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纏綿 第十二章

書名︰夢中纏綿|作者︰嚴沁|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奇跡般,高處躍下的司烈並沒有受甚麼傷,經過兩天最仔細的檢查,他從醫院回到家里,他甚至不需要休養。

他把自己莫名其妙的遭遇全講出來,包括那似真似幻的情形,但,幫不了甚麼忙。

「那天去機場前,我們正在通電話,誰到你家把你帶走?」璞玉一再重復問。

「沒有。」司烈眉心深蹙。「沒有人帶我走,完全沒有這件事。」

「不可能。我們在講電話,有人按門鈴,你還講笑說到倫敦才告訴我是誰找你,那人是誰?」璞玉不放松。

「沒有。」他還這麼說。「印象里完全沒有這麼回事。」

「你再想想,這是關鍵問題。」她認真的。「你好像完全忘掉了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司烈苦苦思索,完全不得要領。

這兩天佳兒雖然也在一起,卻顯得十分沉默,總用深思的眼光望著司烈。

阿尊下班後也來司烈處,帶來新消息。

「還沒有公布但絕對真實的消息,火場里找到一具燒焦的尸體。」阿尊說。

「啊——是誰?」璞玉叫,立刻看司烈——眼。「我是說——是男是女?」

「完全認不出,那場大火把人燒成一段枯骨,」阿尊也看司烈。「警方正在研究。」

「我想該是在二樓轉角處燭光一閃那人。」佳兒和阿尊、璞玉交換一眼。

「他放火燒死自己?」璞玉似自問。

「你們說誰?」司烈很敏感。「是不是有甚麼事瞞住我?」

阿尊望著佳兒又望望璞玉,臉色沉重。

「我找不到她。」他說︰「沒有人見過她。」

「但是她已回家,不是嗎?」佳兒說。

「是。她又離開,沒有說去甚麼地方,」阿尊看司烈。「我認為根本可以肯定是她,我已查了那古老大屋。」

「真是——她的?」璞玉吸一口氣。

阿尊點點頭再點點頭,攤開雙手說︰

「沒有理由瞞住他,是不是?」

一陣沉默。司烈忍不住說︰

「她是誰?你們到底在說甚麼?」

「你冷靜一點,司烈,」阿尊下定決心,很嚴肅的對著司烈。

「火燒的那棟屋子也就是你被困了十天的地方,是屬放董愷令的。」

司烈的嘴唇變成「o」形,卻沒出聲音,是出不了聲,太意外了,怎麼可能?

「而董愷令——從失火的前一天見過我們後就失蹤,沒有人見過她。」阿尊再說︰「所以——」

「不——」司烈怪叫著跳起來。「不,不可能,你別說下去

「你必須面對現實,找出你被困背後的事實。」阿尊理智又冷靜。「所以,有理由相信那焦燒的尸體——」

「不——」司烈叫得驚天動地,臉色變得比紙還白。「不會,不可能,你別再說——」

「司烈。」璞玉輕輕環抱著他的腰,想令他平靜。「冷靜些,不要激動。」

「他胡說,他侮辱愷令,」司烈的眼淚都流下來。「愷令怎麼會是那樣的?怎麼會?」

阿尊不再出聲,只定定的望著他。佳兒、璞玉也望著他,都是一種同情、了解又憐恤的眼光。一剎那間,他覺得天崩地裂,巨大的痛楚在全身流竄,他忍受不了的彎下腰來,整個人縮成—團。

他流淚,他震驚,他痛苦,他也不得不相信。事實就是事實,不論他的感受如何,事實不能改變。

驚惶過去,痛苦過去,淚也停止,他仍然縮成一團,他不敢站直,他覺得一點安全感也沒有。他最尊敬,最仰慕,最愛——是愛吧?最愛的人,竟那樣對他。他真的感到恐懼。

一雙溫暖穩定的手悄悄的伸過來,用力的握住他的,手心與手心間傳來無比的溫暖和力量,他微微抬頭,看見璞玉那含淚的眼楮。啊,璞玉。

他反手緊緊的握住她的。

「我只能相信你,璞玉,告訴我一切,」他喃喃對著她說。

「讓我們一起去找尋真相。」她說。

他的心一下子定下來。是啊!有璞玉一起,他還擔心甚麼呢?

