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老人茶(下) 番外——談戀愛

書名︰夏日午後的老人茶(下)|作者︰緒慈|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期末考近了,阿茶一個禮拜前就很緊張,整天往千歲跟千歲他哥住的宿舍跑,畫了一堆重點回來。

阿茶覺得千歲跟千歲他哥真的很好心,听說這樣畫重點給人叫作泄漏天機,平常是不做的,但為了讓他順利畢業,就也沒多說兩句,大考小考都幫他畫重點了。

星期六的下午,因為隔周就是攸關生死的期末考,一群住宿生都沒回家,幾乎都待在宿舍里面讀書,就連海淵跟日清也一樣。

阿茶才從豪華宿舍回到他們住的日式雙層小木屋建築,就見到海淵跟日清又在走廊上打成一團,乒乒乓乓的摔過來飛過去,整座老舊宿舍都在震動,就快垮掉一樣。

「你們兩個嘛好心一點,我才走開一下子而已,你們怎麼又打起來了啦!」阿茶連忙跑上前去,把身體擋在這兩個人中間。

海淵和日清一看見阿茶,正要發出的拳頭攻擊就僵在半空中,海淵還記得上次把阿茶鼻子打歪讓他鼻血流了一整夜的慘事,日清也是。

「這回就饒了你。」海淵哼了聲。

日清啐了一口,將嘴巴里的血吐出來,轉頭就回自己的房間里面去。

阿茶拿著課本,牽著海淵的手,把海淵帶回寢室去,他們後頭的人群見沒戲可看,沒多久也就全部散掉了。

「啊是又怎樣了咧,我走的時候不是才好好的,怎麼才一轉眼沒盯著你而已,又跟日清打起來了?」阿茶問著。

他看海淵嘴角流血了,立刻抓了一把衛生紙給海淵,要他擦一擦。

「誰知道他想干嘛?」海淵從阿茶手中接過衛生紙。「我在寢室里玩小桃,他打開門進來要找你,我看他不順眼,就打了。」

「玩小桃、你又給我玩小桃!」阿茶連忙看了看窗戶邊椅子上的小桃,小桃正睡著沒啥動靜。

海淵就是愛弄他媳婦,而這總是讓阿茶不了解。海淵跟小桃感情越來越好,偶爾還會喂她吃東西幫她梳毛,但阿茶就是看不慣海淵愛把小桃抓起來晃啊晃的嗜好,這小孩真是越來越皮了。

是說無論海淵怎麼弄,小桃也都沒掙扎不逃開。阿茶在想小桃是不是也有喜歡海淵,所以才隨便海淵怎麼弄她都無所謂?

海淵跟小桃的關系,是婆婆跟媳婦的關系,小桃大概還記得這些事情吧,所以才肯任海淵為所欲為。

是說這樣的婆婆真是讓人搖頭,這叫苦毒媳婦了啦!

真是個惡婆婆。

「肚子餓了。」海淵模了模肚皮。「運動過後就會特別餓。」

「要吃什麼自己去買,我要讀書。」阿茶在書桌前坐下來,翻開海淵寫給他滿是注音的課本,一字一句念著。

「去速食店吧!」海淵抽起阿茶壓在手掌下的課本,拿了就往外頭走去。

「喂,啊你嘛好了,把課本還給我啦!」阿茶連忙追上前去。「我上一次期中考考得很爛,這次不補回來不行啦!」

「去速食店吃,我順便教你功課。」海淵說。

到了速食店,海淵點了一堆東西往樓上走去,阿茶背著書包跟在海淵身後,好奇地看了看店內環境。

「這種地方澤方以前很喜歡來的說。」選了個定點坐下以後,阿茶嘆了口氣又開始緬懷過往。「他以前讀國小的時候每天只要一下課就會吵著要吃麥當勞,我不帶他去他就會哭給我看,害我每天都要在家里等他回來然後一起到這里陪他吃晚餐。可是後來他讀國中就不來了,因為他吃到肥嘟嘟一大圈,我是覺得男生胖一點比較好,但是他都不覺得。」

阿茶想起澤方國中時候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國中時候的澤方,大概有高中時候的兩倍那麼大只,還可以很輕易就把他抱起來在客廳里走一圈。

海淵拆了雙層漢堡就吃,他肚子餓得咕嚕響,沒時間理會阿茶。尤其是阿茶說著他以外的人事物時,他更沒興趣。

「小淵,嘴巴、嘴巴!」阿茶指了指嘴角。

「什麼?」海淵咬著漢堡,口齒不清地問著。

阿茶干脆站起身來橫過桌子,指月復抹過海淵嘴角,把他嘴唇旁的美乃滋弄下來,再用紙巾擦了擦自己的手。

「這麼大個人了,吃得整張嘴都是。」阿茶念了念,跟著看海淵吃,自己肚子也餓了起來,便拆了個漢堡下去吃。

「這本來就很容易沾到。」海淵說。他實在受夠阿茶當他是小孩子那般看待,自己怎麼說也是個身心健全的高中生,已經不小了。

「誰說的,我就不會。」阿茶信心滿滿地說。

海淵默默地看著阿茶吃漢堡。

阿茶吃東西的技術也沒好到哪里去,桌子上掉了一地的生菜絲,漢堡肉也越吃越往下,最後只剩下三分之一還卡在面包里,三分之二吊在半空中就快掉下來了。

「阿茶。」海淵叫了他一聲。

「蛤?」很專心咬漢堡的阿茶一听見海淵在叫他,就立刻從食物上頭回神過來看著海淵。

「你也是吃得滿臉都是。」海淵說。

「有嗎?」阿茶擦了一下嘴角,發覺居然全是美乃滋,嚇了一跳立刻拿紙巾隨便抹了抹,把那些都給擦掉。

「干淨了妹有?」阿茶再問。

「沒有。」海淵說。

「哪里還有?」阿茶又抹了抹。

海淵站起身來,橫過桌面,伸出舌頭在阿茶的上嘴唇舌忝了一下,發覺美乃滋沒弄干淨,又舌忝了第二下。

苞著他舌忝了舌忝自己的嘴,意猶未盡地又朝阿茶的雙唇吻過去。

阿茶瞪大了眼,想也沒想就伸出手往海淵的頭打去,空的一聲很大聲,還有悶悶的回音。

這個……這個……海淵這樣的舉動太……太那個了吧……

阿茶想不出形容詞,只覺得臉在海淵舌頭踫到自己嘴唇的那瞬間整個燒紅了起來,現在燙得要命。

「你干嘛舌忝偶啦--」阿茶大叫著。

被打了一記腦袋嗡嗡作響的海淵不太愉快,他看了剩下三分之一的漢堡一眼,也不想吃了,把漢堡隨便扔在桌上,輕輕哼了一聲,不爽快地轉身就走。

「噢咿--」阿茶愣了愣,啊現在又是怎樣,怎麼才打一下下而已,海淵就又發脾氣不吃飯了?

阿茶把兩杯可樂和薯條還有雞塊抱著,跟在海淵身後跑。

「小淵吶,你是又在發什麼脾氣啦?」阿茶始終搞不懂海淵的想法。

海淵連話也不想說,只是不停直直走。

就連遇到紅燈也不停下來。

這讓阿茶在後頭看得不斷冒冷汗。

結果回到宿舍以後,走在前頭的海淵砰一聲把寢室門關上,沒等阿茶一起進房。

阿茶待在門外嘆了口氣。還是搞不僅啦,海淵干什麼又生這麼大氣了?

他覺得自己不能馬上進房,因為這樣海淵可能會更生氣,于是他抱著兩杯可樂兩份薯條兩塊雞在門外等了等,心想至少等個五分鐘再進去會比較好。

是因為昨天他跑去找舍監泡茶沒有叫他起床,害他睡超過十二點沒去打工被扣薪水嗎?

