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心轉流年 第七章

書名︰痴心轉流年|作者︰唐純|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漢朝

死生契闊。

賀子棋在病入沉的第八年春天,時值二十八歲,他的生命也走到了最後一段。

「三娘,我有一個請求。」他的聲音輕得不能再輕,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你說。」三娘忍淚睇著他。

他的面容蒼白,嘴角的血漬尚未凝固,在那樣昏亂絕望的傷痛中,有一種冷峻的執念升起來,一種內在的決絕,使他看起來沉靜而溫和。時光仿佛回到八年前,在她眼前的仍是那個在戰場上指揮若定,只手操控數十萬人生死的少年將軍。長達八年的病痛折磨在一瞬間消散于無形了。

「三娘,請應允我娶靈兒為妻。」他緩緩地說著,嘴角竟泛起一抹釋然的微笑。

說了,他終于說了出來,再不需要掩蔽或者躲藏,然而,卻是以生命做注了。有一股細細的悲哀,混著無可退避的喜悅,滲透進他的笑容里。

「可是……」賀夫人不解。昨天,他還是那樣堅決地拒絕了她的提議,而今,死生難料了,卻為何反而親口說了出來?

「娘,孩兒也請您能應允,衷心接納靈兒為我們賀家人。」他依然笑著,依然不問她的生死,不要求見她最後一面。

仿佛他活著,惟一要做的就是這件事。惟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心願。

「娘答應你,娘什都答應。」賀夫人一邊擦著淚一邊哽咽。

「將軍抬愛,只怕靈兒……」三娘搖頭,余下的話,卻怎也接不下去。賀子棋閉上眼楮,閉眼的瞬間,綠隻似乎看到有眼淚在閃。

是淚嗎?

她的淚先他而流下來,「少爺,來不及了,求您去看看靈兒吧,去見她最後一面吧。」她跪下來,哽不成聲。

賀子棋緩緩睜眼,神情安定,良久,說︰「娘,三娘,請為我們籌備婚禮。」

一屋子的人都哭了出來,悲不可抑。

他抬起頭,無言地望向窗外明媚的天。

是三月,桃花飛舞,風一吹,宛然如夢。

他看著,眼里漸漸有了淚,「靈兒,要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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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熱熱鬧鬧地籌備了起來。

靈兒穿上繁花似錦的衣裳,對鏡整妝。坐是坐不住的,卻也能一手撐了娘親,一手撐了姐姐,勉強捱下來。

「娘,再給我多搽些胭脂好嗎?我怕棋哥哥看了會擔心。」靈兒抿一抿毫無血色的唇,微微笑道。

「還搽什呢?你都已經這樣了,他偏還弄這些玄虛,有什意思?"姐姐又氣又惱又痛心。氣的是自己,昨兒靈兒問起那個古老傳說的時候,她為什沒有覺悟?惱的是靈兒,都已經這副模樣了,還要折騰自己。

「姐,你不懂。」淚,從心底漫出,這不是悲傷,而是欣慰,是喜悅……

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祺哥哥更了解自己了,再也沒有。

她微笑著看著鏡中的自己,鮮紅的嫁衣遮住了胸口那一個洞,心口破了,血如汩汩細流綿綿不絕。然而,她想象著自己的血肉混入了他的血肉,自己的心跳延續了他的生命,她便覺得快樂,滿足。

就連那分撕心裂肺的痛楚,也是享受姐姐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說什,眼里的不忍與難過卻更加深了。

如果,她知道了她的命並未換回他的命,會怎樣……會怎樣?

「娘,姐姐,你們看我漂亮?"靈兒綻眸,艷妝下的嬌容灼灼燦亮,仿佛傾全部的青春與美妍,就是為了去赴一個死生相守的盟約。

轎子從後門出去,吹吹打打地過了街,再熱熱鬧鬧地從正門抬進來。

如此,賀家便算是正正式式地承認了這個人。

就算到了閻羅殿里,她也是賀門殷氏,承襲的是賀家的香火。望鄉台上,她望的,也是賀家的方向。

這樣,她便是走,也走得毫無牽掛了。

靈兒撫著胸口,盈盈笑開來。

然而,轎子卻驀地頓住。媒婆掀了轎簾,看她一眼,眼里滿是驚駭。

長長的迎親隊伍停了下來,鼓樂聲不再。

她心里驚惶難定,連聲追問,卻沒有一個人抬頭看她一眼。人人垂頭喪氣,整個長街籠罩著一層沉沉的悲哀。

發生了什事?到底是怎了?