董愷令的司機帶他們到元朗別墅,那新建成才不過五年的西式建築物。

「我沒有送夫人來,」司機說︰「可能她自己叫車來,我不知道。」

按了好久門鈴才有人來開門,是個很老的男人,看不出真實的年齡,但行動老邁。他慢慢的走過花園,慢慢的打開大門。

「泉伯,夫人在嗎?」司機下車間。

泉伯不知是否听清了,嘴里咕嚕著沒有人听懂的話。他昏黃的眼楮慢慢轉動,見司烈突然間震動一下。

「你——你——少爺。」他尖叫起來,駭然指著司烈不停的後退。「你是——」

「泉伯,他是莊先生,」司機不耐煩。「夫人在嗎?莊先生是夫人好朋友。」

「不不,少爺——」泉伯全身顫抖。「不——」

司烈詫異的指著自己。

「你見過我嗎?泉伯。」司烈說。

「你是—你是——」泉伯一口氣似乎提不上來,眼楮直翻白。「少爺,你你——」

「他是少爺?」璞玉問。「甚麼少爺?」

「老眼昏花,泉伯,」司機極為不滿。「你一個人在嗎?夫人呢?」

好一陣子,泉伯才緩過氣來。也許他知道自己認錯人,一邊招呼他們進去,一邊還不停的偷看司烈。

「夫人不在,夫人沒來過。」泉伯說。

「我們上樓看看,」阿尊最冷靜。「泉伯,我擔心董愷令有危險。」

「危險?」泉伯眼光閃一閃。「我不知道,大屋那邊火燒,前天晚上。」

「你又在胡說甚麼?我們找夫人。」司機說。

「我不知道。」泉伯垂下頭默默退下。

「讓我——我和璞玉上樓好了。」司烈在樓梯邊說︰「你們等我。」阿尊和佳兒沒有異議。

「夫人不準人上樓的,」司機忽然說︰「樓上是夫人寢室和靜修室。」司烈沒理會,已走上樓。

愷令的寢室里很整齊,不像有人來住餅。司烈猶豫一下,推開靜修室的門。

門一開,他整個人如遭雷殖的呆住了。」

那一間熟悉得閉著眼也指得出甚麼東西放在那兒的房間。兩面有窗,迷蒙光線從微開的深紫色絲絨窗簾中透進來。正對著門的是長型的紫檀木八仙桌,桌上是齊全的各色供果、鮮花。有清香一束,淡淡的檀香味清幽繚繞。門邊有張精致古雅的紫檀木屏風,牆上——牆上掛著一張男人照片,照片中的人——司烈臉色青白全身冷汗搖搖欲墜,夢中的景象竟和現實中一模一樣,照片中的人是——是那樣像他的一個男人。

他听見身邊璞玉被壓抑了的申吟聲,他轉頭,看見她空洞驚惶和不能置信的眸子。

「這——不是真的。」他勉強說,聲音干澀得自己也嚇一跳。

「他是董愷令的亡夫,我在倫敦朋友家見過他的照片,」璞玉說︰「他像你。」

「但是——這有甚麼關系?」司烈夢囈般。「這就是糾纏我二十多年的夢的原因?」

「還有佳兒——」璞玉睜大了不能再睜的眼楮,她掩著左邊臉頰。「我不知道——真的,但——但—一怎麼會?」

千絲萬絲中似乎找出了個頭緒,只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夢中的房間竟在愷令家,」司烈又說︰「她和我——又有甚麼關系?」

「不不,我在想——你和照片的男人有甚麼關系?」璞玉突然說。

「我和他——」司烈望著牆上的照片,望著自己也迷糊了,照片中的人是不是他?除了衣服和發型外——是不是——相像得連自己也分不出來。

他們有甚麼關系?不不,怎麼可能的?他是莊司烈,照片上的人是三十年前愷令死去的丈夫。三十年前——

「璞玉——」他指著照片想說甚麼,卻又說不出來,整個人在一種極混亂的情緒中。

「我不知道。或者董愷令知道,只是——」

「不,不會,不會是她,」他的臉上現出一抹血紅色。「她為甚麼要害我?」

也許是等得太久,佳兒和阿尊也都上樓來,看見靜修室中的一切,都驚愕萬分。

「這是——你的夢境。」佳兒說。「董愷令照你的夢中情景來布置的?」

當然不是,誰都看得出來,所有的家私都超過五十年,全是古董。

「愷令不在,誰點的香?誰燒的檀香?」司烈突然想到。

「泉伯。一定是他,」璞玉眼光一閃。「我去請他上來。」

泉伯慢吞吞的上樓,顫巍巍的模樣看起來他好像老得不得了。

「我點的香,我燒的檀香,」他挺著胸仰高了頭。「我為少爺做的。」

說少爺時他又看司烈一眼。

「少爺像莊先生,是不是?」佳兒問。

「一模一樣,除了年齡。」

「這佛堂一直是這樣?」

「佛堂是照舊屋布置的,舊屋的閣樓上有一模一樣的一間。」泉伯說。

「或者……」

「前二天失火的那一間,當年——少爺就是死在那兒,」泉伯看司烈一眼。「二樓走廊盡頭有一道樓梯,直通閣樓。」司烈想起曾經從暗門出走廊,又上過的那道樓梯,看到的那間佛堂,莫非——那不是夢境?是真實的?但——怎麼可能?朦朧中醒來他仍困在那房間,他找不到暗門——怎麼回事?

