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煙華(上) 卷一 暗香浮影 且把弦慢撥

書名︰落日煙華(上)|作者︰秋葉影|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簾外有梨花冷冷,映入窗內,碧羅紗上幾萼嫣然。風搖,影移,梨花顫顫,但見花顏間蝴蝶倦舞、燕子雙歸,原來已是近了黃昏。

錦簾輕卷,珠屏斂光,紫銅燻爐里的那一抹龍涎方才燃盡。暗香成灰,細細軟軟,未捻便自碎了,彌漫在空氣里,若裊煙,若輕絮,籠徹幽宮華殿。

泠泠七弦之下,聞得商音流水,疑是雨落天際、雪凝深澗,隱約糾纏在離人的耳鬢發梢,欲醉。稍頓,弦上縴指一抹復一挑,宛然間,大珠小珠盡落玉盤,嚶嚀花語,呢喃鶯啼,聲慢慢,意遲遲,輾轉嫵媚。

「停下!」錦衣朱冠的男子一聲斷喝,重重地擊掌于琴案之上,「此際已然兵臨城下,你卻還有心思撫琴作樂?」

錚然弦斷,劃過玉蔥般的手指。雲想衣卻不言語,抬手,輕輕地舌忝了舌忝指尖,垂眸,只是那麼淺淺一笑,便已令眼前的男子痴了。

那男子轉瞬怒氣全無,沮喪地嘆了一口氣︰「你莫要惱我,說起來原本是我無用。成則王,敗則寇,此誠天命也,不想我明石王府八世榮華竟毀于一旦。」呆呆地看著雲想衣,臉色略有些灰白,「若不是為你、若不是為你……」

雲想衣的眼波幽幽地掠過明石王。那個錦衣朱冠的男子,他的眼楮已不再明亮,他的神情已不再飛揚,一夕間鬢角蒼然,仿佛已老了十歲,此刻,他望向雲想衣的目光中有痴,亦有怨,似是癲狂。

雲想衣推開七弦琴,緩緩立起,斂了斂衣裳,淡淡然道︰「王爺此言,可是在責怪想衣的不是?」

明石王一怔,卻又惶然了,抓住雲想衣的手︰「沒有,我何嘗埋怨過你,我只是,唉……」

朱檀木門上小叩兩聲,侍人開了門,黑甲劍士入得殿中,跪下︰「見過王爺。」

明石王放開雲想衣,急急地迎了上去,顫聲道︰「南乙,快快起來,你來得正好,外面的戰況何如?」

南乙沉穩地站了起來,如刀削般剛硬的臉上掠過一絲怪異的色彩,低聲道︰「殷九淵的軍隊于午間三刻開始攻打北城門,七皇子景非焰是為監軍,督站陣前,敵方士氣正旺,攻勢甚為猛烈。」

明石王晃了兩下,勉強按捺住心神︰「那我們還能支持多久?」

「依小人看來……」南乙躊躇了一下,「若我軍死守,估計明日晚間明石城將破。」

明石王聞言面如死灰,倉皇地來回踱了兩步,突然厲聲吩咐侍人︰「快,去把珍寶閣中的所有東西封箱裝好,備下馬車在外面侯著,快去!」

侍人匆匆去了。明石王上前拉住雲想衣,帶著幾分失措道︰「愛妃,你快收拾一下,隨本王逃出城去。此際雖然兵敗,但我王府中藏珍頗豐,足可保你一生富貴,你莫要驚慌。」

雲想衣抽回手,靜靜地道︰「王爺,郡城已失,您還想逃到哪里去?」

明石王欲怒,又止,跺了跺腳︰「你不要鬧了,從現在到明日晚間,我們還有些時候,西城門下有秘道通向城外,定能躲過景氏皇朝的追兵,你快抓緊準備一下,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雲想衣秀氣的眉頭微微地顰了起來,恍惚間,露出了似溫柔又似憐憫的神情︰「若是死守,可守到明日晚間。若是有人開了城門,恐怕是撐不到那個時候的。」

明石王暴怒︰「不可能!不……可能……」

未完的話語哽在了明石王的喉間,他呆滯地低頭,看見一截鋒利的劍尖從自己的胸口穿透而出,劍上沾血,猩紅。心髒被凜冽的劍氣凍結住了,停止跳動。

「我開了城門之後,比他們先行一步。」南乙的聲音響自明石王的背後,森森冷冷,「殷九淵的前鋒此時怕是快到王府的大門了。」

明石王喉中咯咯作響,竭力抬起頭來,充血的眼楮怨毒地瞪向雲想衣︰「你、你……」

雲想衣莞爾,輕輕地撫模著明石王的臉頰,柔聲道︰「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我非常滿意。可是這盤棋下完了,現在,我要重新開局了。」眨了眨眼楮,眸中寒光瀲灩,「所以,你可以休息了。」

南乙抽劍,明石王頹然倒地。

殿外梨花冷,階前暗香殘,碧羅紗下,血色濃濃。

南乙掏出一方白帕,慢條斯理地拭擦著劍上的血跡,不動聲色地道︰「他已經來了,你等的那個人……」

「哦,是嗎?」雲想衣的目光款款地掃過三尺青鋒,眸中似是染上了血的影子,卻是極淡,一掠而過。微笑,眉目間那一抹柔情似水,婉轉流波。驀然回首,凝眸窗外,輕聲細語,「你看,梨花都已經開了,今年的春天好象來得特別地早啊。」

暮色朦朧,遠山外,殘陽最是如血。

金戈鐵馬,踏破暮色沉靄。戰幟于疾風中招展,颯颯作響。劍器鐵刃隱約間映照冷色輝光,帶著生了銹的血的味道,浸透了黃昏的空氣。

明石王府朱門大開,鐵甲兵士箭步而入,肅穆無聲地分列兩側。一騎剽悍的黑色駿馬自戰幟下行出,駕入王府。

落日金輝,血色黃昏,那一幕煙華恍然如夢。

馬上的少年矜然俯視著下跪的降臣,眉宇顧盼之間,犀利如劍,倨傲似火,容姿尊貴且端麗,尤自帶著年少未月兌的輕狂飛揚。刀光劍影之上,殘陽將墜之時,宛如踏空而下的神祗之子。

鎮南大將軍殷九淵急急撥馬而上,緊跟在少年身後,輕聲道︰「殿下慢行,待末將一探虛實。」

馬上的少年乃是景氏皇朝的第七御子非焰,他自幼驕恃慣了,聞言只是笑笑︰「明石郡城已然是囊中之物,有何懼哉?九淵莫要多慮了。」

殷九淵環顧四周部將,亦釋然一笑,不再言語。

明石城守將南乙解其劍,月兌其甲,率眾人長跪于景非焰馬下,叩首︰「罪臣恭迎皇子殿下、殷大將軍。明石王已斃,其族人盡數在此,等候發落。」

殷九淵輕嘆︰「明石王族八代皆效忠于朝廷,世襲郡王之位,不想卻鬼迷心竅,為妖姬所惑,听信讒言,竟至舉兵謀反,一朝身敗名裂,誠為可惜。」

景非焰挑了挑眉毛,轉向南乙,好奇地道︰「听聞琳瑯妃子容顏姝麗,乃世間罕見的國色,明石王視之拱璧,居則金屋藏嬌,行則白紗覆其面,輕易不以示人,不知今日可否讓本皇子一觀?」語氣中全無商榷之意,儼然不可違逆。

南乙垂首,拍了拍掌,兩個明石王府侍人抬著一個華服女子的身軀置于馬前,那女子卻顯然已經死去多時,滿面血污,雖然是傾國之佳麗,此際已不忍睹。

南乙恭聲道︰「妖姬惑主,自知罪孽深重,已于破城之時伏罪自裁。」

景非焰頗感無趣,臉色一沉。

殷九淵急揮手令人抬下女子。景非焰哼了一聲,掉轉馬頭,欲回行,可是那匹黑馬卻不知何故受到驚嚇,揚起前蹄,「  」長鳴。

此時風起,此時雲涌,有一段幽幽的黑色落入景非焰的眼底。那是一個人白衣人的長發,宛如流水,宛如絲緞,顫顫然,于風間纏綿飄逸,深邃的顏色,就象那沉沉夜空,水波絲光,恰是夜空中朦朧月色,滑過青絲三千,斂于無痕。

景非焰勒馬,卻是無意、卻是有意,在白衣人的面前停下。

彬著的白衣人略略地抬起頭來,眼波流轉,似是沉澱了星輝辰光,淹沒了月影輕霜,盈盈婉約,幽幽落寂,不經意地一回眸,仿佛已令紅塵間繁華失色。那只是一個男人,一個讓人無法將目光移開的男人。他的臉色很蒼白,如雪般近乎透明,美麗的嘴唇輕輕地抿著,卻是藕荷之色,那是一種粉中帶著灰的顏色,令景非焰想起了水中的青蓮,也是那粉,也是那灰,濕潤潤的,說不出是高雅或是嫵媚,偏偏是那一抹驚艷。

