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醉夏未央 第八章 幽禁(1)

書名︰獨醉夏未央|作者︰曉蓓|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這天正是立夏。

竺蘭年十七,一生病弱,到頭來不過一場花凋。

丙真是應了幼時竺蘭那看診大夫的咒言,竺八小姐,活不過十八個年頭。

臨到最後,竺蘭手里握了一把木簪。

那簪子做工粗劣,簪首雕成一朵渾然天成的小小蓮花。若不是因為她至死都攥在手里,旁人原也不會對它投去注目。

直到她尸身僵冷下來,那握在手里的簪子好似在一瞬間生了根,無論旁人怎麼費力,也取不出來。

握得那麼緊,那麼緊,好似那簪子便是她生前唯一的念想。

半夏由竺薇領著慢慢移近榻前,瞅著竺蘭那壓在棉上泛著青白的面容,尚有些怔忡。

指尖撫到她鼻息之間,觸手所及已是幽冷。

半夏捂住嘴,重重地咳了兩聲,又伸手觸到她腕脈處,把了片刻,這才慢慢地移過去,掀起她的眼瞼做檢查。

「服食半夏過量,死前失音,是不是?」她看向小雙。

可憐那丫頭軟軟地跪在榻前,幾乎沒哭暈過去,哪里還答得出來。她哭也沒有聲息,只是眼淚不斷不斷地落下來,灑在襟上,點點暈開。

半夏望著小雙,神色惘然。

她自己哭不出來,亦不覺得有什麼好哭。竺蘭是自己棄生的,她這個做大夫的自然知道,若是一個人自動棄生,那麼即便是華佗在世也是無能為力的……

只是,竺蘭為何要死,為何非要尋死?

半夏茫然想著,突覺胸口里排山倒海,喉頭一甜——

生生忍住咳意,半夏把那生鐵銹似的滋味吞咽了下去,低聲道︰「竺蘭她,已經去了。」

竺薇望向竺蘭,又把目光移到半夏臉上,一瞬間只覺心如死灰。

這個人……這個人直到竺蘭死去,她見了她,仍是毫無動容,仍是一名醫者對病人該有的樣子。

這人,莫非是沒有心的?

竺薇望她,啞聲問︰「你……救不了她?」

半夏緩緩搖頭,面容帶了懨懨倦怠。

大勢已去,唯一能極力鎮定下來的便是當家的竺自成。他回過身,沉低道︰「諸青,你去喊來總管。小雙,你和嬤嬤替小姐……更衣。」

「是……」

竺薇後退一步,閉閉眼。

竺蘭,竺蘭。他記起了晌午時在客棧里做的那個夢。

那時忽地夢到她,原來並不尋常。原來那時,竺蘭是特地在夢中向他這個七哥道別……

他與竺蘭本是心意相通的孿生兄妹,她在想什麼,她在念著誰,她又為何尋了死,如今他通通都明了,感同身受。

竺蘭這一去,竺薇已覺出來,自己身體里好像有一部分也隨這個妹妹去了。

竺府里再無病弱任性的八小姐,竺府里再不會有無憂無慮的七少爺。

隨後幾日,竺家幾名兄長倏忽趕回。自他們成年之後,竺家極少有這樣的團圓之日,誰又料到會是因這竺蘭的夭逝。

頭七之後,他們又一一迅速撤離,一切恍似幻象。之後竺府便靜了下來,一切似乎與往日並無二致,只缺了一個人。

世上再無竺蘭此人。

是夜,小雙睡得迷迷糊糊。

老是做夢,近來總有噩夢糾纏不去。恍惚夢到了八小姐,小雙含了淚去牽她衣袖,卻怎麼都喚不回她那離了的魂。

小雙落了半夜的淚,方才悠悠醒了來。是隱約的動靜驚醒了她。

怔忡片刻,坐起身凝神細听,那動靜似是從客廂房里傳出的。

她趿上鞋子,匆匆披了件外衣就奔出房門。

「……你放了我……」

那低低的近乎嗚咽的聲音,正是屬半夏所有。伴隨著這聲音,還有隱約的廝纏動靜。小雙愴然心驚,在屋外頭顫聲叫道︰「半夏?」

房里靜了片刻。

小雙到底不放心,抖著手推門而入,「……半夏,你在嗎?」

越過屏風,室里沒有掌燈。依稀望見地上有兩道糾纏的人影,小雙大吃一驚,「是——七爺?」

「出去!」竺薇頭也不回,遮住身前半夏。

小雙震驚難當,呆若木雞,「七……七爺……」

趁著竺薇分神之際,半夏驀地推開他。

竺薇本是揪著她的衣襟,這一掙之下她外衫頓時如裂帛,月兌離了身體。

她似是鐵了心要躲,袍子扯月兌也不理,轉身就奔出房內。

腳下跌跌撞撞,跑到門檻之前突地絆了一下,重重跌到了地上。

「半夏!」小雙急急去扶。

「別管她!」竺薇臉色鐵青,拂袖冷笑,「且讓她去,瞧她能跑去哪里!」

眼見半夏人影從園里倏忽消失,小雙惶急。回頭迎上竺薇,其色沉如水,眼底泛著濃重的陰郁。

這是七爺嗎?這還是那個光風霽月快活無憂的少年嗎?