「你對古老舊屋很熟嗎?」他問。

「從小我就住在里面,我們兩代都為老爺和少爺工作,從我父親開始。」

「二樓有間很大的睡房里是不是有暗門?」

泉伯露出詫異驚訝的神情。

「你怎麼知道?那是少爺和夫人的睡房。」他說︰「你怎麼知道?」

司烈駭然,那麼——他的那些似真似幻的夢境是真實的了?

「最近你去過舊屋嗎?」司烈再問。

泉伯有絲忸怩不安,猶豫一下,終于說︰「夫人不準我去舊屋,但是——我是在那兒長大的,我總是去清掃一下。失火前一天我還去過。」

「你沒發覺舊屋有人?」

「有人?不會,夫人不許任何人進去,我是偷偷去的,」泉伯正色。「有一次我幾乎被夫人踫到。」

「董愷令自己去那邊?」璞玉問。

「不不,我不知道是誰,因為夫人自己也不去。只是——只是那天晚上我感覺那背影是夫人。」

「你感覺?你沒看到?」

「我不敢看,夫人——很嚴厲,」泉伯眼中有懼色。「但是——我知道是夫人。」

「憑甚麼知道是她?」

「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泉伯吸一口氣。「夫人在我四周我一定知道,三十年前少爺去世那夜我也知道。」

「你知道甚麼?三十年前少爺去世那夜?」司烈忍不住問。

「不不,我不能講,我不會講,」泉伯忽然間有了戒懼。「你們是誰?我為甚麼要告訴你?」

「我們是你少爺的朋友。」阿尊說。

泉伯盯著阿尊,仿佛在研究甚麼。

「真的?你們是少爺的朋友?不騙我?」他把視線移向司烈。「你是少爺的——甚麼人?」

「你以為呢?」阿尊搶著答。

「我不知道,但是那麼像少爺,我偷听夫人說過,你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泉伯知道的事可真不少。「會不會是少爺他……」

「是,你猜對了,」阿尊不等泉伯說完。「否則怎麼這麼像?」

「你——真是少爺——少爺的——」泉伯不能置信的喃喃,說,突然就流下淚來。「怪不得夫人——容不下你。」

「你說甚麼?」司烈皺眉。容不下?

「我知道她想做甚麼,三十年前她做的一切還不夠?她——她趕盡殺絕,太狠心,太狠心了。我真的不放心,一直跟著她,知道總有一天她還要害人。果然,她又像當年對付少爺一般的對付人,我——我不能讓他再得逞,我一定要阻止她,一定要,一定要。」

泉伯的話漸漸變成模糊的囈語般,昏黃的眼中射出一股狂熱的光芒,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傷樓著的背仿佛也突然挺直。

