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萬里(下) 16-20

書名︰長風萬里(下)|作者︰水天|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16

這是具渴念了多日的身子。除去外衫,只余貼身小衣,膩玉般的肌膚在燭下泛出淡淡光澤,端王自然而然地將半果的葉長風攬在懷里。

神情慵懶肢體柔軟,全無往日強行進入時的僵硬,酒醉沈睡時的葉長風,較往昔更勝魅惑。

端王的手掌緩緩滑行,由頸肩至胸而下,在葉長風勻停的腰間停住,卻再無動作,合起眼眸,鼻息沈沈,似也恬然睡去。

紅燭無聲無息地燃著,照見帳中氣息交纏,曖昧相偎的兩人,屋內一片奇異的寂靜。

「水……」不知過了多久,葉長風在夢中皺起眉,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心知他是宿醉發作,端王也不驚奇,睜開眼,探身取餅床頭早備下的茶水,攬起葉長風,遞至他唇邊。動作細致體貼,只是葉長風尚在昏沈之中,端王又不慣服侍人,兩下一湊,水還未喝倒反先灑了大半。

「這可不能怪我……」端王喃喃道了一聲,仰頭飲下一口水,細細度至葉長風口中。如是數次,葉長風神色漸漸平靜,就著端王肩臂,復又沈入睡鄉。

端王卻再也無法入睡,其實這一夜斯人在懷,他又何嘗真正睡過,不過合眼假寐而已。凝視著葉長風一無所覺,潮紅嫣然熟睡中的雙頰,舌尖上喂水的甘美滋味猶存,端王終於苦笑一聲,慢慢俯身,印下雙唇︰「倒底我還是學不來柳下惠……」

不踫葉長風,並非不想要他,而是深知葉長風脾性,此刻若強佔他,只有令他更厭,而自已,卻是再不想看見那抹離絕的冰冷眼神。

只不過……久抑的欲火已被挑起,既吃不到,略親芳澤,總也聊勝於無。

口舌廝磨交接良久,端王的呼吸已見微促,正要放開,睡夢中的葉長風竟也似本能地有了回應,唇舌反纏了上來。

端王震了一震,只覺這一吻甜美無極,再舍不得離去,一手緊攬住葉長風,另一手順著腰線上下游走,肌膚相觸如火,終於按捺不住,伸手便去解他小衣,含糊喚道︰「長風,給我……」

隨著端王的指尖撥動,葉長風的喉嚨深處,也低低地逸出了申吟︰「悅……」若有若無的一個音節,不甚清楚,卻如冷水樣直澆下來,端王驀然僵住,再不能動。心中熊熊燃起的,不知是忿是怒。一瞬間,只想狠狠將懷里人搖醒,叫他看清自已是誰,又想不顧一切,徹底佔有蹂躪了他,令他再想不起旁人……種種念頭如潮般在心頭滾過,最終卻只是頹然一笑,松開雙手,閉目而眠,再無它話。

葉長風醒來時,只覺頭痛欲裂,耳中嗡嗡似有千百只蜜蜂在響一般,不由壓住額角,申吟了一聲。已有只溫熱的手掌按了過來,伴隨著淡淡的語聲︰「既不會,就少喝點。」

「皇上賜酒我怎能辭……呀,輕一點,好痛……」

「你不是很會裝醉離席麼,怎不拿出來用?還是說他御酒比我端王府的酒要香……這樣還痛麼?」

「好多了……」葉長風聲音突然中止,直到此時他才發現自已的處境,竟是半果著躺在端王懷里,端王一手橫過前胸,正在替自已按揉頭部,兩人身軀密合,情形有說不出的親昵曖昧。然而細察自已全身並無酸痛,分明未經歡愛,徒有其形而已。

