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角戲 第10章(1)

書名︰配角戲|作者︰攸齊|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楊景書甚意外廟的另一山腳下就是他的家。他怔怔望著面前這扇大門,有些出神。

多久沒回來了?似乎是那年事件過後,他被阿公和阿嬤帶走,就再也沒回來過;也許是怕觸景傷情,在家里,連當年的事都沒人提起。

拉出頸項上那條紅棉線,上頭是一個宮廟的平安符,一旁還系著一支鑰匙;他握著鑰匙,手微顫,思慮幾秒,他深深一個呼息,把鑰匙插入鎖孔,轉了開。

他合著眼,不知在想什麼。她納悶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來這,又為什麼有鑰匙,而且就掛在胸前?她踫了下他。「誰的家?你怎麼有鑰匙?」

緩緩揚睫,他望向里頭——就如他記憶中那般,未曾改變。他跨出步伐,走進屋里,手掌模上旁邊櫃子,湊眼看,一層淺薄灰塵。阿嬤應該有過來打掃,才能保持得這麼干淨。

拉開覆在沙發上的防塵布,他坐了下來,道︰「這是我家。七歲以前,我和我爸我媽住在這里。」

游詩婷雖詫異,但也只是在他身邊坐下。

「我爸是藥廠經理,我媽是里面的會計。當初買這房子也是打算把阿公他們接過來住;但是這里離市場較遠,他們不想收掉市場的工作,所以仍舊住原來的老房子。那天晚上,我在房里看電視,我媽突然跑……」他緩緩道出那一晚的事,她听了膽顫心驚。

「我爸很孝順,每隔一天就會打電話給阿嬤,就算有事也會提前告訴阿嬤;阿嬤就是沒接到電話,才找了姑姑過來。門被反鎖,她們報了警。後來我被員警發現,從衣櫃里抱了出來,手里捏著一本存款簿。我被送去醫院檢查。那時躺在擔架上,听外邊一堆人討論著案情,才知道爸和媽都死了,身體被分成好幾塊,只剩媽媽的頭找不到。後來警方問我話,我大概嚇傻了,只記著媽媽交代的話,什麼話也沒說。事實上我也只看到他用球棒打媽媽的畫面,還有看見他的眼楮;他把自己包覆得很完整,根本認不出是誰。」

「那個存款簿是你媽媽故意留給你的?」

「應該是她為了不讓楊嘉民去搜衣櫃因而發現我,才故意抱著音樂盒假裝要逃走好引走他。我身上發現的那本是我爸的,錢都在那個帳號,其余兩本錢不多,我媽或許是不想讓錢被白白拿走。」

她能猜想他的母親有多愛他,在那種時候,一切只以他的平安為重。

「被阿公和阿嬤帶回後,本來過得還算平順,一陣子後,家里出現了一個男人,我才知道除了姑姑,我還有個叔叔叫楊嘉民。他出生就被送養,我們從沒見過對方,彼此也不知對方存在,就是那次的相見知道了對方,他從阿公口中得知那晚命案當時,我躲在衣櫃里。」

回想那個男人的嘴臉,他面露嫌惡。「他養父母在南部,他偶爾回台北住,每次回來就是要錢。阿公和阿嬤對他有一份歉疚感,認為是他們把他送給人養才讓他沒被教好,所以他們慣著他,只要他開口要錢,就拿出自己辛苦存下的積蓄給他。他每回來老找我麻煩,做一些讓我害怕的事。小時候我很怕他。五年級時看同學打架,才知道原來要讓自己強壯就是打架,後來不怕他了,但是他那雙眼楮我怎麼看就怎麼不舒服。阿公的事讓我想起當年爸媽的案子,我直覺他有問題。當我把毛巾綁上他的嘴,又把帽子往他頭上一戴,只露出那雙眼時,我就確定他是殺我爸媽的凶手;難怪他以前老愛找我麻煩,他一定以為我知道他是凶手。」

他低下微濕的眼,稍長的空白,又道︰「如果當年我就認出他是那晚我見到的人,阿公今天說不定就不會走。我剛剛一路在想,是不是要把當年的事說出來,讓警察去查?那個人該進監牢,關到死,否則將來哪天,難保他不會用同樣手法害死阿嬤和姑姑。」

「當然要說!」游詩婷有些激動。想起稍早前在那房間看到的畫面,也能想象他叔叔是個變態。「但是那時候,警察難道沒有懷疑他嗎?」

「我記得每個人都被問話,他也有,也許沒有證據,他才能——」他一震,和游詩婷同時看向樓梯口。樓上像有人關門,但,怎麼可能!

