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音帶著謹兒在涼亭里,她正忙著手中的一幅刺繡,偶爾抬頭看看在石桌上拿毛筆在認真寫字的謹兒。
他已經恢復正常了,會說話,會笑,但他仍是很安靜,不像其他同齡孩童一般活潑調皮。
她想起那天她被天虎幫的人抓定時,謹兒在她身後發出淒厲的大叫,然後泣不成聲的嚷著,「舅媽、舅媽……」她聞之心酸,在那當下卻也莫可奈何。
對于他能說話,全家上下又把功勞全歸向她,但她覺得這是謹兒自己的努力,他若自己不想好起來,任誰也沒辦法幫助他。
「舅媽。」謹兒忽然輕聲開口。
尋音停下手中的動作,「怎麼了?」
他拿著一張宣紙遞到她面前,澄亮的眼眸定定望著她。
她定楮一看,麗顏笑開了,「好漂亮啊,你在畫牡丹花嗎?」
清俊的小臉也笑了,很溫柔羞澀的笑意。「是牡丹,送給舅媽。」
她接過這張畫有黑色牡丹的宣紙,十分認真地看著。
牡丹畫得很簡單,但以他一個十歲小孩,能抓出這份韻味已經是不錯了。
「那舅媽就不客氣了,謝謝謹兒。」她摟過他親吻了下額間,十分疼愛。
小臉變得通紅,謹兒害羞地微掙脫她的懷抱,坐回石椅上。
她笑了笑,不以為意地繼續繡著手中的東西。
沒多久,謹兒忽然又開口,「舅媽,我會有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嗎?」
她從他眼中看到疑惑不安,心想他是不是擔憂她有了孩子後會不理他,于是溫柔地笑道︰「會啊,不過不知道是小弟弟還是小妹妹。謹兒以後要不要幫舅媽照顧他?」
他點點頭,「我一定會幫舅媽的,不過我希望是妹妹。」
她失笑的問︰「為什麼希望是妹妹呢?」
「因為妹妹一定會很漂亮。」他的語氣很肯定。「如果是妹妹的話,我一定會很疼她,然後送她好吃的東西,教她寫字畫畫。」
她伸手模模他的黑發,「那你怕不怕舅媽有了妹妹後,就會不記得你啊?」
他搖頭,很勇敢的說︰「我不怕,因為我也一樣會疼妹妹的。」
「如果是弟弟呢?」她再逗他,覺得有趣極了。
他思索了一下,「也沒有關系,弟弟也一樣好玩,只是沒有妹妹可愛……」
她忍不住輕笑出來,「那舅媽一定努力為你生個妹妹,讓你好好疼她。」
謹兒很開心地道︰「真的嗎?舅媽不可以食一言喔。」他盯著她隆起的小腹,十分好奇地模了模,「妹妹就在里面哦……」
這時,謹兒眼尖的看到遠遠走來一道身影,「舅媽,舅舅來了。」
湯佑臣進到涼亭里,坐到她身旁抱起謹兒,「在說什麼?瞧你們笑得這麼開心?」
「沒什麼,謹兒說想要妹妹呢!」
他一呆,「妹妹?」
尋音笑了出來,「謹兒說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他想要一個妹妹。」
「怎麼當哥哥的都喜歡妹妹,謹兒這樣,康兒也是這樣。」
听到熟悉的名字,謹兒問道︰「康兒好嗎?」他還記得他們一起去釣魚的事,他喜歡釣魚,靜靜的,沒人說話也沒關系。
「他呀,每天玩他的妹妹就夠他娘煩的了。」湯佑臣笑道,瞥見桌上的文房四寶,「給舅舅看今天寫了多少字了。」
「舅舅,我畫了牡丹送給舅媽,不過我還想再畫一朵。」
「是想送給舅舅嗎?」
謹兒卻搖搖頭,「不是,是送給妹妹。」
他笑睇著十歲大的小男生,「這麼早就想打妹妹的主意了,要是舅媽生出了弟弟你怎麼辦?」
「我也會好好照顧他啊,不過我更疼妹妹。」他強調。
「好,舅舅和舅媽就給你一個漂亮的妹妹,你滿意了吧。」他伸手拍拍他的頭,啼笑皆非。
忽地,湯佑臣被謹兒頸中所戴的飾物所吸引,他拿起來細看了下。
一個精致的錦囊,里頭不知裝了什麼,沉甸甸的。
「這是什麼?謹兒,這誰給你的?」
尋音見狀凝住了笑顏,她對上他探究的目光,緩緩開口解釋,「這個東西是我送給他的。」
他點頭,「為什麼要用綢布包起來,里面是什麼東西?」
她遲疑了一下,好一會後,像是下定決心般地開口,「你打開看就知道了。」
看來,這段往事今天是瞞不住了。
她曾想過,要主動把她的過去告訴他,但又一直覺得沒必要再提,畢竟自己也不想再記得那些,沒人問,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是不想記得的往事,有時還是會不可避免的變成惡夢回來侵襲她,她不自覺的當起鴕鳥,以為把頭埋進沙里就什麼都看不見。
