼這樣說?」

「一個智商二百以上的人也沒法回答的問題,那我也不用自卑了。」

「不要以為我什麼都懂。」他說,「愛情往往否定了所有邏輯思維。即使把全世界的天才集合在一起,也找不到一個大家同意的答案。那個答案,也許是要買的。」

「可以買嗎?在哪里買?」我問。

「不是用錢買,而是用自己的人生去買。」他說。

「也用快樂和痛苦去買。」我說。

「你出的智力題,是我第一次肯認輸的智力題。」他說。

我笑了起來,問他︰

「你和你女朋友為什麼會分手?是你不好嗎?」

「也許是吧?她說她感覺不到我愛她。」他苦笑。

「那你呢?你真的不愛她?」

「我很關心她。」

「關心不是愛。你有沒有每天想念她?你有沒有害怕她會離開你,就像你小時候害怕自己會死?」

他想了想,說︰「沒有的。」

「那只是喜歡,那還不是愛。」

男人都是這樣的嗎?他們竟然分不出愛和喜歡。對于感情,他們從來也沒有男人那麼精致,也沒有豐富的細節和質感。我們在一生里努力去界定喜歡和愛。我們在兩者之中,會毫不猶豫的去選擇愛,我們不稀罕喜歡,也不肯只是喜歡。然而,男人卻粗糙地把喜歡和愛同等看待。他們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女人睡,睡多了,就變成愛。女人卻需要有愛的感覺才可以跟那個男人睡。韓星宇的女朋友感覺到的,只是喜歡,而不是愛,所以,她才會傷心,才會離開。

「喜歡和愛,又有什麼分別?」韓星宇問。

「這一條算不算是智力題?」我問他。

「在你的邏輯里,應該算是的了。」他說。

對女人來說,這個問題太容易回答了。

我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有痛苦的。愛一個人,才會有綿長的痛苦。可是,他給我的快樂,也是世上最大的快樂。」

「嗯,我明白了。」他謙虛的說。

反倒是我不好意思起來了。我說得那樣通透,我又何嘗了解愛情?

「你不要這樣說吧,我遠遠比不上你聰明。」我說。

「你很聰明,只是我們聰明的事情不一樣。」

「你挺會安慰別人。」

「我小時候常常是這樣安慰我爸爸媽媽的,他們覺得自己沒法了解我。」韓星宇說。

「你這是取笑我嗎?」

「我怎敢取笑你?你出的問題,我也不懂回答。」

「最後一條智力題——」我說。

「又來了?你的問題不好回答。」他說。

「這一條一點也不難。」我說,「我們會不會是在做夢?這是一個做夢的星球。我門以為自己醒著,其實一切都是夢。」

「有睡知道現在的一切,是夢還是真實的呢?如果這是個做夢的星球,那麼,說不定天際有另一個星球,住在上面的人卻是醒著的,而他們也以為自己在做夢。你想住在哪個星球?」

「最好是兩邊走吧?快樂的時候,在那個醒著的星球上面。悲傷的時候,便走去做夢的那個星球。一覺醒來,原來一切都是夢。」我說。

「你明天還會來嗎?」他問我。

「明天?」

他點了點頭,微笑望著我。微笑里,帶著羞澀神情。

「會的。」我回答。

「我們現在是在哪個星球上面?」他問。

「醒著的哪個。」我說。

騎在獨角獸上面的他,笑得很燦爛。時光流轉間,我有了片刻幸福的感覺。如果這是一次感情的邀約,我便允諾了一個開始。我從來沒有懷疑過林方文對我的愛;可是,他卻一再背叛我,一再努力的告訴我,愛情是不需要專一的。我曾經拒絕理解這一點;然而,這一刻,我很想知道,愛上兩個人的感覺是怎樣的?如果我做得到,我便不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了,我也能夠了解他。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愛兩個人呢?我仍然深深的愛著他,我也能夠愛著別人。請讓我相信,人的心里,可以放得下兩份愛情、兩份思念、兩份痛苦和快樂。忠誠,是對愛情的背叛。

3

我知道林方文會再來的,這是戀人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也許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變得愈來愈微弱。

離開報館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林方文和他的深藍色小轎車在報館外面等我。他從來不會放棄我,是我放棄他。認識了他,我才知道,放棄原來是因為在乎。太在乎他了,在乎得自己也沒法承受,那只好放棄,不讓他再傷害我。

「上車吧!」他說。

「不要!」我說。

「上車吧!」他拉著我的手。

我很想甩開他,我很想說︰「放手!」,可是,我太累,也太想念他了。

車廂里,我們默默無語。這算什麼呢?想我回去的話,起碼,他要告訴我,他已經離開了葛米兒。他卻什麼也不說。我坐在這輛我熟悉的車子上,一切如舊。這里有過我們的歡笑;可是,曾經有過的裂痕,是無法修補的吧?