「這一次她不能成功,她不知道我一直暗中跟在她後面,我只是個又老又不中用的下人,她不會注意我。」泉伯大聲笑起來,笑得眼淚鼻涕一齊流。「她不會成功,一定不會。」

「她做了甚麼?」璞玉追問。「當年對少爺做了甚麼?如今又要做甚麼?」

「當年,當年——」泉伯哭得好傷心,好淒涼。「少爺他——他是被害死的。」

「你胡說,」司烈怪叫起來。深心里,他還是維護著董悄令。「你少爺明明病死的。」

「你們不知道,誰都不知道,是她,我親眼看見是她,每天在少爺的湯面里下毒,是那種慢性的,分量又少的,根本查不出。少爺是被慢慢毒死的。」

「當時你看見為甚麼不阻止?」司烈問。

「我——不知道是毒,天下哪兒有害自己丈夫的妻子呢?後來少爺死了,我才慢慢發覺,我不敢講,沒有人會相信我。」

「現在你為甚麼肯講出來?」佳兒問。

「因為——」泉伯看看司烈,似笑非笑的動嘴角。「我再也不怕她了。」

「為甚麼?為甚麼?」司烈著急。

「她再也不能害人,也不能趕我出門。」

「她人呢?她去了哪里?」司烈一把抓住泉伯的胸口衣服。「你快說。」

泉伯臉上又是那種似笑非笑的曖昧笑容,仿佛他做了件大大稱心滿意的事。

「你快說。」司烈額頭、脖子都冒出青筋。

「泉伯,請你快告訴這位少爺,董愷令去了哪里?」璞玉輕輕拉開司烈捉住泉伯胸前衣服的手。她說得真誠動人。「無論你做了甚麼,我們都不會怪你,知道你是為少爺好。」

泉伯怔怔的望著璞玉半晌。

「我——燒死她。」他說。

「甚麼?」司烈跳起來,他覺得眼冒金星,耳朵嗚嗚作響。「你說甚麼?」

「我偷偷跟著她,看見她又想害人,她在飯菜里下那種藥,我親眼看見,」泉伯挺一挺胸。「她每天送飯去舊屋,我不知道屋里是誰,我不能讓她再害人,我——放火。」

「你——害死她。」司烈狂叫。「你怎麼可以放火?你明知她在里面,你明知還有人,你怎可以放火?」

「奇怪,怎麼只有一個尸體呢?」泉伯像全然听不見他的話,喃喃自語。「我知道舊屋里還有一個人,她送飯去的那個人,我不明白。」

「泉伯——」璞玉和佳兒、阿尊面面相覷,放火的竟是泉伯。

「我不明白,」泉伯邊說邊往外走。「怎麼只有一個尸體?他想害人,我知道,但是她害不到人,我放了火。」

他說得語無倫次,慢慢的,蹣跚的走下樓,屋中竟沒有一人攔阻他。

泉伯離去了好久都沒人說話,沉默得異常,如真似幻的感覺籠罩著大家。

「你們信不信?那不會是真的,老人家老糊涂,胡亂編故事,那不會是真的,」司烈忽然大叫,顯得狂亂。「不可能。」

大家都同情的望著他,畢竟他是當事人。璞玉更輕輕握住他手。

「冷靜一點。」她說。

「你們都認為是她害我,沒有道理。她害我也得有個理由,是不是?是不是?」

「司烈——我剛從台灣回來,我又見到伯母,她——跟我說了一些話。」璞玉說。

「啊——」他呆怔一下。「她說甚麼?」

「當年——她說當年和董愷令有過節,是董愷令使她變成目前這樣子。」

「目前甚麼樣子?你說。」司烈迫視她。

「你不知道伯母——」璞玉深深吸一口氣,臉有難色。「伯母已不像以前?」

「你想說甚麼盡避說,不要轉彎抹角。」司烈脹紅了臉。

「她——容貌已毀。」璞玉低聲說。

「甚麼?」司烈整個人驚跳起來。「你胡說,怎麼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就是上次她不肯見你,只肯讓我上前一見的原因。」璞玉嘆息。

「為——為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司烈的聲音顫抖起來。「你快說!」

「是董愷令。」

「不不,你們把甚麼都怪到她頭上,她怎可能是那種人呢?她典雅斯文,雍容古秀,她善良,怎可能是那種人?」他叫。

「伯母——是這樣告訴我,她叫我回來立刻找董愷令,必能知道你下落,」璞玉再吸一口氣。「果然在她的舊居見到你。」

「不——不——」司烈臉上的肌肉抽搐。「說甚麼我都不信——我的夢呢?怎麼解釋?」他努力掙扎著。所有的事實已擺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但他不願相信,董愷令美好的形象在他心目中根深蒂固。他深苦的掙扎著。

「那——是另一件事。」佳兒忽然說。

「若要追究,根本是一件事,我夢中的景物在愷令的舊居,而夢中那女人是——她,」司烈不受控制的喘息。「根本是同一件事。」

「我們不能解釋你為甚麼會有那些夢,」阿尊十分理智。

「世界上我們不知道,不懂的事太多太多。」

「甚麼不能解釋,我前世和她必有關系,」司烈不顧一切的說︰「我從來不相信前世今生,不相信靈魂,但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怎麼解釋?必有原因,是不是?」