定了定神,葉長風避開端王的觸踫,伸手去尋外衣︰「王爺為何會在這里?」

端王笑了一笑,也不勉強,收回手︰「本是想來問你面聖詳情,見你喝醉,便留下來相陪。不成麼?」

「聖上問了些風土人情,又封我為對遼轉運使,」葉長風不欲與端王在私事上糾纏,正色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我今日便得去戶房察看調度,王爺可有什麼吩咐麼?」

「你辦事精練,又奉皇上特旨而動,我沒什麼要說的,」端王眯起眼,指尖有意無意在葉長風頸項滑過,「倒是戶房都承旨王同遠,原是三皇子的人,也曾有意要爭這轉運使,你要多加小心。」

葉長風沈思片刻,簡潔道︰「不妨事,找機會拿掉他。若不能,尋人架空他也成。」心中驀地浮起一個名字,不由一笑,看向端王,「你將子若安頓在何處了?他心思敏捷,又多手段,薦到戶房豈不正合適?」

端王只是微笑,並不答話,見葉長風催促急了,才笑道︰「一口一個子若的,你和他交情很好麼?」言語之間,竟是大有酸味。

葉長風怔了一怔,也有些明白,心道你這是做什麼,無奈道︰「子若只是我好友,王爺莫要誤會。」

「叫我寧非。」端王笑吟吟瞧著葉長風,提出要求,「叫一聲我听听,我立刻還你一個戶房的張子若。」

這算是調情麼?葉長風驀地惱怒,瞪了一眼端王,冷冷道︰「你愛說不說。我自會上密旨,請聖上恩準。」披起最後一件外衣便待下床。

端王豈容得他在這時離開,一把扯住衣袍,笑道︰「長風你為何獨對我這般粗暴,還在生我氣麼?咱們回來細談……」

葉長風奪了兩下奪不出來,心念一轉,索性順勢月兌了外衣,端王未及提防,拉了個空,差點倒下,幸好他久練刀馬,隨即坐穩,輕笑道︰「這招沒用……」還未說完,眼光一轉,已見一只小玉瓶滾落床上,分明是葉長風外衣中掉下的,不由奇道︰「這是什麼?」

17

葉長風心中一凜,這才想起醉飛花的解藥原是放在外衣袖袋中的,伸手去拾,卻搶不過端王手快,非但沒抓到,反被扣住手腕,一拉一擰伏倒在端王腿上。

「放開。」葉長風眼中慍惱已現。

「不放。」端王唇邊含笑,一手輕松制住葉長風雙腕,另一手拿起玉瓶細細察看,「很不錯的補藥,哪里來的?」

「皇上賜的。」葉長風面無表情,不願說更多。時值混亂之秋,枝節能少便少些罷,實是經不起更多的疑心與猜測了。

「他素來細心,連你中毒才愈都知曉。」端王似笑非笑,順勢攬起葉長風,「話說回來,你的身子可全好了罷?」

「好了,謝王爺關懷。」葉長風不動聲色,從端王手中取回玉瓶,「時辰不早了,王爺可否容我入朝?」

「是麼?」端王抬頭看了看窗外,東方微白,不知不覺,眼看這一夜是將要過了,雙臂不由緊了一緊,「你忘了一件事。」

「什麼?」葉長風滿臉疑惑。

明明才智非凡,為何有時卻笨得緊……懷中這人,連與他調笑都看不出來。端王暗嘆一聲,俯近葉長風耳畔,低低道︰「你還欠我一聲。叫我寧非。」

溫熱氣息近在咫尺,葉長風下意識側了側頭,卻躲不開鐵一樣的兩條手臂。不明白端王為何對一個稱呼固執如此,然而實不願再纏鬧下去,葉長風淡淡吐出兩個字︰「寧非。」

輕輕落下一吻,隨即松手,端王笑道︰「你去罷。服侍的下人就在外面,早餐想必已準備好了,你用過再走。」

「恭敬不如從命。」葉長風倒也沒有餓著肚子去理事的心,簡單應了一聲,轉身出門。

瞧著葉長風的背影在晨光里消失,端王低下頭,慢慢攤開右手,食指尖上一點翠綠,遞近鼻尖,一縷似麝非麝的藥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葉長風倒底是書生,沒發現他適才悄悄推開玉瓶蓋,以指沾了點藥末的動作。