「累嗎?」他問我。

「你是說哪一方面?」我望著窗外,沒有望他。

他沉默了。

我的手提電話響起,是韓星宇打來的。

「還沒下班嗎?」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已經下班了。」我說,「現在在車上。」

「累嗎?」他溫柔的問我。

他竟然也是問同一個問題,我給他的答案卻是不一樣的。

「很累,我明天給你電話好嗎?」我說。

「那好吧。」他說。

一陣沉默之後,林方文問我︰

「是誰打來的?」

我沒有回答他,他也沒有權利知道。

車子在寂靜的公路上飛馳,朝著我家的方向駛去。到了之後又怎樣呢?要讓他上去嗎?讓他上去的話,我不敢保證我能夠再把他趕走。可是,他不上去的話,我會失望嗎?誰來決定去留?

我按下了車上那部唱機的開關,轉出來的竟然是葛米兒的歌聲。林方文連忙把唱機關掉。

已經太遲了吧?

他在車上听的,是葛米兒的歌。葛米兒也常常坐在這輛車上吧?他根本沒有離開她。

「不是故意的。」他解釋。

既然來接我,卻不拿走葛米兒的唱片,這不是太過分嗎?

我到了。我不會讓他上去。我從車上走下來,沒有跟他說再見,沒有回望他一眼,奔跑著回家。他沒有追上來。對于自己的疏忽,他是應該感到羞愧的,怎麼還有勇氣追上來?

本來要心軟了,卻心血來潮按下唱機的開關,結果像擲骰子一樣,那首歌決定了我的去留。我死心,卻又不甘心。他明明是屬于我的,為什麼會多了一個人?也許,他根本從來沒有屬于我,是我一廂情願罷了。

按下唱機的開關,也是由于戀人的感覺吧?我多麼害怕這種常常靈驗的感覺?

我月兌下了身上的衣服,光著身子爬進被窩里,也把電話機拉進被窩里。

「你還在公司里嗎?」我問韓星宇。

他在電話那一頭說︰「是的,你已經回家了嗎?」

「嗯,你也不要太晚了。」我說。

「已經習慣了。」

他又問我︰「為什麼你的聲音好像來自一個密封的地方?」

「我在被窩里,這里漆黑一片。」

「為什麼躲在被窩里?」

「這兒是我的堡壘。」我說。

心情極度沮喪的時候,我便會這樣。不洗臉,也不刷牙,一絲不掛的爬進被窩里哭泣。半夜里醒來的時候,心情會好多了。這是我自己發明的被窩治療。

「是不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他問。

「不,只是今天太累了。」

「被窩里的空氣是不流通的。」他說。

「放心吧!我會把頭伸出去吸氣。」我吸了一口氣,又縮進被窩里。

我說︰「我小時候很怕黑的,現在不怕了。你呢?你怕黑嗎?」

他笑了︰「不是告訴過你嗎?我那時不怕黑,我怕死。」

我不知道怕死的感覺是怎樣的,是不是就像害怕離別?我們曾經害怕的事情,到了後來,我們也許不再害怕了,也沒得害怕。

「智力題——」我說。

「又來了?」

「很容易的。你喜歡我嗎?」

「嗯。」他重重的回答。

他的那一聲「嗯」,好像長出了翅膀,飛過了黑夜,翩然降臨在我的肩膀上。

第二天,韓星宇告訴我,我昨天晚上在電話里說著說著,然後不再說話了。後來,他更听到我的夢囈。想是因為太累而睡著了。那到底是我的夢囈還是哭聲?我也忘記了。

4

「你今天幾點鐘下班?」林方文在電話那一頭問我。

「你找我有事嗎?」

「我來接你好嗎?」

「我們還有需要見面嗎?」

「我有話要跟你說。」他堅持。

我沉默了良久,終于說︰「九點鐘吧。」

為什麼還要見他呢?想听到什麼說話?想得到一個什麼答案?是不甘心把他讓給葛米兒嗎?我明白了,既然他可以愛兩個人,我為什麼不可以?我不是已經打算這樣去了解他的嗎?我會回去,然而,從今以後,我不會再那麼笨了。我的心里,也會同時放著另一個男人。這個游戲,我也可以玩。