「我有一個想法,」佳兒冷靜的說︰「所有事故的中心是司烈和董愷令,然後事情才圍繞著他們發生。」

「我有連續不斷的夢,愷令有甚麼?」司烈很不以為然。

「她——董愷令貫穿著兩代。」佳兒一邊思索一邊說︰「她和司烈母親的恩怨,她和冷教授亡妻阿愛的恩怨,甚至她和亡夫的恩怨,我相信都有關系。」

「那些人都已過世。」司烈說。

「你母親仍在。」阿尊提醒。

「但是——我和他們有甚麼關系?」司烈問。佳兒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的神色。

「我和冷教授的亡妻阿愛容貌相似,連臉上的胎記也一樣,」她說得石破天驚。「司烈——你不是極像董愷令亡夫?」

一剎那間所有人都呆住了,這樣的說法太不可思議,然又是事實。世界上的確有許多事是人類無法了解的。

「你——想說明甚麼?」司烈的聲音干澀顫抖,連自己都覺陌生。

「我不知道。」佳兒眉心深蹙。「這其中——必有道理。」

「你想說——世界上的確有輪回轉世?」阿尊的神情也古怪得很。

佳兒沒出聲,仿佛默認。

「不不不,這太玄了,我不可以接受,」司烈大聲叫。「阿愛死於意外,愷令亡夫死於病,我不相信輪回轉世,不可能。」

「阿愛意外死亡,董愷令亡夫被毒身亡,都不是死於正常。」佳兒說。

「那又怎樣?」司烈盯著她。

「我不肯定。但——也有可能。最主要的是外貌相似。」佳兒說。

「不——」司烈幾乎在申吟。「不可能——」

「不要否認我們不明白的事,」璞玉輕輕說︰「佳兒只想幫你解開心中疑團。」

「這麼說——我是董愷令的亡夫?佳兒是阿愛?死後轉世我還帶著一些前世的記憶?化作夢境長久糾纏我?」司烈夸張的笑。

佳兒、阿尊、璞玉都望著他不發一言。

「你們的模樣都像已經肯定了,但有甚麼證據?說啊!有甚麼證據?」他叫。

佳兒看阿尊一眼,說︰

「董愷令必然一早知道,否則她明知司烈是他母親的兒子,明明早有恩怨,為甚麼不拆穿?她有陰謀,她包藏禍心。」

「證據,一切要講證據。」

「泉伯親眼看見董愷令害人還不夠?」阿尊皺著眉。「你為甚麼不肯相信?」

「愷令——不是那樣的人。」司烈倔強。

「伯母說是董愷令使你們家破人亡,」璞玉忍無可忍脹紅了臉。「她說董愷令心如蛇蠍。」

「你——」司烈指著璞玉,卻說不出話。他不敢反駁母親的話。

「她是不是對付每一個與她亡夫有關的女人?」佳兒說︰「像伯母、像阿愛,甚至像董靈。」

听見董靈的名字,司烈震動一下,奇異的感覺由心底升起。董靈死放意外,難道與愷令有關?他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不不,這太可怕,你們別說了,」他極端痛苦。「這太可怕了。」

「會不會司烈像她亡夫,她太代入?她不能忍受司烈與董靈相愛?」阿尊也說。

「不不不,請別再說下去,這太離譜。完全不是這回事,董靈是她介紹的,又是她佷女,還有,她完全不接受我,一點機會也不給。」

「她打電話通知法國的皮爾,董靈同居的那個男人。」佳兒說。

「不——住口,不許再說。」司烈狂叫。

「董愷令必然變態。」璞玉說。「除了這樣解釋,再找不到更好的了。她困住司烈,想用害死她亡夫的方法對付司烈,好在泉伯發現——」

「請——不要再說。」司烈的臉埋在雙手中,嗚嗚的哭泣起來。

屋子一陣難堪的沉默,佳兒忽然跳起來。

「我打個電話,阿尊,請給我號碼,冷教授家。」她說得十分興奮。

電話只響了兩聲就有人接听。

「冷教授?我是秦佳兒,是是,我有個問題想請教,令夫人阿愛是哪一年哪一個月幾號出意外的?是,很重要——」

不知道冷教授講了甚麼,佳兒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眼中卻射出異采。

「謝謝,非常謝謝,對我們幫助極大,謝謝。」佳兒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怎麼樣?」阿尊也變得異樣緊張。

「阿愛出事的日期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午夜,」佳兒深深的吸一口氣,從皮包里拿出護照。「你們看。」阿尊和璞玉看到護照上寫的是一九六四年七月九日,天!天下有這樣巧合的事?怎麼解釋?

