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煙華(下) 卷八 一醉闌珊 狂沙卷起亂紅去

書名︰落日煙華(下)|作者︰秋葉影|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細酥的松木香炭燃得絲絲剔紅,隔了銅格子煨著檀架上的陶甑。宮娥跪坐青蒲,紅袖素手執銀箸,慢慢地攪著甑子里的藕荷羹。碧綠的荷葉鋪在羹底,雪脂糯米炖得軟軟絮絮,和著燕窩熬煮,切得薄薄的藕片在乳羹中翻浮著。

香甜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濃得象一段絲綢。

床上那團裹得緊緊的毯子蠕動了一下,雲想衣小心翼翼地探出腦袋,從角落里磨磨蹭蹭地挪出來,水汪汪的眼楮張望著,見著了景非焰立在那邊,雲想衣卻又畏縮,爬在床沿,眼巴巴地看著陶甑,垂涎欲滴。

景非焰頷首示意,宮娥盛了一盞藕荷羹,端到床邊。

「我好餓啊……」雲想衣咽了一口唾沫,又些害怕,又往角落里縮了縮,只把手伸了出來,結結巴巴地問,「可不可以吃?」

爆娥將羹湯遞了過去。雲想衣餓極了,也顧不得燙,趴過去就吃,忽然「撲哧」一聲,又全吐了出來。滿滿的一盞濃羹潑在了藺蘭簟子上。雲想衣呆呆地看著羹汁「滴答滴答」地淌下去,扁了扁嘴,終于沒忍住,傷心地哭了起來︰「你們欺負我……你們又欺負我,壞死了!我好餓……好餓……」

藕荷羹里摻了極苦的黃連,雲想衣每每經不住誘惑,吃了又吐出來,幾次如此便怕了,自己縮回床帳里面,咬著被角流眼淚,嗚嗚咽咽地抱怨︰「我討厭你們、討厭……欺負我……」

宦官將髒污的簟子換下,宮娥捧上一碗烏雞參湯,景非焰端了過來,坐到床邊,對著雲想衣冷冷地道︰「過來。」

雲想衣沒應他,含著淚的眼楮疑惑地瞟了過來。

「過來。」景非焰的臉沉了下來

雲想衣嚇了一跳,死抓著毯子,趕緊搖頭。

景非焰伸手粗魯地將雲想衣拉了過來,雲想衣才要尖叫,景非焰的嘴唇貼了過來,含著一口參湯,哺入雲想衣的口中。

食物的味道立即誘惑了雲想衣,他貪心地湊上去,意猶未盡地舌忝著景非焰的嘴唇,那上面有一種濃軟香潤的感覺,雲想衣滿意地唧咕著,用牙齒含住了景非焰的舌尖,使勁地一嚼。血腥的滋味從口中蔓延開,苦苦澀澀。雲想衣「呸」了出來,委委屈屈地望著景非焰︰「不好吃……」

景非焰的面上沒有絲毫表情,他用手指尖輕輕地觸模著自己的舌頭,仿佛還有一個小小的牙印,咬得很深很痛。

窗外繁花濃,蝴蝶弄影。小雀飛過,恰恰嬌啼。

景非焰忽然將碗扔開,撲到雲想衣身上,捧住他的臉,惡狠狠地吻他、咬他、把他的嘴唇啃得腫爛,把舌頭伸到他的口中,交纏著,吞沒他的呼吸,那樣狂野地似乎想要吃掉他。

雲想衣被噎得亂撲騰,牽著了胸前未愈的傷處,一口氣抽不過來,淤血從喉嚨里面翻涌而出,吐了景非焰滿口。

景非焰身子一顫,不覺松開了手。雲想衣劇烈地咳著,大口大口得嘔著血,幾乎快要斷氣般地喘息著,拼命地將身子蜷得小小的,躲到被窩里瑟瑟發抖。

景非焰覺得喘不過氣來,痛苦的感覺象尖尖的刺,扎入胸口下面那個最脆弱的地方,心思千瘡百孔,那時竟忘了恨他,只是掙扎著伸出手去,慢慢地觸模他的頭發、耳朵、還有冰冷的臉頰。

雲想衣抬起迷離的淚眼,啜泣著扯住景非焰的衣袖,又細又軟聲音是秋風里瑟瑟的琴弦,挑動心頭綿軟的調子︰「好餓,給我吃的……我會很听話的,給我吃……」

景非焰澀澀地笑了,將雲想衣抱在懷中,用小心而笨拙的動作為他拭擦去嘴角邊的血跡,而後溫柔地將他抱在懷中,小聲地哄著他,一口一口地喂他參湯。

雲想衣臥在景非焰的臂彎里,乖乖地吃著,時不時偷偷抬眼,眨著眼楮,細碎的淚珠子從長長的睫毛上抖落,滴在腮邊。仿佛是害羞一般,迷離的眼波斜斜地瞥了過來,帶著點點天真的嫵媚,含著湯汁咕咕地撒嬌︰「想衣喜歡你,最喜歡你了……很好吃呢……」

景非焰的手抖了一下,喃喃地道︰「你又在騙我。」

「沒有,想衣沒有騙你。」雲想衣慌慌張張地抓著景非焰的手,秀氣的眉尖蹙了起來,怯怯地囁嚅,「真的很好吃呢……」

景非焰惱了,似乎是氣急敗壞的模樣,恨恨地瞪著雲想衣。半晌無言,雲想衣縮了縮肩膀,拿手指頭戳戳景非焰的胸口,細聲細氣地道︰「湯冷了就不好吃了,快些兒給我。」景非焰一嘆,竟是啞然。

一碗參湯很快見了底。雲想衣還是餓,卻不敢聲張,討好地望著景非焰,悄悄地伸著舌頭,吧唧吧唧地舌忝著嘴唇,血絲溶著唾沫,濕潤潤地抹在藕荷般的底色上面,宛如胭脂的灰。

景非焰緩緩地貼過去,輕輕地啄了一下雲想衣的唇。雲想衣茫然地睜大了眼楮,下意識地又想咬,卻旋及被吻住了。火熱的纏綿,舌尖在口中輾轉摩挲,把他的氣息一點一點地咽下去。雲想衣的身子扭動了起來,低低地申吟著。景非焰急促而粗重地呼吸著,撩開雲想衣的領口,將手滑了進去。細膩的肌膚,帶著雪一樣冰冷而柔軟的溫度,一點一點繞上指尖。

「想衣、想衣……」景非焰痛苦地呢喃著,「你剛剛說……說你喜歡我,這是……你頭一回、頭一回這麼對我說呢。」

雲想衣痴亂不能思量,那個男人的氣息拂過他的耳鬢、那個男人的手臂擁抱他的身體,他卻戰栗著,發出了哭泣般的喘息︰「不要、不要這樣,爹爹!走開,很疼的……我不要。」

「雲想衣!」景非焰緊緊抱住他,嘶啞地叫喊︰「雲想衣,看著我,我不是你爹爹,你看著我啊!」

逃不開、掙不月兌,被束縛在那個男人的懷抱中,雲想衣柔弱地仰著頭,透明的淚水模糊他的眼眸,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只是苦苦地哀求著︰「很疼的,不要欺負我……我會死掉的、不要……」

景非焰的身子僵硬住了,虛弱地松開了手,他的眼眸漸漸地轉為赤紅的顏色,直直地瞪著雲想衣,拽緊了手心,指節咯咯作響,象是要把自己的骨頭捏碎。一縷暗紅的血絲從指甲尖上滲了出來。

「很疼啊……」雲想衣覺得喉嚨好疼,他用手扼住了自己的頸項,使勁地抓著,扯破了哭泣的聲音。眼淚無聲地淌落在唇角邊。

景非焰的嘴巴張了又合,艱難地抽著氣,終于說不出話來,慢慢地松開了雲想衣,木然起身,走出宮殿。白色的日光下,那英挺的背影竟似蕭索。

——

鳴蟬倦了,歇在楊柳梢頭,樹陰下有蝴蝶入夢。九轉回廊外,宮嬪婀娜行過,珠環瑤佩的聲音卻擾了蟬歇蝶夢。

微微風過,搖曳美人鬢上翠簪,叮叮瑯瑯若流水疊聲。華服的妃子懷抱寧馨幼兒,望著身畔高雅尊貴的男子,她的眉目間宛然有柔情千千,垂眸淺笑,那時如花開︰「琪麟方才滿月,太醫囑過,天熱暑重,得多帶他出來透透氣。臣妾听聞明瑯宮那邊錦蘇開得正好,不知皇上可願陪著臣妾和琪麟一起過去瞧瞧?」

景非焰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似乎惘然一嘆,神情間卻又是說不出的溫柔︰「有何不可,來,過來,讓父皇抱抱寶寶。」