端王對藥物並無深究,但身為嫡派皇室中人,父親又無故早亡,他六歲時就已學會辨認十七種毒藥,大名鼎鼎的醉飛花雖不知配法,見卻是見過的,葉長風身上掉落的解藥如何不識。

然而,自己既無解藥,葉長風又不願說出,也只能故作不知而已。

想到醉飛花的惡毒處,端王的眉頭越皺越緊。此物不同別樣,用意並不在令人喪命,而是逼人效忠,太宗選在出征之前令葉長風服下醉飛花,用心昭然若揭,分明是沖著自己來的。

長風的性命……大好江山……葉長風又將如何打算?種種疑問在端王腦中徘徊,連同昨日才閱過的邊關戰報一起,不覺沈思。

端王府的僕佣果然殷勤周到,葉長風才踏出門數步,立即便有人上前來請安問候,服侍梳洗,末了還擺出兩桌各式各樣熱氣騰騰的面點糕餅,配上多盤精致小菜,葉長風實在不慣這種陣勢,隨意用了兩樣,便逃也似的坐上了轎,數步後才發現藍珊正騎了匹馬,神色沈默,緊隨轎邊。

葉長風愣了一下,依稀記起昨夜醉時,端王說過要將藍珊送給自己,想不到竟當真了。無奈地看了藍珊一眼,知曉他決不會改變主意,也就索性閉眼,省去唇舌勸說了。

時正值七月,酷暑方退,晴空無雲,秋陽亦是驕人。

葉長風先去吏部繳了平陽知府的印信,又接了新職,他品秩雖不算很高,卻是皇上特旨點選的,且原先就是當紅一方大員,所過之處,寒喧示好攀親結友的……數不勝數。消息再靈通些的人,知他就是那個「談笑伏遼將」的傳奇人物,看向他的眼光也多少都有些不同。

還沒上任,名聲就已如此招搖,葉長風煩惱地揉了揉額角。這一下,不知又要給自己惹來多少妒恨和麻煩,以後想做點事……只怕要困難得多。

理完瑣事,又入戶部粗略一觀,上午已然過去,葉長風又熱又累,肚子也早就不爭氣地餓了起來。

知道端王府的轎夫還在衙門外等候,葉長風卻自有想法。既已接任,端王府當然不便再去,且端王深沈陰狠,對自己分明又存了染指戲玩之心,與他同處一室,時時需戒備,實是比連日公務還要勞累。只留公事來往,私下里,能避多遠便多遠的好罷。

主意既決,葉長風步出戶部側門,正待尋找轎夫,已有一人自西偏廂轉出,攔著葉長風,瀟灑一禮︰「葉大人安好!」

「子若,你怎會在這里?」葉長風看清來人,失聲驚呼,聲音中卻全是歡喜,一把扶起對方,怨道,「才幾天不見,你就跟我拿腔作勢,算什麼呢?」

被葉長風失態抓住雙臂,張子若心中一暖,知那份欣悅興奮不是假的,也不枉了自己每天在戶部相候。但這話卻不能說出口。張子若不露聲色,反手回握︰」大人升官,做下屬的自然要恭喜才對。」

升官麼?葉長風苦笑一聲,欲言又止,看了看四周︰「子若,你在哪家客棧下榻呢?我隨你一起去,細細再聊罷。」

說完回頭,這時端王府轎夫已在近側候命,葉長風直接令他們回府,並代稟端王,自己將尋客店暫住,不再打擾。轎夫們面面相覷,倒底還是拗不過葉長風命令,先行回轉了。

藍珊卻不離開,也不答話,只是冷冷站在葉長風身後數尺處,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抱臂看著。葉長風被藍珊盯得渾身不自在,心道端王送他給我,究竟是代勞來的,還是折磨人用的。嘆息一聲,拉住同樣已察覺的張子若,低聲道︰「他是端王派來跟我的,說是代替三兒……唉,我們走罷。」

