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曉笙原在旁听著,後來按了小僮遞上的香茶,肚里熨暖,不久呵欠連連,竟歪頭睡著了。
南若臨一見,再說了幾句便辭別劉大夫,抱起她回轎。
「唔……我還沒想回去……」轉醒,掙扎著要下來。
「乖,你累了,回府里睡才好。」
「那你累了嗎?」
他挑眉。「曉笙還有計劃?」
「我們沒一起逛過街呢,我想走走,你陪不陪?」
「好吧。」見她期待,雖然想她快些休息,但也暫且由她。
從前為了保全她制師身份,不讓人把春曉閣與她聯想在一起,兩人鮮少在人前同進同出,而今並肩齊走,除了遇見同行遭些注目外,倒也還算自在。
「唔,御店競賽後一直是這樣嗎?」一路走來,幾乎每十尺便可見掛著御店金牌的病號分鋪,里頭買賣熱絡,同類的糧食鋪、酒莊、布莊則門前慘淡,生意好壞立見,令人唏噓。
「咱們春曉閣就沒在競賽後廣開分鋪啊。」
「珠寶本就不比衣食類別,一間足矣。」
「也對啦,不開分鋪也好,省得我腦子沒主意,眼楮又忙壞。」說完又要去揉。
南若臨抓住她手,眉頭微皺,不管人潮往來,在大街上瞧她發紅眼瞳。
「看來兩位蔑視他人、為所欲為的舉動是習慣了。」白秦正站在兩人身後不遠處,一旁還有聞懷譽。
「白公子少說幾句吧。」聞懷譽趕忙把白秦往身後塞。
「那個……曉笙,你大婚時我沒能到,對不住啊。」聞家因為慚愧,一個也沒出席,而他又多了份自厭與傷心,所以只有送禮去。
「不打緊,只是……懷譽哥怎麼跟白公子兜在一塊兒?」
「這都要怪我沒管好奴才,讓他們把鐵石兄隔空碎物的事當奇聞說出去,白公子便來問咱們的婚事。」
「哼,聞家行事磊落,怎可能硬要攀親?多半是聞兄聰明,見紀姑娘與義兄糾纏,先退親了。」
往前站一步,負手正肅道︰「按理說義兄妹無血緣關系,這才由得你們胡來;但結義在前,男女私情在後,南公子此舉,不是枉讀聖賢書,愧對法理嗎?」
「都說不是血親;又哪來的違背法禮呀!你這人真是說不通!氣死我了——」
「曉笙。」南若臨拉過她,拍背安撫。
她氣鼓鼓跺腳,只听南若臨斯文道︰「白公子所言極是。我只熟商經,聖賢書讀得不多,今日受教了。」
「哼,不愧是商家出身、順人話尾倒是頂尖。」
「你——」這是說人油嘴滑舌嗎!他以為他是誰!這樣對她的夫說話!「白秦你娶不到我就這麼不甘心嗎?還是你不甘心的是輸了人?輸給一個比你好千萬倍的男人?」
「哼,紀姑娘的眼光若準,有幾分懂得看人,就不會放著聞兄不選,更輪不到我白秦。」
「我眼光不準?我眼光不準?」真想打爆他腦袋!聞家是怎樣?他白秦又是怎樣?她看得很清楚明白好嗎!誰才是自負固執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啊!
她吸口氣,悄悄握住丈夫的掌,美眸里堅決篤定。
「我已經嫁了這輩子認為最好的人,既然都嫁了,就不勞白公子費心,麻煩你往後要批評要置喙都找我听不見的地方去,要不我就當你是覬覦我才常來我跟前晃!」
「你當自己是什麼?當我是什麼?」俊容一扯,恨恨道︰「罷!如此嬌蠻,不要也罷。」原是願意接納她,但她執意錯嫁,他白秦又何需苦要人回頭!