為何一遇上半夏,他們都迷失了性子變得如此暴戾陌生?

小雙心一痛,忽地眼淚掉下來。

不知是為七爺,為半夏,還是為那已離了魂的竺蘭小姐。

房里寂靜,只聞得竺薇沉重起伏的呼吸。小雙到底擔憂半夏,極力定神,惴惴道︰「七爺,半夏她的眼楮……」

竺薇心中頓時一凜。是了,她的眼力尚未痊愈……

小雙面帶乞求,「七爺,您別氣。半夏姑娘她……眼力失已,這幾天身子也弱,奴婢擔心——」

忽听前方傳出「撲通」一聲,似乎是池塘那邊的動靜。

竺薇勃然變色,朝著後園的蓮花池急步而去。

半夏跌進了蓮花池子里,待得竺薇撈起她,她尚未暈過去,慘白的一張臉自水里濕淋淋地浮上來,月色鋪陳,竺薇望住她。

那雙眼楮任憑睜得再大,也是渾無焦聚。

「半夏,你究竟……」話沒說下去,喉口喑啞不堪,只緊緊抱住她冰涼的身軀。

心徹底軟了。

這是何苦?竺蘭已去,他何苦——何苦如此折磨活著的人兒?

早在竺蘭出生不久,便有大夫預言這小姐體弱多病,怕是養成不長的。

能堪堪拖了一十七年,此時逝去,竺自成並無太多悲痛。竺府上下對這個妹子的離逝多多少少是有心理準備的。把這場喪事全權處理完畢,竺自成思前想後,頭一個讓人放不下心的卻是那七弟竺薇。

這天竺自成筋疲力盡地回到了自己書房。

他把下人全部打發了,只請了竺蘭生前的丫頭小雙過來,由她奉了茶,又搬了座椅,方才歇息下來。

「你主子已去了,接下來,有何打算?」竺自成端了茶盞,問得漫不經心,顯然心思並不在這個丫頭身上。

小雙猶豫了一下,如實答道︰「回爺的話,昨兒個七爺跟我說……說是要我繼續留在府里,跟半夏姑娘做個伴。」

竺自成微微斂眉。

听這話的意思,竺薇倒是想讓那個叫半夏的留下來……

「你自己又怎麼計較?」竺自成瞟了小雙一眼。

小雙垂了頭,眼淚無聲無息往下掉,話說得倒也分明︰「悉听主子吩咐。」

竺自成擺擺手,「罷了罷了,這事兒以後再安排。小雙,你且跟我說說,那半夏,又是什麼來頭?」

小雙定了半晌,仍是垂著頭,心下倒覺無限的迷茫。

那半夏,又是什麼來頭?

初來之時,竺蘭小姐對那個陌生的姑娘十分戒備。

半夏蒼白荏弱,整日心不在焉的,還不及竺蘭這個做病人的來得鮮活。然而竺蘭自小臥病在床,身畔來來往往的除了年紀稚小的丫鬟便是管事的老嬤嬤,從不曾遇到年紀相仿的女孩家。

有時候她來看診,竺蘭見她像模像樣地為自己把脈,便問她︰「你多久開始學醫?你識得字?會看醫書?」

「半夏,如今這藥都是由你配好煎好的?」

「你會不會下棋?半夏,要不要我教你?」

「今個兒才曉得,原來半夏是一種藥草的名字。瞧瞧,我叫小雙去買了幾盆過來,你瞧好不好看?」

「半夏,今日晚一些回去可好?咱們再來下盤棋。」

「半夏,以後你就留在府里,給我看病,陪著我,好不好?」

「別走了。半夏,你別走了。」

「半夏……」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竺蘭看半夏的眼神慢慢變了,對她的倚眷似乎隨著時日漸長而越深越重。

小雙不敢往深處想。小姐只是病軀苦楚,深閨寂寥。如果有人伴著她,能讓她開心,那麼就盡力幫她達成好了。小雙每次都盡力挽留半夏。

面對竺蘭小姐的逼切,半夏卻總是冷冷,看不出半分的動容,抑或眷顧。

「那副枯如縞素的性子,倒不尋常。」竺自成靜了半晌,如是道。

回想那叫半夏的,不過比竺蘭小了一歲,這正該是尋常女孩家最爛漫之際,她卻好似全無心肝。

自竺蘭殯葬之日,竺薇一直把半夏安排在與自己書房相鄰的客廂。他不允她外出,也不允旁人進入。又把小雙安排去她房里,由她和諸青隨時侍候。

看樣子,竟是不打算再放她走。

「七爺他……」小雙話說了個開頭,只覺惘然。

竺自成一揮手,道︰「你不必插手,且旁觀些許時日,我自有主張。」

小雙垂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