張子若瞥了藍珊一眼。這兩人初時相見便互無好感,此刻更是雪上加霜,冰冷目光在空中互踫,似激起一串火星,誰也不肯相讓。若不是葉長風喚張子若動身,只怕當場便能發作起來。

18

張子若在城西的老字號太白居包了座偏院,雖不大,青磚粉牆綠楊成蔭倒也幽靜。又吩咐太白居的夥計送進幾道飯菜,熱氣騰騰香味撲鼻,這才算坐定了下來。

藍珊卻仍站在葉長風身後,葉長風含笑要他一起用飯,張子若在旁似笑非笑地挑起了嘴角,藍珊見狀,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身便走出了屋門。

「這下可清靜多了。」張子若如釋重負,「大人趁熱吃,不用理他。」

葉長風瞧著他笑了一笑︰「連頓飯也舍不得,難得見你這麼小氣。」

張子若也不分辯,笑著將面前的一盤金絲脆瓜換到葉長風手邊︰「這是京師的特產,大人嘗嘗,看喜不喜歡。」

從早晨忙到現在,葉長風也確實餓了,不再客氣,提箸便吃。兩人都是儒家門下,講究的是食不語,直到一餐飯吃完,才相視一笑,打破沈默。

殷勤的夥計早過來收拾完桌子,又送進一壺茶,張子若按常例賞了,藍珊卻至今還不見蹤影。張子若只當沒有這個人,葉長風也不甚在意,兩人各道別後諸事,又談起朝中動向。

「這一陣,就數二皇子與三皇子的爭斗最引人注目,」張子若啜了口茶,面容在嫋嫋的熱氣中有些模糊,「也不知怎地,本來都只是暗里對峙,場面上兄友弟恭還是極和睦的,近一個月來突然便明刀真槍地對上了,爭封地,爭功績,爭著說對方的不是,兩派門下的奏章都跟雪片似的往上遞,竟斗得烏眼雞一般。」

葉長風病臥端王府多日,自然不知外界事,不由愕然︰「這兩位皇子我以前都是見過的,三皇子或許有些血氣,二皇子卻謹慎持重的很,怎地也跟著一起胡鬧?」

「誰說不奇怪呢?」張子若的聲音格外平緩,「好端端地就鬧起來了,越鬧越火,等到兩邊都想起要追查原因時,卻是誰也查不出了,現在是勢成騎虎,不得不斗到底。」

「立太子是國之根本,這件事不解決,其它事也別想做了。」葉長風一嘆,「我上午隨手在戶房一翻,只覺折子凌亂,各地報來的錢糧多有前後矛盾處,原來是都在觀風試探,無心本份了。」

「那是有人放縱。」張子若靜靜道,「你剛去,戶房是王同選把持著,豈肯讓你一下便模清關節?自然是要攪成一團,或藏,或改,越渾越好了。」

葉長風沈吟片刻,抬頭看向對面︰「子若,你向我坦承身份一事,皇上知不知?」

「……我沒回稟。」語聲微微干澀。

「那好,你還來幫我。」葉長風也不去細想張子若為何要隱瞞此事,松了口氣,笑道,「皇上若知了,定要將你調回,少了你這樣能干的人,我可真還有些舍不得。子若不會怪我這點私心作祟罷?」

「怎麼會。」張子若微側過頭,避開葉長風眼神,淡淡笑道,「我對大人說過的話,永遠都不會忘的。」

葉長風一怔,隨即想起張子若曾道過願一生跟從自己,又想到這數年來共歷的多少風雨,一時感慨,竟說不出話來。

和風從半開的門窗間吹過,地上葳莛輕移,屋內一時靜謐無比。兩人各自品茶不語,均覺這一刻心中安寧平和,多少悲喜憂急都在堂前這淡淡的日光里化了開來,花開花落行雲流水,原來世態人情也不光只是翻覆而已。