在林方文來接我之前,那個擲骰子的游戲竟然重現了一次。忙了一整天,終于有時間翻開當天的報紙,娛樂版上,斗大的標題寫著︰「我愛他」,旁邊是葛米兒的照片。她被記者問到她和林方文的戀情,她當著所有人面前,笑得很燦爛的說︰

「我愛他!」

每一份報紙的娛樂版都把這段愛的宣言登出來了。她是這樣率真和坦白,她公開地用愛認領了她的萊納斯。

她愛他,那我呢?似乎我已經被剝奪了愛他的資格。我的尊嚴和我最後的希望也同時被他們剝奪了。

從報館出來的時候,林方文靠在他那輛小轎車旁邊等我。

「你吃了飯沒有?要不要找個地方吃飯?」他說。

「你要跟我說的,就是今天報紙上的事情嗎?」我問。

他沉默了。

「還是她比較適合你,你現在不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好嗎?」我哽咽著說。

「對不起——」他說。

「你不用道歉。一個病人用不著為他的病而向別人道歉。你是有病的,你沒法對一個女人忠誠。」

我久久地望著他,原來,我沒法像他,我沒法愛兩個人。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再說好嗎?」他說。

「好的,我來開車。」我攤開手掌,向他要車匙。

他猶豫了。

「給我車匙,我想開車。」我說。

他終于把車匙放在我手里。接過了車匙,我跳上停在路旁的一輛計程車上,關上門,跟司機說︰

「請快點開車。」

林方文呆站在那里,眼巴巴的看著計程車離開。我從來沒有這樣對他,我一向對他太仁慈了,我現在只想報復。

車子駛上了公路。風很大,他怎樣回家呢?

「請你回去我剛才上車的地方。」我跟司機說。

「回去?」司機問。

「是的。」

車子終于駛回去了,林方文仍然站在那里。看見了車上的我,他臉上流露著喜悅和希望。我調低車窗,把手上的車匙擲給他。他接不住,車匙掉在地上,他彎腰去拾起它。

「請你開車。」我跟司機說。

林方文站起來,遙遙望著我。車外的景物,頃刻之間變模糊了,往事一幕一幕的消逝。車子從他身邊駛過的時候,我仿佛也看見他臉上的無奈。我以為我可以學習去愛兩個人,也可以和別人去分享一個人,原來我做不到。如果不是全部,我寧願不要。

當他拾起地上的車匙的那一刻,他會發現,那里總共有兩把鑰匙。另外的一把,是他家里的鑰匙,那是我一直放在身邊的。上一次,他不肯把它收回去;這一次,他沒法再退回來給我了。

5

世上是沒有完美的愛的吧?

黃昏的咖啡室里,朱迪之告訴我,她也有了第三者。對方是律師行的同事孟傳因。她一直背著陳祺正和孟傳因交往。

「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我驚訝地問。

「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反而不知道怎麼開口。我不知道怎麼面對自己的好朋友,我對你說過我很愛陳祺正的,我沒想到自己還可以愛上別人,我太壞了!」她的眼楮紅了。

「你已經不愛陳祺正了嗎?」

「不,我仍然很愛他。」

「那你為什麼還可以愛別人?」我不明白。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愛兩個人的。」她說。