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提起裙擺,踏出轎來。這一次,竟然沒費多大的力氣。

軟緞面銹著鴛鴦的新鞋子,踩在被鮮血染紅了的地面上。啊!難怪媒婆那驚慌,原來,她的血已經染紅了整條長街。

沒有時間了,她還沒進門,還未算棋哥哥的新娘。

她不敢耽擱,一手揭了頭巾,在望不到盡頭的迎親隊伍中奔跑著,奔跑著……

紅色的嫁衣逆風揚起,如一只翩然飛舞的蝶。

近了,近了,那熟悉的庭園,熟悉的房舍,熟悉的窗欄,熟悉的……雕花木門。

屋子里的人看見她,驀地止住哭聲,瞪大了眼。

一個一個,一個又一個……為什這多人?她們為什哭?

一種前所未有,令人戰栗的恐懼感,猛地攫住了她。

靈兒遲疑著頓住腳步。眼光慢慢地掃向床榻,以及床榻上一身新衣的新郎。

棋哥哥?

她慢慢地走,慢慢地靠近,仿佛是不可置信。

祺哥哥--

來不及了,一切……

她幾乎是撲滾到床邊,肝膽俱摧地喊。

從來沒有像此刻的哀戚與淒厲……

「不!該走的不是你,不是你啊!"她嘶聲哀號,感覺自己被扯成幾片,耳朵里恍惚有人聲,卻什也听不清。

為什?為什如此殘忍?為什你不等我來?為什?

「少爺。靈兒沒有死,你走得冤枉啊!"綠隻禁受不住,撲跪下來。

前門傳來新娘子死在途中的消息,少爺听了,怔了一怔,就這一仰頭,追了上去。誰曾想,下一秒,新娘子竟又活生生地出現?

「不要說--」不能說死這個字!靈兒自己還沒有意識,受不住這個驚嚇。莫三娘趕得一臉淚,一額汗。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靈兒只覺心口一痛,整個人晃了一晃,散開了。

她憂傷地注視著他安靜的臉容,憂傷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來越淡,越來越淡,漸漸消失在庭院深處。

桃花林中,仿佛有風吹過,滔滔如歌︰棋哥哥,我只要做你一天的新娘,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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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碧水村

斑澤愷回來的時候,殷靈正笑得開心。

他見了,唇角不由自主地牽出一絲笑意,嘴里卻仍然斥責道︰「明明身體不舒服,還這鬧騰,平日里也不知是怎照顧病人的。」說著,記起初見她時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模樣,忍不住沉沉地笑起來。

她能混到個護士來做,也算不簡單了。

「其實我根本沒有病,剛才我還……」一想起丁謙那狼狽的模樣,殷靈便忍不住想笑。

「剛才你又如何?"他目光如炬,瞪著她。

這女人,居然還認為自己沒有生病。她難道不知道,她的手比冰還冷?她的臉比紙還白?

「你又生氣了?"殷靈微笑著睨他。

他似乎極容易生氣。而她,又總是笨到惹他發怒。

「別氣哦。」她仍是笑,靠近他一步,「生氣會使人難看。」這個距離只需一探手便可以觸模到他了,但她並沒有伸出手來。

「是嗎?"他失笑。是那種拿她毫無辦法的無奈的笑。怎會有這種人?罵她,她還嬉皮笑臉。往常他只要一變臉,常人莫不跪地求饒,逃之夭夭。而她,竟然還敢沖到他的面前來調侃他。真是的!