不知過了多久,茶還未涼,院門處已傳來清脆語聲︰「求見葉大人!」

葉長風听得明白,不覺苦笑道︰「他連問都不問,就直接求見,看來是早知我在這里了。唉,別人至少還能偷得浮生半日閑,我卻連片刻都偷不到。」

張子若邊去應門,邊輕松笑道︰「大人要真想清靜,少管一半事就好。」打開門,不由怔然,「纓絡,是你?你來這里做什麼?」

「奉主子之命,前來送封信給葉大人。」踏進門的是一個雙髻小童,笑容甜美,眼楮彎彎的象兩道月牙,「主子說你認識我,怕葉大人疑惑,所以特地要我來。」

「這是二皇子身邊頭一號書童。瓔珞。」張子若對葉長風點點頭,「以前我在二皇子府上見過。」

瓔珞對著葉長風恭敬一禮後,自懷里掏出封信,雙手奉上︰「這是我家主子的一點心意,還請大人笑納。」

「哦,你家主人客氣了。」葉長風不經意伸出手去接,還沒踫到紙頁上,光影一閃,信已被人半途截了去,定楮一看,藍珊不知從哪里掠出來,正沒好氣地立在面前,刀尖挑住信函一角,對著日光照了兩照,又仔細移到鼻端。

葉長風看在眼里,已猜出幾分︰「他這是……」

「他在驗毒。」張子若低聲道,隨即提高聲音冷笑,「不過是一封信,裝模作樣做給誰看呢?」

「這封信若是給你的,我保證連看都不多看一眼。」藍珊頭也不回,將信遞給葉長風,冷然道,「我只管葉大人的安全,行事如何,無需向你交代。」

葉長風不理他們斗嘴,展開信箋,開頭映入眼簾便是數行遒勁工筆︰「天下州縣者,共分十道,河南、河東、關西、劍南、淮南、江南東、西,兩浙東、西,廣南,其中最富,不過東南六路,淮南、江南東、西路,荊湖南、北路,兩浙,全軍錢糧,皆出於此。」

原只以為是尋常寒喧拜會,不料開篇便提錢糧之節,葉長風微噫一聲,不知二皇子元侃用意何在,坐回桌邊,凝目往下細看。

19

「……太平興國六年,本朝始定歲運江淮稅米三百萬石,菽一百萬石;黃河粟五十萬石,菽三十萬石;惠民河粟四十萬石,菽二十萬石;廣濟河粟十二萬石。凡五百五十萬石。三渠之中,又以汴河為首,邊關糧草,悉出於此。然軍馬漸增,配給舊時之糧谷,已有捉襟之況……江淮田盛谷豐,兼之漕運快捷,或可增多以為供。並附江淮各府一年中田產詳情。」

信末密密匝匝列出一排字跡,細看果然是江準數路各州各府的產糧數,更有數年來軍馬數目替迭,各項錢糧消耗。

葉長風看完,將信遞給張子若,略一沈吟,轉頭向送信的小童瓔珞問道︰「你家主人還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沒有了。」瓔珞象是早料到有此一問,不慌不忙地笑道,「主子只說,等葉大人看完信後,讓我問葉大人有沒有什麼話要說。若有,就由我代稟,若沒有,也就算了。」

葉長風不說話,在廳內來回踱了幾步,才淡然回頭︰「轉告你家大人,明日我就動身。」

藍珊一愣,張子若正在看信,大略能猜出葉長風要去做什麼,只是沒想到會如此之快,也不由一怔。

「好。既如此,小人這便告退。」瓔珞笑咪咪地行了個禮,見葉長風再無吩咐,便跨出門外,卻又回頭道了一句,「葉大人行事果然明決,難怪我家主子時常推崇你,也難怪……」一句話未曾說完,竟不再往下說,抿嘴一笑,出門而去。