「你和林方文是一樣的。」我生氣的說。

「是的,我能夠理解他。」

「為什麼可以愛兩個人?」

「也許是為了追尋刺激吧!」

「我認為是愛一個人愛得不夠。」我說。

她說︰「世上根本沒有完美的人,一個人不可能完全滿足另一個人。人是有很多方面的。」

「你的心里,放得下兩份愛和思念?」

「放得下的。」

「你不怕陳祺正知道嗎?」

「當然不能夠讓他知道。」

「那為什麼還要這樣做?」

她笑了︰「也許我想被兩個男人疼愛吧。」

「如果一定要選擇一個,你會選哪一個?」

她任性的說︰「我不要選!我希望那一頭永遠不要降臨!」

這也是林方文的心聲吧?原來他們是沒法選擇其中一個的,他們只會逃避。

「和你們相比,我真的太落伍了。」我說。

「只是你沒有遇上罷了!」她說,「一旦遇上了,也不是你可以選擇的。」

「孟傳因知道你有男朋友嗎?」我問。

「嗯。他們見過面。」

「那他為什麼又願意?」

「程韻,」她語重心長的說,「最高尚的愛不是獨佔,你的佔有欲太強了。」

「倒好像是我錯了!」我不甘心的說,「希望對方專一,這也是佔有欲嗎?你是說這樣的愛不夠高尚;出賣別人,才是高尚的?」

「也許我不應該用「高尚」兩個字來形容,可是,能夠和別人分享的那個,也許是愛得比較深的。」

「你和林方文真的應該組織一個「背叛之友會」,你們才是最懂得愛的人!」我說。

「算了!我不跟你爭論!」她低下頭喝咖啡。

我在生她的氣嗎?也許,我是在生自己的氣。我討厭自己的佔有欲。我討厭自己太死心眼了。太死心眼的人,是不會幸福的。

她沉默了很久,終于說︰

「我每天也被自己的內疚折磨。」

「那為什麼還要繼續?」

「因為沒有辦法放棄,唯有懷著內疚去愛。」她苦笑。

懷著內疚去愛,是怎樣的一種愛?但願我能夠明白。

「你和韓星宇怎樣了?」她問。

然後,她又說︰「快點愛上一個人吧!愛上別人,便可以忘記林方文。新歡,是對舊愛最大的報復,也會最好的治療。」

可是,我沒辦法那麼快便愛上一個人。

「韓星宇比林方文好很多呢!」她說。

「你竟然出賣林方文?你們是「背叛之友會」的同志呀!」我說。

她搖了搖頭,說︰「想你快點找到幸福,就是怕了再嗅到這種失戀女人的苦澀味。」

我嗅嗅自己的手指頭,說︰

「真的有這種味道嗎?」

她重重的點頭,說︰「是孤獨、帶點酸氣、容易動怒,而又苦澀的味道。也許是太久沒有被男人抱過了。」

她依然月兌不了本色。

「所以,還是快點找個男人抱你吧!抱了再算。」她說。

她說得太輕松了。要讓一個人抱,是不容易的,那得首先愛上他。要愛上一個人,更不容易。

6

很晚下班的韓星宇,也順道來接我下班。

再見到他,我有點兒尷尬。那天晚上,我為什麼會問他喜不喜歡我呢?是因為身體疲乏不堪以致心靈軟弱,還是想向林方文報復?

他伸手到車廂後面拿了一盒東西放在我懷里,說︰

「要吃嗎?」

「什麼來的?」

「是甜的,你可以懷著內疚去吃。」他說。

我打開盒子看看,里面放著幾個小巧的蛋糕,應該是蛋糕來的吧?它的外形有點像埃及妖後的頭,中間凹了進去,外面有坑紋。我從來沒吃過這種蛋糕。金黃色的外皮,有如橡皮糖,里面卻柔軟香甜,散發著肉桂和白蘭地的香味。

「好吃嗎?」韓星宇問。

「太好吃了!這是什麼蛋糕?」

「Cannele.」他說,「一般要在法國的波爾多區才可以吃到。」

「那你是在哪里買的?」

「秘密!」他俏皮的說。

後來,我知道,這種法國著名釀酒區的甜點是在崇光百貨地窖的面包店里買的,只有那個地方才有。韓星宇常常買給我吃,他自己也喜歡吃。忽然愛上甜點,是因為悲傷,也是想放棄自己的身體,吃到了他買的Cannele

以後,我不再吃別的甜點了。沒有一種甜的回憶,比得上這個古怪的東西。

「跟莫教授太太做的巧克力曲奇怎麼比?」我問。

「回憶是沒得比較的。回憶里的味道,是無法重尋的。」韓星宇說。

他說得對。林方文有什麼好處呢?我為什麼沒法忘記他?原來,他是我回憶的全部。或許有人比他好,他卻是我唯一的初戀,是餘生也無法重尋的。

「那天晚上,你真的听到我的夢囈嗎?」我問。

「嗯。」

「我說了些什麼?」

「你說︰「智力題……智力題……智力題……」。」他笑著說。

「胡說!如果是夢囈,哪有听得這麼清楚的?我還有沒有說了什麼秘密出來?」

「不可告人的?」他問。

「嗯。」我點點頭。

「不可告人的,好像沒有。」

「真的沒有?」

「沒有。」他微笑搖了搖頭。

「那就是沒有了。」我說。

曾經問他喜不喜歡我,也可以當作是夢囈嗎?我們似乎已經同意了,做夢時說的話,是不算數的。可是,說過的話和听到的答案,是會長留心上的吧?