然而,面對著她那張言笑晏晏的臉,他有再多的氣也發不出來了。

怎也無法將她毫不設防的笑容隔絕在心門之外。他發覺,在她的面前,他越來越沒脾氣了,這樣下去,他,高澤愷,遲早會變成一只溫馴的小綿羊。

搖搖頭,他認命地從口袋里掏出兩粒藥丸來。

「你要吃藥了?我去給你倒水去。」殷靈識趣地道。在醫院待了這多天,再笨也知道現代人不喝苦藥汁了。

「別忙,這藥是給你吃的。」

「給我?不不不……」她唬得連連擺手。

那硬硬的小東西,咬起來苦,吞下去哽人。又不知道得害她吐多久呢。

她那原本蒼白的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

「呵,原來你也怕吃藥?"高澤愷抬眼凝視她緊縮的黑眸,嘴角浮起淺淺笑意。

殷靈皺皺鼻子,皺皺眉頭,指著他手中藥丸道︰「你剛才出去就是去弄這個?"

「不止。」

「嗄!還有?"她瞠大了眼楮。

斑澤愷忍住笑,倒了一杯水端在手上,「生病了就該吃藥,這不是你常說的嗎?"杯沿捧到了她的唇畔。

她退縮著,別開臉,「我跟你不同,我不吃藥。」

「怎不同?莫非你是神仙,可以無病自愈?"他十分有耐心,水杯如影隨形地跟著她。

她急了,一把捧住他捏著藥丸的手,「我沒有病,真的沒有。我的身體一向是這冷的,不信,你模模看。」她捉住他的手,覆上她的額頭,「我沒有發燒,是不是?"然後,是臉頰,「跟這里的溫度是一樣的,對不對?"

「還有……」她慌了,還有哪里?還要怎解釋,才能夠讓他相信,她沒有生病,真的沒有。

他怔住了,手一抖,藥丸散落于地,貼著她的手掌心卻無端端燙熱起來。

「我是不是沒有病?"殷靈小心翼翼地望著他。

靶覺自己的臉頰像偎著炭爐一般,慢慢燃燒。

臉好熱,四肢卻仍是冷。這種感覺好難受,卻也--好奇怪!

「你很冷嗎?"他蹙眉,端著水杯的手極自然地環到她的身後,將她圈到自己胸前,「為什一直在發抖?"

「我……」她在發抖嗎?為什她沒有感覺?

她感覺不到自身了。依靠在他的胸前,眼里只有這溫暖的胸膛,耳里只有這溫暖的心跳,如果時間可以就此停頓,她寧願這就是地老天慌沒有人知道,她有多渴望溫暖,渴望到心痛。

仿佛空了許久的懷抱一下子被填滿了,高澤愷繃緊了胸腔。他感覺自己的心律從來沒有如此紊亂過,像忽然缺了氧,又像一把鈍鈍的錐子在心口撓。

這幾年來,商場里風里來雨里去,他什溫柔陣仗沒見過,卻從不曾有過像此刻這樣的激越情懷,混亂心思。

他手掌上撫模的是她柔女敕的肌膚,鼻翼里嗅到的是她身上清雅的氣息。

他滿腦子的壞念頭,這樣抱著她,真是一種折磨!他咬牙,猛地推開她,水杯里的水突兀地灑了出來,濺了她一身。

她呆愣地望著他,眸底有淺淺的傷痕。

他心中一痛,溫言道︰「你不想吃藥也可以。不過一定要到床上躺著好好休息。」

他……他是在哄她嗎?像從前一樣,為了讓她開心,輕聲細語地哄……是這樣嗎?

她飛快地看他一眼,撇開頭去。一眼見到空空的病床,才驀地想起棉被還懸在天花板上。

她慌忙擋住他的視線,急急地說道︰「我剛才已經躺了半天了,好悶。你不是說,病人也該多活動活動嗎?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老天爺,千萬不要讓他抬頭。

她在心里默默求禱。

「不行,你現在還不能吹風。」高澤愷斬釘截鐵地拒絕她,免得自己待會又心軟。

「可你前天不是還說見到一棵好奇怪的樹嗎?"她撒嬌地噘著嘴。

他怦然心動,強迫自己收回目光,「現在不可以。」

「為什?"

因為,她的衣衫太單薄;因為,他現在的心緒太混亂,不知道該如何跟她單獨相處。

這些,他都不能對她說。

他懊惱地搔搔頭發,扔下一句︰「明天再帶你出去玩。」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殷靈望著他的背影,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手腕翻轉,棉被穩穩地落在床上。

她爬上床,擁被而坐,聞著被子里淡淡的屬于他的味道,怔怔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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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天。

天還未亮,整個醫院便開始沸騰起來。

人人奔走相告,興奮莫名。

這離奇而又夸張的事情,還是自醫院成立以來首次見到的。並且,事情還是發生在最近最有爭議的人物身上。

這怎不令人不激動?不猜疑?

