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二章

書名︰鏡花緣|作者︰亦舒|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她們隨他直進書房去,只見衛君書桌上儀器十分先進,不像上一個世紀的產品。

之洋說︰「我明白了,這里的儀器是李梅竺教授替你設計的。」

時珍推之洋一下,抱怨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之洋把好友拉到一角,輕輕說︰「時珍,這不是真的,這只是一篇小說。」

時珍一怔,「我怎麼忘了?」

「你愛父情切。」之洋眨眨眼。

「他到底在什麼地方?我好不擔心。」

這時衛先生呼喝她們︰「二人絮絮說些什麼,還不過來?」

衛夫人捧上香茗,解圍道︰「他年紀大了,有點兒獨裁。」

衛先生將兩張字條放大了打到牆壁上,「這是李梅竺的字跡真本與假版。」

之洋一看,「唔,假本甚為生硬,不似一氣呵成,好像一個個字樣抽出來拼湊成。」

「講得對。」

之洋說︰「技巧拙劣,是哪個笨人干的?」

衛先生冷笑一聲,「他不是笨,是精明過了頭,采用地球上最原始的方式寫成這封信。」

時珍眼楮睜得老大,「他是什麼人?」

衛君跌坐在椅子上,「不是他是她!」

之洋大感好奇,「她來自——」

「她肯定不是本太陽系的女性。」

之洋與時珍同時「嘩——」地一聲。

衛君說下去︰「她傾幕李梅竺才華,故涉嫌將他擄劫——」

之洋「啊」一聲,「強搶民間男子!」

時珍也說︰「這故事我在什麼地方看過?」

衛夫人在一旁提點︰「王老虎搶親。」

之洋一時尚未醒悟,時珍卻苦笑,「不不不,家父又未曾男扮女裝。」

之洋一听,明知不是笑的時候,也「嗤」一聲笑出來,太趣怪了,李梅竺教授被外星女性搶到窩穴中成親?

時珍更加哭笑難分。

衛夫人這時輕輕說︰「至要緊是品格端莊大方,是什麼地方人,倒也不重要。」

衛君說︰「人類門戶觀念的確太深,從前,隔一條村便是外姓人,老死不相往來;稍後,南方人與北方人又合不攏,異族自然不可通婚;到現在,一提起外星人,腦海就出現一條八爪魚。」

時珍問︰「有沒有線索?」

「字條上有痕跡留下。」

「指模?」

之洋說︰「她未必有手指。」

時珍申吟。

衛先生說︰「講得不錯。」

「到底是誰干的好事,我們又如何營救李梅竺教授返家?」

之洋一邊問心里一邊覺得好笑,可見李教授童心未泯,寂寞之余,設計一個旖旎的故事,幻想他被外星女性強搶去成親。

知父者莫若女,時珍忽然說︰「也許,他不願返家?」

衛先生卻不覺可笑,嚴重警告︰「此時不回來,以後可能永遠回不來了。」

時珍答︰「那也只得眼光放遠一點,希望他同她相處得來,希望他們生活愉快。」

衛夫人凝視時珍,「你真的以你父親的幸福為重?」

時珍坦然說︰「自從家母去世後,他郁郁寡歡,我當然希望他可以再度得到快樂。」

衛先生大贊︰「好好好!」

他忽然轉向熒幕,「听到沒有,李兄,你可以出來了。」

之洋與時珍大奇,「什麼?」

只見熒幕上出現笑容滿臉的李梅竺。

時珍大嚷︰「爸爸,你在何處?」

之洋比較鎮靜,她看著李梅竺教授的映象。只覺他比往日更加瀟灑清 ,都說一些男性到了中年會魅力畢露,說得非常正確。

只見李梅竺笑道︰「時珍,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啊,以後,父親如有機會選擇對象,你可要尊重父親的意願。」