還是因為今天早上他去找千歲跟千歲他哥,卻忘了叫他一起去畫必考題,所以他在不爽?可是反正他還是會把重點給他看的啊?

反正真的很難搞懂就對了。

「你在干嘛?」從廁所回來的蔡同學看見阿茶在走廊罰站,于是問了句。

「啊--」阿茶突然想到也許可以問蔡同學,眼神立刻亮了起來。

蔡同學眨了眨眼。

阿茶立刻把蔡同學推回他房間,然後把他寢室里那些正在看電視的人通通抓過來,圍成一圈邊吃東西邊詢問他該怎麼辦。

當阿茶說了剛剛在速食店發生的情形以後,大家發出了「原來如此」的嘆息聲。

「你們不是在談戀愛嗎?」蔡同學突然這麼說。

「談戀愛?」阿茶整張臉皺了起來。

他們什麼時候談戀愛了?

海淵是他老婆轉世回來的,談戀愛干什麼?

已經訂下來的,維持現狀這樣就很好了啊!

「你真的是鈍鈍的,在談戀愛又不給人親,誰都會火大吧!」蔡同學以過來人身份發表談論。「像我跟我女朋友在一起的時候,想親就親,想抱就抱,她如果不給我抱,我就會想她是不是不喜歡我,要跟我分手了。」

旁邊幾個人不停點頭。

「是喔……」阿茶想了想。「可是我們兩個都是男的耶……跟你的情況又不太一樣……」他咬著吸管,喝了一口汽水。

幾個同學听見阿茶的疑慮,不禁笑了出來。「你以前跟關日清怎樣,把那套拿過來對葉海淵不就好了?」他們七嘴八舌說著。

「其實男的跟女的都一樣啦,久了就習慣了。」

「我也是這麼覺得,你們兩個走在一起,還比以前和關日清的時候配咧。」

「對啊,至少你和葉海淵在一起很自然,怎麼說咧,就是沒那種怪怪的氣氛,看起來像朋友一樣。」

阿茶愣了愣。「我們是朋友啊!」他說。

他和海淵像朋友,但是又有點像祖孫。因為海淵的年紀和澤方差不多的緣故,阿茶很容易就把他當孫子一樣疼。

「哈哈。」旁邊的人都笑了。

又聊了好一會兒的天,同學還拿了好幾部講戀愛故事的片子來給阿茶看,因為片子是英文發音的,字幕打國語,阿茶全都看得懵懵懂懂,不曉得里面在講什麼。

只知道會有心跳加快,血液加速的感覺。

他以前剛和玉蟬在一起的時候好像也會這樣。

「玉蟬……」

想起自己的漂亮老婆,阿茶的臉又紅了起來。

差不多大半夜,阿茶才躡手躡腳地回到自己的寢室。

打開門,房間里黑壓壓的一片,海淵好像已經睡了,阿茶就不敢吵他,輕聲的關上門以後,才慢慢地走到床邊。

「怎麼又睡在我床上了咧?」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阿茶看見海淵卷著他的被子,閉著眼楮窩在下鋪睡著。

夏夜的天氣有些熱,房間里的熱氣到了晚上沒有減退,海淵睡得全身是汗,阿茶把電風扇搬到床邊對著海淵吹,小心翼翼地不發出太大的聲響。

他跟著蹲在床前看著海淵睡覺時的樣子。

海淵和玉蟬真的是越看越有像,脾氣本來就一模一樣了,最近臉蛋也長得越來越相似了,還有眼角那顆痣,真是讓他每回看見他,就想起玉蟬來。

「是說兩個人本來就是同一個人了啊……」阿茶想了想,看著海淵,小小聲地笑了出來。

原本睡著的海淵感覺到身邊有人講話,突然睜開了眼,直勾勾盯住阿茶。

「舍得回來了嗎?」海淵的聲音有睡醒時的慵懶沙啞,他翻過身面對牆壁,這麼說著。

「唉呦,你別再生氣了啦!」阿茶無奈地說。

海淵不講話,也不理會阿茶。

阿茶睡覺的時間也到了,他到衣櫃前面把睡衣換上,然後走回自己的床鋪,拍了拍海淵的背︰「睡過去一點,我也要睡覺了。」

海淵挪了挪,空出個位置讓阿茶躺。

阿茶拉來薄被子蓋上,盯著上鋪的床板又說了句︰「唉呦,別氣了啦,又沒什麼好生氣的,只不過是沒給你親而已。」

海淵還是一樣面對著牆壁。

他學起了阿茶的語氣,說著︰「唉呦,連親一口也不行,我看你去找別人當你老婆好了!」海淵有些賭氣。

「別氣、別氣。」阿茶拍了拍海淵的背。

其實想想,親一下也沒什麼。

蔡同學說他看過很多男生跟男生親嘴,剛剛還特地去借了那種片子給他看。

阿茶覺得他應該只是因為老婆突然變成了男的,一下子熊熊反應不過來而已,可能練習練習,習慣海淵以後就會比較好了。

其實海淵也不差啊,長得又高又壯,而且臉又很帥,跟他孫子不相上下這樣。

他也沒有很排斥海淵啊,只是有些時候會認為男的跟男的怪怪的,親嘴什麼的還是應該跟女的比較自然。

阿茶靜了下來沒有反應,海淵翻了個身回來,又抱住了阿茶。

這是他不生氣時候的表示。

阿茶真的覺得海淵挺愛撒嬌的。

他輕輕拍了拍海淵的臉頰,「睡吧,很晚了。」他說。

「如果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那你就說。」海淵這麼講。

「說了你會怎樣?回到樓上自己乖乖睡嗎?」阿茶問。

「不會。」

「那就對了咩,還是都一樣的啦!」阿茶大笑了聲。他其實也是有了解海淵的。

「嘖。」海淵實在不喜歡阿茶這樣無所謂的反應。

「好啦,以後如果你要親要抱要怎樣,就提早五分鐘說啦。然後我準備好,你再過來這樣。」阿茶很用力地想了以後,才作出這樣的決定。

「你老婆要親你,也有等五分鐘的嗎?我說以前的時候。」海淵問。

「豆……」阿茶想了想。「她也是想親就撲過來,然後害我滿臉都是口紅的啦!」想起玉蟬的模樣,阿茶又開心地笑了幾聲。

「那就對了。」海淵說。

「唉呦……」阿茶嘖了聲。「可是一個是女的,一個是男的,這樣我會不好意思……」

海淵可沒理會阿茶的抗議。

他單手扳過阿茶的臉,鉗著他的下巴,跟著慢慢地靠近阿茶的嘴唇,而後看了阿茶一眼,將視線對上阿茶的眼。

阿茶嘆了口氣,沒情調地翻起白眼。反正男的女的,都是他老婆啦!他從一而終都只給一個人親,這樣其實也沒有花心到,應該都是可以的啦!

「緩正跟你連小孩都生了……」阿茶念了一句。

海淵輕輕咬了阿茶的嘴唇一下,然後將舌頭伸進阿茶的嘴里,舌忝拭著他。

舌頭粗糙面摩擦的奇特感覺,讓阿茶整個人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這回阿茶倒真的沒有反抗,任海淵要怎麼親怎麼咬怎麼含,他都放開開隨便他去弄。

反正連小孩都生了……

這些都沒什麼啦……

但當海淵的吻離開阿茶的嘴唇,沿著喉嚨慢慢地往下移,咬了他的喉結,而後離開,緩緩地解開阿茶睡衣的扣子,親吻了他胸膛的乳首,另一只手潛入他睡褲當中時,阿茶終于忍不住大叫了一聲︰

「使斗普(Stop)!」

阿茶拉起衣服,拼命地掙月兌開海淵的鉗制,然後滾下床去。

他跟著氣喘吁吁地站起身來,把鈕扣一顆顆扣回去,拉好被扯掉一半的睡褲,說著︰「好了,可以了,這樣就太多了!」

阿茶喘著氣把衣服穿好,跟著爬上上鋪去,決定今晚睡海淵的床就好,海淵愛睡他那里就讓他去睡好了,如果再繼續下去,他絕對會像第一天進宿舍時被日清那樣一樣,渾身上下讓他模光光。

海淵撐著頭在下鋪孤單單躺了三分鐘,其間無聊地抓抓臉,模模下巴,始終等不到阿茶下來陪他一起睡。

他也知道自己剛剛那樣真的是稍微超過了一點點,但是阿茶說連孩子都生了的啊,本來只想先玩親親的他,才會讓阿茶那句話將思緒導歪,想到生孩子的地方去,這也不能怪他吧!