醫院里上至院長,下至清潔人員,再加上重病號、輕病號、家人、陪護等等將小小的病房圍了個水泄不通,人人用驚羨的目光盯著那用郵政快遞送過來的四大箱四季女裝。那些長大衣、短大衣、長裙、短裙、高跟鞋、平底鞋、晚禮服、運動衣,甚至是圍巾、帽子等等,都是她們從未見過的高貴、美麗。

可以肯定,這些東西絕不屬于碧水村所有!那,他高澤愷一個大男人花如此大的力氣弄這些東西來究竟有什用?嗯?有什用?

人人眼底掩不住地猜疑。

「高……高先生,請問,這些東西是打算送人的嗎?"先前被他拉住問過話的小護士大著膽子問。

斑先生是要感謝她們全院女士嗎?

她的眼中閃動著熱情的火苗,早已瞄準了那件貂皮大衣。

「不錯。」高澤愷淡淡地答道。

他的目光掠過人群,向走廊盡頭望過去。

幾乎醫院里所有的人都出現了,殷靈為何反而沒有來?今天不是說好了要帶她出去走走的嗎?難道是她的病情加重了?

他那不耐煩的表情又在不經意中流露了出來。

眾人一看,慌忙告退,惟恐惹惱了他,快要到手的禮物就這平白飛走了。

臨走之前,小護士回頭提醒道︰「高先生,你還有三天就出院了哦。」

出院之前,禮物應該派送完畢吧?她偷偷地想。

「我知道。」高澤愷隨口應一聲。

小護士滿意地點點頭,並自作主張地替他帶上了房門。

他懊惱地咕噥一聲,手握住門把,正打算擰開,忽聞身後一聲熟悉的輕笑。他驀地轉身,對上她那雙細長柔婉的眼。

「你一直在這里?"他強抑著面上的喜色,問道。

「對呀。」殷靈坐在成堆的新衣上,悠悠地晃著腳。

「為什我沒有看到?"

「剛才那多人,我又站在角落里,的確不容易發現。」她回答得雲淡風輕。

他倒不好再說什了。

「你昨天說的‘不止’就是去弄這些東西去了?"她好玩地拍拍身邊的紙箱。

「不錯。」他看她一眼,溫和平靜。一句也不提他花了多少的心力、人力、物力。

「這些是衣裳嗎?怎都怪怪的?"殷靈也不以為意,隨手撈起一件露後背的晚禮服,奇怪地問道。

罷才看著那些女人的眼神,是從所未見的狂熱,可是,她怎一點也不覺得這些衣裳漂亮呢?她的手無意識地穿過半片衣袖,將禮服掛在手腕上,左瞧瞧,右瞧瞧,忽然像發現新大陸般指著挖空的後背,道︰「這里破了好大一塊洞,你沒發現嗎?"

斑澤愷听了,簡直是哭笑不得。

他順手扯下她手腕上的禮服,扔在一邊,又揀了一件紅色的羊毛外套,半是命令半是威脅地道︰「你如果不想再吃藥,想出去玩,就給我多穿幾件衣服。」

殷靈暗自吐了吐舌頭,乖乖從衣眼堆上站了起來。

「給你三分鐘,換好它。」說著,他又丟給她一件麻紗長褲。

她接了長褲,笑一笑,竟也不避諱,作勢往身上套去。

斑澤愷呼吸一窒,慌忙轉身,眼楮瞪著緊閉的門扉,臉紅耳熱,一顆心跳得飛快。

她眼中的笑意更加柔和,一旋身,整個人煥然一新。

「高澤愷。」她在他身後喚他。

他猛然一驚,回過神來。吸一口氣,轉身,卻在下一秒,又恍惚失神。

窗前淡淡的晨光映在她的身上,羊毛衫貼著她縴縴的身體,長發披散在肩後,愉快的神情中摻合著淡淡的羞怯,那可愛,那耀眼。

這是她嗎?是那個整天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小丫頭嗎?為何他的心竟抖得這樣厲害?為何他的眼神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可她,分明還只是一個孩子啊!除了知道她叫殷靈之外,他對她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他,到底是怎了?難道,她的單純和天真竟使他也變成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

「走吧。」他猛地掉頭,不讓自己去猜,去想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愛上她!他不可能愛上任何人,他的婚姻將來只能為前途鋪路。他的世界里只有金錢!