凝眸,對視,而後,那人雲淡風清地一笑。

稍後跟上的殷九淵無端端地紅了臉。

「殿下。」南乙察言觀色,趨近一步,若無事狀,「此人乃王府中的琴師,一手琴技甚是不俗,正合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不知殿下可有意令其侍奉左右,以怡情娛耳?」

景非焰方自沉吟,雲想衣卻已斂首,輕輕地道︰「若能長隨殿下,誠乃想衣天大的福分,然想衣手腳笨拙,心氣浮躁,確是不擅于照顧垂髫稚子,若是因此令殿下不滿,豈非想衣之過?」

景非焰勃然,臉色鐵青。十六歲的少年,最是忌諱旁人說他年幼,自是大怒,揮手,「刷」地一聲,揉金馬鞭抽向雲想衣。

雲想衣不動,鞭子自他的面前甩過。景非焰盛怒之下,卻是一偏,末梢從雲想衣的眼瞼劃下腮頰,帶著一串血珠,淌落眼角,宛如血色淚痕。

景非焰欲再動手,南乙慌忙叩頭不已︰「下人不知禮,殿下息怒,罪臣願領其罰。」

殷九淵亦上前施禮,溫聲道︰「殿下,我等入城之前曾有言,只要明石王伏誅,絕不傷及王府一草一木,男兒一言,自當九鼎。況殿下千金之軀,若與此等小人計較,倒是有失身份了,請殿下三思。」

景非焰冷冷笑笑,瞥了雲想衣一眼,帶著鄙夷的神色,如視草芥蟲蟻,而後,徑自揚長而去。

殷九淵隨上,臨走,回首一望,似是看著雲想衣,卻不真切,只是稍頓,匆匆去了。

馬蹄聲碎,漸行漸遠,旗卷風雲,亦逝了。殘陽墜下西山,留天邊一點點淺淺的暗色黃昏。一羽寒鴉渡雲,「呱」然長啼,聲斷。

半幕夜色,一輪孤月,兩點疏星,寂寞時,天竟也蕭索了。

雲想衣立于窗畔。迷離的月光從天邊傾下,宛如正在融化的冰雪,或濃或淡,在他的臉上映出了班駁的陰影。略一抬眸,如雪的月光落在眼底,慢慢地凝結成水晶,覆蓋住仿佛亙古的空漠與淒冷。

「吱呀」一聲,南乙推門入了廂房,謹慎地四處望望,順手掩上門。

「你來得遲了,讓我多等了一刻。」雲想衣並不回頭,仍舊望著窗外的夜色。

南乙冷哼,上前扳過雲想衣的肩膀,拉他面對自己,眼中微含怒意︰「日間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有個機會讓你接近景氏,你錯失良機不說,還險些生出事端來,我竟不知你幾時變得如此愚蠢。」

雲想衣輕輕地推開南乙的手,淡然道︰「若是這麼簡單就到了他的身邊,他必不懂得十分愛惜,好歹得尋思個法子讓他注意到我,對嗎?反正我有的是時間,這盤棋局,我賭的可是自己的命,須得慢慢下才顯得盡興。」

「我看你是在玩火。」南乙很是惱火,冷冷地道,「明石王的妃妾與子女皆已被斬首,若是讓別人知道我窩藏了琳瑯妃,你我都是死路一條,你可要弄清楚了。」

雲想衣玉顏之上紋絲不驚,慢悠悠地道︰「琳瑯妃已經死了,連尸首都已經給七皇子看過了,你莫不是忘記了?」

「倒也是,見過琳瑯妃的人皆已被我所殺。」南乙兀自怪笑一聲,「任誰也想不到明石王的愛妃竟非女兒紅狀,卻是一介須眉。琳瑯妃既已死,雲想衣你好自為知,到時候莫要拖累于我。」

雲想衣眼波微轉,如絲一般纏綿,望向南乙,輕聲道︰「明日上京之後,你我便是路人了,我又怎會拖累于你?」慢慢地嘆了一口氣,「這次你幫了我天大的忙,我無以為報,心里當真是過意不去。」言語間,宛然笑容嫣嫣,如月下之曇花,暗香搖曳,雅極,卻也艷極。

南乙心中不由一蕩,覺得一陣燥熱,欲近身之際,卻見雲想衣眼中半分笑意也無,心念轉動,卻又後退了幾步,沉下臉,厲聲道;「雲想衣,你究竟意欲何為?莫不是連我也想殺了一並滅口。」

雲想衣挑眉,作訝然狀︰「南乙何出此言?你對我的好處,我惟有感激而已,豈會有殺你之念?」

南乙冷笑︰「王爺待你不可謂不好,你不也是處心積慮地要置他于死地。世上薄情寡意之人莫過于你,何必徒作此惺惺態?」

雲想衣聞言,漠然一笑,僵硬地側過臉,語意平緩地道;「就是因為他待我好,所以他必須死。我要離開他,去做我想做的事情,為什麼他偏偏就放不開,一定要把我鎖在明石王府?他若不死,我的心願永遠無法實現,你叫我如何甘心?薄情也好,寡意也罷,反正我早就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委實也無須故作姿態。」

南乙目中陰晴不定,緩緩地道︰「明石王已死,知道你的人只有我一個了。你如此心狠,若留你在世上,終究讓人寢食難安……」

「你想殺我嗎?可是你舍不得的。」雲想衣款款地行到南乙的身前,溫柔而低迷地道著,略略帶著幾分沙啞,純澈的男人的聲音,娓娓訴來,卻自有一番媚意,淺淺地,透到骨子里,發酥。「南乙……正如我也舍不得殺你一樣啊。」從袖中滑出一枚寸許長的銀針,「叮」地一聲,落于地面,泛起一道鬼魅的藍色幽光。雲想衣攤開白皙的手掌,楚楚地伸到南乙的面前,「適才是我不好,不該有那種念頭,唉,我怎麼會那麼傻呢?南乙、南乙,你不會怪我吧,不會怪我吧……」

含水欲滴的眼眸深深地凝視著南乙,如蘭草般淡雅的香息隨著雲想衣的呢喃,軟軟地蹭過南乙的耳鬢,先是暖融融的,然後發燙,如火焰燃遍全身。南乙的手抖著,伸到雲想衣的頸上,本是想掐緊,但甫一觸到那細膩如脂雪的肌膚,便如著了魔一般,再也把持不住,順勢探到領口,「嘶拉」的布帛聲中,將雲想衣的衣裳扯成碎片,粗暴地把他按倒在地上,亦不及月兌衣,只是撩起前襟,便急不可耐地壓下。

「……」

雲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咬緊了嘴唇。手指憑空抓撓著,卻抓不住什麼東西,除了那寒冷的空氣。

短促的、沉重的喘息,接觸間摩擦發出濃得發膩的聲音,還有,那長長的發絲在地上拂動,如流水般潺潺,只是沒有雲想衣的申吟。月光下,美麗的軀體分明痛苦地扭曲著,想要蜷縮起來,卻又被強行展開。

南乙感覺到那緊致細韌的內部有了一種濕濕的、黏黏的液體,那種味道,就象戰場上生了銹的鐵刃,腥腥的。他興奮到了及至,雙目赤紅,狂野地侵略著,魯莽的進出之間,幾乎可以听見一種薄薄的東西被撕碎的聲音。

「啊……」

雲想衣倏然淒厲地慘叫,但只有半聲,便死死地卡住了,額頭上汗水淋淋。

「伺候男人這麼久了,還不習慣嗎?居然還象第一次一樣。」南乙喘著粗氣,殘忍地笑,「象你這種下賤的人,裝出冰清玉潔的模樣,倒也是有趣得很。」

雲想衣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扭頭側向窗外。

清冷的月光落在地上,泛著水一樣濕潤的輕幽光澤,那是夜空的眼淚,碧落之上,紅塵之下,仿佛生生死死都流淌不盡。而眼角邊,那一道血的淚痕,卻已經干涸了,只留下那一抹淡淡的妃色,似煙。

燕都的春,今歲也是遲了。蒹葭白露,凝水為霜,朝來暮去時的殘雪未曾褪盡,繾綣于檐間道畔,淺淺淡淡地染著幾分蒼然的晶瑩。無風,春亦自寒。

初晨,北郊皇陵蒼松翠柏,雖然是綠意儼然,但于此天寒人寂之際,卻是分外清冷,空氣中有一縷裊娜的薄霧,象蛇一樣地扭拂著,森森地,有些鬼魅之意。

守陵的軍士正在睡眼惺忪之際,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驛道外傳來,片刻之後近了,到了陵坊前,那個英挺魁梧的男子利索地翻身下了馬。軍士們嚇了一激靈,挺直腰板,行了個禮︰「殷將軍。」