衛連織抿嘴一笑︰「皇上,琪麟這會正乏呢,您莫吵著了他,等會子又要哭了。」話雖這般說著,卻將懷中的嬰兒輕輕地抱了過來。

小小的東西落在景非焰的手中,細軟的感覺把手指都融化了,嬰兒眯著眼楮,打了個呵欠,皺起鼻子咿咿呀呀地吐著泡泡,仿佛是愜意的模樣。

景非焰握住嬰兒的小手,親了親,小東西樂了,咧開沒牙的嘴,「咯咯」地笑著。

「這孩子很喜歡皇上呢。」衛連織模了模孩子的臉,絮絮地道,「平日里乳娘抱他也哭,昨個兒太醫過來瞧他,踫踫也哭,嬌氣得很,惟獨皇上您討他的歡心。」

說話間,到了明瑯宮,苑中錦蘇繁華,卻被人摘得七零八落。衛連織訝然︰「怎麼回事呢?」

雲想衣披發赤足,爬在花叢中間,胡亂地將花瓣塞到口中,嚼了兩下,想來覺得苦澀,「呸」地吐了出來。

景非焰不知是惱是疼,厲聲喝道︰「雲想衣,你在做什麼?」

雲想衣驚得跳了起來,回身見了景非焰,立時奔了過來,含著眼淚拉住景非焰的袖子,用撒嬌般的語氣絮絮地道︰「他們好壞,總給我吃很苦很苦的東西,壞死了。你又不來,我好餓啊……為什麼不理我呢?」

抱在景非焰手中的嬰兒被搖晃著,嘟嘟地哼了兩聲。雲想衣的目光被引了過去,瞪大了眼楮,滿是好奇︰「好小哦……」用手踫了踫嬰兒的臉蛋,軟軟的,他大為歡喜,「抱抱啊……給我抱抱。」

「皇上……」衛連織蒼白著臉上前一步,卻被景非焰攔住。景非焰將孩子放到雲想衣張開的雙臂中,柔聲道,「這是……我的兒子,想衣,你喜歡他麼?」

「喜歡喜歡……」雲想衣抱著嬰兒,眉開眼笑地逗弄著。小東西似是覺得有趣,黑溜溜的眼楮望著雲想衣,咕嚕咕嚕地笑了,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揮舞著。

「你看見了沒有?」景非焰的眼楮凝視著雲想衣,淡淡地卻對衛連織說著,「朕懂你的心思,你今日無非是想見見他罷了。他如今這副模樣,你還有什麼放心不下的。」

衛連織不語,俯首跪下。

小嬰兒樂呵呵地抓著雲想衣的手指頭,搖了一下,放到口中吧唧吧唧地啃了起來。雲想衣眨了眨眼楮︰「好吃嗎?」小嬰兒啃得津津有味。雲想衣慢慢地低下頭,遲疑地舌忝著嬰兒的胳膊,濃軟香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他餓得已經瘋掉了,重重地一口咬下。

「哇——」小東西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衛連織不顧儀態,驚慌地跳了起來,一把奪過孩子。藕粉般的胳膊上留下一排滲著血的牙印,小東西自生下來就未吃過這般痛,這一哭,哭得嗓子都啞了,衛連織抱著孩子流淚,眼楮望向了景非焰,溫婉的神情中也流露出了幾分凜冽,不知怎的,卻依舊默然。

雲想衣咬著手指,哀怨地道︰「很好吃啊,為什麼不讓我吃?你們壞死了。」

景非焰陰冷著臉看著雲想衣,目光猙獰若鬼。雲想衣被瞪得心驚膽戰,躲到海棠樹後面不敢抬頭。枝頭的青蟬醒來,又復知了知了,聲聲不休。景非焰猛然過去扯住雲想衣的頭發,將他拖到宮室內。宮人斂眉低目,急急避出。

「哎呀呀,好疼,放手、放手。」雲想衣挽著流水般的長發,委屈地嘟囔,「連你也欺負想衣,想衣好可憐。」

景非焰漠然微笑,拿來一碟子燕窩軟糕,有意地擺在雲想衣面前。雲想衣流著口水,伸出手就抓,被景非焰狠狠地打了一下,痛得亂跳。

景非焰抱住了雲想衣,用牙齒磨著他的耳垂,柔聲問他︰「想衣,餓不餓,想不想吃東西?」

雲想衣用力地點頭。

「不許哭啊,哭了就不給你吃。」景非焰忽然咬了下去,尖利的牙齒穿透了細女敕的耳垂。雲想衣的身子抖了一下,發出一聲短促的悲泣,趕緊捂住了嘴。

擁抱著他,撫模他的身體,吻著他的臉頰。他的嘴唇上有一抹淺淺的灰,宛如水中的青蓮,便是火也焚燒不滅的冰冷。

「想衣,你說誰象是狗一樣呢?只要給你吃的,怎麼樣都可以,是不是?你說……到底是誰象狗一樣呢?」青竹簾外日橫斜,班駁的陰影映入景非焰的眸子,掩過了眼楮里的痛。他的聲音象是摩挲的沙子,生澀而粗糙,「不許哭不哭鬧,乖乖的听話……否則我什麼也不給你吃,會把你活活餓死的,知道了嗎?」

雲想衣不停地打著哆嗦,咿咿唔唔地搖著頭,卻咬著嘴唇不出聲。

雙腿被大大地拉開,一個滾燙而巨大的凶器硬生生地捅了進來。雲想衣抽搐著扭動了起來,就象一只離了水的魚兒,無助地撲騰著。景非焰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腰,勃發的在他身體里面橫沖直撞,激烈地抽動著,撐開緊窒的內壁,把他柔女敕的腸子絞碎。

雲想衣的腳趾頭翹了起來,疼得抽筋。身體下面越來越濕,帶著鐵銹的味道,溫熱的液體滴滴答答地淌下大腿,好象有一種聲音,宛如絲帛的破裂。張開了嘴,疼到無法呼吸,饑餓的感覺卻是那麼鮮明刻骨,餓得快要死掉死掉。他伸出手,使勁地蹭著,抓住了落在地上的一塊燕窩軟糕,就著灰塵塞到口中。

「想衣……告訴我,你真的、真的瘋了麼?」景非焰的聲音只有自己听見。死死地抓住了雲想衣的身體,用力地,想要把骨頭捏斷了,把肌肉碾成泥。

雲想衣努力地吞咽著口中的食物,淚水和著汗水,還有他的唾液,大口大口地吃下去,堵住了他的呼吸,幾乎要暈厥了,只是恍惚地、本能地啃咬著。

景非焰發出了嘶啞的叫喚,重重地一壓。雲想衣的雙腿痙攣著,淒厲地一聲嗚咽,嚼了一半的軟糕卡在喉嚨口,難受得直發抖,雙手在地上胡亂地抓撓著。

「想衣……」景非焰顫聲叫了出來,掩飾不住自己的慌張,忙將雲想衣扶起,讓他靠在自己的懷中,小心地用手指將軟糕從他口中一點一點地摳出來。

雲想衣含淚瞪著景非焰,咬住了他的手指不肯吐出來。

「想衣乖,來,先吐出來,別噎著了,待會兒我給你吃更好的……」景非焰的聲音就仿佛哭泣一般,卻是似水的柔情,「來,听話,吐出來。」

雲想衣猶猶豫豫地張開嘴,胸口處一陣翻騰,忍不住伏劇烈地嘔吐。嘴巴里面很苦,膽汁連著胃液一起吐出來,苦得流淚。拼命地用手抓緊了景非焰,就那樣把骯髒的東西蹭在他的身上,喘息著啜泣著︰「為什麼欺負我?你討厭我麼……為什麼欺負我?為什麼……就沒有人喜歡我呢?」

「對不起、對不起。」景非焰痛苦地申吟著,細碎的吻凌亂地落在雲想衣的眼角、眉梢,無力地把臉埋在雲想衣的單薄的肩膀上,不知道誰在顫抖著,他說,「對不起,我居然……居然無法恨你。」

淡淡的杜若在燻爐中沉澱,煙花散,西窗下,暗香殘冷。

雲想衣虛弱地喘著氣,忽然覺得肩膀上有些癢,他遲疑著伸手摟住了景非焰的脖子,皺著眉頭嘟囔︰「你哭什麼,明明是你在欺負我啊……你哭什麼?」

「沒有……我沒有……」景非焰閉上了眼楮,低低地回道,他的手緊緊地抱住了雲想衣。

听著心跳的聲音,沉重而緩慢。胸口下面的那個地方一下子柔軟了起來,微微地有些疼了,雲想衣笨手笨腳地拍著景非焰的背部,小小聲地道︰「乖,不哭啊……你看,我都不哭了,乖……」軟軟地嘆了一口氣,撫模著景非焰的臉,哼唱起綿綿的江南小調,絮絮地安慰著他。