時珍沖口而出,「你不是真失蹤?」

教授哈哈笑。

時珍氣結。「是同我們開玩笑?」

這會兒,連衛先生與衛夫人都笑了。

時珍頓足,「如此作弄我們!」

就在此時,夢醒了。

時珍與之洋的手仍然緊緊相握,適才夢境歷歷在目。

之洋有許許多多疑問,因為涉及時珍的父親,一時未能開口,她把問題在心中整理一下,才說︰「教授簡直料定我們會來偷用這部儀器。」

時珍一愣,一拍桌子,「孫悟空跳不出五指山。」

「而且,這次我們並沒有指定選哪個故事。」

時珍說︰「太巧合了。」

「教授打算再婚嗎?」

「沒听他說過。」

「時珍,我覺得你應當與教授聯絡一下。」

「你說得對,這上下我也有點兒掛住他。」

兩人離開實驗室,到住宅去與教授通消息。

電話接通,李梅竺教授在熒屏出現。

時珍說︰「父親,我牽記你。」

「不是小孩子了,」教授微笑,「我很好,勿掛念。」

「父親,你安全嗎?」

「當然安全,緣何問起這種問題?」

時珍支吾,「你離家已有一段時間。」

這時李梅竺教授有所發現,「時珍,你身後站著的是什麼人?」

之洋連忙站開來,好讓對方看清楚她,「李教授,我是時珍的好友林之洋。」

李教授呵呵笑,「當然當然,之洋,你是我們家的老客了。」

之洋靦腆,「我常來打擾。」

「不,」李教授感慨,「之洋,你永遠受歡迎。」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可是時珍尚有懷疑,這真是她父親嗎,抑或是他事先安排好的錄映片斷?