最後,海淵走下床,帶著被子往上鋪爬上去。

阿茶又開始大叫。「賣啦(不要啦)、賣啦,今天我要自己睡啦,你是听不懂吶!」

「好啦、好啦、一起睡。」海淵把棉被蓋在自己跟阿茶身上,用力抱住了阿茶,沒有理會他的抗議。

「不要模我啦--你是听不僅喔--」阿茶大喊著。

窗邊的小貓醒過來,「夭~」了一聲在說肚子餓。

但過了很久也沒人理它,它打了個呵欠,無聊地又躺下來睡覺。

番外二--約定

八歲這年的夏天,阿茶第一次見到那個被大家稱呼作大少爺的人。

那是個很奇特的日子,阿茶記得。

一開始是四合院四周圍樹上,有只睡醒的蟬開始鳴叫,而後所有的蟬附和起來,一大群以驚人的聲音吱吱大響。

端著鍋子從走廊經過的福嬸被嚇了一跳,手上的鍋子拿不穩差點掉了下來。

阿茶打著赤腳,背著書包,從四合院前走過。他將兩只布鞋的鞋帶綁在一起,然後橫掛在脖子上。布鞋干淨得很,好像從來沒穿過似的。

午後的一陣雨讓地濕濘不堪,他的腳踩過好幾個泥巴坑,一點也不在意泥巴弄髒了自己的腳,手里的蘆葦草在地上刷呀刷,沾起了泥,甩到一旁花圃里。

避家從屋子里出來,看了看懷表,連忙指揮著屋里的僕人清理四周一切。

阿茶看見他阿爸也在里頭。

阿爸看見他,連忙招手叫他過去。

「放學了啊?」阿爸問。

「嘿啊!」阿茶甩著蘆葦草,泥濘的腳步穿越中庭,泥印子一排長長地留在地上。

「老爺跟大少爺等一下就要回來了,你要有禮貌知不知道?」阿爸對他叮了幾句。

「噢!」他還是甩著他的蘆葦草。

阿爸看不過去他的不定性,伸手就將那根草拉起來,拿到垃圾堆去丟。

門口一輛黑色的車子停了下來,管家連忙上前去打開門。

樹林間的蟬聲突然停了,整個家也就安靜了下來,只剩下門口汽車噗噗的聲音。

家里那個威風凜凜的老爺很快就下車了,他穿著一整件連身像裙子一樣的衣服,灰色的,裙要拖到地上。明明是很熱的天,卻還是把自己包得密不透氣。

老爺摘下帽子,管家立刻接過手。

他們兩個人一路講話講進屋子里,阿茶以為這樣就可以走了,但是阿爸拉住他。

黑色的車子又動了動,從里面探出了一顆頭來。

阿茶看到了一對黑色的眼楮。

他覺得那是一個比他小一點點的男生,應該是阿爸和大家口中的大少爺。

大少爺慢慢地走下車,他穿著很奇怪的衣服,短袖的白色上衣,褲子是黑色的,不過那個黑色沒有他的眼楮黑,衣服領口還有別著蝴蝶結,一張臉白白的,和眼楮的黑色形成好大的對比。