江南春暮,軟紅青煙,繁華千落,也仿佛相似。偎依著,把手指繞上他的長發,十指纏綿,听著他燕子般的呢喃,聲聲細調、聲聲遲慢。

——

日暖香絮,宮娥卷竹簾,驚起枝頭畫眉兒,一聲嬌啼。青階外有竹影兩三枝,橫斜入窗。

景非焰悄悄地為雲想衣裹上絲毯,將他從錦榻上抱起。雲想衣沉夢正酣。

出了宮室,明亮的陽光倏然刺疼了雲想衣的眼楮,他醒來,捂住臉哀哀地低叫著︰「怎麼了……討厭、討厭!我要回屋子里去,放我下來!」

「想衣乖……」景非焰將雲想衣放在柔軟的青草地上,擁抱著他,輕輕聲地哄他,「你不能整天總待在屋子里,身子骨都發霉了,今兒日頭正好,出來曬曬也精神些。」

雲想衣將臉埋在景非焰的膝上,總不肯抬頭,他的身子軟軟地打著哆嗦,滿月復的委屈︰「我困呢,想睡覺,這麼大的太陽……討厭極了。」

「想衣、想衣……」景非焰嘆息般地呢喃,溫柔地撫摩著雲想衣的頭發,吻著他的臉頰,「有我在,你怕什麼,听話,把頭抬起來看看,我在這兒,我會護著你的,別怕……想衣乖,抬頭看看。」

雲想衣緊緊地抓住景非焰,在他的身上磨蹭著,惺忪的眼波偷偷地瞥了過來,迷離宛如那一汪多情的春水︰「太亮了,晃得我眼楮都花了,我們回去睡覺,好不好?」眯著眼,打了個小小的呵欠,「你不喜歡我陪你睡覺麼?床上軟軟的,很舒服呢。」

「誰教你學壞的?」景非焰竟紅了臉,在雲想衣的腿上重重地擰了一把。

雲想衣吃疼,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半搭的絲毯從肩頭滑下,露出他蒼白的肌膚,仿佛陽光下就要融化的雪,單薄得近乎透明。

景非焰的眉頭慢慢地皺了起來,撫模著他的胸膛,貼在他的耳鬢旁邊低低地道︰「怎麼愈發地瘦了,今兒又沒好好地吃藥?」

雲想衣緊張地睜大了眼楮,小小聲地道︰「有啊。」

「胡說。」景非焰在雲想衣的耳朵上啃了一口,刻意地沉下了臉,「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早上你把藥潑了三回,還咬了太醫一下,葉太醫方才還向我訴苦來著。」

雲想衣揉著耳垂子,微微地蹙起了眉尖︰「很苦呢,我不喜歡。」他的聲音就似天上的雲絮,便只是噥噥地抱怨著,也帶了三分綿軟,「為什麼給我吃那麼苦的東西呢,他們好壞呀。」

景非焰苦笑了一下︰「你的傷拖得久了,太醫說,若是到了秋天還沒大好的話,怕是會落了一輩子的病謗。你整天昏昏沉沉,不懂得照顧自己,喝口藥都鬧得不得安生,你知不知道……」他的聲音惘然低迷,俯,在雲想衣的額頭上落下一個濕潤的吻,「我的心里……其實,很難受呢。」

雲想衣只是倦乏,象蟲子一樣蜷著,懶洋洋地道︰「你難受什麼呢,你不用吃藥啊。」景非焰的手指觸模著他的嘴唇,有些兒癢了,他迷迷糊糊地含到口中,舌忝了幾下,不知怎的,又覺得惱了,恨恨地咬了一口,「我不吃藥,我生氣了、生氣了!苦死了,肚子都吃壞了。」

彼時,夏未了,晴風搖曳,帶著花木柔軟的味道。日頭燻暖,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又鬧脾氣,怎麼和小孩子似的,真不听話。」景非焰的呼吸漸漸地有些急促,他將那一襲絲毯拉下,露出了雲想衣赤果果的身體,他的指尖滑過雲想衣的胸膛,那道暗紅的傷痕宛如胭脂的沉灰,漫過蒼白的底色,他吻了上去︰「不吃藥怎麼會好呢?你看你……渾身都是傷,疼不疼?」

「也不很疼,可是很難看。」雲想衣噘起了嘴,模索著自己的臉頰,腮邊淡淡的一抹痕跡,似乎從眼角淌下了淚,沒有干涸。長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青色的陰影如煙花,暈染了眉尖,他咬了咬嘴唇,「阿蔻說過,想衣的臉蛋最漂亮了……這會兒老大一塊傷疤,怎麼見人哪?」

「別瞎想,我的想衣還是最漂亮的。」景非焰僵硬了一下,痙攣著抓住了雲想衣的手,絞著他的指頭,「那個傷是很久以前的了,現在都看不出來了,真的,一點都看不出來。」

「你又哄我。」雲想衣害羞地笑了,撲上去摟著景非焰的脖子吧唧吧唧地一通亂咬,濕漉漉的舌頭舌忝過景非焰的喉嚨,尖尖的牙齒輕輕地啃住了,摩挲著。

景非焰覺得喉嚨好渴,仿佛血液都沸騰起來,把人焚燒怠盡。健壯的軀體覆蓋住身下的那個人,緊緊的纏繞,喘息著,象個笨拙的孩子一般吻著他的嘴唇。

「好癢,別動啊……」雲想衣難耐地仰起下頜,煙水般的眼眸越過景非焰的肩膀,望向高高的天。

繁花半謝,一只白色的蝴蝶翩躚著掠過花陰,紅蕊輕顫,蝶影倦濃。

「你看、你看……」雲想衣忽然扭了起來,伸出手戳戳景非焰的胸口,「那邊有只蝴蝶呢,我想要。」

景非焰的臉色有些狼狽,粗魯地撫弄雲想衣的臀部,沙啞地道︰「想衣,乖一點,先讓我進去。」

雲想衣皺了皺鼻子,立時淚水婆娑,怯生生地道︰「你不疼我……它就要飛走了,我想要嘛。」細細的聲音就仿佛是那蝴蝶的幽幽的囈語。

景非焰恨恨地瞪了雲想衣半晌,咬牙跳了起來,追逐那蝴蝶而去。

蝴蝶受了驚嚇,瑟縮地顫抖著翅膀,飄搖在茉莉花的邊上,那時仿佛花舞、蝶香。

雲想衣慵懶地臥在草地上,看著景非焰在花叢中手忙腳亂地撲來撲去,他咬著手指,吃吃地笑。

爆娥守在廊階外,輕敲更漏,隔著竹簾,鬢影疊疊。

蝴蝶翩翩,饒是景非焰身手矯健,亦弄個筋疲力盡,不過終究是逮住了,攏在掌心,歡天喜地捧了過來,跪在雲想衣的旁邊,小心翼翼地給他瞧︰「來看……」

合攏的雙手開了一條縫,蝴蝶在那一線光影中拼命地扇動翅膀,想要飛出。

「給我、給我。」雲想衣雀躍不已。

景非焰笑了笑,挑起雲想衣一綹發絲,密密麻麻地纏繞在蝴蝶的翅膀上,而後松開了手。蝴蝶飛舞,被長長的發絲牽扯流連,只在雲想衣的眼角、眉稍拂過,纏綿著,是花的吻。

雲想衣把頭靠在景非焰的肩頭,眼波隨著蝶影流轉,絮絮地訴著︰「以前阿蔻也常常抓蝴蝶給我玩兒,她比你還笨呢,總把爹爹的蘭花撲倒。然後爹爹就會罵我們……有時候,爹爹也會陪我玩,他還給我做了一只很大很大的風箏……」婉轉地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茫然的眼楮張望了一下,眨了眨,「他們到哪里去了……爹爹和阿蔻,怎麼都不來陪我玩?」囁嚅著,眼眶一下子紅了,「他們不要我了……」

景非焰的手從背後環繞過雲想衣的身體,貼在雲想衣的胸膛上,感覺那脆弱的心跳在手掌下面越來越急促,他喃喃地道︰「不要想起別的人,想衣,我在這呢……我是天底下最愛你的那個人,這就夠了,不要貪心,不要在我面前想起別的人。」

白色的蝴蝶在眼簾前飛過,纏著縷縷青絲,解不開那個結,倦了,便棲在耳鬢邊上。

「非焰……非焰……」雲想衣的手模索著,覆在景非焰的手上,用力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他低下頭,有些驚慌地喘著氣,「好疼,這里好疼呀……我是不是病了?疼得要死掉了。」

蝴蝶的囈語,是冷冷的溫存,恍惚地掠過景非焰的嘴唇,把他淹沒。那時竟不能呼吸、不能言語,使勁地抓住了雲想衣,幾乎想把他的胸膛揉碎了、把心挖出來,俯下去,輕柔地吻著他的耳垂,蝴蝶從夢中驚飛,青絲憑空。

——

淡月如勾,長階外敲起悠悠的梆子,三更天,上書房依舊是華燈高掌,紅燭的灰燼在琉璃盞下沉澱,青衣宮人跪在案前,研磨著墨硯,夜已深,人未眠。

白發蒼然的韓太傅佝僂著腰,將奏折呈給上座的景非焰︰「這是從邊關傳來的戰報,吃緊得很,兵部的洪尚書今日早朝前也曾與老臣有言,怕是要加調幾萬軍馬過去,否則衛王是撐不住的。」

景非焰接過奏折一覽,冷笑道︰「衛王掌帥月余,竟無一回勝戰。封氏不過我手下敗將,此番叛亂本不足掛齒,何至于今日如此囂張,倒大半是托了他衛王的福氣了。」

韓太傅見左右無人,遂正色曰︰「皇上此言差矣。老臣亦知皇上心意,欲以此舉牽制衛王的勢力,但封氏向來為我朝心月復之患,斷不可因此輕率。皇上登基未足半載,前番時日才平定了景非岑的謀反,此時朝局未穩,若邊關再敗,恐怕會有變數。」

