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九宵(上) 第一章

書名︰風動九宵(上)|作者︰天子|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冬去春來,四月初八。

這本該是一個平凡的日子,平凡得令人百無聊賴。

但是就在這一天,從辰正到酉初,京師中大大小小總共升起了三十六路鋒煙,上至皇宮大內的仁宗趙禎、下至街巷坊間的江湖首領都先後接獲了一連串七條消息——

第一條是,蹊蹺失蹤了五年的嘉王趙珺回京了。

第二條,在京中消失已久的情報組織「流雲飛龍」似要重振雄風,其門主座下「琴」、「心」、「劍」、「膽」四路神騎先鋒已先入汴梁,安營扎寨。

第三條,關外有客將至,來自大理。

第四條,來客並非一路,而是三路。第一路來自大理王段素興麾下,乃是朝貢的使者;第二路來自大理武林四大派別中的「洱海月」,目前尚不知曉他們入了中原又直入汴京目的為何;第三路,行蹤詭秘,時隱時現,身份不明。

第五條,大理使者除了朝貢,亦欲與宋主商談兩國和親之事。

第六條,大理欲求的和親對象不是別人,卻是嘉王趙珺。

第七條,赤焰令重現江湖了!

這七條消息一出,一時之間,京畿之內,江湖四方,仿佛春雷滾過了蒼穹,皆為之風聲鶴唳!

第七條消息傳出的時候正是酉時,恰是人們為了生計、前程、富貴,或疲于奔命,或絞勁腦汁,勞累辛苦了一天的時辰。辛勤過後,不管是王公貴冑、或是販夫走卒都要吃飯。所以,此時此刻,各家飯莊酒肆俱是高朋滿座,熱鬧無比。貴客老爺們常常喜歡倚窗坐了,一邊吃喝暢飲,一邊欣賞夜色。東京汴梁是皇城,是國都,是天子之堂,即便太陽落了山,仍是輝煌艷麗,華美不可方物。尤其是月華初升時的御街,妖嬈中帶著幾分羞怯,是世家子弟、風流王侯們的最愛。

眼前,醉仙樓上的雅座之上,便正有這麼一位極為尊貴的翩翩公子正與兩位朋友喝到酣處,擊箸高歌,興致正濃——

情若連環,恨如流水,甚時是休。也不須驚怪,沉郎易瘦,也不須驚。潘鬢先愁,總是難禁,許多魔難,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歡杳杳,後會悠悠。凝眸。悔上層樓。謾惹起,新愁壓舊愁。向彩箋寫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書郵。料到伊行,時時開看,一看一回和淚收。須知道,似這般病染,兩處心頭。

…………

「他醉了。他還是一如當年,酒量著實差得很!」其中一個朋友說。

「他不是醉了,是借酒消愁。我倒覺得,他比當年變了很多。」另一個朋友說。

「或許。不過,如此說來,我卻發現你也變了。」

「哦?」

「與當年相比,你這不解風情的人不也變聰明了不少?」

「我並非與你說笑,他一回來便邀了我們,必是有事相商,只是此刻時候未到。」

「時候未到我們便先說笑我們的,待到了時候我自然也會板臉嚴肅,豈不是兩不耽擱?」

…………

兩人這廂正說著,卻听那公子嘆道——

「世態炎涼啊……我在此處難過,二位大俠倒自顧自地說笑得高興……」

「此言差矣,趙公子一直自飲自唱,我們插嘴不得,自然只好自說自笑。你若看不過去,我們便就此告辭,明日一早還要陪大人上朝。」坐在他對桌那人半眯著一雙狹長鳳眼開了口,卻是好不客氣!一如身上那一襲窄袖白緞錦袍,單是那不染一絲雜色的絢目氣勢便要壓了他人三分!

「是,是,都是小弟不對,小弟自詡聰明一世,卻還不敢得罪了白五哥與展大哥!小弟自罰三杯便是!」那公子說著,便又要舉杯。

「玉堂——」坐在另一側的藍衣青年沉聲開了口,暗自在桌下按住了那白袍男子的左腕,示意他適時收斂。不過,倒沒有平日二人動起拳腳時那般用力。因為那只左腕曾經斷過,而且是被他狠心自行折斷,為了他。此時,指下還能模出痊愈後比他處略微突起的骨痂。

「展大哥,無妨。我既自稱小弟,便該自罰與白五哥請罪!」那公子爽朗朗地哈哈一笑,轉眼間三杯酒已然下肚。之後,一張俊臉忽又慘淡起來,哀哀吟道︰「白五哥,展大哥,我好生羨慕你們啊!二人攜手,無論江湖、朝廷,都是英雄好漢!不像我,本是自告奮勇出關闖蕩、為國效力,倒被那『惡人』欺得一敗涂地!」