她決定問父親兩個不能事先準備,也不能他人冒充回答的問題。

「爸,我幼時最喜吃什麼?」

李教授看著女兒,「手指。」他答對了。

「之洋身上穿什麼衣服?」

「白襯衫白長褲。」

時珍點點頭。

「時間緊湊,我不能多說了,再見。」

兩個女孩子松口氣。

之洋笑,「你看你,時珍,一副疑幻疑真的樣子。」

時珍嘆口氣,「這年頭,真與假簡直分不出來。」

「那豈非更好,真假其實並不擾人,是我們一旦分曉斤斤計較而已,如果假足一世,保證無事。」

「你講得對,之洋,很多事上,人應裝作糊涂。」

之洋感唱,「怪不得老人家總說,生活過得去算了,其余不要大計較。」

時珍拍拍她肩膀,「我就是希望你能把不如意事大而化之。」

她們道別。

回家途中,之洋只覺得空氣污濁潮熱,交通擁擠不堪,她一顆心又浮躁起來。

她留戀李教授設計的夢境,最好自一個夢游覽到另一個夢,永遠不要回到現實世界來。

敝不得從前服食麻醉劑的人稱飄飄欲仙的境界為旅程,之洋相信她已找到那理想的旅游地點。

時珍有時珍的生活,旅游時不必老是拖著她,之洋不介意孤身上路。

那套機器操作容易之至,三歲孩子都會用,但凡最先進的事物首要條款便是簡易。

只需要時珍手中那條開機器的鎖匙便行。

而之洋注意到,鎖匙也不過只是隨意放在右邊第三格抽屜里。

李宅一切設備都只用來防君子,之洋咕咕笑︰「我是小人。」

第二天一早,之洋留意時間,估計時珍已去上班,偷偷出發到李宅,把車子停在比較隱蔽的地方,上去大門前按鈴。

電子管家設備問︰「哪一位?」

「李家的熟朋友林之洋。」

電子設備翻查記錄,「林小姐你昨天才來過。」

「不錯,請開門。」

電子設備找不到不良記錄,「可是,主人並無吩咐我今日款待閣下。」

之洋有心欺侮這管家,「你主人糊涂了。」

「也許,但,我只憑記錄行事。」

「所以說,機器只是機器,撥一撥,動一動,從來不曉得拐彎與見機行事。」

電子觀察器沉默了一會兒,之洋以為無望,剛想離去,忽听得它說︰「機器並不笨。」

之洋大喜過望,它沉不住氣了,把電腦調校到懂得思考,就同時會產生這個不良副作用。

「我沒說什麼?」

「林小姐,我听差辦事,不得不待慢客人。」

噫,抱怨起大才小用來了。

「林小姐,我知道請你入內無妨,你自幼是時珍的同學,又是好友。」

之洋故作好奇狀,「沒有主人吩咐,你可以破例嗎?」

它逞強了,「當然。」

「你啟門的密碼沒有鎖死嗎?」

它驕傲地答︰「主人這點自由是給我的,主人信任我。」

之洋笑了一笑。

忽然听到「啪」一聲,大門開啟。

之洋搖搖頭,見到時珍,一定要勸她換掉這一台儀器,無論是人或電腦,最忌自作聰明,自作主張。

她輕輕走入李宅。

大門關上。

之洋當然認得路。

她直赴實驗室,打開門,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看到那枚鎖匙,剛欲伸手去取,忽然听到身後有人說︰「嘖嘖嘖,之洋。」

那是時珍。

之洋把手縮回,漲紅了面孔,頹然坐到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時珍責備她︰「想撇下我獨自進入夢境?」

「我不想連累你,你有工作,你有你的生活,何苦陪我做夢?」

時珍嘆口氣,「李時珍與林之洋幾時都共進退。」

「你又沒有失戀。」

時珍笑,「你還對那家伙念念不忘?」

「人們對于挫折一定刻骨銘心。」

時珍搖頭。

之洋忽然醒悟,「是你聯同機器來開我玩笑吧?」

時珍笑,「之洋,家父設計的機器全部不簡單。」

「今日為何不上班?」

「我知道有賊會上門來。」

「不要為我荒廢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亦乏善足陳。」

「不是受了我的壞影響才有這種怨言吧。」

「你倒想影響我。」

「那麼,讓我們結伴去游樂。」

「今日去何處?」

「听李教授安排吧。」

「由誰來按鈕?」

之洋嘆息,「這像不像命運?其實一切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卻還以為有自主按鈕控制。」

「喂,你的感慨聯想有完沒完?」

之洋低頭沉吟。

時珍伸手去按鈕。

不論是什麼夢,之洋都不介意,她太喜歡做夢了。

她們看見了庭台樓閣,穿著錦羅的女孩子來來去去,園子里花團錦簇,長廊底下有貓兒在打架。

之洋大奇,「這是何處?」

時珍搖頭擺腦,「繁華錦繡地。」

之洋暗暗佩服,時珍好像已經知道身在何處,所以旅游少了她還真的不行。

時珍拉著之洋往園子深處走去。

之洋問︰「我們去見誰?」

時珍答︰「不知道,這園子里住了幾百個女孩子,不知道會踫到誰。」

「有一本那樣的書嗎,講幾百個女子的生平?」

時珍沒好氣,「無聊才讀書已夠惡劣,你是根本不讀書。」

園子越走越深,這分明是一個春天,空氣中充滿花香,令人嗅之精神愉快到極點。

樹枝上掛著精致的鳥籠,里頭關著八哥兒,一見人便叫︰「貴客來了,貴客來了。」

之洋看見一進紅牆綠瓦房子,便揚聲問︰「有人嗎?」

連時珍都猜不透誰住在此,「人好像已經搬走了。」

「慢著。」

有哭泣聲。

「誰在傷心?」

一時分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那哭聲中的深深傷感卻至真至誠,以致哭聲扭曲,像受傷的野獸輾轉申吟。