他沒有心,從不懂情為何物。他不懂,也不屑于懂。

可是,為何他對她的緊張關心是如此的顯而易見?為何她的一顰一笑總能輕易勾動他的心魂?為何?為何?

他一瞬燦亮的眼眸緩緩沉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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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是繞著醫院的外牆走,多多少少還沾染著一些陰氣,但這樣在太陽底下疾行,對于殷靈來說卻還是一種負擔。

她跟著他的腳步,微微有些氣喘。

沿路上遇見的每一個人仿佛都在看他,他卻一律視而不見,反而越走越快。

漸漸地,她有些跟不上他了,噘著嘴,止住步子,想喊,偏又忍住,俏目一轉,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偷偷拔高身子,貼地而飛。做鬼,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像現在,豈不是省時又省力?

「到了。」高澤愷忽然回過身。

她一驚,直直地跌下來,亂成一團。

「你在干嗎?"他蹙眉,如果他沒有看錯,她剛剛應該是從空中掉下來的吧?她跳那高做什?

「沒有,我……我試試新鞋子。」她心虛地瞄他一眼,迅速低下頭來。

他心里卻是一酸。就像他小時候,媽媽給他買了新玩具,他便興奮得整晚睡不著,非要連夜玩個痛快不可。然而,這種感覺,已經許久許久不曾再有了。

「沒有摔著吧?"他柔聲問。

她有沒有听錯?殷靈愣愣地看著他。原以為他會懷疑,至少也該責備她幾句,然而,他竟什也沒說?

見她不動,高澤愷無奈地搖了搖頭,向她伸出手來,「還不起來?"

「哦。」她回神,攀住他的手,一躍而起,臉上早已笑逐顏開。

他轉眸,避開她的視線,望著頭頂一團崢嶸的樹陰。

夏天剛剛過去,沒想到,這棵沉寂了好多年的藝樹竟然開出滿枝花朵來。它們一朵一朵獨立綻放,招搖于這深秋的季節。這個現象,極不尋常呢!

他怔怔地望著樹,殷靈怔怔地望著他。

陣陣淡雅的清香隨風而來,偶爾,幾朵白色的小花從眼前滑過,輕悄地跌落在地上,這是一個寧靜的早晨。

「呀,你看這花。」一朵落花沾在殷靈的衣襟上,她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在掌中旋視。

小小純白的花朵立在她縴細的掌心中。花瓣上籠著一圈鵝黃的色澤。雖是落花。但不軟弱,顯出一股精神。

「這是什樹呢?開這樣美的花?"她贊嘆地說。

「咦,這花沒有心呢。」她忽然發現、拾起腳邊其它落花,「真的,真的沒有花心,是空的。」

她驚愕抬首,仰望花樹,喃喃地道︰「它真的是枯死了好多年的嗎?為什,它還能活過來?為什這花,沒有花心?"

她心里升起一股不詳的感覺。

「小泵娘。這花本來就沒有心。」小路上走來一個挑擔的老人,笑嘻嘻地說。

殷靈吃了一驚,本能地往高澤愷身後躲。

老人眯眯眼,「你們不記得我了,那天,在溪邊……」

「哦!"高澤愷想了起來。那天去杉樹林的時候,輪椅在半路出了事,差點滾進溪水里,當時,老人就在溪邊釣魚。

「你好。」他禮貌性地點了點頭。

見他似乎沒什惡意,殷靈好奇地從高澤愷肩頭探出頭來,小心翼翼地問︰「您……真的見過我?"

「小泵娘的記憶力,不會比我老頭子還要差吧?"