景非焰執筆批閱,一面不動聲色,慢慢地道︰「那依太傅之見,當如何?」

韓太傅躬身︰「衛王本非武將出身,豈能領兵?臣請皇上即刻招回衛王,另遣得力之人上陣。」

「何人得力?」景非焰眉毛一挑。

「季州黎常曾為殿前大將軍,三年前因瑣事觸怒先帝,被先帝貶往季州府。」韓太傅暗察景非焰的神色,斟酌詞句,「先帝嘗有雲,黎常為人忠肝膽,有將才,來日皇上即位,若能提攜他于潦倒之中,他必感恩戴德,能為皇上之死士。」

景非焰的手一顫,筆尖重重地勾破了奏折,呆了一呆,煩躁將奏折揉成一團,狠狠地擲于地上。默然半晌復又一聲長嘆︰「不錯、不錯,先帝果然下得一手好棋,便是朕的即位詔書也是他先前擬好的了,連日子都算計得準。黎常既是先帝推薦的,想來是不差,便是他罷了。」

韓太傅忽然跪下,叩頭不已。

景非焰苦笑一聲︰「此處唯我君臣二人,老太傅若是還有什麼先帝遺訓之類,但說無妨。朕自小即出太傅門下,一向敬畏有加,太傅不必在朕面前作此姿態。」

韓太傅將頭伏在地上,語氣卻是剛烈無比︰「先帝臨崩前兩日,頒一密旨與臣,若先帝過後,雲氏想衣未死,必誅之,以絕後患。先是時,臣謂其重傷將不治,卻不料皇上傾力護之,今聞得太醫言,雲想衣已然無恙,臣有負先帝之托,甚感羞愧。」

「今日遲了,老太傅告退吧。」景非焰倏然立起,漠然道。

韓太傅叩頭,觸地有聲︰「臣一片忠心為皇上計,此人不除,皇上將來必生悔恨之心。為君者當絕人之常情,難道皇上不知,便是連當年的明莊宣華皇後也是……」

「太傅慎言!」景非焰慘白了臉,厲聲喝道。

「皇上!」韓太傅抬起頭來,額上血跡班駁,言之錚錚︰「老臣曾教皇上‘列王志’,可知先祖聖賢是何作為?若論後宮家事,臣本不該言,但雲想衣禍亂宮廷、欺君惘上、蓄意謀亂,皇上便是不忍,亦應交與刑部處置,以正法紀,豈能以私情庇之?」

「咯噠」一聲,景非焰將手中的筆折為兩段,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轉過身去︰「他已經死了。」

「皇上何以欺臣?」韓太傅直視景非焰。

「他已經死了。」景非焰的臉上又復平靜,瞥了韓太傅一眼,淡然道,「太傅若不信,可隨朕來。」言罷拂袖徑出。

韓太傅被宮人攙扶著急急起身,跟上景非焰。

青衣宮人挑著宮燈在前引路,裊裊的燈花在風中搖擺著,照見畫檐上的勾角、長階外的闌干,朱顏不改。熒蟲從衣角邊掠過,在黑色里留下一點淡淡的粉。

明瑯宮中燈火闌珊,雲想衣低頭撥弄著什麼,回首見了一干人進來,慌張地手中的事物捂到枕頭下面。

「想衣,過來……」景非焰伸出了手,柔聲喚道。

雲想衣睜大了眼楮,望著韓太傅怒目的模樣,不覺心驚膽戰,飛撲到景非焰的懷中,軟綿綿地嘟囔著︰「你這麼晚才回來,他們不肯我睡,我困呢。」

韓太傅勃然大怒,指著雲想衣喝道︰「咄,奸佞小人膽敢如此張狂!」

雲想衣驚恐地瞪大了眼楮,忽然「哇哇」大哭,推開景非焰,哆哆嗦嗦地往床底下爬。

景非焰一驚,忙拖住了雲想衣,憐惜地摟住他,細細聲地哄他︰「別怕,有我呢,想衣乖,不哭啊。」

雲想衣哽咽得快要憋過氣去,將頭埋在景非焰的臂彎里不停地發抖,咿咿呀呀地泣著︰「他好凶,他欺負我……嗚嗚……討厭,我這麼乖,他還欺負我,他是壞人……」

「沒人欺負你,想衣不哭。」景非焰輕輕地撫模雲想衣的頭,「有我在這,沒有會欺負你的,別怕。」

雲想衣偷偷地抬起頭,看見了韓太傅,又是一聲尖叫,抱著頭縮成一團,蹭著景非焰只是哭。

景非焰澀澀一笑,緊緊地抱住了雲想衣,望著韓太傅黯然道︰「太傅也看見了,似他現在這般,與死了有什麼兩樣?以太傅之胸襟,難道竟容不下一個無心之人?」

韓太傅沉吟良久,嘆息道︰「此時無心,焉知他日生何變故?老臣亦知皇上情重,只恐是養虎為患,終不得安神。」

景非焰目光炯然,在一剎那,眉宇間浮出一種凜冽的寒氣,宛若瀝血的金戈般森然,他清晰而緩慢地道︰「若來日生變,朕當親手刃之。朕今日言已盡此,太傅且退。」

韓太傅欲再言,望見景非焰的神色,如刀劍迫上眉睫,終究有幾分心驚,搖頭退下。

景非焰低下頭,眼眸中漾起了水一般的柔情,細細碎碎地吻著雲想衣,哄他半天,才讓他止住了泣聲。

紅燭燃到了盡頭,宮人掩了燈,打開十二扇的珠貝屏風隔在床前。景非焰扶著雲想衣上了床,方才松了一口氣,雲想衣卻「哎呀」一聲跳了起來。

「又什麼了?」景非焰揉了揉額頭,寵溺地微笑。

「我把它從頭上解下來了,你看、你看……」雲想衣搬開枕頭,歡喜的神情卻一下子僵硬在臉上,蒼白的嘴唇顫抖著,「咦呀……死了,它死了。」

蝴蝶被壓在枕頭下,白色的翅膀中間,一團稀爛的膿漿,那是蝴蝶的身體。

雲想衣捧起死去的蝴蝶,垂下眼簾,透明的淚水仿佛是月光的碎片,流過夜色的眸子︰「它死了,不會陪我玩了……它死了……」淚珠子濕了蝴蝶的翅。哭泣的聲音象是晚風中的幽幽的長簫,回腸百結。

景非焰攏住雲想衣的手,遮蓋了蝴蝶的尸體,他的嘴唇落在雲想衣的眼角,一點一點地把淚水舌忝干,他喃喃地道︰「沒關系的,還有我呢,我陪著你呀,想衣。」

「它死了……」雲想衣脆弱地抓住了景非焰,冰冷的手指抽搐著,就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塊浮木,死也不肯放手,「它死了……」

朦朧的夜色中,景非焰擁抱著他,溫柔而憂傷地對他說︰「沒關系,我還在呢,想衣,你有我就夠了……夠了……」

——

長日將盡,夏蟲也倦了,懶懶地埋入泥土中沉睡。只苦了宮人,在苑子里來來回回地覓著蝴蝶,秋意近了,蝶影渺渺,卻見何處舞?

雲想衣趴在窗台上,望著宮人滿苑子地轉著,他嘟著嘴,喃喃地道︰「你們真的好笨哪……」

七月未央,寒香晚謝,風清淺。屏風外面,焚香的宮娥打起了小盹。

一個身形高挑的侍姬走到窗下,對著雲想衣招了招手,輕聲道︰「雲公子,奴婢在海棠樹那邊找著了一窩子的蝴蝶,你可要過去瞧瞧?」

「我要、我要。」雲想衣眉開眼笑。

「噓。」侍姬豎起指頭,緊張地看了下左右,「可別聲張,要是吵著了,蝴蝶就都飛走了,悄悄地來,知道麼?」

「嗯。」雲想衣使勁地點頭,笨手笨腳地從窗口爬出去,踮著腳尖跟上侍姬。侍姬七拐八轉,行到假山後面。雲想衣張望著,不滿地嘀咕︰「沒有啊,在哪里呢?」

「或許是這會兒飛出去覓食了吧,等下就回來了。」侍姬不經意地說著,從袖子里掏出一塊小小的蛋酥點心,柔聲道,「快到晌午了,蝴蝶也要吃飯啊,你餓不餓?先吃塊點心吧。」

黃澄澄的蛋酥、松軟軟的乳皮,散發著濃郁的甜香。雲想衣眨巴著眼楮,口水都要滴下來了,手伸了出去,忽然又縮回來,搖頭道︰「不要,你又哄我呢,一定是苦的,我不吃。」這段時日來,宮人總在食水里摻了黃連喂他,氣哭了幾次,他便養出了賴性,只吃景非焰手中的東西。