之洋立刻說︰「此人一定是失去了至愛。」

時珍臉色沉重,「讓我來看看是哪一個。」

她伸手掀開一道洋紅色軟錦簾。

屋內只余幾件簡單家具,只見一個年輕男子伏在一張貴妃榻上哀哀痛哭。

听到腳步聲,他嚇一跳,連忙轉過身來,抹干眼淚,瞪著之洋與時珍。

只見時珍臉上露出鄙夷之色,「是你!」

那年輕男子相貌清秀,但眉梢眼角生有一股紈褲輕薄之意,之洋一見,便說不出的厭惡。

只見他看到生人,悲傷之意頓減,瞪著兩個女孩子,忽然問︰「你們是什麼人?為什麼作此打扮,究竟是男是女?」

時珍拉起之洋,沒好氣地說︰「幾百個人,偏偏遇上他,我們走。」

那人打一個揖,「兩位姐姐,找我何事,有話請說。」

之洋看著他,「你倒是會低聲下氣。」

時珍說︰「這是他一貫手法,拿手好戲,別去理他。」

之洋忽然喊起來,「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賈寶玉!」

那人一听,頹然,「你們心中都只有寶玉。」

時珍沒好氣,「不不不,他不是賈寶玉,他更要猥瑣。」

那人抗議︰「喂!」

隨即坐下,用手托著頭,似不欲分辯。

之洋好奇心大熾,「你到底是誰?」

時珍冷笑一聲,「你不認識他?他是大名鼎鼎的——」

那人揮揮手,「我叫賈璉。」

這下連之洋都失望了,「怎麼會是他!」

那賈璉生氣,「我與兩位陌陌生生,不知何處惹兩位厭憎?」

之洋用手扇了扇鼻子,「臭名遠播。」

那賈璉想也沒想過有妙齡女子會如此刻薄地面斥他,不禁呆住,一方面傷心事涌上心頭,更加無精打采。

時珍出言諷刺︰「你這回子又哭什麼?好端端一個人,弄進園子來,不出一年,被整治至死……」

那賈璉心如刀割,「不不不,不要再提了。」

之洋為之發指,「誰,誰整死了誰,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

時珍索性坐下來,「之洋,在他們那個封建時代,吃人的禮教,涼薄的人情,死個把弱女子,有何稀奇。」

「那女子為什麼不逃走?」

「逃往何處?」

「無論何處,有粥吃粥,有飯吃飯,有工打工,一定可以存活。」

時珍又冷笑一聲,「不不不,年代久遠,女子離了娘家就得夫家,單身上路,絕無僅有。」

「那,」之洋吞一口涎沫,「女子難道全靠他人憐憫養活?」

「是呀,所以自稱奴家、卿卿……」

那賈璉實在忍不住了,「你倆到底是誰?」

之洋討厭他,故當他像一只狗似呼喝他︰「不關你事,你這種人也配問我名字!」

賈璉怒道︰「你在我家出沒,卻不敬主人,豈有此理。」

之洋笑,「這話倒有道理,誰稀罕,我們走。」

時珍也笑,「真是,在他們這種地頭,縱使錦衣美食,也還不如留在外頭青菜淡飯,走走走。」

「你們到底是誰?」

時珍沒好氣,「你好好哀悼那位苦命人吧。」

那賈璉一听,跌坐在椅上,作聲不得。

之洋用手臂搭住時珍肩膀,哈哈大笑而去。

時珍說︰「真痛快,我憎恨那人已經有一段日子,今日痛斥他一頓,順了心。」

「他那種人,有什麼痛癢,不過把我們當作瘋子,轉頭就似沒事人一般。」

時珍沉吟,「他這次好像是真的傷心了,希望他會改變作風。」

二人正欲離開是非之地,忽爾听得身後有人叫︰「姐姐,姐姐。」

之洋自問年紀不大,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姐姐,不知怎地,今日在這園子里,人人叫她姐姐,想必是種尊稱,沒有其他意思。