「有人?」她有點不安,壓低嗓音。

他搖首,食指貼唇,指指樓上後,獨自上樓。他腳步放緩,在看見僅有一道房門敞開時,他微頓腳步——那是爸媽的房間。帶著疑惑,毫不遲疑地進門,有什麼在眼前一晃,他還沒看清,忽感一陣暈眩襲來,天旋地轉,他軟了身子。

「景書,媽媽的心肝。」溫柔的嗓音輕喚他名,和記憶中一樣,他想確定是誰喚他,眼皮下的眼珠子轉了轉,猛然展眸。

女人五官透明,對著她的臉竟能看見她身後景象,她四肢與身軀的接合處也近似透明,好像是被組合起來的一副身軀,他想起被分成了好幾塊的媽媽,霎時淚花打轉。

「媽……」他喊了聲,女人靠了過來,涼涼的手不很靈活地貼著他的額,他甚至听見骨頭發出的聲音,那種聲音的感覺像是生銹的齒輪。他眼一酸,又喊︰「媽、媽……」

「媽媽的小心肝,都長這麼大了。」女人托起他頸背,抱在懷里。「我一直在這等你回來,你終于想起媽媽了。」

「不是的……我想著你,很想很想你,可是你不來我夢里……」他擁抱住女人腰身,冷涼如冰,不是記憶中的溫度,卻是他懷念多年的懷抱,他總算還能再抱她一回,他失控地嚎啕大哭。「你不來看我啊……媽……」

「我被困在這里,走不開,不是不去看你。媽媽沒有頭,眼楮又被蓋住,哪里都去不了。但是沒關系,你來看媽媽了,我很高興……很高興……」她輕輕搖著他,像哄抱嬰孩。

「媽,我很努力找著,可是這麼多年,就是找不到你的頭。」否則又怎會走上葬儀這途?為的就是希冀在每次接體或收尸中,能找到媽媽的頭。

「媽媽的頭被埋在王母娘娘廟旁的竹林里。你去過那間廟的,看,就是那里……」她手指一點,一個熟悉的畫面入眼。那廟宇建築、那山下景色,不正是他剛剛進去吃碗面的地方?

「你看到最細瘦矮小的那根竹身沒?媽媽的頭就在下面,只要挖出來,媽媽就能離開這里。那竹子很好認,因為是他埋了我的頭後才又新種的,葉子長得和其它的不大一樣,你看清楚了沒?」

「是楊嘉民吧?」

「是他。當年他剛回來認親沒多久,雖然嘉和是他親哥哥,但因為幾十年的分離,他們相當陌生。那一晚,他突然帶了兩瓶酒和一些鹵味小菜,說是來探望我們。你爸想他畢竟是親弟弟,也就沒有戒心,兩人在客廳聊了起來。剛開始氣氛不錯,後來他開口要嘉和拿錢投資他做生意,說要去大陸設工廠,一口氣要五百萬。別說你爸存款沒那麼多,就算有,也不敢拿出來給一個見面沒幾次的弟弟。嘉和拒絕了他,兩人起了爭執,後來他說他要走了。那晚雨大,他來時就穿了件雨衣,要走時,他把雨衣穿上,你爸送他到門口,正要開門,他突然轉身拿刀砍向你爸,我那時候只想到你,馬上上樓把你抱進衣櫃。我拿了我的珠寶盒想引開他,就怕他找到你;我拿電話想求救時,他找到房間來了……」

後來的事他大概都知道,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檢警會找不到凶手。

「他們是預謀的,共有六個人。楊嘉民帶來的酒里有安眠藥,所以嘉和被他攻擊時,根本沒有力氣還手;他在浴室把我跟嘉和肢解,尸塊泡在浴白里,我的頭顱被他帶走;他們怕我去找他們,故意把頭埋在廟後面,想藉廟的陽氣壓住我。我們路口的監視器壞了,警方那邊沒有他和他同伙進出這里的影像,他又找人做了不在場證明,其中一個拿存款簿去提款的又跑去大陸了,到現在都沒找到人。」