「鬼鬼祟祟,一定不是好東西。」藍珊哼了一聲,「難怪什麼?難怪我家端王爺也會看重這書呆子,是麼?」

瓔珞早已走了,自然不能回答,藍珊也只是心中不悅,隨意發泄幾句,誰知葉長風听了,倒先一笑︰「不是。他這話,不是說你家王爺。」

「那是?」

「他說的是三皇子。說難怪三皇子會想方設法派人殺我。」

藍珊似有所悟,哦了一聲,正值張子若看完,放下信,皺眉道︰「就我所知的那幾樣,倒象不是假的。這是戶部之事,也不知二皇子如何通曉。」

「他要做一國之主,於各處關節上自然留心,不知安插了多少親信下去。」葉長風嘆了口氣,「看二皇子所說,沒一句是拉攏示好,卻借著這些敘述,來向我表明,唯有他,才配得上我大宋未來的國君之座。這人的胸襟,果然較同儕皇子要高出一籌。」

「就算如此,那你明天動身,又是何意?」藍珊終是問了出來。

「按他信上所言,軍費各項開支日漸浩大,若再添軍出戰,舊年所定各地漕運糧草數目定然不夠,然而要怎樣添,添多少,卻定要人實地去看過才知。這個時節,這個事端,我不去,還有誰去?」葉長風回椅上坐下,不無感慨,「你不用跟著我了,替我將這些回稟你家王爺罷。」又目視張子若,「明日你就去戶部,清理相關帳目──我雖無三部吏員出入權,但既做了這轉運使,調度數個部屬也還無礙的。」

「我說過跟著你,就定會跟下去,」藍珊已搶先道,一臉不豫,「你不用時時想找機會打發我,到該走的時候,我自然會走。」

「沒錯。」張子若這回居然贊同藍珊,「有他在旁護著,一路行去,也可讓我多放心些。」正色看向藍珊,「葉大人的安危就交給你了,你定要小心為是。」

「為何我要小心?」藍珊冷笑撇起了唇,「說不準在哪個無人的偏僻地,我自個先將他拿了,捆了,殺了燒來吃,你又能怎樣?」

明知藍珊是故意氣自己,張子若仍是沈下臉︰「只要你做了什麼,我回頭定會對你家王爺也做什麼,你覺得如何?」

「這與我家王爺又有何關系,你果然可笑。」

「可笑麼?」張子若眼光閃了兩閃,他那日就已看出,藍珊對端王,懷有主僕之外的心意,倒底沒再說下去,只是一笑。藍珊不甘示弱,也同樣瞪回去,心想你那點心思,難道我看不出來麼。

兩人一旁暗中較勁,葉長風也不去理會,自拿了那信,又一次仔細揣磨。他,以及身旁眾人,卻未想到,同一個時間,有個人也正在為了糧草費心神。

第二日清晨,葉長風帶著藍珊,匆匆離開京師而去。端王前晚已听藍珊回報仔細,固然心如微波起悵惘,但這是正經大事,且自身也陷於軍情雜亂兵馬調拔中,無暇它顧,只能注視藍珊良久,低沈道一聲,去罷。