殷九淵揮了揮手,喚來了此處的統領,躊躇片刻,四處望望,壓低了聲音,略帶幾分拘謹地問︰「日前解上京的明石王府罪奴是否盡數羈押于此?」

那統領原也在殷九淵的麾下,識得鎮南大將軍在戰場上叱 風雲之姿,如今見殷九淵神態窘然,直如生澀少年郎,心下大為驚疑,卻也不敢怠慢,照實道︰「統共一百三十九人,一個不曾少了。」

明石一役,其王族血親皆已被誅殺殆盡,王府奴眾雖不在九族之列,亦是難月兌罪籍,禁足于皇陵,與世隔絕,名曰侍奉皇族先祖亡靈,實則為罰其苦役,磨殺終老。

殷九淵當下也不言語,自往皇陵里尋去了。

陵中,偶爾有幾個奴人,或在掃雪,或在修枝,望見殷九淵,皆遠遠地歸下了。

尋了許久,仍不見要找的人,漸往皇陵深處去了,殷九淵頗有幾分焦急,恰于此時瞥到那邊一抹白色的人影,這廂一回神,心跳得急了,腳步卻放慢了。

那人獨自立于一座高大的青晶石墓碑之前。薄霧籠煙之下,一汪蒼翠,兩三點微雪,但見白衣如停雲,黑發似流泉,背影逆光處,雅然有出塵之致。及至走得近些,才發現那人的肩膀微微地顫抖著,如風中細竹,搖搖欲墜。殷九淵忽然間覺得,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別地冷。

白衣黑發的那人慢慢地伸出了手,那種姿勢好象是想要撫模面前的墓碑,卻在此時,听得身後一聲重重的咳嗽,他象被蠍子蟄到一樣縮回了手,修長的身軀倏然僵硬。

殷九淵倒有幾分局促,仿佛是一個誤窺仙境的凡人,那一時間,立在那里,無措。

有霧,帶著雪的影子,一點一點地破碎。

白霧繞過青絲,輕衫一拂,那人回身。秋水瀲灩,眸中幽幽靜靜,玉顏如雪,唇亦如雪,冰清玉潤,卻無一絲血色,仿佛三千繁華之外暗自憔悴的一彎冷月。

殷九淵皺了皺眉頭,解的長袍,徑自遞了過去︰「穿上。」

美麗的眼楮靜靜地瞧著殷九淵,然後,垂眸,他款款地跪下了︰「將軍如此,真是折殺小人了,不敢。」

低低的聲音,清澈的,帶著一點點磁性,似水底下細細的沙子,柔軟得讓人要沉下去了。

殷九淵失神了片刻,終于記起了居上位者的威嚴,沉聲道︰「起來。穿上。」

他立了起來,卻只是淡淡然地看著,不動。

殷九淵強作自若,為他披上長袍,抬手之際,觸到了絲一般的頭發,冰冷,卻讓殷九淵的指尖發燙。

「你叫……什麼名字?」遲疑地問。

「雲想衣。」仍是雲淡風清的言語,那人卻似是淺淺一笑。

「雲……想……衣……」在舌尖繞了許久,小心翼翼地將那字從吐出,殷九淵端正的臉上泛起了從來未曾有過的溫柔,「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雲想衣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如羽蝶攏翅,在眼波深處劃過一道暗青色的陰影,漣漪過後,依舊了無痕跡。輕輕地咬了咬嘴唇,那蒼白如青蓮的唇色下竟也透出了淡淡的緋紅,宛然抹在雪下的胭脂,笑時,于清冷中獨有一段風情嫵媚。

霧朦朧,人亦朦朧,霧里思人,仿佛參差如是。

雪色初晨,春至,春未暖,薄陽下,白露將晞。

及行,殷九淵不經意地瞥了一眼旁邊那座精致華麗的墓碑,見那上面書著「明莊宣華皇後」的字樣,心下一陣迷糊,倒記不得景氏皇朝歷代中有哪一位帝後以「明莊宣華」為號了。後來,過了很久,殷九淵才想起,「明莊宣華」乃是今在位的玄帝當年最寵愛的瑩貴妃死後追封的縊稱。瑩貴妃逝于十一年前,是為七皇子景非焰的生母。

月如弓,獨上中天,正是華燈初掌時。

燭影搖紅,珠簾流紫,軒閣內暖意融融。鎮南將軍府上的朱衣小婢垂眉斂目,伺玉箸于宴席之側。座上一主一賓,乃是殷九淵與七皇子景非焰。

唉入座,酒未沾唇,景非焰先自笑了︰「九淵今日急急請我過府,必是有要事商榷,快說吧,我想你原不是個慢性子的人。」

殷九淵未語臉先紅,苦惱地抓了抓頭,尋思著如何開口。

景非焰笑意更濃了︰「唉,大將軍,我實在不知你何時竟也學此閨中女兒態了。」

「殿下莫要取笑。」殷九淵竭力裝出鎮靜的模樣,咳了一聲,「今日設家常小宴,是想讓殿下听一支小曲,並無他意。」拍了拍手掌,婢女上前打開了側廳的朱檀門扇。

門後垂著一幕青竹簾子,燭光微微地搖曳,帶著淡淡的緋紅,映著青色簾影。簾後,隱約見一人一琴。

景非焰望向殷九淵,以目詢意。

殷九淵且笑︰「殿下請听。」

簾後人斂身,施了個禮,盤膝跪坐于琴案前,落落優雅,舉止間有行雲流水之態。淨手,焚香,挑抹七弦商音。

初是時,似有涓涓細流自深澗中出,間或遇青苔卵石,若斷若續,水聲輕輕泠泠,如絲如絮,撩人意憐。

景非焰不覺正坐,側耳聆之。

涓流漸濃、漸深,呢呢喃喃,婉轉于回腸九曲之間,疑無路時,又旋及轉調,一折一蕩,一音一切,有敲晶破玉之意。

流水中有游魚,或嬉或眠,偕水之樂,偶躍于清流之上,粼光乍裂,水聲錚錚然。

及至水流峰谷之外,勢下,愈急。鐵騎出,銀瓶傾,恍然風起水濺,平涌三丈波,其厲、其亢、其不歸,奔下絕壁,七音欲震。

心搖時,猛听得羽調一錯,嘎然而止,余韻裊裊,仍在傾流中,意若失。

檀香疊煙,重重渺渺,從青竹簾後一絲一縷地飄逸而出,竹影朦朧,香息幽徹,直如軟紗逶迤。

「好,好,好!」景非焰拍案而贊,「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看來那日南乙所言誠然不虛。」

殷九淵倒是怔住了,干笑了兩聲︰「殿下怎知?」

景非焰大笑︰「昨日大皇兄听得自明石城虜來一個絕色的美人,雖說是男子,亦令他聞獵心動,早上匆匆去了皇陵,卻沒想到你的手腳比他還快了一步。此刻,他恐怕在府中罵你呢,九淵,你有沒有覺得耳背在發燒啊?」

殷九淵的耳背確實在發燒,不過卻是窘的。鎮南大將軍雖在戰場上有萬夫莫敵之勇,但其性本質厚,想想于此事上委實有不妥之處,被景非焰這麼一笑,笑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躲起來更不是。

竹簾一掀,雲想衣自簾後出,仍是素衣垂發,矜持自若地行到殷九淵近前,跪下︰「想衣讓大人難堪了,誠萬千之過。」

「你快起來。」殷九淵急急拉了雲想衣起身,復又帶上滿面希冀之色對景非焰道,「今日請殿下過府,確是有事相求,殿下既已知之,我就明言了。」看了看雲想衣,眸中漾起了柔和的神采,「雲想衣亦出身于江南望族,遭祝融之災而致家道中落,不得已棲身于明石王府,誠無謀逆之意。此次為明石王所累,列入罪籍,但懇請殿下到皇上跟前為其討一紙赦令,免其無妄之罪,還復良民之身。望殿下成全。」

景非焰斜斜地瞥了殷九淵一眼,眉目間似笑非笑︰「為了一介罪奴,如此周折,若是惹父皇生起氣來,少不得又要訓斥我一番。況且,大皇兄惱你奪了他的心頭好,到時必定遷怒于我,那真是冤大了。你怎麼盡是給我出難題呢?」

「這……」殷九淵的臉色黯淡了下來,望著雲想衣,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雲想衣卻是淡然,神色間非喜非嗔,清幽似雪。