他看著那個少爺從他面前走過去。

大少爺穿了雙發亮的皮鞋,當他經過他時,阿茶忍不住看了自己的雙腳一眼。

其實他也是有漂亮的鞋,只是不舍得穿。

阿茶低著頭,凝視著自己的腳趾,而後腳上大拇指動啊動,撥弄著食指附著的干泥巴。

林間原本停歇的蟬無預警地齊聲鳴叫,聲音大得讓阿茶的耳朵覺得好痛。

走過他身旁的大少爺被這陣蟬鳴嚇了好大一跳,整個人跳了起來,雙眼不停望著四周,嘴唇微張著,在尋找噪音的來源。

「哈哈--」阿茶被這個大少爺吃驚的臉弄得笑了出來。

本來笑也不笑好臭的一張臉,卻膽子那麼小,被蟬嚇得跳起來。

「阿茶!」阿爸喊了他一聲,覺得他不應該這樣。

「我要回去了。」他也不管大家都在看他,帶著停不了的笑,就往四合院後頭跑。跑回老爺蓋給他們住的磚頭房子里。

阿爸說他從很小的時候就在老爺家幫忙了,阿爸的阿爸,也就是他阿公,都是這里的長工。

阿爸說等他小學畢業也要一起當長工,老爺很照顧他們這一家子,讓他們有飯可吃、有瓦遮頭,所以他們要努力工作報答老爺,一輩子都替老爺工作還他恩情。

阿茶是不太懂什麼恩啊情啊的,不過阿爸說什麼,他也全都听進去就是了。

這天放學回家後,阿茶跟他媽報備了一聲,拿著個生銹的女乃粉罐子就往外頭跑出去。

他在四合院外面的圍牆那里看到了大少爺,大少爺那雙黑色的眼楮一直盯著樹看,他不知道大少爺在看些什麼,但他跟同學約好了要去田邊捉水蛙,也沒空留下來問他到底在做什麼。

當阿茶跑過大少爺身邊時,那雙黑色的眼楮緩緩移動,對到了他身上,和他四目相交。

阿茶覺得大少爺的臉好像很寂寞的樣子,自己一個人孤單單地在家附近圍牆走來走去,都沒有人要理會他,也沒有人要陪他玩。

「大少爺,該回來了。」管家在門口叫著。「風這麼大,當心著涼啊!」

大少爺收回視線,往管家方向走去。

阿茶也別過頭去,用跑的,跑去田邊和其它同學會合。

阿茶覺得這個人跟他們是不同國的,他是長工的兒子,這個人是老爺的兒子,反正就不是可以玩在一起的。阿茶如此想。

夏天,是蟬鳴很吵的時候。

他們這個村子今年不知道為什麼,蟬好像多生出了一倍,四處都能听見蟬叫聲,無論是在教室上課時、中午午休時、放學時,到處都可以听得見蟬叫。

阿茶和兩個同學拿著自己做的簡單捕蟲網,在樹林里穿過來穿過去,牛女乃罐里塞得滿滿的都是蟬,唧唧叫的聲音吵得不得了。

「我的有夠了。」阿茶把捕蟲網收起來,對後面的同學說︰「你們的滿了嗎?」

「滿了。」小正搖了搖鐵罐。

「我的也滿了。」小扁頭吸了吸鼻子,但還是兩串鼻涕掛在外頭,沾了些塵土,又黃又褐的。

「走,釣魚去!」他們幾個小孩子大喊大叫地從樹林沖到河邊,隨便拿了捆釣魚的線出來,綁起蟬,跟著扔進了河里。

阿茶還是赤著腳,在冰涼的河水里踏來踏去地,手里的線不停搖晃,吸引河里的魚前來咬餌。

「阿茶你別一直踩啦,魚都被你嚇跑了。」小正說著。

阿茶笑著從河里跑上來,一坐在岸邊,線綁在腳拇指上,打開牛女乃罐開始數起里頭有幾只蟬來。

「喂,你們功課寫了沒有啊?」小扁頭問。

「妹有。」阿茶喊得很大聲。

「我有。」小正說。

「明天到學校借我抄嘿!」小扁頭連忙說。

「我也要、我也要!」阿茶跟著叫道。學校老師教的功課真的好難,他每次都有听沒有懂,作業也不會寫。小正功課很好,抄他的就沒錯了。

腳上的線開始有動靜,阿茶連忙解下來,拼命地往後收線。

「有了、有了!」阿茶叫。但是線收沒兩三下,前方掙扎的力道突然消失,阿茶把線拉起來,發覺蟬已經不見,當然也沒釣到魚。

「……被吃掉了……」阿茶呆呆望著那半截釣魚線。

「哈哈哈哈--」同伴笑起他來。

「,笑什麼啦!」阿茶從女乃粉罐里抓起一只蟬重新綁,又扔進河里繼續釣。

「你很菜捏,每次都釣沒有。」

「等一下釣一只大的給你看。」阿茶不服氣地說著。

「哈哈哈哈--」同伴繼續取笑。

「啊如果我釣到怎麼辦?」阿茶癟著嘴說。他的確很不會釣魚,抓水蛙還可以,但釣魚真的每次滿滿一罐蟬來,空空一個女乃粉罐回去。

「釣到我頭給你啦!」小正說。

「好!你給我記著。」阿茶挖了挖鼻孔,把鼻屎彈飛掉,手里緊握著那截釣魚線。

下午放學以後,他們總是這麼度過。抓抓水蛙、抓抓蟬,村子里有田有山,哪里都可以玩,玩到連功課要寫什麼都給忘光光了。

夕陽映照著河面,橘黃色的光芒漫漫籠罩大地。

天已經快暗,旁邊的同學都釣了兩三只魚,但阿茶的釣線就是什麼動靜也沒有。他心里越來越焦急,越焦急卻就越釣不到魚。

阿茶搖晃著手里的線,不停地深呼吸著,心情慌亂,像被螞蟻咬到一樣,坐在草地上也靜不下來,不停挪動著。

河岸旁邊,遠遠地走來一個身影。

阿茶定楮一看,才發現是他家那個大少爺。

大少爺今天還是穿得很奇怪,一樣是襯衫跟短褲,短褲上面還有兩條吊帶連著,從肩膀上繞過去,夾在後頭的褲子上面。

阿茶在想這個少爺是不是很會掉褲子啊,不然干什麼要用帶子把褲子吊起來。

大少爺不發一語地停在他們身後,看著他們。

他們三個也呆呆地回頭望著那個少爺,嘴巴張得大大的,兩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沉默了好一陣子之後,手中突然有了動靜,阿茶立刻回神過來,將注意力放回釣線上面。

「有了、有了!」阿茶喊著,連忙收線。「你等一下把頭給我,我釣到了。」

「沒有、沒有!」小正朝著河面興起的漣漪喊著︰「釣沒有、釣沒有,阿茶釣沒有。」

好奇心的驅使,使得河岸旁的大少爺走了下來,來到阿茶的身後。

阿茶不停向後退,不停收線,結果退得太急整個背往他家大少爺身上撞去,少爺被撞得跌倒在地,兩個人摔成一團。

阿茶摔在地上時手里用力一扯,河中掙扎的那尾魚凌空飛了起來,在橘色的夕陽下,鱗片閃閃發光,而後畫了個很美麗的圓弧曲線,掉落在他懷里。

「哇哈哈哈哈--」阿茶抱著那尾魚,不停笑著。

「阿茶你壓到人了啦!」旁邊的同學說。

阿茶抱著不停跳動的魚,緊抓著不放。他翻了個身落到草地上,然後才慢慢爬起來。

罷剛被他用力壓下去的大少爺倒在地上全身都是泥巴,他很努力地想爬起來,但動作卻有些不太靈活。

當大少爺好不容易站起來,阿茶也叫了一聲,心里喊著︰「慘了!」

轉身要離開的大少爺,右腳明顯的有些跛,那好像是剛剛被他壓傷的,那對本來亮晶晶的黑皮鞋也被踩得亂七八糟了。

「啊……啊……啊……」阿茶想開口叫住跛腳的少爺,但一時緊張,卻怎麼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啊啊啊地叫個不停。

完蛋了,他居然把人弄傷了。這下子怎麼辦,啊為什麼那個少爺也不停下來喊一聲痛還是怎樣,就這麼一直走一直走,為什麼不肯停下來咧!

「你要不要一起烤魚!」小正突然大喊。

他們三個人都緊張得不得了,除了小正以外,其它的兩個人腦袋都嚇得轉不了了。

大少爺停住步伐,緩緩回過頭來。

阿茶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小正這一聲真的叫得太贊了。

河岸旁邊,他們升起了火。

小扁頭從家里抱了一顆大西瓜出來。小扁頭的阿爸是種西瓜的,現在這個季節西瓜多得吃不完,所以他們都很奢侈地把西瓜汁當水來喝。

將西瓜放在水里,讓清涼的河水冰涼西瓜。

河岸邊遠處的蟬又在叫了,它們一叫,女乃粉罐里頭的蟬也開始叫。

大少爺的視線被女乃粉罐里的蟬聲所吸引,兩個烏溜溜的眼楮盯著罐子不放。

「你喜歡蟬喔?」阿茶翻烤著魚,邊問。

大少爺眨了一下那對細長的漂亮眼楮,「嗯!」了一聲。

「噢,我第一次听你說話耶!」阿茶顯得有些興奮。

「他只是嗯了一聲,不算是說話吧!」小扁頭說。

「我說是就是啦!」阿茶轉過頭去,吼他的同學。

「才不是。」同學又回了他一句。

「幫我拿著。」阿茶將插在樹枝上的烤魚交到大少爺手上。

大少爺默默接下。

阿茶跟著走去拿來那個裝著蟬的罐子,接回自己的魚,把罐子遞給大少爺。

「這個送給你。」阿茶說。他在對這個人示好。

不知怎麼地,看著那對黑色的眼楮,就想對他好。

大少爺接過生銹的女乃粉罐,將它抱入了懷中。

天色已經全都暗了下來,只有河岸邊的這一簇火亮著。

阿茶繼續烤魚,偶爾悄悄地偷看他們家的大少爺一眼。

大少爺雖然一直都不說話,但好像開心了一點。阿茶覺得自己好像看見他的嘴角揚起來,像在笑一樣。

阿茶自己忍不住喜悅的感覺,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其實大少爺也沒有很難接近嘛!

阿茶覺得自己滿喜歡這個人的!

回家的時候,阿茶看大少爺走路一跛一跛的,對大少爺伸出了手。「來啦!」他說︰「我背你回去。」

大少爺輕輕的,好像都沒有在吃飯一樣。

他們班的女生都比他重,重很多很多。

大少爺沒有上學,阿爸說因為大少爺小他幾歲,所以還不到上學的時候。

大少爺看起來瘦瘦小小的,好像永遠長不高的模樣,過了一整個夏天,他們這群孩子像被抽高似的長了好多公分,但是大少爺還是那樣小小一個,矮矮的、弱弱的,好像隨便推就會隨便倒那樣。

阿爸說,那是因為大少爺身體不好的關系。

哪里不好?阿茶倒也沒把重點听進去。

秋天到了以後,那些蟬漸漸的都不叫了。矮矮的大少爺搬著凳子坐在他們家磚房外頭的小空地,抬著頭,看著陰暗暗的樹林。

阿茶點著盞油燈,趴在大木板床上頭寫功課,一筆一畫照著課本上的去寫。老師教的ㄅㄆㄇㄈ他到現在還沒背起來,明天默書要是又沒默好,恐怕又得要吃藤條了。

大少爺走進房子里來,小凳子留在外面。「蟬,不叫了耶!」他說。

「已經沒有了啊!」阿茶抬起頭來咬著鉛筆筆桿,用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大少爺。「蟬是夏天才叫的,現在很冷了,他們都去睡了啊!」