十日之後,即八月壬辰,宋太宗立詔,壽王元侃為皇太子,改名恆,兼判開封府。大赦天下。文武常參官子為父後見任官者,賜勛一轉。

听得這消息時,葉長風尚在途中,而端王率軍初始出城,兩人都不由遙望京師,心生感慨,倒底,這太子位還是讓二皇子奪了去。

20

氣候由秋入冬,漸漸地涼了。本應干燥勁寒的季節,江準一帶,卻是連下了幾場雨,地勢低的,待收的米稻有些便漚在了水里,年成顯見不如去歲。

正值太子冊封時期,突遇此天變,唐悅自然不肯放過這等好時機。一邊令人放出當今無道,上天震怒的傳言,自己則來回穿梭於川浙各地之間,召集殘余舊部,補充新血。唐悅原先在江湖上的名聲並不好听,那是為了掩飾暗影之狼的身份,不得不以采花為名,好自如出入秦樓楚館,嬌閣閨樓,此時大蜀既散,殘局重整,這幌子,倒是再也用不著了。他為人原本爽朗仗義,又兼心思敏密,蓄意結交一來二去之下,新蜀首領的豪俠聲名也便漸行響亮。

江湖上是不論什麼忠君不貳的,見唐悅氣度磊落,勢力隱現,多少美女媚眼流香投懷送抱,自然多有羨妒,欣然與之往來。

然而,這種日子真值得人羨慕麼?

唐悅站在窗前,端著手中的茶,有些出神。雨不知何時又在下了,一點點一滴滴,綿密不停。這樣的天氣里,那人仍在各處田莊核查奔波麼?想是會的,那人就是這樣一個執拗性子,眼里只有公事,從不顧惜自己的身體。

「見過香主。」

鶯鶯嚦嚦的聲音自後響起。雖然唐悅如今已接下了舊日蜀軍的殘部,儼然一方之主,可跟慣了他的人還是原樣相稱。

唐悅也不回頭,語聲里有一絲不覺察的峻冷︰「都安排好了麼?」

「照香主的吩咐,一切都已安排妥當。」綠珠垂首而答。

「那就好。余下的三天時間,你多留神盯著,別出差錯。」

「是。」

只不過是一件小事,卻因為關系到那個男人,香主竟然會緊張。雖然他遮掩得很好。綠珠心中微微一痛。

唐悅點了點頭,向雨里望去︰「誰也不許傷了他。還有,給他留些人馬,他身子弱,我怕他在雨中過久了會病。」

「……香主……」

「怎麼?」

「恕綠珠大膽。綠珠只是不明白,香主既這麼心疼他,為何偏要挑他征調運送的糧草下手?且淮安府,真州,這幾處地方的廂軍老弱無用,不堪一擊,豈不比從葉長風所率精銳禁軍手中搶奪更容易?」

唐悅沈吟了一下,微微笑了。

「天下糧草俱是一樣的,只是所運何處,卻有大大的不同。葉長風此次調度的是軍糧,我想北線若是糧草不足,端王必會令人出擊,務求速戰,而遼軍騎兵剽悍,以硬對硬多半會落個兩敗俱傷之局……就讓太宗不斷調兵往邊界罷,內里空虛才好方便我們動手。」

「可葉長風……就算我們不傷他,他軍糧被劫,那是重罪……」

「重罪又如何?」唐悅笑容里多出幾許不羈自負,「莫要說流放、下獄,就算他被判死斬,我都能有手段劫法場,將他救出來,罪不罪,有什麼打緊。」

別的都是假,香主想借此契機,逼迫葉長風斷了仕途一念,從此陪伴身旁才是真。綠珠暗嘆了口氣。香主終於還是忍不住了,夜夜寂寥,於無人處的悵惘若失,夾著淡淡的悔意……綠珠也都收在眼里。

原來縱英雄蓋世,也耐不住情絲一縷縷地磨纏。

唐悅不知綠珠此刻所思,盡是風花雪月,見她沈默,只當她仍不解,朗然一笑︰「去吧。葉長風如何,你不用擔心……還是說,你也愛上了他,仍記著那場未完的纏綿?」

這便醋了……綠珠何等玲瓏剔透,又是情海中浮沈過來的,怎听不出那口氣中的介懷,將苦澀壓在心底,輕笑道︰「香主這個也字用得好……就不知另個愛他的人是誰?」

唐悅情知失言,臉上居然一熱,幸而背對綠珠,無人發現,咳了一聲︰「我有些餓了,你下去的時候叫人送點吃的來。」

「是。」綠珠極是知機,也不再迫他,衽襝一禮,盈盈而去,心中卻嘆,奈何那人不是自己。

一路勘察征集,由江南入準水,又轉陸路,自泗州、揚州……再一日便至真州。葉長風一行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眼看真州就在眼前,那里正有數百只漕船等候待命,將糧草搬運裝滿,此後便可駕輕就熟一路順水運去。