「撲哧」一聲,景非焰忍不住笑了起來,搖著頭道︰「九淵啊,無怪乎父皇說你武略甚佳,文韜卻是頗欠,你這麼直的心眼要是不改一改,遲早會被人騙的。你想想看,父皇那麼寵我,些須小事,只要我肯開口,父皇哪有不依的道理。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你就當真了,太老實了吧。」

殷九淵聞言大喜,但轉念又略有些躊躇,小聲道︰「那大皇子處……」

「哼。」景非焰冷笑,慢悠悠地道,「有我在,你怕什麼?好歹你也是堂堂的三軍之帥,非岑縱無禮,也不敢明著到你這里搶人。若是因此氣壞了他,豈不也是妙事一樁?」拍了拍殷九淵的肩膀,輕狂飛揚的少年努力地學著老成的模樣,「你放心好啦,反正我們和他對著干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了。」

玄帝共育有八子,其余六子皆已分封王侯,惟長子非岑與七子非焰尚無名號,朝中大臣揣摩聖意,必然是要在此二子中擇一人繼大統之位。殷九淵在朝中頗受景非焰器重,私下里兩人相交甚篤,故此為景非岑所惡,此乃宿怨了。

殷九淵人本豪爽,此心頭憂慮一去,釋然大笑︰「既如殿下言,九淵先行謝過了。來,你我今日且把酒盡歡,不醉不歸。」

景非焰慵懶地倚著椅背,不客氣地道︰「我知你最愛飲竹葉青,那酒太烈,不合我的口味。可惜前日父皇賜我的那一壇胭脂女兒紅沒有帶來,改日吧。」

殷九淵笑笑,尚不及說話,雲想衣已移步上前,語調溫雅且恭謹︰「今日為七皇子備下的酒水乃是由鮮果釀的,其味醇濃,倒不甚烈,殿下試試何妨?」從婢女手中取餅一尊細頸玉瓶,斟了一小盞,雙手奉予景非焰。

夜光杯,琥珀色,美酒郁金香。酒香淺淺卻裊裊,直如霧里幽花,隱約不真切,偏自是清甜撩人。景非焰遲疑了一下,見殷九淵殷勤之色,不忍拂之,接過,一飲而盡。

酒繞唇齒間,如絲緞之質,細膩融潤,若有花果之味,似橘、似梨,又似玫瑰、似芍藥,揉成一段佳釀,燻燻然,沁香入脾。

「不錯。」景非焰嘖了嘖舌頭,「這味道倒是從來未曾嘗過。」

雲想衣抿唇輕笑︰「不過是尋常的葡萄酒罷了。昨日將玫瑰置于酒中,浸了一宿,適才又摻了點荔枝菊花露,味道自是有些差別。」言語時,明媚的眼波掃過景非焰,恍惚間,似有輕絲繞指柔,然,旋及又斂去了,惟有剎那。

燭花搖曳,火光透過琉璃燈盞,輕飄飄地散開,緋紅之下染著一層淺色黃昏,掠過眼前,讓景非焰覺得有幾許迷離,欲細看時,燭花卻滅了。

朱衣小婢席間奉酒。雲想衣退到席側撫琴為樂,此回琴聲頗低、頗緩,似乳燕呢喃,輕輕地纏在耳畔。酒不醉人,人自醉。

景非焰斜斜地坐著,恰恰正對著雲想衣。月下挑燈,醉眼看花,繁花更似錦。此際驀然發覺,所謂驚艷,莫過于此情此景了。

那個年輕的男子撫琴低笑,眉宇間流露著隱約不羈的倨傲,仿佛帶著一點點冷酷的意味,然莞爾時,最是魅人心弦。如紅梅出自白雪,梅之艷、雪之寒,不知是哪一般更甚了。

殷九淵與景非焰交談甚歡,每每大笑出聲。雲想衣儀態清悠,信手撥弄琴弦,聞得殷九淵笑時,總是狀若不經意地抬眼,用溫柔的目光瞟向殷九淵,而後,復垂首,淺淺一笑,蒼白的嘴唇上掠過一絲濃艷的緋。自始自終,雲想衣再沒有望過景非焰一眼,那瀲灩秋水的眸子一直追隨著殷九淵的身影,那最自然不過的神態,仿佛空間里沒有存在著景非焰。

景非焰不知何故,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殷九淵粗枝大葉,自是不覺有異。雲想衣自顧自笑,亦無視。

酒過了幾巡,景非焰蒙蒙地有了幾分醉意,覺得殷九淵的聲音小了許多,抬眸看時,卻見殷九淵業已頹然醉倒在桌上了。

「這可真是奇了。」雖然腦袋在發沉,但景非焰還是醒的,訝然道,「九淵的酒量原比我大的,為何先醉了?」

雲想衣放下七弦琴,走到殷九淵的身邊,從他手里拿下酒杯,朝景非焰一笑,輕聲道︰「大人的酒乃是陳年的竹葉青,只有葡萄酒是特別為殿下準備的。殿下金枝玉葉的身軀,年又少小,不比莽莽武夫,那等烈酒還是不踫為好。」

「砰!」,景非焰借著酒勁,用力一拍桌子,騰地站了起來。婢女花容失色,慌忙跪下不迭。殷九淵亦被驚醒了,搖搖晃晃地抬起頭來,大著舌頭問︰「怎、怎麼啦?」只有雲想衣平靜如故。

景非焰亦不說話,伸手拎起殷九淵面前的半壺酒,仰起脖子,直灌入口。烈酒如火,猛地傾下,辣辣地刺過咽喉,散到五髒六肺,嗆得景非焰的眼楮有些發酸,但他倔強地忍住了,一氣喝干,甩手,「 」地將酒瓶摔到地上,挑釁般地看著雲想衣。

「咦?」殷九淵尚自迷糊,听得聲響,又是一跳,「殿下,你、你醉了?」

酒勁涌上,景非焰立時覺得頭重了、腳輕了,瞪著雲想衣的眼神也恍惚了,一時間心跳得很快,緊忙甩了甩腦袋,斂下心神,強笑道︰「是……是醉了,九淵,我、我該回府了,明日請你到我那里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再謀一醉。」

「好,好……」,殷九淵搖頭晃腦,踉踉蹌蹌地起身送客。

外間,七皇子府上的侍從早已備好了馬車。殷九淵不勝酒力,只到得門口便走不動了。雲想衣倒是送到了階下。

夜朧明,天際間,月淡星疏。

景非焰轉身欲行,卻听得雲想衣在身後輕輕地喚了一聲︰「殿下……」,清澈的聲音恰似水晶盈耳。景非焰停步,回首。

雲想衣行到景非焰的面前,手腕輕抬,移到景非焰的領口。景非焰略一怔,才憶起適才覺得燥熱,衣領不自覺地敞開了,出了門,有風,微涼。雲想衣很細心地為景非焰攏好衣領,舉止輕柔而緩慢,如片羽拂水。

朦朧間,景非焰覺得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蹭過耳鬢,比絲更濃、比水更綿,幽幽淺淺,那是雲想衣說話時呼出的氣息︰「明明是個孩子,何必賭氣喝那麼多酒呢,平白傷了自己的身子罷了。」稍頓,似輕輕一笑,那時間,清冷的夜色竟也嫵媚了,「晚上天冷,小心莫要著涼了。」而後,斂首退卻,恭敬而不失高雅地施了一個禮,靜靜地道,「想衣逾越了,殿下恕罪。」

景非焰醉意闌珊,一時分不清是怒還是甜,臉上燒得厲害,睜大了眼楮瞪著雲想衣,揪住了他的衣領,咬牙切齒地道︰「我不是小孩子!你若是再敢出言無狀,我會殺了你的!」

雲想衣不語,只是莞爾。眼波里漣漪繁繁,映著幽藍色的月光,仿佛要融化了夜幕的深沉。

這麼接近的距離,連呼吸都交錯在一起了。景非焰忽然有了一種沖動,直想一把掐住雲想衣,手收緊了,然後,又放松了,醉意更濃。他搖晃著退了幾步,侍從連忙上前扶住他,他推開了,立穩,挺直了腰板,用王者般狂妄的目光注視著雲想衣︰「我已經是大人了!將來,我會長得比你還要高的!」

雲想衣忍了忍,沒忍住笑,用衣袖掩住了口,景非焰怒愈熾。殷九淵乃驍悍武者,自然是高大魁梧,便是雲想衣的身形亦是玉立修長,竟比景非焰略高些,這麼面對面地站著,生性驕縱的少年直覺惱羞成怒,臉上漲得通紅,恨恨地,宛如許下某種誓約般,大聲地叫喊︰「我會長得比你還高的,雲想衣,你等著!」