「我生下的時辰是子時,即午夜剛過。」佳兒用好大的力量才能鎮定自己。

司烈也抬起頭,眼中盡是驚疑。

「我去找泉伯。」璞玉飛奔而出。

屋子里的三個人都不再出聲,各人都在想著一些不可思議的事。

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璞玉扶著泉伯進來,她臉子發紅,眼中有莫名的淚水。

「泉伯,把你少爺死亡的日期再說一遍。」她好激動。

「三月什六日,」泉伯說得十分清楚。「一九六四年三月廿六日。」

轟然一聲,司烈連意識都模糊了,那——那不正是他的生日嗎?不久以前在台北的山里他母親證實的,那——那——

他全身劇烈的顫抖著,他不能相信,真的。佳兒和阿愛已是一次巧合,天下怎可能有那麼多巧合呢?上帝。

「我想起一件事,」璞玉眼楮發光,十分興奮。「找一張董愷令的照片。」

「為什麼?」阿尊問。

「忘了曾有人從司烈家帶走他?他那大廈一個年輕人曾經見過帶走他的女人,我們拿照片去讓他認。」璞玉說。

「好辦法。」阿尊拍一下手。

司烈沒出聲,以乎不很願意。

「泉伯,請帶我們去新別墅。」璞玉請求。

找遍了新別墅,竟連一張董愷令的照片也沒有,通常男女主人都有照片放在寢室或起居室,她真怪。

「我們回市區。」璞玉一不做二不休。

司烈欲言又止,一直若有所思的沉默著。

董愷令的工人見到他們這一群十分驚疑,頻頻追問︰

「夫人到哪里去了?夫人沒跟你們一起?」

璞玉找遍了全屋,仍沒有愷令的照片,只在閣樓見到一個司烈「夢」中一模一樣的佛堂。司烈的臉又變得蒼白,呼吸急促。

「你們夫人沒有照片嗎?」

「照片?」工人呆怔半晌。「我從來沒見過。」

「我——那兒有,」司烈終於掙扎著出聲。「上次畫展記者照的。」

「還等什麼?」佳兒叫。

拿了照片,找到那個年輕人。他凝視照片半晌,點點頭。

「是她,不過她本人比較老,比較凶。」年輕人一本正經的說。

「凶?」阿尊問。

「我形容不出,」年輕人笑了。「是感覺,好像她想吃人似的。」

司烈在後面申吟一聲,大家都不敢回頭看他。這樣證實了一切,他恐怕真接受不來。

「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他沖回家。

阿尊和佳兒離開,璞玉想走又不放心,跟著司烈回去,就靜靜的守在客廳。不知等了多久,天都全黑了,仍听不到臥室里的他有動靜。

「司烈,怎麼了?」她有點害怕。

「我——肚餓了。」司烈推門而出,臉色平靜。

「司烈——」璞玉驚喜。

「明天你可願意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當然,當然我陪你,當然。」她連串的。

司烈輕輕擁抱她一下。

「我們出去吃東西。」他微笑。

是不是雨過天青了呢!

一個鐘頭十五分鐘飛機,他們到了桃園機場。司烈叫車直奔八里鄉,連午飯都不吃的直奔深山。他實在太心急要解開心中謎團。

仍在那間小靜室中見到背對著他的母親。

「媽,無論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請讓我見你,我是你兒子。」他懇求。

背對他的瘦削身影如磐石般凝立。

「我只回答你的問題,」聲音冰冷,不帶任何感情。「我已發誓不見你。」

「為什麼?做兒子的並沒做錯事。」

一分鐘的沉默有一世紀那麼長。

「你——太像他。」深深嘆息。「我不願以現在的模樣面對,請成全。」他,當然是董愷令的亡夫。

「到底你們之間有什麼恩怨?為什麼我——會那麼像他?」司烈問。

「是孽。」

「請講清楚些。」

「我們之間的事不必提了。」母親平靜的說︰「我已盡忘。至放你——」

又沉默了一兩分鐘,誰也不敢催促,老人家必然沉浸在回憶中。

「別誤會,你並非他的兒子,絕不是。」母親終放再說︰「你是你父親的兒子,肯定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那樣像他,那是玄妙的。我只知道,你出生的日期時辰正是他去世之後的幾分鐘。」