「那要什麼時候才會有再叫?」大少爺疑惑地問著。

「明年啊,明年夏天的時候就會有叫了。」阿茶說。

大少爺月兌掉皮鞋,爬上阿茶家的大床,在阿茶身邊坐下來。「真的都沒有了嗎?」

「這里是都沒有了啊!」阿茶想了想。「可是山里面應該會有。」

「那我們去山里面。」

「不行啦,我明天還要上課捏!」阿茶咬著筆桿,繼續背注音符號。

「我們去山里面。」大少爺重復著這句話。

「你很喜歡蟬喔?」阿茶真的覺得這個大少爺是很奇怪的人。「可是蟬很吵耶,我每天都被它們吵得睡不著,就這樣唧唧唧唧不停叫,聲音大到好像整個腦袋都被穿過去一樣,然後就嗡嗡嗡嗡的,耳朵都很痛很痛。」

「因為我以前住的地方沒有蟬,都很安靜很恐怖,沒有聲音。」大少爺坐著坐著,也趴了下來,躺在木板床上。

「為什麼會很安靜,都沒有人嗎?」阿茶好奇地問。

「沒有,都沒有人。」

「只有你自己一個喔?」阿茶睜大眼楮。

「嗯!」大少爺點頭。

「哇,那你不就都很無聊?」

「嗯!」大少爺又點頭。「我不喜歡很安靜。」

「可是我明天要去學校啊,我還跟小正他們約要去灌蟋蟀。」阿茶想了想。「啊不然這樣好了,我們星期日沒有要去學校的時候,我再跟你去山里面抓蟬。你可以抓很多只回來,而且山里面的蟬都很大喔。」

阿茶說著說著,眼楮都亮了起來。「以前我阿爸帶我去山里面挖竹筍的時候,我就有看過這麼大只的蟬。」阿茶攤開自己的手掌,比了寬度給大少爺看。「很大只的黑色的,而且叫聲很亮,翅膀跟身體還會發光喔,藍色的光。」

少爺的眼楮也亮了起來,專注地听阿茶說著。

「連我阿爸都說沒看過那麼大只的蟬,所以它真的很大只喔!」阿茶說︰「像那麼大只的啊,一定可以活很久,說不定可以一直活都不會死掉。你抓一只起來啊,它就會叫叫叫,不停叫,然後啊就不會很安靜,你也不會很恐怖了。」阿茶興高采烈地說著。

「可是我又不會抓蟬。」

「我抓蟬很厲害,我幫你抓就好。」阿茶得意地說著。

「那我們明天去山里。」大少爺高興地說。

「,就跟你說明天我要去學校灌蟋蟀啦!」阿茶打斷大少爺的美夢。

「先去抓大黑蟬,後天再灌蟋蟀。」

「不要,我干嘛要听你的!」阿茶哼了一聲,低頭繼續寫他的作業。

「我要去山里面。」

「不可以。」阿茶說。

「我要去。」

「不行。」

「我要。」

爭執到最後,阿茶決定不說話,不再理會大少爺的要求。

他覺得上學和灌蟋蟀都比吵死人的蟬重要很多倍以上,星期日再去就可以了,實在搞不懂大少爺為什麼這麼固執。

自從拒絕了大少爺後,阿茶的日子就開始難過。

每天要去學校以前大少爺就站在他家門口等他,一直跟他跟出四合院,直到讓管家抓回去,還是不停掙扎著。

學校放學的時間,他走回家里,總會見到大少爺站在門口等他。

星期天還有好幾天才到,但是閉緊嘴不說話的大少爺讓阿茶感覺到有好大的壓力,好像不帶他去抓大黑蟬是很糟糕的事情,自己很對不起他一樣。

星期六那天大少爺還是等著他放學。

避家不讓大少爺離開門口太遠,他們說大少爺身體很不好,不應該下床的,但大少爺每天都要等他,管家也因此不太高興。

秋天開始以後,蟬都睡了,家里就變得很安靜。

阿茶有記住大少爺不喜歡安靜,所以他一放學都會很早就回來,然後偷偷帶大少爺出去和小正他們一起去玩冒險的游戲。

有時候回來太晚,管家總是很生氣。

阿爸說大少爺的媽媽很早就死了,管家很疼大少爺,像親生兒子一樣疼。

所以才管大少爺管得很嚴,就像自己是大少爺的媽媽一樣。

今天只上半天課,阿茶把書包扔在大木板床上以後,回頭偷偷看了大少爺一眼。

大少爺也是看著他,一張白白的臉很臭,嘴唇也癟癟的。

「好啦,我今天可以帶你去啦!」阿茶拿起捕蟲網,然後拿起女乃粉罐,把穿過女乃粉罐兩端的那條麻繩綁在腰間,將女乃粉罐掛了起來。

大少爺睜大那對黑色很好看的眼楮。

他呆了一下,覺得那對眼楮就像天空的星星一樣,很漂亮。

阿茶跟著等管家出門幫老爺拿東西去的時候,帶著大少爺,偷偷從沒有人看守的大門溜出去。

他們先跑去跟小正借另一組捕蟲的網子跟裝蟬罐子,然後跑到很後面的山里頭,抓蟬去。

走路的時候,搖晃的女乃粉罐踫到捕蟲網的竿子,發出叩叩的撞擊聲音。他們穿著單薄的長袖衣服,太急著跑出來了,也沒帶外套,但下午還有太陽倒不覺得冷,阿茶走在前頭,偶爾回頭看看大少爺,只要一發現他跟不上,立刻就把腳步放慢。

他們在山里走走停停,不停抬頭看著樹枝樹干,耳朵也豎得用力,一直在听有沒有蟬聲。

「有,那里有聲音。」大少爺指著前方。

阿茶豎起耳朵听了听,然後跑去樹下踮起腳尖拼命往上探,片刻之後才說︰「不是啦,這不是大黑蟬。」他說︰「你要抓就要抓大黑蟬啦,這是普通還沒有去睡覺的蟬啦!」

大少爺使勁地點下頭,緊握著竹竿,一副不找到就不打算回家的模樣。

于是他們從日正當中,一直走著顛簸山路直到夕陽西斜。

大少爺那雙發亮的黑皮鞋鞋頭沾滿了山間的泥土,衣服也被樹干藤蔓上頭的髒東西弄得變成像破布一樣的顏色。

阿茶走了半天的路有點累了,但是整座山幾乎爬了一半,卻也沒看到半只大黑蟬的蹤影。

「……大黑蟬會不會也去睡覺了?大少爺我們不要找了好不好?」阿茶回頭說道。

大少爺走得有些喘,捕蟲網的竹竿被他當成支撐的拐杖,他吃力地走著,卻還是固執地說著︰「不要,我要大黑蟬,我不要回去。」他不想回去那個靜悄悄、安靜得很恐怖的房間。

「……」大少爺都這麼說了,阿茶也只好陪著他繼續找下去。「奇怪,我之前明明就還有看到的啊,為什麼你要來伐,蟬就通通躲回家了……」阿茶不停念著,希望蟬听見他的話,會趕快跑出來。他有點累了說。