侍從見皇子醉得厲害,不敢久留,好聲好氣地哄著他,匆匆上車去了。

車輦絕塵,夜愈暗了。

雲想衣立于夜的風中,手指撫上自己的嘴唇,那上面似還殘留著景非焰的味道,但溫度卻是冰冷的。甜蜜地笑了,用牙齒含住指尖,狠狠地嘶咬,口中,濃濃地有血的腥味。

「我恨你,我恨你,恨你……」如花陰下蝴蝶的囈語,他對自己如是說著。

夜籠煙,月浸水,人在朦朧中,看不見的溫柔,或許,本就未曾有過。

一月草長,二月鷹飛,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陽出,雲散開。郁郁叢林,蒼蒼草野,長風掠空,角弓鳴弦,蹄聲切,踏醒鹿眠狐棲。一聲尖哨,白雁自蕩中驚起。

羽箭破空,貫穿雁翅,白雁哀哀而墜,撲騰了兩下,便寂然了。獵犬叼置于馬前,歡吠不已。

「大皇子好箭法!」一眾貴族子弟策馬前擁,贊聲紛疊。

景非岑矜持的目光越過眾人,定格在景非焰的身上,笑吟吟地道︰「何如?七皇弟,我這邊又多獵了一只,你可要居下風了。」

景非焰氣惱地甩了甩馬鞭,沉沉地一瞥,眾人忙噤了聲。

幾位皇子打了個哈哈,笑道︰「所謂勝負,不過是添個彩頭,搏眾一笑而已,大皇兄和七皇弟何必較真?況且春獵初始,鹿死誰手尚未知曉,急它作甚?」

眾人兩方皆不敢得罪,顧左右而言他,笑了兩句,散開了,獵苑場上又是一派熱騰。

日曦明媚,春意盎然,景非焰只過了片刻便將不快置諸腦後,見那廂竄出一只灰狸,急率眾驅馬追趕。灰狸一頭扎進草叢,倉皇鼠竄,景非焰追了一段路,近了,挽弓,矢出,正中獵標,灰狸立斃。

從人拍馬不迭,景非焰又自得意了。一個從人此時抬頭,「咦」了一聲,景非焰順勢望去,但見青空之上飛著一只藍色的蝴蝶風箏,輕飄飄地在風中顫著。

景非焰想了想,下了馬,朝那邊走去。近前,聞得林中一陣悉索,原來是幾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在此,見了七皇子,出來行了禮又退下了。

景非焰訝然道︰「哦,原來九淵躲到這里來了,難怪一直不見他。」

撩開枝葉,目光循著風箏的絲線落下,先入眼的是一雙雪白的赤足,宛如冰玉琢成,雖無瑕,但稍顯清瘦了些。精致的腳趾上繞著一截風箏線。

白雁折翅,青鳥無蹤,藍色的蝴蝶于藍色的天幕下獨舞,翩然。

雲想衣抱膝坐于綠茵地上,回眸,見是景非焰,也不言語,自顧自緩緩地縮回了腳,修長的手指撫過趾間的絲線,意態間慵懶入骨。

景非焰左右看看,不見殷九淵,沉下臉踱到雲想衣身側,俯身看著他︰「見了本皇子膽敢不跪,莫不是九淵太寵你了,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

雲想衣仰起臉,抿唇輕笑,伸手扯住景非焰的衣衫下擺,蹺起腳趾,扯了扯風箏,低低地道︰「幫我把它收回來。」

景非焰睜大了眼楮,惱怒地瞪著雲想衣。

雲想衣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款款顧盼間,眸中似有水波盈徹︰「幫我把它收回來,好不好?」略有些沙啞的聲音,輕若絮,軟如絲,象是把花揉碎了,散在風里。

景非焰的神情仍是凶狠,臉卻紅了,偷眼看看四下,見從人皆斂首不敢視之,遂哼了一聲,抓住長線,笨手笨腳地纏了許久,將風箏牽了下來。

雲想衣將線從腳上解下,立了起來,拂了拂衣袖,拿起風箏,一笑,復又遞予景非焰︰「送你。」

「我要這個東西做什麼?」景非焰板著臉作不屑狀,口中雖斥著,手上卻接了過來。

蝴蝶狀的風箏制得甚是精致,湘竹為骨,錦帛為翅,輕盈若羽。

「此時春暖初霽,有風的日子,最是適宜放風箏。」雲想衣淡淡地笑,淡淡地絮語,「燕都倒是少人有此閑情,在故里江南,每到這個時節,天上三山兩兩的,隨處可見風箏,或紅或綠,煞是好看。不過,這原本是小孩子的玩意,我一時手癢,做了一個,留著它也無用,想來你會喜歡的。」

景非焰的臉鐵青了,手中狠狠地幾乎折斷了竹骨。

雲想衣若無覺,依舊淺笑低語︰「這種蝴蝶風箏是極難制的,昨日還是殷大人為我裁的竹子。」眼波流轉,似是憶起了什麼,眸中略有漣漪絲絲溫柔,「真是難為他了,做這種事情居然那麼細致,平日里也瞧不出來。」

景非焰忽然將風箏摔到地上,泄憤般地用腳使勁踩了幾下。薄薄的錦帛裂開了,只有骨頭的蝴蝶,在腳下被支解。

雲想衣的眉頭為難地蹙了起來,跪下,委婉地道︰「不知想衣言語間有何過失,竟惹殿下如此不悅。想衣惶恐。」雲也淡了,風也清了,素雅的男子狀若謙卑地伏在景非焰的面前,螓首低垂,望去,隱約見那長長的睫毛生澀地顫了顫,在蒼白的肌膚上掠過一道青色的影子,恍惚里,脆弱一如風中的蝴蝶,蝶舞,弱似不禁風。

景非焰的胸口被一種柔軟的東西堵住了,許是沉郁,許是纏綿,凌亂地交錯著。他僵硬地扭頭,走開了,卻不見身後跪著的那個人冷冷地笑。

春日暖陽,融金沾粉,淺淺地,竟也有些嫵媚。狩獵正酣,風過陽關,帶著血的味道。

景非焰策馬狂奔,迎面遇上了景非岑,心頭忽然火大,轉念一想,勒住馬,朝景非岑彬彬一頷首,指了指那邊的林子,慢悠悠地道︰「大皇兄,你千萬別再往前行了,那個地方可去不得。」

景非岑果然不悅;「為何去不得?」

景非焰笑得甚是無辜︰「那里有一只成了精的狐狸,我怕大皇兄會被它勾了魂魄去。」

「無稽之談。」景非岑慍色斥之,領了從人偏往那個方向去了。

待景非岑走遠,景非焰大笑,正覺愉悅時,听得馬蹄聲急,殷九淵匆匆地馳向近前。

景非焰止住笑,若無其事地看著殷九淵︰「怎麼現在才來?」

「一早就來了。」殷九淵住馬,行了一禮,面上紅了紅,「有些事情耽擱了一下,適才去尋殿下,親王們說殿下往這邊來了,我就趕上了。」

景非焰不經意地道︰「多日未見了吧,這些天散朝後就不見你的蹤影了,幾時到我府里共飲那壇胭脂女兒紅?」

殷九淵干咳了一聲︰「居家有些須小事,不宜晚歸,殿下海涵了。」

「哦?」景非焰似笑非笑地瞥了殷九淵一眼,「我記得另高堂皆已仙去,尊夫人尚在老家淄南,倒不知家中有何人令你如此牽掛,竟一刻也離不得。」

殷九淵咳得愈發厲害,見景非焰死盯著他不放,只好壓低聲音︰「殿下休要取笑了,那一紙赦令為誰所求,你明是知道的。」

景非焰沉吟片刻,緩緩地道︰「九淵,不是我說你,你已過了而立之年,這種事情是要有分寸的。男寵之事終究不是光彩,若傳了開去,怕朝中大臣非議,于你大是不利。」

「殿下言重了。」殷九淵一時耳紅脖子粗,期期艾艾地半天才掙出話來,「我與他清清白白,一絲無犯,何來‘男寵’之說。想衣氣性高傲,原不是那種低下之人,我之待他,如水中觀冷月,雖有思慕之心,誠不敢瀆之,殿下莫要听信了小人讒言。」

景非焰怔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間有些動蕩,急急地將臉撇開了。

一時無言,踱馬緩行。

突然,一個鎮南將軍府的侍衛從遠處奔了過來,喘著粗氣跪在馬下︰「將軍,將軍……」

殷九淵肅容︰「何事驚慌?」

侍衛抬頭,看了景非焰一眼,又把頭低下了,措辭謹慎地道︰「我等奉將軍之命護著府上的那位客人,適才偶遇大皇子殿下,起了些爭執,小人不敢擅主,請大人示下。」

殷九淵色變,不及與景非焰招呼,掉轉馬頭沖了過去。

比及到了林邊,雙方已經纏成一團。大皇子府上的人是跋扈慣了的,便連公卿貴族也不放在眼里。而鎮南將軍世襲武將之職,戰功顯赫,其府中侍衛亦是驍勇之士,自是不甘示弱,兩相里斗得甚是熱鬧。