「啊——」司烈混身冰冷,難以接受這樣的事實。偏偏這話是由隱居已久的母親說出。璞玉輕輕扶住他,溫暖的手帶來無限支持。

「就因為你像他,董愷令認定了一切,她用盡方法折磨我,令我與你父反目。又——令我變成如今的模樣。後來我心如死灰,自己有錯,承認一切是孽,避居此地。」

「但是,她怎樣迫害你?」司烈顫抖的。

「我不再提了,過去的已過去。如果不因為你,我已忘懷那段痛苦的經歷。」

「她為什麼要害我?」司烈問。

「你像極了他,她以為你是他的兒子。」

「但是我不是?」

「如果真有輪回轉世,你是他的轉世。」

「這——這——」

「這麼玄秘的事,我們不懂,卻不能否認它的可能性。對生命,你懂多少?」

司烈無言。是,他不懂的事太多了。

「你——知道佳兒嗎?」

「璞玉告訴我,那是十足阿愛模樣的女子,」母親平靜的說︰「或者她是阿愛的轉世,來回報上一世所欠。」

「上一世所欠?」

「他為思念她而死,她欠他一份情。」

「不不,是董愷令毒死他——」司烈叫。

「你終放相信董愷令不是好人?」璞玉叫。

司烈立刻沉默,那是情急之下沖口而出的話,是發自深心。

其實他心中早巳相信並承認了一切,只是根深蒂固對愷令的好感令他不願相信。

「佳兒對你好,很愛你,是不是?她是來回報的,」修行已久的母親又說︰「至於你對董愷令一片真心,豈不也來回報前世的虧欠?世界上的事一因一果,必有所報。」

「現在——我該怎麼做?」司烈惶然。

「董愷令的事怨不得人,全是她一手造成。」母親說︰「警方只能找出表面的原因。其他的,你自己好好想想,要記住,種什麼因得什麼果,不能任性。」

「以後,也不必再來找我、我已決定受戒剃度,再不是俗家人,也不是你母親。再見,決不方便。」

「媽媽——」司烈難過極了。

「我心意已決。」母親轉身,快步入內。

就在她轉身之際,司烈仿佛見到她一絲側面,皮膚光潔可人,仍是以前的母親——

「媽——」他叫。心中如真如幻,一切都好像不再真實。

母親的身影已消失在門後,四周寂然。

好久好久之後,璞玉才輕輕拍拍他。

「伯母已進去,我們——走吧。」

司烈機械人似的隨璞玉出去,沿著山路慢慢走回八里鄉公車站。一路上他都沉默,太多的事情要思索,要整理,要考慮,要計劃,他完全不想說話。

璞玉也不打擾他,她是最好的伴侶,只要必要時才伸出援手,絕不多言。就好像一首歌里說女人該懂得「什麼時候該給你關懷,什麼時候我又應該走開」。她就是這麼知情識趣的可愛女人。

跋回機場,他們買到黃昏的機票回到香港,找到阿尊,意外的佳兒已回紐約。

她留下封短信。

「司烈︰

到現在我才完全明白,最適合你的女人不是我。也許你自己也不明白,但最危急關頭、最真情流露的一刻,你的手伸向誰?你自然而然需要的是誰?你心中大概明白了吧?

祝福你們。下次到紐約記住來探望一個老朋友,我等你們。

還有,我曾說過等你有了決定時我才死心,其實我傻,你心中早有決定,是不是?