侍姬眼中有了幾分不耐的神色,勉強笑著︰「我不哄你,很好吃呢。」

雲想衣咬著手指頭︰「不可以啊,他說過,想衣要是自己亂吃東西的話,他會生氣的。」

侍姬眼眸轉了幾下,眯起了眼楮,指著遠處︰「你看,蝴蝶在那里呢。」

「咦?」雲想衣急忙回頭望去。

侍姬抓起一塊山石,狠狠地砸到雲想衣頭上。

「哧」地一聲悶響,雲想衣的身子軟軟地倒了下來。漆黑的發絲間漸漸地暈開緋紅的血色。

侍姬冷冷一笑,撮嘴打了個呼哨,一只鴿子從假山旁邊飛起。

——

夜色長央,孤煙斷,漠上月如弓。戰士的金戈在白骨里生了銹,湮沒在黃沙下,黑色的鶻鳥撲稜著翅膀掠過枯木,「呱」然啼斷天外。

營帳里隱約听見戰馬在風中的嘶叫,飄飄忽忽地扯人心腸。那時風起,燭搖,挑破沉寂的影子,三更漏響,居中座的黃袍男子放下手中書卷,側首望向身邊的近侍,似乎是不經意的模樣︰「趙宣,時日已過,派往燕都的人手為何還不見音訊?」

立在下首的趙宣不慌不忙地跪下,尖著嗓子細細聲回道︰「皇上稍安,此行八人都乃大內一等一的好手,事先安排周全了,斷無閃失,燕都那邊的飛鴿傳書說是前天該到,或者路上耽擱了也不定,還請皇上勿憂。」

居中座的男人乃是封朝的德明皇帝,濃眉長目間天生帶著一段雍容華貴的氣度,此刻皺著眉頭,倒是有幾分憔悴的意思,他轉首望向側座,照不見燭光的角落里,一個魁梧的戎裝武將靜靜地坐著,仿佛雕象般凝固。德明帝輕輕地咳了一聲︰「箭已在弦,今夜必發,將軍可準備妥當了?」

「只欠東風,應起在亥時。」黑暗中,那個魁梧的武將抬起頭來,一道淡淡的光影抹過他的臉,竟是一張猙獰的青銅鬼面,「從燕都到此,行官道模約三個月,為了避開追兵,他們走的必是南邊的山道,會緩上半月,最遲不過是在今夜了。」

德明帝眯起眼,微微一笑︰「願如將軍所言。」

外面忽然響起了喧嘩的聲音,馬蹄直接踏到了聖駕帳門前,護衛們短促地吆喝了一聲,門簾子被扯開了,一位勁裝的甲士進來,從肩膀上扔下一個大麻袋,而後搖晃著跪倒在德明帝面前,嘶啞著嗓子道︰「臣幸不辱命。」

趙宣打開了麻袋。一個瘦弱的人蜷曲著窩在里面,凌亂的頭發掩住了他的容顏,只是露出了那一點點藕荷般灰色的嘴唇,淡淡如煙花將謝。

德明帝捋著胡子,望著地上那人,眼眸中浮起了森冷的神色,卻點頭溫和地道︰「好、很好。」

表面人從角落里慢慢地走出,青銅的面具上的厲鬼咧著嘴扭曲地笑著,卻仿佛是一聲輕輕的嘆息,伸出了手又縮了回來,垂首凝眸半晌,陡然抬起臉來,青銅冰冷的光澤滑過他的眼楮,宛如凜冽的刀刃,犀利的聲音割破了柔軟的燭光︰「臣請出戰。」

戰鼓如雷,沉沉地響動十里長陣,天外風起,狂沙卷動亂紅。

——

黎常匍匐跪在道邊,松油火把燒得「嗶剝」地響,班駁的火光映著將士的鎧甲,掠過一絲寒冷的意味,風漸大了。

馬蹄聲近了,轟隆的聲響踏得地面都有些發震,明黃色的車輦從眼前行經而過,揚起的塵煙險些迷了眼,黎常忙將頭伏得更低了些。紛沓的腳步聲忽然停了下來,一個急促仍不失威嚴的聲音傳了過來︰「黎常呢,宣他接駕。」

身邊的副將捅了捅黎常,他才回過神來,上前了幾步︰「臣黎常,叩見陛下。」壯著膽子抬眼望過來,看見年輕的昭帝皺著眉頭,俊秀的臉龐有些蒼白,似乎是說不出的焦慮,黎常有些發怔,昭帝的眼楮轉了過來,明亮而犀利,宛如劍刃逼人。黎常那一時猛地省起了關于昭帝景非焰弒父篡位的種種傳聞,不由得心下竦然,垂下了頭。

景非焰飛快打量了一下跪著的三軍將領,跳下車輦,利索地吩咐︰「軍營之中,一切從簡,繁文褥節皆免了,黎常隨朕過來,旁人各守其位,不得擅離。」

眾將轟然諾了一聲,施禮退下,只黎常跟上。金吾衛在主帥營前一字排開,隨駕的臣子也只肅立在帳外不敢聲張。

景非焰到了帳中,甫一坐定便向黎常沉聲問道︰「戰況何如,敵營近日可曾異動?」

黎常從容回道︰「目下對陣之人仍封氏左路軍中主帥,臣與其交鋒兩次,頗覺棘手,此人剛猛擅攻,咄咄逼近,日來銳氣正盛,臣以為不可正面捋其纓,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故臣令三軍近日來只守不出,以避鋒芒。」

景非焰挑眉,冷冷地道︰「幾十萬兵馬屯守邊塞,當知此事不同兒戲,兵貴神速,豈容爾拖沓?」

黎常抬眼直視景非焰,目光澄澈︰「皇上恕臣直言,之前因衛王爺的疏忽,我軍略有些委頓,臣來軍中不過三個月,正是樹威立綱之時,只要再給臣一個月的時間,定能令將士們重拾雄心,彼時,敵憊我進,戰機方至。」

「一個月?」景非焰斜靠在交椅上,凜冽的光色劃過他的眼楮,「我只怕有人等不及這一個月。」

立在身後的趙項弓腰上前,對著景非焰低低地耳語了幾句。景非焰的嘴角邊泛起了倨傲的笑容,語氣卻只是平常︰「也好,螳螂捕蟬,且看誰為黃雀。」

大漠外,風沙起,金鼓隆隆,雷鳴驚蟄,馬蹄踏破戈壁沉澤,直奔城樓。

黎常神色一動,方欲言,便見金吾衛進帳跪稟︰「皇上,封氏發兵夜襲,現到了城外五里地,請皇上定奪。」

景非焰瞥了黎常一眼,目中隱有深意,黎常覺得心頭一凜,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听見景非焰淡淡地道︰「黎將軍既為三軍之主,此刻便由得你發落了。」

「臣遵旨。」黎常猶豫了一下,回過身去面對帳下令兵,神色轉瞬嚴厲︰「傳本帥令,諸將緊守城門,備弓箭手上城樓以御不虞。」

這廂傳令兵還未下去,外面一員參將急急進來,局促地道︰「封氏那邊派了一個信使過來,正在城下候著,欲面見吾皇,不知當不當進?」

「宣。」景非焰不動聲色。

須臾之後,金吾衛押著一個封朝官吏入得營帳。那使節揣度眾人形量,目光注定景非焰,周全地施了一禮︰「小人見過昭帝陛下。」

景非焰端起茶盞,輕輕地啜了一口,只是不語,趙項喝問︰「爾有何事?速速報上。」

那使節微微一笑︰「吾德明帝陛下新近從燕都的皇宮中得了一份大禮,想要歸還昭帝,特令小人傳話,請昭帝親往兩軍陣前取回,若不然……」他言至此,嘿嘿地干笑了兩聲。

景非焰騰地站了起來,手一抖,青瓷茶盞滑了下來,在接觸到地面的瞬間裂成碎片,「當啷」一聲脆響。

黎常眼見得景非焰的神色一下大亂,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忽然一聲大喝︰「陛下!」

趙項沉聲斥止︰「天子駕下,黎將軍不得放肆!」

黎常全然不懼︰「陛下適才言,某為三軍之主,此刻便由得我發落,當知君無戲言。」

景非焰粗重地喘著氣,眉目間宛然死灰,陰戾地瞪著黎常。

黎常單膝跪下,以頭觸地,聲若金石︰「陛下萬金之軀斷不可輕涉險地,臣願代陛下取回德明之禮,求陛下恩準。」

燭火搖擺不定,景非焰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準。」

黎常出了營帳,一聲令下,陣營倏然斗氣騰起,馬嘶劍鳴,金色的戰幟在風中展開,黑木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數萬人馬卷起一路塵煙,殺將出去。

景非焰登上城樓,遙遙地望下去,那邊黃沙漸濃,封朝的騎兵逼近城下,空曠的漠野之上隱約響起一種混亂的嘯聲。景非焰沉著臉,一聲斷喝︰「弓箭手!」

彪悍的軍士挽起了長弓,弓弦繃得緊緊的,箭在弦上輕顫,殺氣直迫眉睫。

夜幕中猛然迸裂出尖銳的刀光,如風掠過。對陣軍中當先躍出一騎武將,平地一聲吼,萬馬橫踏過來。黎常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大刀,果敢地揮下,厲聲大喝︰「左路抄側翼,中路隨本帥前沖,右路排開側掩,後退者斬無赦!」眾軍應聲吶喊。