之洋與時珍轉過頭去,只見追上來的是一位妙齡美貌女子,穿一套青蓮色百褶衣裙,頭上戴著珠翠,看上去不似丫環,卻又不像小姐,

她攏著雙手揖了一揖,「姐姐留步。」

之洋拉了拉時珍袖子,「這個故事不好,我不喜歡到這等情節來客串演出,讓我們走吧。」

時珍甚有同感,轉身就走。

誰知那女于卻已攔在她們身前,賠笑道︰「我只想與姐姐們說兩句話。」

之洋細細打量她,「你說吧。」見她溫文有禮,不禁有點好感。

那女子臉色鄭重,「我適才听到你們說話,好像講的是,走得出去的話,有粥吃粥,有工打工,一樣可以存活。」

時珍看著她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們說的是另外一個時間另外一種女子。」

那女子先拿袖子掃了掃石凳上的花瓣,拉著她倆坐下來,自我介紹︰「我叫平兒。」

時珍頷首,「你是適才那璉二爺的……朋友。」

那平兒「嗤」一聲笑出來,用手遮住臉,無限嬌俏。

隨即她長嘆一聲,「姐姐把我身份說得真妙,不不不,我原是璉二女乃女乃在娘家王府的貼身丫環,二女乃女乃嫁過來賈府之時,我跟著陪嫁——」

之洋這時問︰「什麼叫陪嫁,賈府沒有家務助理嗎?」

時珍吁出一口氣,「陪嫁丫環也是嫁妝一部分。」

之洋大驚失色,「人,怎麼可以當貨物一般送來送去?」

時珍答︰「在那個時候,許多不合人權的作為都是可行的。」

平兒黯然說下去︰「彼時陪嫁的,共有四人。」

「其余的女孩子呢?」

「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我一人在此。」

之洋分析她的命運︰「你自幼賣入王府,跟著又過來賈家,看你穿戴,身份又似不低,升了管家沒有?」

平兒苦笑低下頭,「不,我仍是一名丫環。」

這時,時珍朝之洋使眼色。

之洋即時醒悟到這平兒身份可能有點兒曖昧。

只听得她又說︰「兩位姐姐非僧非俗,說話充滿玄機,盼姐姐指點我一二,我實在想離了這里,請指點迷津。」她朝二人拜了一拜。

時珍愛莫能助,不禁惻然,「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你仍然得在這個園子里委屈求全。」