再一次祝福。

佳兒」

看完信司烈思索一陣,把信招好放回衣袋,然後望住阿尊又望住璞玉,若有所思。

「佳兒說什麼?」璞玉直率的問。

他搖搖頭,再搖搖頭,然後大聲說︰

「我們去大吃一餐慶祝劫後余生,」他是故作開朗。「璞玉,你倫敦的那份陶土樂器的工作還能繼續嗎?」

「別擔心,這工作非我莫屬,他們等我回去,」講起工作,她的豪氣全回來了,開朗自信並驕傲。「我是唯一的選擇。」

「阿尊,你能再陪她去嗎?」司烈問。

「如果璞玉認為有必要,我隨時可啟程。」

「你呢?司烈。你去哪里?」

「我?」他笑。「我送你們登機。休息一陣之後再定行止。無論如何,我會通知你們,不能再漫無目的浪跡天涯了。」

「當然,你拍那麼多照片已失去意義,沒有人再等著拿來作畫。」璞玉頑皮。

司烈俊臉一紅,不再言語。

這夜,司烈醉了,醉得一場胡涂,又吵又鬧又嘔吐狼藉。璞玉一直陪伴在他身邊侍候,體貼又小心。她曾讓阿尊回家,她說「有我在就行了」。阿尊卻默默守在一邊,很有耐性。

深夜,司烈沉睡了,璞玉才透口氣。

「咦?你還沒走?」她望著阿尊。

阿尊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望著她半晌。

「我——這就走。」他平和的。「明天一早我去買機票,送你去倫敦。」

「不必,完全不必,」她笑得開朗,自信。「我獨立慣了,從來都是一個人上路,不要人陪。」他只是望著她沒有作聲。

「前陣子我太亂,太焦慮,司烈失蹤嘛。」她卻望著司烈微笑。「現在他回來了,安全了,我什麼都不必擔心,看,他沉睡得像個孩子。」

「我送你回家。」

「啊不,我沒打算回家,」她歉然的。「我想看著他,他醉得太厲害。」

「那——」他站起來,很有風度。「明天給你電話,我在機場等你。」

「oK。」她總是那麼愉快。

早晨,璞玉從沙發上醒來時司烈仍沉睡,她梳洗之後立刻去廚房煮粥,又悄悄出門去買油條、小醬瓜、肉松,回來時,司烈已在小陽台上作體操。

「我還以為你逃走了呢?」他笑著。「我是個太麻煩的人。」

「麻煩慣了,我們是兄弟。」她笑容如朝陽。

「剛才阿尊打電話來,他已買好機票,三點鐘在機場等你,他陪你去。」停一停,又說︰「這許多事情之後,發現阿尊是個好人,配得上你,真話。」

「你去配,又不是阿貓阿狗。」她不高興。「我學你,獨行俠浪跡天涯。」

「不要學我,我不是好榜樣。」他立刻說。

「學定了。」她作一個肯定的表情。「告訴我,你會去找佳兒嗎?」

「不會。」司烈也作一個肯定的表情。「我們不適合,她也知道。」璞玉想一想,輕嘆口氣,也不知為什麼。

午餐後司烈送璞玉去機場,開著她小小的九一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異常沉默。

「九一一留給你用,當作你自己的車。如果離開香港,泊在我家樓下。」她終放說。

「嗯。」他仿佛有心事。

「我這一去起碼半年,請隨時通知我行止,至少讓我知道你在哪一角天之涯。」

「好。」他還是不起勁。

「你會不會一直留在香港?」她突發奇想。「如果會,我每月回來看你一次。」

她眼楮閃亮深黑如寶石,如海洋,沖擊著他心靈,一下子他的心就熱起來。

「你會嗎?真話,可能嗎?」

「雖然會耽誤一點工作,但怕什麼呢?他們不敢炒我魷魚,我是唯一的。」

「璞玉,你——你真好。」他好感動。

「我們——是兄弟。」她握住他的大手,眼楮有絲發紅。

海底隧道塞車,他們比預定時間遲了。阿尊急得在跳腳。

「這麼晚,所有人都上機了,在最後召集。」

「抱歉,抱歉,塞車,」司烈對阿尊態度明顯的好了。「是我錯。」

三個人急急去辦手續,阿尊一馬先,一手包辦,這種人是個負責的好丈夫吧?司烈輕輕透口氣,這樣的結果——也好。

手續之後,又急切的趕到閘口,阿尊跟司烈握手,把個旅行袋交給司烈,又把一疊證件放在璞玉手里,用力把他們推進閘。

「一路順風,祝福你們。」他自己留在閘外。

司烈、璞玉一陣迷糊,已被後面的旅客擁至移民局櫃台。

「咦——怎麼回事?」司烈發覺弄錯了。「阿尊呢?我怎麼進閘了?」

他正待往外走,一雙溫暖的手捉住他。他看見璞玉手上拿著他的護照,機票上寫著他的名字,而且那旅行袋不正是他的寶貝照相器材嗎?這怎麼回事?

司烈望著璞玉,璞玉也望著他,互相的眼眸中都由驚疑變成了解,變成釋然,變得喜悅。阿尊的確是好朋友,是大好人,是旁觀者清,像佳兒一般的看清楚了形勢,在最後一刻幫了他們一個大忙。

「我——」司烈滿心喜悅,不知道該說什麼。形勢大好,這正是他暗暗希望卻又不敢說的,璞玉總說他是兄弟。「如果你希望阿尊陪,現在還來得及。」

「你不想陪我嗎?」她瞪他一眼。

「我我我——」他喜心翻倒。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快樂充滿心胸。「我不知道——」

她挽著他的手大步通過移民局。

「我其實太蠢,是不是?」他坐在飛機上。「人家看出來,我還在糊涂,我——我——」

「還有誰看出來?」她笑魘如花。

他把佳兒的那封信給她看。她看了好久好久,像在研究一個最艱深的問題。

「她說的——是不是真的?」她竟有絲嬌羞。

「我蠢,我傻,」他嘆口氣。「其實我早已找到,最好的就在身旁。」

她嫣然一笑,不再言語。

也許是司烈昨晚醉得太厲害,不久他又沉沉睡去,睡得仿佛極不安穩,仿佛在連串發夢。突然間他睜大了眼楮醒來,定定的望著璞玉。

「又發夢?那個相同的噩夢?」她不安的。

他怔怔的望著她好半天,嘴角漾出了笑容。

「是夢,但不是噩夢,是好夢,」他眼中充滿著深情。「是美夢,我夢到——夢到和你——」

「和我?清楚是我?做什麼?」

「你別生氣。」他緊握住她的手。「我夢見你穿婚紗,我抱你進洞房,我們好幸福。」

她眨眨喜悅的黑眸,突然之間,隱隱約約的听見教堂鐘聲。

教堂鐘聲。

掃描校正︰LuoHuiJ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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