「嬌蠻……」她無語,但想想好像也對。「我再嬌蠻也有人疼,不用你管!」
白秦仰頭嗤哂。「南公子辛苦了,這擔子,我不要了!」
「自有適合白公子的擔子在等待白公子。」
南若臨含笑而立,頎長不動,在她身後像一座山。
她雖像小瘋犬護著他對他人吠,但真正泰然守著的,是他。
「是嗎?」白秦瞧出來了。南若臨不欲爭,不欲還口,是因對他抱愧,所以任人挑釁,此等從容不迫與氣度……
白秦咬牙,有種輸了的感覺。向聞懷譽別過,便憤然回身。
「怎麼就走了?都沒句道歉嗎?」她喊去,白秦卻已步入人群中難以得見。
「曉笙往後不會再見到他,覺得可惜嗎?」
黛眉揚起,果然那擔子來擔子去的是在說她。
「以後耳根清靜,高興都來不及,可惜什麼?」
「白秦皮相極好。」她愛美物,這也是他當初挑選的準則之一。
「極好有什麼用?我兩年前就已經挑了最好的了。」
「咳咳……」他毅容薄紅,撇頭暗自鎮定,須臾才把半遮面的手放下。
聞懷譽一旁發笑。
「兩位新婚燕爾,我就不打擾了。」循白秦路子,識相回自家寶鋪去。
閑雜人等都走光,她愛嬌地挽住他手臂。「嘿嘿,咱們繼續逛吧。」
「你還不累?」
「不累不累!要給你買生辰禮,哪會累。」
他朗目盈滿笑意。「所以才要我陪?」
「是欽,主角兒在,挑禮方便嘛。」遠遠覷著了筆墨攤,她眼眸閃亮,奔去拾起一支綠筒白毫。
「噫,姑娘好眼光,這支‘翠墨’原乃本屆新科狀元所有,五個月前他仍是尋常書生,因為阮囊羞澀才讓售給小的。您瞧瞧,有此筆,等于有狀元郎助威,考榜必能高中,做事必能有成啊!」
「我家相公夠有成,不必再往上爬了。」她笑,轉身拿給身後人。
「掂掂看順不順手。」
南若臨黝眸如淵。「我已有筆硯了,慣用十年,還不急著換。」
「喔……」
他看見她略微失望,彎唇要取筆,紀曉笙卻緊扣不放。
她幼鹿似的清澈大眼眨巴眨巴,麗容說不出的緊張。
「你連對筆都能有感情而不願舍,那對我……對我也能一直……不不,十年,十年就好,能十年……不舍不棄嗎?」
他輕哂,她的要求還真低。
「我讓你不安?」
「有點兒……」見他皺眉,忙再道︰「不是你的錯,你很好,是我不好……是我……沒讓你喜愛上……」她越說越小聲,頭低低,很沮喪,很淒涼。
他的心彷佛被掐住,與當年見她流淚時的感覺無二致,那是一種……
即便周身再喧嚷,耳目中卻只剩她的感覺。
他心念一動,到隔壁帽攤抽來一頂帷帽,替她戴上時匆匆俯身啄吻。
紀曉笙長睫訝揚,帽紗卻已在眼前落下,阻絕他的神情,也細密籠罩住她的羞怯。
「這是什麼意思?」她愣愣看他掏錢給攤老板。
南若臨只是壓下帽子,讓寬大帽檐遮住她半張臉。
那樣美麗善睞的明眸,即便有紗阻隔也無法讓他冷靜一些,方寸間仍騷動得難以自持,像未月兌毛的小伙子似。
「……這事,曉笙往後別提。」
「為什麼?你後悔了?」
「不,只是……我面皮薄……所以別提,尤其在大哥面前。」
「喔。」短短一聲,卻盈滿喜意。
「咳。」他牽住她,帶轉了圈。「回去了。」
「咦?可是生辰禮……」
「你陪我吃頓飯就好。」
「可是可是……」這男人急著走,為什麼?