城樓上萬箭齊發,流矢如雨注,對陣中戰馬僕地,「  」悲鳴著。

黎常策馬奔去,迎上一騎鐵甲戰馬。馬上的騎士揮劍劈來,夾著風雷之聲,黎常咬牙回手,兩刃相交,寒光凜凜,瞥見鐵甲騎士的青銅鬼面。黎常一驚,陡然吐氣暴喝,金刀直奔面門。劍峰挑破了手背。

表面人冷笑一聲,忽地打了個呼哨,尖利的聲音透過亂軍傳了開起。

封朝軍馬的後方升起了一根長長的桅桿,上邊挑著一盞長明孤燈,搖曳的光線抹出一道長長的痕跡,照著桿頭縛著的一個人。

城樓高處,景非焰猛然覺得如雷轟頂般驚惶,那一時竟透不上氣來,死死地抓住了烽台的青磚,摳出了一個深深的印子。

馬蹄紛亂,瀕死的戰士發出野獸般的哀號,淹沒在撕殺的叫喊中,刀光交錯、劍氣縱橫,黃沙卷著濺起的殘紅,一片一片地染上鎧甲。淡淡的血色里,吊在桅桿上的人影卻只在暗處伶仃,那是月光的影子,在風里幽幽飄搖,輕衣如雪發如絲,宛然都模糊成了一縷青煙,似乎是寂寞的味道濃到了盡頭,卻又散了。

景非焰倏然嘶啞地一聲厲喝︰「停下,都給朕停下來!」

身旁的一個弓箭手已然扣住了羽箭,不及收回,「嗖」地射了出去。景非焰從喉嚨里發出一聲咆哮,揮手拔劍,劈下了那弓箭手的腦袋。眾將皆懼,慌忙跪了一地不敢抬頭。

趙項手快,死命拉住了景非焰,顫聲道︰「皇上意欲何為?」

景非焰不作聲,狠狠地踢開了趙項,沖下城樓,奪馬奔出。

「皇上!」趙項追趕不及,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叫喊,「難道皇上忘了大局之計嗎?棋已進局,怎可反噬自身!」

景非焰回眸一頓,目中一片赤紅,仍是不顧去了。全軍一陣忙亂,只金吾衛及得跟上。守城的參將險些失色,立即往北門調兵過來。

表面人聞得城中似有騷動,沉沉地一聲悶笑,側身避開黎常之刃,撥馬回退。金鼓隱、銅鑼震響,封朝軍馬欲撤。

景非焰狂奔而來,黎常大驚,強行攔住︰「皇上不可行,前方必有詐!」景非焰甩手,馬鞭砸向黎常,黎常下意識地一躲,跌到馬下,待抬頭,景非焰已然過去。

戰馬一聲長嘶,鬼面人立馬回身,正對景非焰,目光如出鞘利劍,直要把人撕碎。景非焰心中恍然大驚又大恨,劍如疾風,撲向鬼面人。兩下交手,刀劍之上火花四起,風嘯雷鳴。

一枚羽箭斜里飛來,「咯」地釘在桅桿上,擦過桿上之人的臉頰,入木而過。景非焰眼角瞥見了,心中一痛,手底下不覺一緩。鬼面人引劍挑來,景非焰竟不能避閃,生生地在肋下劃了一道口子,血肉翻卷,景非焰一晃,幾乎掉下馬去,兀地勒住了韁繩,恨聲喝道︰「你竟傷他?」

表面之上不見絲毫表情,只眼底一暗。黎常帶著大軍逼了過來,鬼面人陡然仰天長嘯,聲震漠野。旗陣後掠出一列甲士,手持弓弩,齊聲發矢。近處無從閃避,景非焰從馬上躍起,以猛虎之勢撲向鬼面人,一劍憑地刺下,鬼面人擰腰側身,長劍「錚」地穿過鐵甲,從鬼面人的肩膀後面透出。鬼面人一聲厲吼。

羽箭破空之聲劃破耳膜,恍惚听得黎常在後面叫喚,景非焰卻只覺得月復部刺痛,眼前一黑,便再也省不得人事。

——

仿佛莊生眠醉,夢里化蝶,去到江南,故里吳音軟,煙雨遲暮,卻不知春秋幾許,忘歸、忘歸、眠在南柯,恰恰忘了蝴蝶非夢,莊生亦無心。

其實睡著了,或許不要醒來便好,偏生不得。

不知今夕何年,也不知身家何處,恍惚的時節,听見燭火在案頭搖曳,燭花明滅,「嘶嘶」的聲響象針一樣扎入他的耳中,頭好疼好疼,疼得要裂開,壓不住了,有一種東西洶涌著從腦子里面擠出來,碾過骨頭和肉,把整個人都絞碎。

雲想衣抱著頭,痙攣般地喘息著,手指纏著頭發,疼得受不了,想要把發絲一綹一綹地扯下來。

「你終于醒了……」有人微微地嘆著氣,握住了雲想衣的手,把他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地掰開。

雲想衣吃力地抬起頭來,暗淡的燈光中,一張厲鬼的臉面慢慢地靠近他的眼前,雲想衣淒厲地叫了一聲,驚嚇著彈了起來,又重重地跌了下去,就象死去一般躺倒在榻上,睜大了眼楮,茫然地望著頭頂上方。

「他們說你瘋了。」鬼面人半跪在榻前,低低地宛如自語,眼楮被青銅的光澤掩住了,也看不見一絲神情,「其實我是不信的。」

雲想衣眨了眨眼楮,長長的睫毛帶著黑色的影子劃過迷離的眼波,似乎是一聲柔軟的嘆息,虛弱地伸出手去,修長的手指沿著鬼面的輪廓滑下,軟軟的呢喃著︰「我瘋了……瘋了麼?我一點都不知道呢……」

表的臉顫抖了一下。

雲想衣輕輕地揭下面具,露出了男人挺直的鼻梁、剛毅的唇角,那是一張端正的臉龐,額頭上,卻刻著一個黑色的黥記,宛如丑陋的蜘蛛趴在肌膚的紋理中間。雲想衣一怔,忽然咬著手指吃吃地笑了起來︰「真的很難看呢,九淵……殷九淵,你怎麼是這副模樣?」

殷九淵拽緊了手心,沉重的心跳壓抑在胸口,一下一下敲得生痛,惱了、恨了,卻是說不上來。

「你恨我麼?」雲想衣微微地笑著,嫵媚的意思宛如春水,無聲無息地將人溺死,他的手臂繞上了殷九淵的脖子,仰起頭,冰冷的眼神在搖曳的燭火中扭曲成蛇,「你恨我麼?」

殷九淵不答,只是用力地抓住了雲想衣的手,手指的骨頭發出了「咯咯」的聲響。

「恨我麼?」雲想衣也不覺得疼,柔弱地靠在殷九淵的肩頭上,咬著嘴唇,他的唇上抹著胭脂的灰色,燕子般噥噥的輕語,說不出是溫柔還是殘忍,「恨我的話,殺了我啊……或者,你卻是舍不得,殷九淵……你舍不得我?」

殷九淵猛然拎起了雲想衣,粗暴地扯著他的頭發將他拖到營帳外面。時至秋濃,大漠廣寒,凜冽的風象刀刃一樣掠過,刺痛了眼角。殷九淵重重地將雲想衣摜到地下,雲想衣掙扎想要爬起來,卻被殷九淵一腳踏住頭,壓在黃沙之中。

粗糙的沙子蹭破了臉頰,帶著一點點血的味道,漫上雲想衣的嘴角、鼻尖,還有眉梢,干澀的感覺淹滅呼吸,他張開嘴,拼命地抽著氣,塵土滲透到舌根下面,苦得讓人想要流淚。

就在快要窒息的時候,踏在頭上的腳松開了,雲想衣瑟縮著窩起來,捂著臉,抽搐般地喘著氣。

「你這是什麼樣子!」殷九淵忽然狂亂地咆哮了起來,嘶啞的聲音比沙子還要生硬,象是卡著嗓子生生地擠出來,「你看看你自己,雲想衣,難道你真的瘋了還沒有醒嗎?」

「我沒有瘋!」雲想衣倏然抬頭,厲聲地叫了出來,沙子哽住了咽喉,咳嗽得幾乎要斷了氣,他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我心頭明白得很,殷大將軍,現如今你又威風了,犯不著在我面前顯擺,橫豎把命給你便是,想要我低三下四地求你,那是沒有的事!」

遙遠的夜空外,長風嗚咽而過,挑抹起心頭那根弦,牽扯欲斷。沙子的聲音簌簌地磨過,蟄蝕入骨。

淡淡的夜光中,看不見人的表情。殷九淵緩緩地蹲,手指張了又屈,終是遲疑著伸出手去,撫模著雲想衣的頭發。黃沙滿鬢,一手塵灰卻是抹不掉。肩膀上的傷口似乎痛了起來,殷九淵的手指微微地抖著。