他們接著又繼續找,直到夕陽西下,山里頭慢慢地暗了下來,太陽光一消失,山里頭也慢慢地冷了起來。

阿茶冷得起了雞皮疙瘩。他抬頭看著都是星星的天空,發覺已經很晚了,再繼續找下去,他們可能會在山里面迷路,然後回不去這樣。

阿茶才停下腳步想跟大少爺說回去了,哪知道卻听見後頭踫的一聲,竿子也被摔在地上。

阿茶回過頭,見到大少爺倒了下來,他雙手緊緊抓著胸口,好像很痛苦的模樣。

「大少爺……」阿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慢慢地接近他家少爺。

當阿茶靠近他,借著些微月光,才看到大少爺額頭上不停冒出來的冷汗,和比紙還白的恐怖臉色。

「你怎麼了?」阿茶慌張地問著。

「好痛……」大少爺緊抓著胸口的衣服,雙唇顫抖、氣息微弱地說著︰「……好痛……」他的聲音帶著哭腔,痛苦得仿佛隨時都會昏過去一樣。

阿茶嚇了一跳,連忙把自己手里的捕蟲網丟掉,拉起大少爺的手,把他背起來。

「我馬上帶你回家。」阿茶將大少爺背在背上,打著赤腳,在山間泥地上拼了命地跑。

他不知道大少爺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知道他現在很痛很痛。阿茶嚇得一直冒冷汗,他很害怕大少爺會出事情,卻又不知道該怎麼讓大少爺不痛,所以只能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他要趕快帶少爺回家,家里有大人,大人才可以救大少爺。

「阿茶……好痛……」大少爺在他耳邊說著,半點力氣也使不出來,渾身都是軟軟的。

「我們馬上要到家了!」阿茶嚇得眼淚都跑了出來,他鼻涕流了滿臉,很害怕大少爺會怎麼了。

早知道就不要帶大少爺出來找蟬了,如果不出來,大少爺也不會痛到這麼恐怖。

好不容易跑回到家,管家一看到大少爺的情形,立刻就叫人去找醫生來。

醫生在大少爺房里待了好久,這段時間他一直守在大少爺門外沒敢離開。

阿爸跟媽媽也很焦急,他們陪他一起站在門口。

他的眼淚不停地掉,都快嚇死了,如果大少爺真的怎麼了,那該怎麼辦?他只是想抓大黑蟬給他,沒有想到會讓大少爺出事情。

醫生走了出來,他抓住醫生的袖子睜大眼楮看著醫生,醫生苦笑著模模他的頭,「幸好沒事。」醫生說著。

醫生離開後,管家也走出來。

他們一家三口見到管家先生的臉,頭立刻低了下來,滿心都是內疚。

「我知道錯了。」阿茶邊用袖子擦鼻涕眼淚,邊後悔地說。

「大少爺要是有什麼事情,我第一個不饒你!」管家的臉臭得像什麼似的。

「我自己去罰跪!」阿茶哭著走到院子里,在花圃旁邊雙膝落地跪了下來。「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敢了!」他不停說著,眼淚也不停掉著。

避家走到他面前,說︰「不是我不肯讓你們去玩,而是大少爺身體有病。他的心髒很不好,不能夠跑不能夠跳。大少爺是老爺唯一的命根子,要是出了什麼事情,誰都沒辦法扛下來的你知道嗎?」

「他的病是不是很嚴重,我剛剛看他痛得很厲害,他會不會怎樣?」阿茶問著。

「只要你不再帶他出去他就不會有事情。」管家如此說道。

「那我以後再也不會帶大少爺出去了。」阿茶邊哭邊說著︰「我以後不要了,那大少爺就會沒有事情對不對?」

避家沒有回答,轉身就走了。

阿茶不停哭著,他真的不想大少爺有事的。他只是覺得大少爺都沒人跟他玩,然後才想帶大少爺一起出去的。他不知道大少爺會痛成這樣子,真的不知道的。

阿茶哭的時候,阿爸走到他身邊,嘆了一口氣,坐在花圃旁的石凳子上。

「老爺也就這麼一個兒子……」阿爸說著。

阿茶不停啜泣著,「我知道錯了。」他說。

他以後不會帶大少爺去山里面抓蟬,再也不會了。

秋天,在悲慘的捉蟬事件中結束,過沒多久,冬天也來了。

阿茶開始躲避他家的大少爺,連話也不肯和他多說上一句。

大少爺也因為阿茶莫名其妙就不肯理他,而對阿茶生起氣來。大少爺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阿茶要這樣對他,他心里也惦記著阿茶說要抓給他的大黑蟬,胸口整天都悶著疼,連嘴也成天癟著。

兩個還小的孩子,因此開始賭氣。兩個人踫到一起的時候不是大吼就是大叫,大少爺說阿茶是「騙人的人」,但是無論大少爺怎麼講阿茶的不對,阿茶就是不肯再帶他到山里面去。

冬天過到一半的時候,阿茶幾乎都忘記自己是為什麼和大少爺吵架了。

但他們之間的氣氛卻沒有因為忘記前因而和緩下來,兩人的沖突反而越來越烈,四台院里所有的人也拿這兩個鬧別扭的小孩沒辦法。

「蟬啦,你說要抓給我的!」大少爺總是這麼叫,偶爾不高興還會踢阿茶一腳。

阿茶有時候也會踢回去。

當阿茶回腳以後,大戰就開打了。

阿茶覺得大少爺變得好野蠻,要不到蟬,就拿他來出氣。

但是盡避小孩子打架,阿茶仍然不敢回手太大力。他老是覺得大少爺那張蒼白的臉很恐怖,還有大少爺的手臂也是白的,又瘦又細,好像輕輕一折就會斷掉一樣。所以每次打架阿茶都是最先落跑的那個,盡避自己的力氣比大少爺大很多,他卻在看見大少爺捂著胸口喘氣時,就害怕地連滾帶爬跑掉了。

冬天結束,春天快來了。

避家說少爺到了該上學的年紀,在日本經商的老爺要再把少爺接去那里,好讓少爺可以上小學。

為什麼上學要去日本?

阿茶不明白。

阿茶跑去問老師日本在哪里,老師告訴他日本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坐船要很久才會到,是海那一邊的國家。

避家後來又跟他說,他以前一直沒見過大少爺,就是因為大少爺都在日本修養。這次大少爺去日本,他會多請幾個看護婦隨身照顧大少爺,還會找更好的醫生再治療大少爺的病。

「不然大少爺身體的情況……」管家的表情有點難過。「也不知道能拖得了多久……」

阿茶還是不懂。

不懂大人們在說些什麼。

這些天他仍然不斷和大少爺吵來吵去,大少爺嘴上念著大黑蟬大黑蟬,但是冬天已經很久了,蟬都不知道睡到哪里去。

而他,一點也不想再和大少爺吵。

等春天吧,不冷的時候,應該就會有蟬了。

他放學的時候總會去山里面走一圈,看看春天來了沒。

最近學校里有學生開始發水痘,生水痘的人臉上紅紅的會起小水泡,那些學生都被老師說不可以來上學,要水痘沒了才可以來學校。

棒壁的隔壁的隔壁那班有一個女生長了水痘,然後傳給了隔壁的隔壁班的男生,後來隔壁班也有人生了,跟著他們班也開始長。

小正午休的時候發燒,額頭上長出水泡,老師很緊張立刻叫他回家去。

他跟小正約好要去挖蕃薯的,後來他在田里等小正的時候,小正還是有來,所以他們挖了一大袋的蕃薯回家去。但是那天半夜,就換他開始發高燒了。

小正把水痘傳給他了。

阿爸請管家幫忙叫醫生來給他看,醫生看過以後替他打了一針,然後跟管家說,最好不要讓大少爺跟他太近不然大少爺也會長水痘。

避家很緊張地立刻帶醫生離開,邊走還邊講最好每天都洗澡洗干淨一點,手也要常常洗,才不會把細菌帶給大少爺這樣。

阿茶昏昏沉沉地,把木板床上的破被子卷得好緊。他額頭很熱、臉很熱,但是身體卻是冷的,手跟腳也冰冰的很難過。

媽媽把毛巾放進冰水里,擰吧後放在他額頭上幫他退燒。他覺得他的眼楮霧蒙蒙的,好像很想哭那樣,身體和臉還好癢好癢,全身都很不舒服。

「阿茶咧?」遙遠的門外,有大少爺的聲音傳來。

阿茶睜開眼,發覺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亮了,他睡了很久,但是還是很不舒服。昨天晚上吃下去的東西好像慢慢滿出喉嚨的樣子,他又累又難過,還很想吐。