「你會下圍棋嗎?」我問。

「我十歲的時候,已經跟我爸爸對弈了,而且贏了他,從那天開始,未逢敵手。」

「那你為什麼不繼續?說不定會成為棋王呢。」

「棋王太寂寞了。」

「整天對著一台電腦,不也是很寂寞嗎?」

「透過電腦,可以跟許多人連系,工作時也有夥伴。然而,下棋的人,只有對手。」

「你可以教我圍棋嗎?」

「你想學嗎?」

「世界棋王傅清流會來香港,編輯要我訪問他;但是,我對圍棋一竅不通。」

「他什麼時候來?」

「三天之後。」

「圍棋博大精深,只有三天,不可能讓你明白。」

「你不是神童來的嗎?」

「我是。」

「那就是啊!」

「但你不是。」他笑著說。

「哼!我又不是要跟他比賽,我明白其中的道理就夠了。」

「圍棋的道理很簡單。」他說。

「簡單?」我不禁懷疑。

「簡單的東西,偏偏是充滿哲理的。每個擅棋的民族,也有不同的風格。韓國人亦步亦趨,日本人計算精密,中國人大而化之。傅清流的布局,是以虛幻莫測見稱的。」

「你說得像武俠小說一樣,我愈來愈不懂了,怎麼辦?」我焦急起來。雖然說這個訪問不是光談圍棋,然而,對方既然是棋王,我不認識圍棋,似乎不是太好。

「你的訪問是幾點鐘開始的?」韓星宇問。

「黃昏六點鐘。」

「要不要我來幫你?」

「可以嗎?」我喜出望外。

「但是,只限于圍棋的部分。」

「太好了!做完訪問之後,我請你吃飯。」

他笑了︰「想不到還有報酬呢!」

「我不會白白要你做事的。」我說。

「我也不會白吃。」他說。

「當然不能讓你白吃!」我打趣說。

「認識你真好。」我說,「所有我不懂的,都可以問你。」

「我並不是什麼都懂的,只是剛巧會下圍棋罷了。」

「我連象棋也不會。」我說。

他瞪大眼楮說︰「不可能吧?」

我尷尬的說︰「我不喜歡下棋,這有什麼奇怪?」

「那你有什麼長處?」他問。

「我的長處就是知道自己沒有長處。」

「著倒是一個很大的長處。」

「就是了。」我說。

「我對下棋的興趣也不大。」他說。

「為什麼?」

「我不喜歡只有贏和輸的游戲。我喜歡過程,譬如數學吧,最美妙的不是答案,而是尋找答案的那個過程。」

「那你一定喜歡玩「大富翁」了。」

「也不喜歡,那個過程太沉悶了。」

「「大富翁」最好玩的地方不是買地和建房子,而是可以抽一張「命運」或「機會」的卡片。」

「你是一名賭徒。」他說。

「是的。」我說。

「自小喜歡玩什麼游戲,也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性格吧?這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我以致也是賭徒。我把一切投注在一個人身上,輸得一敗涂地。所有的長相廝守,也是因為遇不到第三者吧?我輸了,是我的運氣不好。

7

年近四十的傅清流,長得高瘦清 ,擁有一雙深邃的眼楮。我看了關于他的資料。稱霸棋壇的他,卻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棋子因為忍受不了他的世界只有圍棋,五年前,在他到日本參加比賽的前夕離家出走了。韓星宇說得對,棋王是寂寞的,他們的女人也寂寞。

暗清流很喜歡韓星宇,他們滔滔不絕的大談棋藝,我變成一個局外人,仿佛是旁觀兩位武林高手論劍。

「我們來下一盤棋吧!」傅清流跟韓星宇說。看來他技癢了。

「好的!」韓星宇也興致勃勃。

神童對棋王,將會是什麼局面呢?