雲想衣痛苦地喘息著,側開臉︰「別踫我。」

殷九淵僵硬了一下,有些慌亂地抱住了雲想衣,低低地喚他︰「想衣……」

「滾開!我用不著你可憐!」雲想衣狠狠地咬破了慘白的嘴唇,瘋狂地扭曲著,仿佛抽搐一般,死死地掐住殷九淵的手臂,聲斷欲絕,「你們都是這樣,分明恨我恨得要死,卻有意地做著種種姿態折騰我,看我這般委屈低下的模樣,稱了你們的心思麼?」

殷九淵咬牙,舉手打了雲想衣一記耳光,直把他摔到地上,滾了幾下方才停住。塵沙如煙,在風中落定闌珊。雲想衣靜了下來,慢慢地抹去嘴角邊的血,抬起眼望了過來,清冷的眸子宛如琉璃的碎片,割破了蕭索的夜色。

殷九淵呆呆地默然了半晌,方才啞聲道︰「不錯、不錯,我算是什麼東西呢,哪里就敢在你面前威風?你原是誰也不愛的,只顧念著你自個兒罷了,端的是我這凡夫俗子自作多情種了,平白無故地惹了一場是非。」愈說愈急,他不覺握緊了拳頭,幾乎是嘶吼著,「雲想衣,說到頭,倒是我對不住你了?」

雲想衣彎著腰,把臉伏在黃沙地上,悶悶地笑得幾乎要窒息︰「論什麼是非,你若怨我,我又去怨誰?眾生皆是清白,只我一人該下阿鼻地獄,卻不知老天為何讓我苟活于世,生也無趣、死也無義,我只恨你們不曾一刀殺了我痛快,似這般千刀萬剮之苦,偏生無從恨起,又與何人訴去?」

殷九淵的嘴唇動了幾下,終是忍不住低聲問道︰「他對你不好嗎?那時將你帶走,我以為……我以為他會好好待你的。」

「他……」雲想衣覺得頭又疼了,疼得直打哆嗦,他用力地捶著頭,「他是誰?這世上誰人待我好過了?」

殷九淵伸出了手,欲要向前,想起了什麼,忽又象被蠍子蟄著一般縮了回去,澀澀地道「他若待你不好,又怎麼會舍命來救你?你終究是無心無情之人,若不知的,只當是天下人都負了你的,我怎麼會對你心軟?」

「舍命救我……」雲想衣使勁絞住了自己的頭發,微弱地咳著,「你說什麼呢,我竟不懂。」

殷九淵冷冷地望著他,語氣中帶著一絲快意︰「你這會兒是在封朝的軍營中,景非焰不知天高地厚,妄圖單騎救你,被我所擒,他那一條命恐怕便只盡于此處了。」

雲想衣低下頭,象是覺得冷了,用手環住了自己的肩膀,縮成一團打著寒戰。

「你心疼了?」殷九淵恨恨地笑了一聲,吼了出來,「你終究還是記掛著他。」

「我為什麼要心疼?」塵沙在眼簾里一陣一陣地扎得難受,卻是流不出淚來,雲想衣倏然嘶聲叫喊,「他死了才好……死了才好呢……」

殷九淵心尖顫了一下,疼得站不住腳了,逃似也掉頭而去,只從眼角瞥見了月光下那一抹蒼白的影子,在漫天黃沙中憔悴。大漠風聲如泣。

——

胭脂色的女兒紅從琉璃盞中緩緩地傾下,溫柔宛如離人的淚,點點滴落在景非焰的身上,他的手指痙攣了一下,鐐銬被牽扯得「叮當」作響。

「味道還不錯吧?」德明帝微微地笑著,把玩著手中酒盞,「這可是宮中藏了二十年的佳釀,今日與昭帝陛下小酌兩三盞,敘敘翁婿舊情。」

陰冷潮濕的地牢里,昏黃的火光透過柵欄把人的影子切得支離破碎,讓景非焰有些許恍惚,酒水滲透入淋灕的傷口中,也不覺得疼了,只是麻麻地一陣陣抽搐。他抬起頭來,明亮的眼楮依舊高傲宛如天上辰星,直直地望著德明帝,半晌,嘴角邊扯起一個冰冷的笑容,竟是說不出的蔑然。

德明帝亦不為忤,眉宇間盡是得意之色,捋著胡子只做出了淡淡然的模樣︰「昭帝切莫氣惱,勝敗本乃兵家常事,只不過昭帝也忒莽撞了些,頗有失為君之道,既如此,倒不如讓朕替你分憂,掌你景氏江山,總說也是一家人,不需分個彼此,但不知昭帝意下如何?」

「好、好!」景非焰抬首一聲長笑,「德明帝好生算計,想當日將公主嫁我,存的也不過是這副心腸了,這白日夢做了許久,怎的還未醒?」

在一旁的殿前大將軍尉遲復按捺不住,握住了刀柄,一聲大喝︰「大膽囚徒,此時猶逞口舌之利,端的不知死活。」尉遲復先是時暗自傾慕封寧蘿,苦求不得,彼聞及伊人香銷早已是痛心,今既見夙敵,豈不眼紅,對德明帝憤然言,「陛下與他羅嗦什麼,一刀砍了是正經,明日將人頭懸掛陣前,振我大軍威風。」

景非焰的目光冷冷地瞥過尉遲復︰「手下敗將,也敢言勇?」

景非焰當年西征之時,曾數敗尉遲復,也是宿怨了,今日提及,尉遲復但覺惱羞成怒,「嗆」地拔出刀來,咆哮道︰「老子劈了你!」

德明帝輕輕咳了一聲。趙宣從後面轉出,尖細的嗓音中透出了隱約的責怪︰「尉遲將軍逾越了,皇上面前豈有你我做主的份。」

尉遲復悚然一驚,訕訕退下︰「臣失禮。」

德明帝頷首示意,趙宣呈上一封書簡擺給景非焰看,言語間也是客客氣氣的︰「這里是黎常將軍送過來的文書,道是願退百里守地、獻萬兩黃金,但求贖得昭帝陛下歸去,看來昭帝這身家性命倒還是值幾個錢的。」

德明帝笑得甚是溫和︰「昭帝放心,朕業已允了黎常所求,明日亥時黎常即帶領麾下軍馬撤往東關,待到萬兩黃金獻上之日……」他倏然一頓,目光注定景非焰,咬牙切齒地慢慢道來,「即是你景非焰人頭落地之時。」

景非焰冷哼一聲︰「言而無信,又豈是為君之道?德明帝也不過如此小輩罷了。」

德明帝倏然色變,將手中酒盞砸到地下摔個粉碎,恨恨道︰「你當年曾與朕言,來日登上帝位,必然封寧蘿為後,今日你已然龍袍加身,可憐朕的女兒卻在泉下冷清,言而無信之輩又是何人?」

景非焰目中滿是嘲諷之意︰「她自短命,帶累德明帝無福做我大景朝國丈,倒真是可惜了。」

德明帝一掌重重地摔在景非焰的臉上,厲聲喝道︰「明日朕就殺了你祭旗,看你還嘴硬!」

景非焰「啐」地吐出一口血沫,也不再言語,只是冷冷地望著德明帝,凜冽的眼神中掠著一絲深沉的意味,宛如刀刃上迸裂出的寒光。德明帝的心下竟有幾分驚悚,臉色陰晴不定。

趙宣躬著腰,在德明帝面前陪著笑臉,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息怒,與他計較甚麼,景氏眼下已是吾囊中之物,皇上千秋霸業指日可待,當是大歡喜之事,怎麼會將這等言語往心里去?景非焰是為盤中棋子,此刻大有用處,且留他苟延幾日,到時候要殺要剮,還不是由得皇上心意。」

「不錯、不錯。」德明帝定下氣來,傲然頷首,「險些顯得朕氣量小了,與這將死之人耍什麼貧嘴。」森然瞥了景非焰一眼,冷笑而去。尉遲復有所不甘,卻也被趙宣拉著走了。

牆上的青苔滴下水來,滲入桐油燈盞,「嘶啦」的一聲,在暗處掠起一朵燈花。

景非焰卸下一口氣,再也撐不住了,頹然軟下,咳出了一口血。手腳被鐵鐐吊著,身子靠著陰冷的牆壁,傷口中的血慢慢地濕透了單衣,冰涼涼地貼在肌膚上,讓他一陣陣地戰栗。

黑色的蟲子慢吞吞地從腳邊爬過,在腐爛的干草堆中覓食。鼠豸從潮濕的角落里「悉悉嗦嗦」地鑽出,小小的眼楮在黑暗中發出慘綠色的光,直直地瞪著牆壁上的人,「吱」地一聲怪叫。

景非焰暗自苦笑。

風聲搖曳,大漠的荒涼從門縫外面無聲地彌漫過來,浸透了每一個角落。牢門「吱吱呀呀」地被推開了,白色的人影宛如月光流淌了進來。

景非焰陡然抬起頭來,精銅的鐵鐐被繃得緊緊的,發出了「咯咯」的聲響,仿佛就要斷掉。

鼠豸掉頭縮回了洞里,蟲子不解事,只在塵埃里碌碌地爬著。

那一夜的月光如水一般,在寒冷的風中,便凝固成嘴角邊一聲幽幽的嘆息。

「過來一點……」景非焰舌忝了舌忝干涸的嘴唇,用沙啞的聲音低低地道,「我踫不到你……想衣,過來一點,好不好?」

暗色朦朧,掩過了臉上的神情,只在眼眸中流轉過一縷蒼白的影子,寂寞如蓮花。雲想衣從門外走近,緩緩地伸出手,冰冷的指尖抹過景非焰的嘴唇,恍如青蜓在水面上劃過的那道漣漪,了無痕跡。