「阿茶正在睡。」阿爸邊劈柴邊說著。

大少爺的腳步聲踫踫踫地,跑得很快。

阿茶閉起眼楮,他很累很想睡,誰也不想理會。

「蟬咧!」突然,大少爺的聲音變得好近,幾乎是在阿茶的耳朵旁邊喊。「我明天要回去日本了,你說要抓給我的蟬咧,你沒有給我!」

阿爸跑了過來,急忙抱起大少爺。

大少爺拼命地掙扎,小小軟軟的身子不知哪來的力氣,在大人的懷里動個不停。

「大少爺不要這樣子,你的身體受不了的。」

一只腳踩上了他睡在床上的臉,阿茶痛苦地申吟著。

「蟬啦,我的蟬啦!」大少爺邊掙扎邊哭。

「不過是一只蟬,我等一下抓給你啦!」阿爸抱著大少爺往外頭走出去。「醫生說你身體不好,不可以到這里來,阿茶正在發水痘,傳給你就糟糕了。」

「我要阿茶啦,我要阿茶跟我去抓蟬!」大少爺掙月兌開阿茶他爸的鉗制,又跑回到床邊,拼命地搖晃阿茶。

「我們約好了的!」他向阿茶喊著。

阿茶被搖得很想吐,他跟著嘔了聲,把肚子里的東西全都吐到大少爺干淨的衣服上。他跟著軟倒回木板床,沒有力氣起來。

大少爺尖叫了起來,之間還夾雜著哭聲︰「阿茶吐了啦,他吐我啦!」

他覺得大少爺的哭聲很好笑,于是躺在床上的他側著身子,望著拼命揉眼楮的大少爺。

他阿爸把大少爺抱走,大少爺還是不肯給他阿爸抱。

「我要蟬啦!」

「唉呦,不過就是蟬,我去抓給你啦!大少爺你乖乖的別再哭了,不然等一下管家又會來罵人了捏!」阿爸這麼說著。

「我不要你……我要阿茶啦……嗚……」

「啊你到底是要阿茶還是蟬?」阿爸被搞胡涂了。

「我要阿茶啦……」

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遠到阿茶幾乎听不見。

媽媽幫他換了干淨的衣服,然後擰水幫他把嘴擦干淨。阿茶的意識模模糊糊地,清醒沒多久,又睡了下去。

第二天的晚上,屋外的風很強,呼呼地吹著,木頭窗戶踫踫作響。

主屋那頭聲音吵雜很久了,阿茶醒來很多次,自己家里只有一盞油燈還亮著,阿爸和媽媽都不在房里。

他很想喝水,于是從床上爬起來倒了杯水喝,手抓了抓脖子很癢的地方,也抓破了幾顆水痘。手指被水痘破時流出的液體,弄得黏黏濕濕的。

餅了很久,他肚子等得都餓了,也沒有人送飯來給他。

很晚很晚的時候,阿爸才回來,媽媽沒有跟阿爸回來。阿爸走進房子里,坐在凳子上,手往臉上一抹,眼楮就閉了起來,臉色哀傷又難過。

「阿爸我想吃飯。」阿茶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媽媽呢?」

「你媽跟管家他們去碼頭了。」阿爸有氣無力地。

「去碼頭做什麼?大少爺回來了嗎?媽媽去接他嗎?」阿茶腦袋暈呼呼的,還是沒有力氣起床。

「大少爺搭的那艘船……那艘船遇到台風……透早出海沒多久就沉了……」阿爸捂著臉說︰「現在大家都在海邊,等著風浪一停就要出海去……」出海去干什麼,阿爸也沒有說清楚。

他聲音低低的,掉著眼淚。「我送大少爺上船的時候,他還一直哭著說跟你約好了,要去抓蟬。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你就算發燒燒壞腦袋,我也押著你跟他去。現在大少爺走了……心里懸著東西……怎麼也不好上路……」

「走了……還會回來啊……」阿茶腦袋燒得熱呼呼的,完全沒辦法仔細想他阿爸話里的意思。

「等他回來……我捉大黑蟬給他……」春天就要到了,大黑蟬快睡醒,他和大少爺約好了,他會抓一只最漂亮的蟬給他。

「來不及了。」然而,阿爸卻這麼告訴他。

「我們約好了……」阿茶喃喃念著。

發水痘也不知道經過了幾天,阿茶的燒一直都不退,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跡象。

幫佣的家里出了事情,阿茶的爸也不好意思在這節骨眼拜托管家替他們請醫生,于是阿茶的病就這麼拖下去,家里的僕人都在傳,是大少爺回來找阿茶了,大少爺想要帶阿茶一起走。

這天院子前面又鬧哄哄地,有人從外頭奔回來,朝著廳里大喊著︰「撈到了,大少爺的尸體撈到了。老爺,已經撈到了!」

阿茶從夢里被驚醒,他流了一身汗,听到從外頭傳來的聲音。

「在哪里?」老爺說。

「送去醫院,警察要老爺過去認一下。」

「老徐,馬上去開車!」管家吼著,聲音慌忙。

阿茶從木板床上面爬下來,他腳步虛軟地往門口走去。

屋外太陽很大,刺眼得不得了。阿茶用力閉了一下眼楮,慢慢地睜開來,努力適應陽光。

「我也要去……」阿茶喃喃說著。

大少爺回來了。

大少爺在醫院里。

阿茶听見的是這樣的話語,他要去看大少爺,然後跟他說對不起。

他以後不會跟他吵架了,再也不要吵架了。

一個腳步不穩,阿茶沒跨過門檻,結果整個人摔到泥土地上。

他掙扎了好久才爬起來,用那雙沒什麼力氣的雙腳,慢慢地走著、慢慢走著,走過花圃,虛弱地往大門外的石頭路走去。

太陽光有些強,大概是中午又過一點的時間吧!阿茶攀扶著四合院外頭的圍牆,也分不清楚醫院是哪個方向,但他就是很想去看大少爺,分不清東南西北也無所謂,只要一直走、一直走,就能到達醫院的吧!他如此想著。

走了不知道多久,沒穿鞋的干裂腳底不知踩著了什麼東西,阿茶痛得縮回了腳,抬起來一看,才發覺是塊碎酒瓶玻璃扎進了腳底板里。

阿茶伸手將玻璃拔掉,血突然地就流了出來。他將碎玻璃往旁邊一丟,就繼續往前頭走。

腳踏車的鈴聲「叮鈴叮鈴」由後頭慢慢靠近,阿爸大聲喊著︰「你怎麼跑出來了,要去哪里啊?」阿爸的腳踏車停在他身旁。

「我要去醫院。」阿茶雙眼茫茫地看著他阿爸。「大少爺回來了,他在醫院說。」

阿爸把他抱到腳踏車上,努力地踏著腳踏板,一路上「叮鈴叮鈴」地鈴聲按個不停,巷口和路口也都不停,拼了命地使勁踩,將他載往醫院。

于是,當他爸把他抱進醫院里頭時,他看到好幾具躺在地上,泡得都發白了的大人軀體。其中有兩具他很眼熟,那是他們家的女佣人,是陪大少爺去日本的。

老爺和管家也在醫院里面,管家披頭散發地,帽子還戴歪了一邊。他坐在大少爺身旁不遠的椅子上,低著頭,地上都濕了一片,那好像是眼淚。

老爺面著牆,背對著所有的人。

阿爸把他放下來,阿茶于是朝著他家的大少爺走去。腳底骯髒的血跡弄花了醫院白色的地板,他一跛一跛地,來到大少爺面前。

大少爺很安靜地閉著眼楮一動也不動,他的頭發都還濕濕的,有咸咸的海水味道。

大少爺的臉本來就很白,但現在看起來卻更加的白,白得都要變青了,那是一種很恐怖,好像死人才會有的顏色。

「我……」阿茶坐在大少爺面前,規規矩矩地坐著,想開口,卻好久都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我……我……」