好不容易放晴,只是這下過雨的官道卻泥濘難行,車輪多有陷入,還未至晌午,無論官兵,從上到下都是一身大汗。

葉長風看了看天,估模路程不長,應能行至,人馬也確實疲累了,叫過傳令官,吩咐就地休息。

傳令官號令一出,眾軍士歡呼如雷,將糧車各各堆起,紛紛就地尋找干燥處休憩,喝水掏干糧,倒頭大睡,亂糟糟什麼樣兒的都有。

葉長風坐在一處樹下,看著眼前景象,不由對藍珊笑嘆︰「同樣是禁軍,我料你家王爺手下,必不會如是。」

「那當然。」藍珊立在葉長風身後,傲然而答,「我家王爺帳下,軍紀最嚴,如何扎營休息,也各有規矩,才不至如此散漫。」

「幸好就要到了。」葉長風舒展了一下因握韁過久而酸麻的手腕,至於腰身大腿,那是連日騎馬早就疼痛到僵硬了,卻不便顯露,微笑道,「我知你還想疆場廝殺。回京後,我便去戶部了,你一身好武藝,跟著我豈不可惜,不如還回你家王爺身邊去罷。」

知道葉長風不喜歡自己,自己也是無奈才跟著他,但他三番五次這般直接趕人,藍珊也老大不高興,哼了一聲,伸手便將葉長風重重推靠在樹上。葉長風一驚,已覺腰背上有只手緩緩揉動,伴隨一股暖洋洋的熱氣透膚而入,所過之處極是舒適,連僵痛也輕了許多。耳邊只听得藍珊冷冷的聲音︰

「我還是有好處的,是不是?反正我現在是你的人,你若真這樣討厭我,隨便將我送給誰便是。」藍珊原是賭氣,最後一句反倒勾出了心底的委屈,緊抿著唇,不再往下說。

「唉,不是這樣的。」葉長風听藍珊說得傷懷,知無意中觸到了他的痛處,一時不知怎樣安撫,苦笑道,「你……你想得太多了。算了,由得你罷,你愛留便留,想走便走,可好?」

「不好。」藍珊繃緊成一線的唇里只迸出兩個字。

極少與這樣別扭的少年打交道,葉長風也有些不知所措,一道輕笑,不啻如救星般響起︰「葉大人真好福氣,有這樣伶俐可愛的隨從。」

「有葉大人這樣的風采,才配用得這樣俊的孩子。」應和的聲音粗豪響亮。

知是直隸於侍衛步軍司,皇上派來護糧的禁軍都頭康佑,副都頭楊起龍,葉長風也不驚奇,無奈笑道︰「多謝你們抬舉……請坐罷,恕我不能起來見禮了。」──藍珊的手掌強硬地壓在葉長風背上,絲毫沒有放他坐正的意思。

康佑二人會心一笑。這少年如此美貌,難怪會恃寵而驕,任性無禮,只是想不到朝中有名的丹鳳學士竟也會好這一口,倒真是意外。

然而葉長風位高權重,他們只有想如何討好的,又豈敢多說什麼,康佑笑了一下,坐了下來︰「我們是粗人,行軍途中,從沒什麼講究的,葉大人隨意就好。」

「我們過來,是想請葉大人定奪。」楊起龍嗓門天生宏亮,直接道,「探子回報,前面一段山坳處被雨水沖下的泥石堵死了,無法通行,葉大人看,是繞路而走,還是挖開一道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