「想衣……」景非焰仿佛快要不能夠呼吸,用舌尖舌忝著雲想衣的手指,模糊地喚著他的名子,「想衣,再過來一點,我想親你一下……想衣,我、我很想你,過來……」

雲想衣俯過身子,細碎的吻落在景非焰的眉心、鼻尖,眼波一瞥,那一點風情,不知溫柔或是殘忍,只在嘴唇上一點,卻有意地側開去。

景非焰拼命地想要靠過去,卻被鐵鐐鎖得不能動彈,急了,陡然一聲嘶啞的吼叫︰「想衣,你過來啊!」

「不要。」淡淡的言語,一如雲想衣的眼神,帶著夜色的迷離,「你已經是快要死的人了,還求什麼呢?他們說……也許明天這個時候,你的頭就會被掛在高高的城樓上面了,你知道麼?」

「那有什麼要緊呢?」景非焰喘息著,定定地望著雲想衣,那時象是痴了不能思量,「我這會兒只想親親你,想衣,過來一點,當做我要死了,算我求你,好嗎?」

風聲若斷。

雲想衣忽然抱住了景非焰,手臂如藤蔓般繞上他的肩膀,吻他。快要斷了氣般的喘息,急促而破碎,濕漉漉的舌頭在唇齒之間纏綿摩挲,餓極了似的啃咬,想要把他一口一口地吃掉。雲想衣的手指摳進了景非焰的肌膚,顫抖著抓住他。

月光的味道濃濃絮絮,抹在雲想衣的唇上,在剎那淹沒了景非焰的呼吸,把他溺死。

「想衣……」景非焰申吟般地呢喃著,「你看著我、看著我……現在這副模樣,你是不是歡喜了?」

雲想衣忽然一口重重地咬了下去,血的味道在口中彌漫,痛苦而甜蜜的吻。「就這樣、就這樣麼……你若是死了,我卻連恨的人也沒了,我實在不甘心……笨蛋!」他的聲音尖利而生硬,「景非焰,你怎麼竟這麼笨!」

景非焰微微地笑了,那種柔軟的神情仿佛連月色也流連了︰「其實我一直都是個大笨蛋,你也早知道了,怎麼這會兒才生氣?」他貼著雲想衣的臉頰磨蹭著,宛然間脆弱不堪,「我現在什麼都沒了,或許連命都要丟了,想衣……你還恨我做什麼呢?我現在只是個一敗涂地的大笨蛋而已,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雲想衣覺得快要窒息了,使勁地抓住了自己的胸口,還是很痛,忽然想要後退。景非焰卻用力地咬住了雲想衣的嘴唇,象野獸一般撕扯、不讓他走,直到他疼得癱倒在景非焰的懷抱中。

汗水和著血污,濕淋淋地從景非焰的額頭滑落,他低下頭,吃力地想要觸著雲想衣的臉頰,半晌卻不得,惘然一嘆︰「母妃去了、父皇也去了,你還有什麼放不開的?其實我什麼都不想要,從那一年第一眼看見你開始,我這輩子想要的東西就只有一樣……你知道的,想衣,若不是這鏈子鎖著我,我就跪下來……我從來沒有對人低頭過,今日這般求你,你便真是鐵石心腸,當做是可憐我,不要再恨我了……」

雲想衣疼得渾身直哆嗦,難受地彎下了腰,抽搐般地吸著氣。

忽然有人大笑,聲若洪鐘,帶著說不出的快意。牢門口的火光亮堂了起來,魁梧高大的男人戴著青銅的鬼面從外頭走了進來。雲想衣倏然僵硬,一把摔開景非焰,背過身去。

「說得真好听啊,昭帝陛下,只愛美人不愛江山,當真是個多情種子。」鬼面人目中精光掠過,嘲諷地道,「要不要我幫你解開鏈子,好讓你跪下來求他。」

雲想衣一言不發,向外行去。

「想衣、想衣!」景非焰狂亂地地吼叫,「你別走,我這樣求你還不行嗎?還不行嗎?」

雲想衣木然地走到了門口。

「雲想衣!」景非焰一聲淒厲的斷喝。

雲想衣的腳步一頓。

「你……愛過我嗎?」景非焰咬牙嘶喊,聲音中透著蒼涼的絕望,「你可曾有一絲一毫愛過我?你回答我啊!」

雲想衣卻連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雪一樣白色的衣角從破裂的木門邊滑過,然後溶化。

表面人笑得喘不過氣來,走過來,將手中的火把移到景非焰的面前。跳躍的火焰中,相向的目光宛若金戈交錯、刀光濺起,凜凜的殺氣幾乎劃破肌膚。眉目之間,火的陰影班駁疊疊。

表面人眼中半分笑意也無,卻憑地笑得囂張。

景非焰猛然發了瘋一樣叫了起來︰「笑什麼!你給我閉嘴!」

笑聲嘎然而止,鬼面人一拳狠狠地打在景非焰的月復部。景非焰悶哼一聲,死死地咬住了牙,嘴唇蒼白若灰,一點腥紅從里面沁出來。

「景非焰,記得自己的身份,你便是死了,也是大景朝的皇帝,莫要在這種地方丟人現眼。」鬼面人從口中冷冰冰地吐出幾個字,不屑地轉身,「明天一早就是時候了,準備一下吧。」

景非焰粗粗地喘著氣,赤紅的眼眸里一片暴戾︰「殷九淵、殷九淵,最後贏的人一定是我,你睜大眼楮瞧著。」

「很好,我等著你,非焰。」殷九淵的略一回首。

風起時,火光一暗,影子都破了。

殷九淵緩緩地走出了地牢,遠遠地,看見雲想衣佇立在漠野的荒草上,簑簑白衣、落落長風,一地黃沙也冷了。殷九淵行到雲想衣的身後,冷笑著問他︰「這副樣子怎麼不擺到他面前去,在這里又做與誰看?」

雲想衣冷得瑟瑟發抖,卻沒有言語。

殷九淵一把扯住雲想衣的頭發,將他的臉拉過來。

他滿臉都是淚。

殷九淵暴怒,失了態地大吼︰「你不是說要親手殺了他嗎?我剛剛給了你機會,你為什麼不動手?你舍不得他?你終究還是舍不得他嗎?」

雲想衣的眼中沒有絲毫表情,流著淚的漠然。嘴唇上是月光的顏色,透明的蒼白,在夜色里謝了煙花。

「你哭什麼呢?你說過你不在乎他、你誰也不會在乎的,不是嗎?」冰冷的鬼面之下,殷九淵的眼神漸漸地扭曲。

雲想衣痛苦地閉上了眼楮︰「風把沙子吹到眼楮里了,好痛……」這麼呢喃著,象是眠在夢里茫然的囈語,他用手捂住了臉,「眼楮好痛……」

殷九淵握著拳頭、僵立良久,沉悶地一聲咆哮,听不見是什麼意思,強硬地將雲想衣拖到自己的營帳中,摔在榻上。

雲想衣軟軟地伏著,也不動,嘴角邊扯開一個枯澀的微笑︰「你又想折騰什麼呢?」

殷九淵摘下了面具,額頭上墨黑的黥記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突兀而猙獰。他從袖中拿出一方紫銅的印章,扔到燃燒的爐火中去。他回過來望著雲想衣,爐火在他的眼中映成一片陰霾的煙霧︰「你知道……我喜歡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對你的心絕對不下過非焰,而你卻從來不曾為我掉過一滴淚。」他似乎什麼都不顧了,大聲地吼了出來,「你騙我、害我,我認了,是我心甘情願的,只想著或許你會為我心軟也不定,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原來我竟這麼蠢。」

雲想衣象是意識到了什麼,睜大了眼楮向後退縮,殷九淵粗暴地扯住了他。雲想衣揚手,甩了殷九淵一記耳光︰「滾開!」

殷九淵恨得欲狂,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一把將雲想衣壓倒,「嘶啦」一聲,扯破他的上衣,用腰帶將他縛住。用鉗子將燒得通紅的紫銅印章夾起。

「不要不要——」雲想衣嘶啞地叫喊,困獸一般無助地撲騰著。

「那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想衣。」殷九淵貼在雲想衣的耳邊說著,他的聲音微微地發著顫,「把它留在你的身上,就算你心里沒有我也會記住的。」

印章被按在了雲想衣的胸口上。肌肉焦爛的味道在空氣里漫開,雲想衣迷迷糊糊地搖了搖頭,想要抓住些什麼,卻伸不出手,恍惚的時候,胸口疼得裂開了。

印章「當啷」掉在地上。雲想衣象繃斷的弦,軟倒下去。長長的頭發拂過殷九淵的膝頭,宛如流水一般柔軟的聲音。殷九淵抱住了他,俯,在他的心口那里落下一個吻。

舌頭都被燙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