雲想衣靜靜地立在樹下,見殷九淵來了,神色間漠然依舊,只是抓住樹干的手指有些泛青。

「住手!」殷九淵憑空一聲斷喝,震得枝葉簌簌地響。

將軍府的侍衛收了手。大皇子府上的從人被那氣勢一懾,愣了一下,看了看主子,景非岑揮手令他們且退,走過來,禮數周全地拱了拱手︰「殷將軍,下人無禮,讓你見笑了,勿怪。有一件事正要和將軍商量一下。」

「殿下何事?」殷九淵沉聲道。

景非岑的目光瞥過雲想衣,宛如盯住了上佳的獵物般,「嘿嘿」一笑︰「我願以明珠十斗換取斌府上的一介奴僕,想來將軍不會駁我的情面吧?」

殷九淵一聲沉哼,手按上腰間的佩劍,神情間不怒自威。景非岑下意識地倒退幾步︰「殷九淵,你這是何意?」大皇子府上的人忙又擁了上前。

殷九淵不語,「嗆」然拔劍,揮刃,疾若流星,烈若奔雷,挾著萬鈞之勢,歷歷風聲過處,身畔那株一抱粗的梧桐木被生生地攔腰劈斷,轟然倒地。寒光自刃上現了又隱,殷九淵復還劍入鞘,沉穩地看了景非岑一眼,泰然道︰「大皇子說笑了。」

景非岑驚且怒,裹足不敢前。

殷九淵視景非岑若無物,徑自行到雲想衣面前,緊繃的神情轉而柔和了,見雲想衣赤足立于草間,眉頭卻是一皺︰「怎麼把鞋子月兌了?這樣的天氣,乍暖還寒,小心著涼了。」

遠遠地,景非焰策馬朝這邊來了。雲想衣目光一掠,蒼白的笑顏自眉目間浮起,似那雪底暗香沉,也是婉約,也是清冷,他向殷九淵伸出了手,幽然一聲輕嘆,在那不言中。

當景非焰過來的時候,雲想衣正被殷九淵抱在懷中,離去,他只能見那長長的黑發從殷九淵的臂彎里垂下。

水一般的青絲流過,濕了朝陽,濕了暮靄。思切時,已非一朝一暮了。

入了房,殷九淵小心翼翼地將雲想衣放到錦榻間,略帶焦急之色,低聲道︰「你覺得如何,可還會不舒服?」

雲想衣轉過臉,慢慢地搖了搖頭,臉上泛起了薄薄的紅暈。

殷九淵有幾分怔了,抬手欲模,但又驚覺不妥,縮了回來,直是手足無措。

雲想衣看了殷九淵一眼,低下了頭,輕聲道︰「我今日讓你為難了,大皇子日後必不與你甘休。」

殷九淵想起又是惱怒,大手一拍桌子︰「那景非岑真真可恨!若不是念他乃皇族御子,我今日定要斬他狗頭!」稍頓,看了雲想衣一眼,有些囁嚅,「你莫不是在怪我麼?是我無用,讓你無端受此羞辱,我知你心下委屈,只管罵我好了。」

雲想衣緩緩地站了起來,凝眸注定殷九淵。

殷九淵面上一紅,心跳得厲害,尚自失神時,雲想衣已跪倒在他的腳下。殷九淵大驚,急忙伸手去扯他︰「想衣,你這又是為何?」

雲想衣拽住殷九淵的手,卻不起身,頭伏得更低,發絲垂落,掩住顏容如雪,但听得清音泠泠︰「景非岑乃皇上長子,有望繼承大統之位,此番開罪了他,于你斷是有害無益。在朝為官誠然不易,你不必為了我而自絕退路,若此時將我送到大皇子的府上,也還來得及。」

「胡說!」殷九淵暴喝,再也忍不住,將雲想衣擁入懷中︰「你應是生在雲端中的人,我憐你還恐不及,又怎會讓你由人欺侮。你快別說這種傻話,若有誰敢觸到你一根指頭,我就是拼了命也要將他碎尸萬段!」

「我不值得。」雲想衣的聲音弱了,顫抖著,宛然間如弦,「我不值得你怎麼做。你待我好,我感激得很,委實不忍心再騙你……你當我是冰清玉潔的人,其實、其實我早已非無瑕之璧。」

殷九淵的身體倏然僵硬,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又跌下去了,跌得生疼。半晌,咬牙道︰「你、你說什麼呢?」

雲想衣從殷九淵的懷中掙月兌,避開了。碎玉似的牙齒咬了咬嘴唇,本就蒼白的唇在那一時間透明若水晶,欲碎了,抿唇,卻是淺淺一笑︰「大人之待想衣,發乎于情,止乎于禮,誠君子也。想衣每思及,愧疚無以復加,下賤之身不敢承大人錯愛,與其他日讓大人知曉,不若想衣自陳其罪,任憑大人發落。」

殷九淵回不過神來,呼吸漸沉,唇動,卻終是無語。

雲想衣眉目間若籠輕煙,幽息如夢,低首斂眸,用宛如不關自的口吻淡然訴道︰「昔日在明石王府時,想衣一人孤苦無靠,身不由己,居上位者強之,縱不願,亦無可奈何。本擬以死蔽羞,一念之差,苟且至今,倒是讓大人見笑了。」語到末了,愈低,若斷。月下簫音,輾轉夜色間,夜亦朦朧了。

殷九淵的手拽緊了,又放松了,眸中神色狂亂,忽然一把抓住雲想衣的肩膀,厲聲喝道︰「是誰?你告訴我!」

雲想衣抬眸,旋又垂下,眼睫掠影,若羞若怒,細似蚊聲地道︰「是南乙大人。此事……原也怨不得人,是我命賤……」

「南,乙!」殷九淵恨恨地,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

明石王敗後,其部將南乙因獻城有功,免其罪,調任雍州守備,事隔月旬,殷九淵早已忘了,現下听得提及,猛又省起,嫉恨欲狂,暗自默念著,雙目盡赤。

雲想衣慢慢地退卻,宛然輕顰,楚楚方淒︰「大人不必如此耿耿于懷,我這就走了,再不敢擾大人清靜。」

殷九淵一驚,撲了上去,抱住雲想衣,沙啞地喊道︰「你要去哪里?」

雲想衣垂下眼簾,含辭未吐,呼吸間幽若蘭草,暗香盈徹鼻端。柔軟的軀體清且冷,宛如用雪揉成的,快要融化了,不經意地顫著,只在咫尺里。

殷九淵痴了、醉了,氣血上涌,澎湃不已,跌蕩不休,直要把魂都銷了,他喃喃地道︰「我哪里都不讓你去……不讓你去!」低低一聲吼,將雲想衣按倒在地。

「大人……」雲想衣微弱地喊了一聲,唇旋及被堵住了。

掙扎,拂扭,沉沉的喘息中,羅裳褪盡。

粗糙的大手撫模過雪做的軀體,雪自生溫。殷九淵情難自已,手下重了,近乎肆虐地揉擰著,粉紅色的暈痕從雲想衣的胸前、腰間、股際漸漸地浮現。

雲想衣急促地喘著,感覺疼得有幾分難耐,才要申吟之際,雙腿被人大大地打開,粗壯的外來者強悍地侵入,一剎那,身體仿若被撕開。窒息,發不出聲音,象魚一樣弓著腰彈起,又被壓下了。

狹窄的內部被不停地絞弄著,征服者的佔據了所有的空間。

痛苦的迷亂中,雲想衣溫柔地笑了,抬起手臂,如蔓藤般纏上男人結實的背部,抓緊,呢呢噥噥地在夢中囈語︰「我還以為……以為你是不一樣的……」

花的氣息拂過殷九淵的耳鬢,听不見花開的聲音。

凌亂的發絲糾結在一起,斷斷續續的呼吸,甜蜜的戰栗,想壓抑而壓抑不住的瘋狂。

交纏的影子映在窗紗上,拖出一道扭曲的痕跡,劇烈地晃動著。

醉臥花間,且痴且狂,看屏間簾側,暗香嫵媚自生煙。金風玉露相逢時,蝶舞、蝶笑,妖妖嬈嬈,問誰人憑風里細思量。

那一夜,卻是無夢。

次日,雲想衣醒來時,殷九淵已不在了身邊。被衾尚溫。

門外,守著兩個侍衛,禁令雲想衣踏出房門半步。小婢往來其中,侍奉錦衣玉食,雲想衣不問,她們亦緘口不出一言,神態間無殊色。

如是,過了五日,殷九淵方才現身,遞予雲想衣一個木匣。打開,匣內端端正正地盛放著一個頭顱。

吏部記,雍州守備南乙暴斃,著令調人補其缺職。瑣瑣小事,在景皇朝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