原來,那兩位朋友不是別人,卻是拜了御前四品帶刀護衛的錦毛鼠白玉堂與南俠展昭。而這借酒消愁卻是愁上加愁的,除了風塵僕僕、怨氣沖沖回到京中的嘉王趙珺還有哪個?只因六年前的一場風波,讓這嘉王結識了兩位鼎鼎大名的江湖豪杰,一度死活纏住二人切磋武藝,加上他為人真誠豪爽、胸懷大志,全無半點皇親國戚的架子,久而久之,竟與這兩人結為了好友,順便私下拜了他們為兄長。

罷剛一席話若硬要較真卻也挑不出什麼問題,但無論語氣還是趙珺面上的表情都曖昧得難以言喻,倒讓待要接言發問的展昭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總覺得不論說什麼都是千般奇怪、萬分詭異,可又解釋不得;解釋了,便是欲蓋彌彰。一旁的白玉堂倒不覺奇怪,挑了兩道斜斜上挑的劍眉,也不理趙珺如何,一邊替展昭倒酒一邊道——

「貓兒,你忘了嗎?江湖盛傳五年前『流雲飛龍』無端在江湖之上銷聲匿跡,其實尚留了『安』『邦』『定』『國』四號屬下在京中,作為與朝廷傳遞消息之用,與『琴』『心』『劍』『膽』並稱流雲飛龍門主的八大心月復。既是心月復,自然是主子想知道什麼便可探得什麼。」

此話一出,倒換做趙珺面露赧色起來,好似他那「安邦定國」的大志全是吹牛,其實手下全是些癖好道人長短的市井之徒!無奈之下,只好又自罰了三杯,才道——

「白五哥便饒了我吧,小弟剛剛無心之言,卻是真心艷羨,絕無不敬之意!」

「罷了,看你這樣子,想必也是著實吃了些苦,若想抱怨也只有此時,總不能去讓你家皇叔憂心。」白玉堂道。

「哪里,與白五哥和展大哥相比,我所受的倒也稱不上苦了,至多只能算是自作自受。」趙珺苦笑道。

這五年他不在中原,卻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他。當日听聞白玉堂戰死沖霄樓,他幾乎忍無可忍,想直接率人殺到襄陽,槍挑老賊!若不是那人阻攔……想到此,他又輕嘆了一聲。不過更加意想不到的是,此次回京途中,竟又听說白玉堂困于醉臥紅塵,展昭身中寒冰掌!二者都是天下至狠之毒,解藥更是世間難尋!于是快馬加鞭,直趕了回來,匆匆入宮拜見過趙禎,便又請旨離去。到了開封府,見二人暫無大礙,這才放下心來。

說來,若是尋常人遇上此等狀況,恐怕早不知是如何的愁雲慘霧!這二人卻一個說「若是盡力去尋了仍是無解,十八年後仍要仗劍天下,行俠仗義!」;另一個只道「是白爺爺的,便是天王老子也別想搶走!」。看來所謂「俠義英雄」真真不是人人可做得稱得的。如他,只被那人一句話,已經氣得肝膽欲裂!

「柏雩,適才說夠了我們,此時卻該說說你了。你當年不告而別,外人只道你是世家王侯,紈褲奢靡,在汴京待得不耐煩了,便出關游歷去了,我們卻知事實必定並非如此。如今見了你,就更可確定。你約我們來此,除了敘舊,大概也還有其他要說吧?」展昭適時問道。他知道,此刻該是時候了。

「展大哥問起,想必已經听到了一些風聲。」趙珺斂起神來,正色道。

「若說風聲,今日的風聲卻比哪日都多,你指哪一條?」骨節分明而有力的手指微微轉動著盛了女兒紅的杯盞,白玉堂仍是勾了唇角,似笑非笑,看不出究竟在想些什麼。

「洱海月。」趙珺噙了一口酒,吐出四個字來。似是咬牙切齒。

「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大理這風、花、雪、月四大奇景早已聞名天下;不過對江湖之人來說,這四個字所指的卻是白蠻武林的四大派別。其中『下關風』最是安分守己,除了醉心武學之外倒也沒有其他傳聞;『上關花』乃是赤寒宮的別稱;『蒼山雪』是當年奪權的段思良一脈寵臣,後來融入江湖,如今自然仍是大理王段素興的心月復;至于『洱海月』……听說他們與中原來往甚密,甚至還與我朝上位之人有所交集,亦是最神秘的一派。」展昭不急不徐,一一道來。