他伸手模了一下大少爺的臉。

大少爺的臉變得好軟,軟得像豆腐一樣。似乎只要再用力一點,臉頰就會被他戳出個洞一樣。那是種很可怕的觸感,根本就和平常他模到的大少爺不一樣。

完全不一樣。

「春天快到了……」阿茶說︰「你要再等我一下下……等我水痘發好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去山里面……」

眼淚不知道為什麼掉下來,阿茶轉頭看了看管家,看了看老爺,再回過頭來看看他家的大少爺,或許是因為大家都在哭吧,所以他也跟著哭了。

「你要再等我一下下……我們約好了……」阿茶揉著眼楮,說著。

眼淚不停地掉下。掉到了大少爺的臉上,在眼角的那個位置。

阿爸走了過來,拍了拍他的頭。「不可以哭,知道嗎?你把眼淚滴到大少爺臉上了,這樣他下輩子投胎,臉上會有胎記的。」

阿爸伸手抹去大少爺右眼下方的淚滴,嘆了口氣。

他接著從後頭抱起阿茶,要帶阿茶回去。

「不要!」阿茶開始掙扎。「我要留下來!」

「你乖一點,跟阿爸回家。老爺跟管家還要在這里處理很多事情,我們不可以在這里待太久,這樣不好。」

「我不要--我要留下來--」看著大少爺閉著雙眼的那張臉越來越遠,阿茶忍不住心里滿滿無處發泄的悲傷感覺,開始放大聲尖叫。

「我要留下來--我要留在這里--」他又哭又叫地,就如同大少爺那天離開他時,哭喊著不肯離去的情境一般。

阿茶掙月兌開他阿爸的懷抱,奔跑回去,緊緊地抱住他家大少爺。

他不停哭著,不停吼著,但大少爺卻一動也不動地,沒有任何反應。

他想起那段日子里兩人吵過的架,還有互相的拳打腳踢。

明明那天還好好的,明明還會講話會走路的,為什麼現在卻變得冰冰冷冷的,連動也不會動了呢?

阿茶不明白。

他不明白究竟是怎麼了。

誰來讓大少爺再醒過來?

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明明春天就快要到了啊!

阿茶忘了自己開始討厭醫院是什麼時候的事,反正他覺得好事從來不會在醫院發生。

大少爺死了以後,老爺決定結束在家鄉的事業,帶著管家一起,搬到日本去了。

阿爸跟媽媽還是老爺雇的長工,他們留下來替老爺看顧祖宅,阿茶也跟著留了下來。

後來沒多久,阿爸得了一種一直咳的病,在醫院里走了。

阿茶小學才念沒幾年,媽媽覺得念書沒用處也叫他別去上,替他找了個老師傅開始學手藝,當起木工學徒來。

就這麼地,他搬離了那個家,住到老師傅那里去,每天用刨刀刨木材,還充當雜工替師傅干這個干那個、煮三餐、掃地洗衣服。

離開了四合院,在外頭學著獨立賺錢養活自己,這樣的生活過久了,漸漸地,他也少回家,于是也就不常听到四合院外那片樹林里,唧唧作響有如雷聲震耳的蟬鳴了。

只是偶爾他還是會回想起來,那年夏天,出現在他生命里,卻像流星稍縱即逝的那個重要的人。

即便發生的事情永遠不可能重來一遍,阿茶仍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不要和他吵架就好了……

如果……如果……

他無法停止讓自己這麼想。

如果再對他好一點就好了……

阿茶二十歲那年,教他手藝的老師傅年紀已經很大,打算休息不做了。

阿茶用這幾年省吃儉用存下來的錢,跟師傅頂下了那家店子,自己當起老板來。

師傅把所有客人都帶來給阿茶,也希望他能好好把自己的招牌經營下去。

阿茶接了幾個餐廳的裝潢生意,每天忙得暈頭轉向的,他另外又雇了個人手來幫他忙,木工店生意也越來越好,他從洗澡的木盆到椅子都有在做有在賣,不論客人要求什麼,總是沒辦法難倒他。

這天阿茶拿了一些簡單的工具,到以前師傅蓋的西餐廳去幫忙修理窗戶。那間餐廳很高級的,師傅花了很多心力下去,餐廳的老板只要派人來通知,阿茶都立刻趕到,那是他對師傅作品的敬意,他的師傅就像是他的阿爸一樣,從小到大也照顧了他好幾年。

那間餐廳開在市區里面,餐廳本店不大,里面的人從老板到端菜的,都是穿黑色西裝在工作,進去的客人也都是最有錢的,出門都開汽車的那種。

阿茶騎著腳踏車,扛著幾塊木材,到西餐廳後直接從後門進去,里頭老板見到他很高興地跟他打了聲招呼,然後帶他到窗戶外框壞掉的地方,讓他趕快工作。

「這個窗戶本來很早就想請你來修的,但是前陣子一直忙,都找不到時間。」老板說︰「等一下有很重要的客人會來,麻煩你快一點。」

「挖哉啦(我知啦)!」阿茶笑著說,放下工具便開始刨木頭。

一個窗戶其實用不了多少時間,在老板所說的客人進餐廳以前,阿茶就把壞掉的地方補好了。

這些客人坐了下來,大門也隨之關了起來,看來是包下了整間餐廳吧!

在座的大人開心地聊著天,有個穿著白色洋裝綁著兩個小馬尾的女孩子被大人從人群里拉了出來,那個女孩一張臉臭得要死,誰問她話,她都不肯回答,只是緊閉著嘴。

他拿了錢,收拾好工具,從後門走了出去,想著要直接回店鋪里還是去冰果室吃個冰再回去。

後門對面有一片樹林,天氣晴朗,太陽露臉,綠色的葉子油油亮亮地。

樹林間有只蟬唧唧地叫了起來,片刻之後,整個樹林里的蟬也隨之合鳴,像雷般巨大的聲音漫天作響,阿茶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原來又到了蟬出沒的季節了,距離上一次听見這麼大的蟬聲,不知道已經經過多久了。

阿茶轉身想要離開,卻發現身旁多了一個小女孩。

那個女孩子就是方才他在餐廳里見到的那個,女孩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洋裝上有著淡橘色的小碎花。她沒有半點笑容,仰頭看著對面的那片樹林,臉上雖然沒有表情,但已經沒有方才那麼臭。

女孩听著林子里頭傳出來的蟬鳴聲,靜靜地听著,一點也不像路旁走過的行人,捂耳走過還夾帶著厭惡感。

春天到了,蟬也都醒了。

林間一陣風吹來,那陣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風夾帶著樹葉獨特的香氣,縈繞著他們兩個人。

阿茶想到自己該走了,拎了拎工具箱,正想挪移腳步的時候,原本靜靜地不說一句話的女孩,卻轉過頭來,看著他。

阿茶看到女孩的臉上有一顆小小的黑痣,那顆黑色的痣就落在她細長美麗的眼眸下方,在眼角那個位置。

「春天……春天來了說……」阿茶有些結巴地說著。「所以蟬都醒了……」

「嗯。」女孩輕聲地應了句。

「你喜歡……你喜歡蟬喔?」阿茶緊張地吞了口口水。

「嗯。」女孩的聲音輕輕柔柔地。

「你看過大黑蟬嗎?它翅膀跟身體加起來比手還大。」

當阿茶這麼說時,那個女孩轉過了頭,視線移到阿茶臉上,對他話語的內容有了反應。

「有這麼大。」阿茶將自己的手掌攤開來給女孩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