南若臨垂頭匆匆而行,只因方才舉動雖然隱密,仍給左右瞧了去。不消多時,他的放肆之舉就會成為城里軼聞。
但比起這些俗事,他更不想才被吻過的她受到絲毫注目。
嬌花媚艷,只其夫知,千古定調。
兩人在大街上的親密舉動傳開,一些抵死不棄的商號也只能打退堂鼓,畢竟巧匠身心有主,怎麼拉攏都是白搭。唯一還能搶人的,僅靠一匹黃布便輕松得益,大伙知斗不過,便再三警告,眼睜睜看紀曉笙入宮闕。
「又來?」她讓紅玉系上披風,覦見坐在桌邊的南若臨正打開剛送上的東帖。
劍眉挑揚,唇邊一抹淡笑。「這回可驚動了珠寶商鋪的老板們聯合署名。」
「又是要我別教,以免民間丟失宮廷大餅?」
「若非宮里拿太後親詔來傳,推拖不得,否則這回我會跟眾位老板一道反你入宮。」
「唉唷!我的眼楮還不就這樣?以後再休息就行嘛!何況我教時只動張嘴,不大用得上眼啊。」
「我拭目以待,看曉笙說的話能信幾分。」微笑淡語,將帖子折收入袖。
紀曉笙對鏡轉圈,見梳理妥當,讓紅玉先出去,甜笑著自背後環抱住丈夫。
「我不藏私,器物局能做出好東西,從此御店制度了結,爹娘的事才不會再發生呀。咱就風風光光當最後一屆御店,待那金牌收回,自己再打一個傳揚名號,從此春曉閣屹立不搖,流傳百代,好不好?」
他呵笑,轉而面對她坐,將她困在腿間,伸臂環扣住柳腰。
「曉笙想得真遠。」
「嘿嘿,我比你愛財!」
他哈哈兩聲,寵溺地親自送她出門。
孰料,幾日後卻見她把器物局的本事全搬回家。
金虎園大得傲人的書房里,南若臨俊面難得有了猶疑。
只見紀曉笙興奮地掀開一個黑檀木盒,盒內鋪著紫絨襯里,靜靜躺著三片玉飾。
其中一個采鏤刻方式鏤空雕出祥雲,右角刻有「福」字;另一個渾圓且通體碧綠,僅在正中以小小五十多個篆體福字刻構出一圓圈;最後一個以極淺細痕在銀元大小的白玉上刻滿蘭花,背後再刻「芝蘭之香」四篆字。三玉各有千秋,俱是精細得巧奪天王,實非凡物。
「這最左的呢,可以配戴,加條帶子系腰即可,當然要加穗子也行。
中間的因為扁小又輕,可以加在冠上。至于這個白的,你模模,很涼吧?
夏天握在手里可以驅熱,尋常時候就當紙鎮,妙用無窮呢!」
他盈笑。「這些東西玉石鋪常見,稀罕的是紋飾花樣配置與原石搭配合宜,能顯出物料的自身優點。首飾之道,飾為輔,這是你才有的獨特做法。誰幫你刻的?」
「器物局。他們那些個匠師腦袋不行,但手可巧了!而且宮里藏書豐富,我翻了幾頁又跟他們請教,看過幾次刻玉過程,就知該注意哪了。」
「你家學淵源,在這方面向來學得快。」
紀曉笙樂呵呵,忖度他表情。「你瞧能不能賣?」
「賣?」
「是啊!你什麼都不要,我只好另想生辰禮啦!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能幫上你最好,畢竟你在南家是庶出,需要自己的產業,春曉閣現在雖然經營得不錯,但比起南錢莊,根本是小雞一只。恰好我在宮里瞧那些匠師做玉飾,就想或許能用。你想,咱店里挪個角落放玉飾,那些夫人小姐買完自己的,順道替她們相公兄弟買,那些公子先生滿意了,往後就會自己來,屆時再闢分鋪專賣玉飾,女人錢、男人財都進咱口袋,豈不挺好?」
闢財路當他的生辰禮嗎?
他沒轍地不知該笑還是該贊她用心。
「曉笙,你有沒想過,如此一來要畫的圖更多了?」
「唉唷,也才幾張。何況首飾圖還能和玉圖湊合著用,將來賣一對兒的,定有人喜歡買去當定情物。」
「若然如此,能促成佳偶姻緣也不錯。」她用幾近發傻的方式在寵他,寵得他……身心發燙。心湖叮叮咚咚,已被這灑月兌姑娘駕船駛入,好不熱鬧。
「怎麼樣?我說的可行吧?」
「可行。」
「那可得尋家可靠的玉石鋪子。這玉飾與珠寶不同,全靠玉石本身質地,有的玉溫潤,但硬度不夠,刻法便不能過重雕飾;有的沉碧,那便可再瓖些雲母做花樣,變化不比首飾少呢!」
「這其間學問倒大。」他吟哦,深邃眼眸瞧得她肌膚快泛出疙瘩。
「咳,哥哥這樣看我,我會胡思亂想……」
「曉笙想什麼了?可以告訴我。」
「唉,不就春風花月……好像是叫風花雪月才對?」
「哈哈!」他仰頭笑,眸光微醇,閃閃如星,耀了她的眼。
她傻愣著瞧,只覺得這禮物辛苦得值得,不枉費在器物局時連午覺也不睡地努力畫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