湯佑臣拿出錦囊里的東西,在看清楚是什麼時,目光驀地變得深沉起來。
「這是血玉,傳說中隨著杜相千金投河自盡而失蹤的血玉。」尋音輕聲地說。
鳳眸直盯向她,「杜相千金?為何這塊血玉會出現在你身上呢?」
「因為我就是杜海若。」她干澀地回答了他的問題。
間言,湯佑臣身子一震,果然,他就知他這個娘子來歷不凡。
「我爹,是朝廷前任宰相杜竟明,那個被大肆抄家後,在午門被斬首示眾的杜竟明。」她平靜的說,語氣沒有一絲激動,好像她只是在說一個跟她毫無關系的故事。
他回想著這樁當時震驚天下的往事,問出困惑,「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那時杜竟明被抄家斬首後,全府上下也連坐處分,據傳聞說,杜家的一位千金,年僅十二歲的杜海若,被心智喪狂的母親當眾擲到府中的湖里去,當場溺斃。
「我娘故意把我扔到湖里,我一掉進水里後,就潛伏在池中的大石邊,偷偷露出口鼻換氣,一直到天黑,他們撤兵離去我才爬上來。」
當時年幼的她能在抄家的官兵們眼皮下溜走,實在是冒了天大的險。
杜竟明生前得罪的人太多了,他貪贓枉法,收取賄賂,欺壓百姓,強取豪奪,簡直人神共憤,為人心狠手辣,在朝十七余年來殘害了不少忠良,與他作對的官員沒有一個有好下場。
後來報應來了,他所做的壞事東窗事發之後,天子龍顏大怒,命人嚴加查辦杜家,自此後杜家沒落,而那些曾經被打壓的官員大臣們,莫不趁此機會痛打落水狗。
這也是尋音為何要改姓埋名的原因,爹生前樹敵無數,她僥幸逃過一劫,可不想再遇仇家被報宮舉報。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很害怕被別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我賣身入何府做婢,就是為了逃開以前的一切,我要與那段生活永遠切割開來……」她沒做錯事,做錯的是她爹,而他及杜家其他人,都付出代價了。
只是,盡管心中不斷這樣說服自己,這個出身也一直是她的恥辱和惡夢,父親的荒婬無度和腐化令她永遠都抬不起頭來。
「杜家,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了嗎?」他嘆口氣後問道。
他心中滿是不舍,也終于明白她為什麼懂得讀書寫字,還有處世如此低調的原因了。
她搖搖頭,「我現在叫葉尋音,早已不是杜家人了。」
他忽然開口,「不,你現在是湯家人。」
尋音一震,呆呆地望向他,心底的感動不斷擴散,從眼眶中溢了出來。
「相公,你……」他怎麼可以對她這麼好,她本以為,他會失望的從此對她敬而遠之的。
「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我當做沒听過,你也忘了吧,以後也不要再跟別人說。」他柔柔笑道,一把將她擁進懷里,「傻瓜,有什麼好哭的呢?嘖,孕婦就是這樣,動不動就變成愛哭鬼,麻煩死了。」
她卻拚命點頭,淚水紛紛落下,口中答著,「我會忘的,會忘的……謝謝你,相公。」
他抬指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緩聲安慰,「不要再哭了,听說做娘的如果很愛哭的話,將來的女兒也會很愛哭喔。」
他逗著她,瞎掰的說︰「如果我們真的生女兒,女孩家水做的,愛哭就算了,萬一是男孩怎麼辦,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還能見人嗎?」
她果然被他逗笑了,抹去眼角的淚嗔道︰「你別胡說,我們若生兒子一定就像你,是個大英雄……」
他深情款款的凝視著她,「我的女兒會像她的娘一樣,善良、可愛、明事理,還有……皮膚好!」
說著,他低下頭落下碎吻,什麼往事都不再重要,當下,即是最美的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