白日將曉,寤夢方息,天色半朧明。

小樓昨夜掩春風,今朝深苑又落杏花雨。細雨沾濕青瓦,愈濃了,凝成珠,自滴水檐間淌下,濺落一地,漣漪成絲,暗自無聲。

雲想衣坐在窗畔,挑起了琴上弦,信手一抹,啞啞低音落于雨中。

殷九淵半夜里被叫去了七皇子府上,一宿未歸,不知何故,雲想衣竟覺得有些心緒不寧。窗外的雨下得也不是時候,濕漉漉的,把階前的蘭草都打得憔悴了,含淚若泣。

商音零落,深一下,淺一下,隨那風過,隨那雨飄。

「踫」地一聲,門被人撞開了。雲想衣攏手,立起,靜靜地回身。

殷九淵站在門邊。房中燭火已熄,天尚未明,他的臉陰沉沉的,看不真切。

對視,半晌無言。

細雨依舊淒淒飄零。

「琳瑯妃。」殷九淵一字一頓,從喉中擠出聲來,「琳瑯妃,你騙得我好苦。」

指過琴弦,重重一牽,弦斷了。

「你信麼?」雲想衣輕輕地嘆了一聲,幽韻綿長,「這樣的事情,你信麼?」

殷九淵怔了,目中浮起了痛苦的掙扎之色,伸手緊緊抓住門框,喘著氣道︰「我……我、我不信!」

雲想衣掩口一笑,清且艷,聲若銀鈴,悅耳撩人︰「你真傻啊,我早已說過我本就是下賤之人,你為什麼到了現在還不相信呢?」

殷九淵咆哮了一聲,如負傷的野獸般直直地沖了過去,揪住雲想衣,握拳揮下,劈頭劈臉地一頓打。

雲想衣將身子蜷成一團,疼極了也不吭聲,任憑那拳頭不停地砸在身上,直若木偶。

殷九淵忽然間覺得雲想衣的身子抽搐了一下,他的手中發軟,再也無力,顫抖著松開了。雲想衣軟軟地伏在地上,微微地痙攣著。

唇邊有血,雲想衣的舌尖一卷,輕輕地舌忝了舌忝,苦且澀,血腥嗆入心肺,只覺得一陣氣喘,捂住嘴,悶悶地咳了起來,手上黏黏地濕了,血味轉濃。

「你……為什麼要騙我?」殷九淵呆了片刻,沙啞地叫了起來,「為什麼要騙我?」

雲想衣抬眸,黑暗中,恍惚又是一笑,嫣然如花。

殷九淵的手抖著,青筋暴露,喉中咯咯作響,說不出話來。猛然一把抓起了雲想衣的長發,絞住,拖著他起來。

頭皮生疼,雲想衣秀眉輕顰,咬唇忍著,踉踉蹌蹌地被殷九淵牽扯著走。

愛中的奴婢見了,驚詫莫名,慌忙地避開了。

到了府門口,殷九淵重重地一摔,將雲想衣扔到了石階下。

「你給我滾!往後若再讓我見到你,我定會殺了你的!」殷九淵嘶聲地吼著,狂亂地關上了門。「 啷」一聲巨響,在寂寞的黎明中甚是刺耳,而後,一切皆靜了。

青空有淚,淌成千行雨,溫柔地纏綿于青絲之間,如絲絮裊裊,道是多情,似是無情,濕了,重了,雨里,春也迷離了。

雲想衣緩緩地爬了起來,再也不看將軍府一眼,轉身走開了。

天剛破曉,春寒,路上罕有幾個行人。

雲想衣拉了拉破裂的衣領,指尖有些麻,輕輕地呵了口氣,更冰,此際方覺春寒。一路踏雨而行,身形搖搖欲墜,如風中之燭,那般明滅未定。沒有表情的臉上,雨凝,皆是水。

一輛華麗的馬車迎面馳來,近前,停住了。侍從恭謹地開了車門,錦冠華裘的俊美少年自車上下來,撐開一柄十四骨的青竹紙傘,擋住了雲想衣。

雲想衣收步,漠然。

景非焰從袖中拿出一張紙,拋下,輕飄飄地落入雨中。「南乙生前吩咐心月復之人,若一旦他身遭不測,便即將此函送呈我手。你們兩個互相算計,最終還是他棋高了一著。」刻意壓抑的聲音,很是生硬,如劍在鞘中,欲出。

信紙躺到地上,沾濕了,墨化開,如煙,濃濃郁郁地一片青灰。

雲想衣垂眸,看了看地上的那一紙信函,淺笑,細聲道︰「我還真沒想到他居然會這麼聰明,看來聰明的人的確會死得比較快。」

景非焰眸中怒氣漸盛,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話要說嗎?」

「殿下想要听什麼?」雲想衣挑眉,眼波似綿,絲絲媚然,綿里卻藏針,刺破柔情如絲,「我自認下賤,已無話可說,殿下莫非還不滿意,定要我尋死覓活地自訴不堪丑態,以博殿下一悅?」

「啪!」,景非焰忍無可忍,抽手,使勁地摔了雲想衣一記耳光。

雲想衣本就虛弱難耐,被這粗暴的一掌打得倒退了幾步,跌到了地上。

景非焰覺得手上有些濕,抬手一看,指間沾了點淡淡的血跡,在雨中暈開了。十四骨的紙傘顫了一下,抖落幾滴水珠。

雨稍大了些,落在傘上,細細地摩挲著,聲聲切切。天幕下,雨濺煙紗,籠成九重深夢,夢酣時,春歸,天欲寒,人自蕭瑟。

瓖金線的靴子踩到雲想衣的眼前,靴底略有些濕,卻不沾染一絲塵埃。雲想衣抬起臉來,仰視著傘下高貴的少年,那時間,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了,成雪。

景非焰低頭,傘的影子掩住面目,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似嗔非嗔,眉宇間倨傲的神色宛如燃了火,恰是曜空之日,凌于雲天上。眯起了眼,冷冷地道︰「琳瑯妃,按律例當斬首示眾。把你漂亮的腦袋掛在城門上,好象是一個很不錯的風景。」

雲想衣拽緊了手心。濕重的長發與輕衫零亂地粘在一起,隨著急促的呼吸起伏著,唇邊的血與雨溶了,雨亦是腥的。

景非焰用腳尖踢了踢雲想衣,殘忍地一笑︰「我是很想救你的,但是你一定不會開口求我的,是麼?」

雲想衣猛地狠勁站了起來,搖擺了兩下,立穩了,高高地昂起下頜,眸子里幽幽艷艷,水波微流,清淺一笑,容顏落魄依舊,卻自有一股婉轉的魅惑從骨子里透出,風情將頹時,最濃。優雅地抬腕,將濕濕的長發攏到耳後,淡淡然道︰「殿下既有此好意,只管對我說便是了,何必拐彎抹角呢?我本就是下賤慣了,當不得這般故作清高。小命雖然不值幾個錢,總還是要的,殿下若不肯施以援手,我自會去求他人。」笑得愈甜了,「嗯,那日見大皇子殿下慈眉善目的,想來心腸甚軟,若我去求他,他當不會坐視吧?」秋水瀲灩,有意無意地掠過景非焰,帶著比雪更寒的溫度。錯身而過,欲行。

手卻被牢牢地抓住了。

「雲想衣,你若再敢往前走一步,我就打斷你的腿。」景非焰大聲地吼了出來,「一個殷九淵還不夠,你還想再勾引誰?」

手中似乎有「咯咯」之聲,要被捏碎了。愈是痛苦,愈是溫柔,雲想衣慢慢地將嘴唇貼到景非焰的耳畔,輕輕一笑︰「殿下,我會不會弄髒了您的手?」

手抖了一下,景非焰粗暴地推開了雲想衣,目中的狂亂在一剎那又沉了下去,浮出了掩不住的鄙夷。

雲想衣踉蹌了兩步,扶住牆,倔強地挺直了腰,高傲地望著景非焰。

目光相觸,彼岸潮生,浪涌,擊破岩礁,碎開,錯金裂玉,狂濤席卷。

雨絲作弦,風過弦,細雨微聲,繞指柔,入骨綿。一切沉水,千般皆漣漪,暗自飄零。

卻在那時,空巷的另一頭傳來了急切的腳步聲,踏破靜水沉空。

景非焰回首,臉色微微一變。過來的正是殷九淵。

殷九淵端正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穩與剛毅,惶恐得幾乎要扭曲了。倉皇地奔跑,遠遠地見到了雲想衣,欣喜若狂地展顏了,眼中再也看不見其他。直直地沖了過來,一把抱住,沉沉地喘著,喃喃自語︰「終于讓我找到了,還好沒有走遠,我都要急瘋了。」