平兒心一酸,流下淚來,「要等到幾時,女兒不再落淚?」

之洋聞言,微笑,眼楮看著遠處,「女孩子總還是要哭的,無論三百年或是五百年之後,她們仍然會為不值得的人與事傷心落淚。」

平兒抹干眼淚,訝異地問︰「這是真的嗎?」

時珍點點頭,「並無訛言。」

平兒凝視她們︰「二位來自何處,又將往何處去?」

之洋不知如何回答。

時珍卻回答得很妙︰「天機不可泄露。」

「我的命運——」平兒憂慮到極點。

「別擔心,」時珍安慰她,「你的好心腸會給你帶來好運,」她的口吻如算命的吉卜賽人,「你與那苦命的二姐不同。」

平兒低頭飲泣,「我想到二姐的下場便擔驚受怕。」

之洋冒失地問︰「誰是二姐?」

時珍瞪她一眼,「平時不看書,現在問問問亂問,那二姐,便是適才那賈璉在默哀之人。」

之洋問︰「連個名字都沒有,就叫二姐?」

時珍苦笑,「你問問平兒,可知她自己姓什麼?」

平兒搖搖頭。

之洋覺得頭皮發麻,「我不喜歡這本書,我不要留在此地,我不忍看到這些可愛可親的女孩子白白坑死在這個鬼地方,時珍,我們走吧。」

時珍對那平兒說︰「我們要走了。」

平兒急道︰「姐姐請臨別贈言。」

時珍詞窮,只得安慰說︰「記住,黑暗之後便是黎明,忍得一時海闊天空。」

這樣的陳腔濫調那平兒听了居然十分受用,向時珍作揖,「多謝二位。」

之洋連忙拉起時珍就走。

她不敢回頭看,怕多看一眼會增加傷感。

之洋問時珍︰「平兒的下場如何?」

「不知道。」時珍黯然。

之洋奇問︰「你不是看過書嗎?」

「後四十回遺失了。」

之洋點頭,「那倒也好,免得叫人傷心。」

時珍抬起頭,「說得真對,彼時女子命運真叫人傷心。」

之洋說︰「過去一二百年,我們真的爭取到不少。」

時珍笑,「權利與義務一起來,壓死人。」

之洋有頓悟,「無論如何,也不該怨天尤人了。」

時珍打蛇隨棍上,「是呀,尤其是為了那種不值得的人與事。」

「誰,你指——」忽然想不起那人的名字。

之洋大吃一驚,她原先以為那人的姓與名將如烙印似刻在她心中,一生不忘,可是這下子,竟叫不出來,之洋為這另類薄幸大大訝異。

呵是,在夢境中,現實的痛苦會漸漸淡忘。

「那人叫——那人好像姓曾。」

時珍笑得很開心,「不記得也就算了。」

真是,忘不了沒辦法,既然已忘得一干二淨,不如一筆抹煞。

「我們往前走。」

「出來這些時候,你肚子餓不餓,人累不累?」

之洋答︰「奇怪,都不覺得,好似做神仙似的。」

「那麼,讓我們繼續逛。」

之洋說︰「時珍,我越來越佩服令尊,設計了這座夢之迷宮,供我們游覽消遣。」

「可是,相信你也已經發覺,在這里呆久了,好似不願意再回到現實。」

「耽于逸樂是人之常情。」

「我相信,做夢最開心。」

「況且你我一向談得來,攜手同游,不亦樂乎。」

時珍指著前頭,「看。」

之洋一抬頭,發覺景色全部變了,適才是江南之春,此刻分明是北國之冬。但見崇山峻嶺,懸崖那一頭,即是萬丈深淵,老鷹乘風啞啞低旋,隨著勁風在空中飛舞,山頂上有積雪,天色陰暗,之洋忽覺有雨點飄到臉上,停楮一看,卻是雪絲。

之洋忙問時珍,「怎麼走到這里來了,可是迷了路,怪可怕的。」

「不怕不怕,你冷不冷?」

「不覺冷凍,好極了。」

這時,時珍悄悄說︰「有人。」

「哪里?」之洋沒看見。

「峭壁之上。」

之洋停楮一看,是有人,適才沒發覺,因為那人身型瘦削,又穿著與岩石一樣顏色的灰紫色長袍,衣袂飄飄,遠看,像一片雲在風中抖動。

「唉,像是神仙中人。」

時珍答︰「是,連背影都那麼飄逸俊秀,不知是誰。」

兩人不知不覺朝前走了一步。

山路崎嶇,不甚好走,之洋與時珍雙手緊緊互握,掙扎著上山。

那人耳听八方,驀然回過身子來,沉聲道︰「誰!」

之洋一抬頭,與那人一照臉,頓時呆住,只見他劍眉星目,約二十余歲年紀,一臉風霜,卻不掩英姿勃勃,但雙目隱隱露出淚光。

同樣是傷心人,他與那璉二爺比起來,一個是雲,一個是泥。

之洋渴望知道他的故事,踏前一步。

此際時珍忽然「噫」地一聲。

之洋也發覺了,只見那人右邊袖子空蕩蕩,顯然是個獨臂人。

之洋雖然平日懶看書,但是這個獨臂人的名字她卻還是知道的,月兌口而出︰「你是楊——」覺得無禮,硬生生改為「楊大哥。」

那姓楊的男子朝她們點頭,「兩位是——」

「我叫林之洋,她是李時珍。」

之洋向前走了一步,那楊大哥一看,驚訝地說︰「兩位不會武功,怎麼來得到這里?」

之洋笑了,怎麼來不得,哪里都去得,宇宙任何一個角落都難不倒她們,一束思維,無色無相,不怕寒與饑,亦無畏冷嘲熱諷。

時珍微微欠身,「楊大哥,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你一向是我最敬佩的人物,今日有緣相見,真是萬幸。」

那楊大哥莞爾,「不敢當,請到舍下喝杯水酒。」

他的家只是一間茅寮,卻也暖和,土牆上掛著一張張獸皮擋住無縫不入的寒冽之風,樹樁為台椅,一堆茅草作臥鋪。

他取出一壇子酒,三只酒杯,注滿了,先干為敬。

時珍囁嚅,「我不會喝酒。」

他卻十分溫和,「不會喝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