「您真的看得見我?"這一次,她跳了出來,幾乎撞翻了老人手里的擔子。

「殷靈,別胡鬧。」高澤愷柔聲呵斥。

「呵呵,沒關系。我們能見面,也算是一種緣分了,是不是?"老人笑看殷靈。

「對對。」殷靈趕緊附和。

她心里覺得親熱,忍不住挽了老人的手,咬著耳朵問道︰「難道,您一點也不怕我?"

「人老了,還有什好怕的?再說,過了這些天,他倒越活越健康,我還怕什呢?"老人向高澤愷努努嘴,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不屬于老人所有的狡黠。

「那,您為什說這些花本來就沒有心?"殷靈念念不忘掌上的落花。

老人笑一笑,道︰「沒有就是沒有,哪有那多為什?"

沒有就是沒有?怎可能?一朵花怎可能沒有花心?

殷靈不甘地仰面,注視花樹,深吸了一口氣,「也許,它們只是在等待,等了一世又一世……」她頓一頓,眼神有些迷茫,「等得連心都消失了。」

斑澤愷的心,猛地一縮,突如其來的莫名傷痛。

仿佛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傷口,正在破痂而出。

「你信不信,世上有一種情緣,是經過幾世的等待,只為了一刻的相遇?"殷靈微偏著頭,雙眸灼灼粲亮,凝望著他,說不清的期待,道不明的喜悅,揮不去的憂傷,在其中恣意翻騰。

「我相信。」毫不猶豫地,他月兌口而出。說了,才覺心驚,他以前是從來不信這個的啊。不信神仙鬼怪,不信宿命前緣,然而,這一刻,竟在她專注溫柔的眼眸之下,輕易交了心,投了降,泄了底。

「甭管信不信,來來來,我這里有姻緣餅,你們嘗嘗。」老人卸下肩上的擔子,熱情地插進話來。

「姻緣餅?"殷靈好奇地問。

世上怎會有這種食物呢?難道吃了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姻緣?

她興致勃勃地揀了兩塊,遞給高澤愷。

「不,我吃不下。」他搖頭,伸手掏了錢給老人。

老人笑著擺手道︰「這是咱們碧水村的習俗,村里哪家辦喜事,小伙子姑娘們就要去討姻緣餅吃,誰吃到了中間有紅心的餅,誰和誰就是天生一對,宿世情緣,躲也躲不掉了。今天,正好趕上我兒子娶媳婦,你們也嘗嘗吧。」

斑澤愷推辭不過,接過餅咬了一口,殷靈也咬破了另一塊餅,二人同時驚異地抬起頭來兩塊餅之間赫然露出兩點紅心。

「怎會這巧?"高澤愷趕緊一口將剩下的餅塞入嘴里,一顆心卻怎也無法平靜。

宿世情緣,躲也躲不掉。他和她?怎可能?然而,怎又不可能?不然,他怎會來到碧水村?不然,他怎會無緣無故撞進杉樹林?怎會結識她?又怎會令他心緒大亂?神魂不舍?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莫名而來的寒意就這樣在那之間將他淹沒。

「哎,這些都是騙人的玩意吧?"殷靈避開他震驚的眸子,笑得雲淡風輕,心里的苦味卻在一瞬間泛濫開來。

「呵呵。」老人笑得開心,連頭頂上都圈出一層淡白的光暈,「還是小丫頭聰明。我這擔里的餅啊,十有八九都有紅心。辦喜事嘛,就是圖個彩頭。剛剛看你們是外鄉人,唬你們玩的呢。」

斑澤愷勉強擠出一絲笑臉,心中的疑問雖然釋然了,但剛才那分驚心,卻依然令他情緒不平。

她為什對他這好?他又為何如此關心她?

仿佛麻木已久的心正在被她融化。一切都超月兌了他的掌控,他管不住自己了。

他該拿她怎辦?他忽然好害怕自己的心……

殷靈卻怔怔地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眼圈不由自主地紅了。

呵!婧,你還是不放心,你還是來了。

天使婧的身影從老人身上慢慢淡出,升上天空,對著殷靈扇動三下翅膀,然後一直升,一直升,升上那雲層,終于不見。

這一次,她不傷害高澤愷,她只想提醒他,他命里注定的緣分。

躲,是躲不掉的。因為,那是一條走上去就無法回頭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