雲想衣冷冷地瞥了殷九淵一眼,眉頭微皺︰「大人,請自重。」

「對不起……」殷九淵的臉色有了幾分蒼白。

「放手!」雲想衣忽然厲聲喝道。

殷九淵一愣,手松了松,旋及抱得更緊了;「是我一時氣糊涂了,我不該那樣打你的,還疼不疼?」

雲想衣漠然一笑;「大人是何等尊貴的人,要打要殺自是隨便慣了,何錯之有?想衣原本就是任人玩弄的貨色,不敢污了大人的清高。大人快別如此,若是讓人瞧見了,又是想衣的罪過了。」

殷九淵拼命地搖頭︰「我知道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必是有難言的苦衷。舊事皆已過往,不要再提了,我不會與你計較的。」

雲想衣忽然大笑了,笑得直不起腰來,伏在殷九淵的懷中,肩膀直顫,聲音若斷若續︰「大人真是高官貴族,這種事說得好輕巧,真是抬舉我了。大人也委實沒有必要計較什麼,我是自甘犯賤,喜歡由人糟蹋。」猛然發狠地掙開殷九淵,語調一挫,轉為淒厲︰「初入明石王府時,你可知明石王是怎樣待我的?他用燒紅的針扎我的腳掌,把我的指甲一片一片地拔下來……」

「不要說了!」殷九淵听得心都絞了,抓住了雲想衣的手,「你不要再說下去了!」

雲想衣仍是笑著,臉上沒有淚,只有雨︰「生也不能,死也不得,我不從,又有什麼法子。是,我下賤,我天生就比別人下賤,命如此,又復何言?」

景非焰呆呆地立在一旁,覺得雲想衣的眼楮似是看了過來。那夜空般的黑色,比水更深,比火更濃,水與火纏著、絞著,驚破夜色三千丈。碧落下,蒼穹有雨。

夜色瞳眸間,寒光乍現乍隱,美麗的眼楮緩緩地閉上了,紅塵失色。雲想衣暈倒在殷九淵的手中。

「想衣!想衣!」殷九淵慌亂地叫著,抱起雲想衣,狂奔回去。始終,忘記了那邊還有一人。

景非焰撐著傘,佇立雨中,良久。

雨有千聲,聲聲皆慢,訴不盡那般難懂心思。天,流著寂寞的淚,仿佛永遠都不會停了。

是夜,玄帝急召鎮南將軍殷九淵入宮,授令他調集軍馬,即日赴邊境,征討西方封朝。

景氏與封氏兩朝之爭已有數代,玄帝登基後,戰事始稍緩,不過是兩相虎視。殷九淵知玄帝久有舉兵西進之意,但不明何以如此倉促,早了些吧,春還未過呢。

接了旨出宮,三軍的校尉已經在轅門外候著了。殷九淵回首望了望,九重宮闕盡在燈火煙華中,巍峨無法捉模。天依舊下著雨。

燕子雙歸去了,微雨闌珊,輕敲著檐上的青瓦,點點滴滴到了天明。這一夜,應是無眠了。

回到府中,雲想衣病臥在床。

鎮南將軍府的小婢年少不更事,隔著簾猶自噥噥私語,道是那青階前的蘭草昨宿在雨中凋零了,連花瓣都碾成了泥。美麗的東西,原來只是這般脆弱不經。

殷九淵悵然若有所失。小婢仍不解主人心思,巧笑兮,素手添香,在金獸燻爐里燃起了豆蔻紅檀。裊娜的煙霧在錦紗帳間聚了,聚了然後又散了,掩不過屋內那股藥草的味道,似苦還香。

殷九淵俯時,青銅鎧甲披在身上,發出刺耳的撞擊聲,低低沉沉,一如他說話的的語調︰「為什麼偏生在這種時候病了呢?車馬都已經備好了,這一路上你熬得過嗎?」

蜷臥在榻上的人微微地眯著眼楮,有一種東西,象是月光的碎片,空靈而冰冷,在他的眼眸里流過︰「我死的時候,只央你告訴我返鄉的路,莫要讓我做了鬼都回不來。」

檐外的那片天濕了,雨的聲音,摩挲著,象生澀的沙子滑過耳畔。

「我放不下你。」粗糙的手指撫過枕邊的青絲,絞成一團,殷九淵纜起雲想衣的腰肢,猛然擁他入懷。喘著氣的聲音急促得快要斷掉了,「我放不下你!我想帶你一起走,快點好起來吧,和我一起走!」

燒得發燙的身軀顫抖著,火中有雪。青蓮焚成了灰,那種顏色抹在唇上,恍惚地勾畫出一絲殘酷而嫵媚的微笑,卻被嘴角邊滲出的血淹沒了。

殷九淵卻是痴了,不管懷中的人如何劇烈地咳嗽著、痛苦地抽搐著,只顧抱得緊緊的,骨節間有「咯咯」的聲響,仿佛要將他融入自己的體內︰「誰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我怎麼舍得下你?怎麼舍得下!」

雲想衣抓住了殷九淵的肩膀,掙扎著呼吸,宛如一只瀕死的蝴蝶︰「你去吧,我已經……不需要你了。」破碎的話語和著空氣中燻香的嘆息,沒有燃燒便熄滅了,在夜里,無人聞及。

遠遠地,蒼風里,號角聲鳴,悠悠長長。六更天,不留人。

月隱西沉,薄日將出,天色如紗,淺淺朧明。

重重的鎧甲隨著步履的振動發出嗆然的聲響,低微而刺耳。鋒利的鐵器在暗淡的光線中折射出一道道森白的影子。雨里風起,卷著戰幟飄舞不羈,張狂的霸氣攪碎了黎明的薄霧。

庶民們被禁令通行,上早朝的官員也只能繞道而過,寬闊的官道上,只有列成隊的士兵緩慢地行進著。

道旁,卻突兀地停著一輛軟篷馬車。

殷九淵掀開了車子的門簾,向里面望去,一種溫柔得近乎寵溺的表情迅速地融化了他臉部剛硬的線條。微笑著,那一刻,金冑鐵甲的將軍也不過是個笨拙而平庸的男人,自顧自地喋喋不休。

「昨晚上一直都發著燒呢,幸好這會兒退了些,這一病,怕是要拖個十天半月的。濟善堂的大夫看過了,說是他底子單薄,斷經不住旅途顛簸,在這當口上,我竟不能陪著他……府里的人都隨我出征去了,沒個主心骨的,若是他病勢沉了,又或是有什麼人上門上尋麻煩……我尋思著,終是不妥……」

景非焰在一旁候了許久,跨下的黑馬耐不住性子,開始煩躁地刨著蹄子,他只是不作聲,用力地勒住了馬。

殷九淵自忡怔了片刻,嘆了聲,放下門簾,轉向景非焰︰「我想七皇子府上也大,倒還容得下他一個人,只賴你費心了。等他愈了,我自會派人來接他。」

景非焰的臉色變了變,嘴唇一動,似乎說了句什麼,卻被風吹散了。

殷九淵略有所覺,遲疑著道︰「莫非殿下有不便之處?」

景非焰垂首,眸中寒色一斂,旋及又抬起頭來,展顏笑道︰「離別在即,有些傷感罷了,倒讓你多心了,九淵此去頗多艱難,千萬保重了。」

中軍校尉遠遠地打了個手勢。殷九淵面容一整,挺直了腰,炯炯的目光望向長龍般的隊列,陡然一聲沉喝,大手一揮。隊列中響起了尖利的呼哨聲,如春之驚蟄,只在剎那時,緩行的士兵似洪涌般加快了移動的速度。步聲疊疊,塵煙紛紛,城門外傳來了出征的隆隆戰鼓。

景非焰舉目遠望,眉宇之間浮起了飛揚神往之色,矜然昂首︰「九淵,有朝一日,我定要如你一般,統帥三軍,叱 疆場。男兒一世如此,也算不枉了。」

少年英挺的身姿在風中屹立,逆著朝出的白日,映出了一道長長的陰影,凝固在他的身子後面。

殷九淵再一次不舍地望了望那馬車,向景非焰一拱手,匆匆策馬而去。

錦緞的長裳沾惹了些許塵埃,在雨中欲濕,景非焰漠然一笑,拂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