她嘆口氣,透明的臉頰貼上他額面,冰冰涼涼的;但是媽媽好溫柔、好溫柔……「景書,媽媽要投胎只能靠你,只要把我的頭找出來,我才能離開這里。」她收回托抱他頸背的手,又道︰「你記得去幫媽媽把頭挖出來……景書……要好好過日子,不要走歹路……記住媽媽的話……」

「媽……」猜到她就要離開,他反手試圖拉住母親的手,卻只抓到一團空氣。「媽!」一只溫熱的手心撫上他的臉,他身體震了下,猛然展眸。

「你醒了!你嚇死我了……」游詩婷捧著他的臉,面露憂色。在樓下遲等不到他,她遂上樓探看,一走到這房門前,見他躺在地板上,她嚇了一大跳。湊進他,才發現他喃喃說著什麼,眼角不斷滲淚。

楊景書挪轉目光,看見天花板,然後是她的臉……他作夢了嗎?他忽然坐起身,眼角滑落淚水。「我夢見我媽了……我夢見她了……」他張臂抱住她,哽咽出聲。

平靜下來後,他決定走一趟派出所。

警方在他說的竹林開挖時,順利找到一顆頭顱。這麼多年了,已剩頭骨;頭顱是被裝在兩層塑膠袋里,袋子打開時,兩個香火袋就半陷在眼窩,推測是凶手為了不讓亡者找到凶手尋仇,才拿香火袋蒙住亡者的眼。頭顱下還埋有一把砍彎的菜刀,及染血雨衣、手套等,研判是作案工具。

李素枝和楊嘉君一見到那兩個香火袋,認出是楊嘉和與楊嘉民的。當年三個孩子陸續出生時,李素枝去廟里求了三個香火袋放在孩子身上,袋上還分別寫上名字。命案發生後,清點財物和用品時,李素枝遍尋不著香火袋,以為被歹徒隨手扔了,卻不想是被拿來覆在媳婦的眼上。

依據楊景書的說辭,檢警重新調查此案,詭譎的是當時可能涉案的嫌犯下場均可說是淒涼。逃亡出國的嫌犯客死異鄉,其他幾個不是不明原因暴斃,就是意外身亡。六人中僅有楊嘉民和另一名嫌犯仍活著;可前者深陷毒品殘害,後者因車禍截肢,警方上門時,該嫌犯態度配合,招認罪行,並說了句「終于能好好睡上一覺了」。

與此同時,楊作學的解剖報告出爐。法醫指出楊作學的呼吸道殘留水分不明顯,非單純自然溺水;加上嘴唇有挫傷,疑是曾被壓住口鼻造成窒息後再被推入池中。警方同時查出楊嘉民在事發前三個月曾幫楊作學投保意外險,楊嘉民再狡猾也無法抵賴罪行,最後招認是為了保險金而加工害死父親,當年楊嘉和一案,也是他所犯,為的也是謀財。

案子雖是破了,可對他們楊家來說,仍是一個慘痛的回憶;最哀傷的莫過于李素枝,自楊作學後事辦完後,悲傷過度一病不起。

坐在床緣的楊景書看著剛睡下的阿嬤,不知如何是好。病看了,藥也吃了,卻沒什麼進展……他呵口氣,起身時,一個畫面在眼皮下掠過,他怔楞兩秒,忽想起那一閃而逝的畫面是……那座母娘廟?

他是眼花還是怎麼著,為何會突然看見那座廟像是矗立眼前?

他滿月復疑竇,也只能歸因于自己這些日子少眠,才會出現幻覺;但冥冥中,似乎有什麼在牽引他,否則那日怎會莫名其妙把車騎到那座廟,又怎會有後來的事?

那年那日,驚蟄;破案那日,亦是驚蟄……還有,那座竹林……他猛然想起那日雨中遇上的阿婆,還有那個廟公,他們都提到了竹林……

心下一顫,說不出那種感受,只是他知道,他該去廟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