他們對弈的時候,我更是局外人了。

最後,韓星宇說︰

「我輸了!」

他是怎麼輸的呢?我不明白。

「你已經很好了!」傅清流對他說。

韓星宇變得有點垂頭喪氣。

離開了傅清流住的酒店,我問韓星宇︰

「你要吃些什麼,隨便說吧!」

「改天再吃好嗎?我今天有點事要辦。」他說。

不是說不喜歡只有贏和輸的游戲的嗎?輸了卻又那麼沮喪。雖然對方是傅清流,但是,失敗的滋味並不好受。他下棋從未輸過,不是為了幫我做訪問,便不會嘗到失敗的滋味了,都是我不好。

那天分手之後,再沒有了他的消息,他是不是怪我呢?見不到他的時候,心里竟然有點思念他,害怕從此以後再見不到他了,這是多麼難以解釋的感情?也許,我並不了解他,他惡化我距離太遠了,只是我一廂情願罷了。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個失戀女人太渴求愛情,愛情卻是遙不可及的。

8

「你還欠我一頓飯。」韓星宇在電話那一頭,愉悅的說。

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了。

在餐廳見面的時候,他的頭發有點亂,胡子也沒有刮。難道是躲起來哭過?他還沒開口,我便連忙安慰他︰

「輸給傅清流,雖敗猶榮。」

「他已經讓了我很多步。」韓星宇說。

「他的年紀比你大那麼多,即使打成平手,也不算贏,輸了也不算輸。」

他笑了︰「你以為我不能接受失敗嗎?」

「你那天為什麼悶悶不樂?」

「我在想我哪一步棋走錯了。我終于想通了!」他說。

「真的?」

「輸給傅清流,絕對不會慚愧。但是,我起碼應該知道自己為什麼輸,而且要從那局棋去了解他。他真的是虛幻莫測。」

「你躲起來就是想這件事?」

「你以為是什麼?」

「喔,沒什麼。」我想錯了。

「幾天沒有好好吃過東西了。」他開懷大嚼。

那一刻,我忽然發覺,韓星宇跟林方文很相似。他們兩個都是奇怪的人,孤獨而又感性。有人說,一個人一生尋覓的,都是同一類人,我也是這種人嗎?還是,我是被這類人愛上的人?

9

「你想不想去玩回轉木馬?」韓星宇問。

「這麼晚了,游樂場還沒有關門嗎?」

「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他說。

我們離開了餐廳,驅車前往他說的那個地方。

車子駛上了半山一條寧靜的小路。小路兩旁排列著一棟棟素淨的平房和星星點點的矮樹。路的盡頭,是一座粉白的平房。房子外面,豎著一支古老的燈。這條小路的形狀就像一把鑰匙。我們停車的地方,便是鑰匙圈。

「回轉木馬在哪里?」我問。

「這里就是了。」他說。

韓星宇拉開車篷,就像打開了天幕,眼前的世界一瞬間變遼闊了。白晃晃惡圓月在天空,抬眼是漫天的星星,我們好像坐在一輛馬車上。從唱機流轉出來的,是莫扎特的《快樂頌》,跟我們那天在回轉木馬上听到的,是一樣的歌。韓星宇坐在駕駛座上,亮起了所有的燈,車子在鑰匙圈里打轉,時而向前,時而倒退,代替了木馬的高和低。

「我常常一個人來這里玩回轉木馬惡。」他說。

「這是你的獨角獸嗎?」我指著他雙手握著的方向盤。

「是的。」他快樂地說。

我騎在飛馬上,抬頭望著天空,問他︰

「音樂會停嗎?」

「永不。」他說。

「永不?」

「嗯。」他駛前了,又倒退。

「有永遠不會停的音樂的嗎?」

「在心中便不會停。」

「汽油會用完嗎?」

「今晚不會。」

「這樣子不停的打轉,我們會暈過去嗎?」

他凝望著我,說︰「永不。」

我忍不住伸手模了模那雙向我輝映著的眼楮,他捉住了我的手。月亮、星星、路燈和房子在回轉,甜美的生命也在回轉。我凝視這他那孩子氣的眼波,這個小時候每天晚上躲在被窩里飲泣,害怕自己會死去的小男孩,有沒有想過長大之後會遇到一個來訪問他的女記者?然後,愛情召喚了他們,在她最悲傷的時候,他在她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燈。

我掉進昏昏夜色之中,眼楮花花的。「永不,永不……」我听到的,是夢囈還是真實的?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直到我醒來,發覺他在我床上,我赤身露體,被他摟抱著,呼吸著他的氣息,我才發現,我們是在醒著惡星球。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愛和忘記能夠同時降臨。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記了林方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