「段素興乃是昏君一個,听聞大理民間早已怨聲載道。也正是近三年來,『洱海月』露面的次數逐漸頻繁起來,鼓動有志之士群起反抗朝廷,與那『蒼山雪』及『上關花』亦是日益交惡。」白玉堂接言道。「今日坊間密傳,『洱海月』之人來到了京畿之中。」

「並非傳聞!那混帳之人卻是來了,前來完成他的大業,順便監視于我!」說到此時,不知怎的,趙珺突然怒了起來。

「混帳之人?」展昭聞言一愣。看趙珺那殺氣騰騰的樣子,絕對不像玩笑之言隨便說說,倒好似與那人結下了幾世的冤仇!

「怎麼,柏雩,听你之言,似乎和那混帳之人十分熟稔。」白玉堂起身喚了伙計重又拿了一只酒杯過來,甩手一拋,那杯便穩穩落在了趙珺面前。

「看在小弟這般慘狀的份上,白五哥就莫要再取笑小弟了!」趙珺捏碎酒杯發泄了怨氣之後,又有氣無力地趴倒在桌上,伸長了一只手臂去拿酒壺,一雙晶亮透徹的桃花眼只瞟過白玉堂的表情,便知道他又在故意欺他。

「我只是依常理判斷,又何時取笑你了?不是十分熟稔,哪能斷言別人就是混帳?」白玉堂回到桌邊重又坐了,撞到展昭警告的眼神後不但沒有收斂,唇角反而越發上揚起來,一絲邪氣自尾端挑起的雙眼中一閃而過,帶出幾點桃花。

不過,這桃花和趙珺的可不一樣。

趙珺天生一張鵝蛋臉,圓潤討喜,與人無害。便是當真火冒三丈了,也只是竭力瞪起了一雙對男子來說實在太大了些、猶如杏核般的眼,即使殺伐之中亦帶著七分高貴三分魅氣……總之,他是一個不會令人感到壓迫的人,開出的花自然也是燦爛多情。與白玉堂截然相反。白玉堂就是收斂起鋒芒也依然沒有人會忽視他與生俱來的那股氣勢,何況,他喜歡隨興而為,顯少掩飾。那桃花再美,也是傲然生在劍刃之上,霸道無比!

但是,這般感受也只是對常人講的。展昭心知肚明,這個時候,越是放縱,那人便越是囂張,若不及時阻攔,怕是再過上一會兒,趙珺便要給他壓入地下三分!如此想著,他凝起氣來,掌下暗暗在桌上一按,擺在中央的酒壺竟突然飛了起來,彈向白玉堂——

白玉堂,該言歸正傳了!

白玉堂抬手接了酒壺,壺壁稍稍有些發熱。見得此般狀況,他只是笑了笑,替三人斟滿了酒,即表示——

知道了,我自有分寸,你急什麼?

只是,展昭未再與他爭辯。若是要和這老鼠爭,當年就已爭夠了,而且哪次也沒爭出個所以然,回回都是大打出手了事。

「罷了,看你可憐,我們便言歸正傳吧——」白玉堂見展昭凝起了雙眸,只余一片深不見底的幽黑,便不再出言戲耍。「想必不必我們多言,今日京中都流傳了些什麼,你這『流雲飛龍』的門主大人該是比我們知道得還要周詳。你倒說說,這幾件事中,你為何偏偏如此在意那『洱海月』?」

「因為今日朝夕之間傳出的這七條消息可以說皆是因那混帳一人而起!」只要提起那「洱海月」,趙珺立刻從桌上直起身來,憤憤地又瞪起眼來。

「此話怎講?難道這些消息是那人有意放出,並不全是真的?」展昭問道。

「真倒都是真的,也並非那混帳有意放出……只是……總之是一言難盡,小弟還是長話短說,講給展大哥與白五哥听吧。反正京中烽煙一起,大抵這兩日,皇叔還要與二位詳談。」

趙珺此話一出,白玉堂又插言道——

「便是京中有事,你皇叔也該先與包大人、八賢王或是王丞相商量,怎的卻要找我們?還是說,這其中另有什麼隱情,涉及黑白兩道,無法全部放在朝堂之上解決,不是我們還幫不上忙——」說罷,看向展昭。

「『流雲飛龍』自最初就是一個媒介,暗中維系著江湖與朝廷之間的某種平衡。光是從今日這七條消息看來,也必定是與江湖月兌不開干系了。另外,柏雩離開中原這五年所為之事,該是也與此有關。而眼下,便到了待要張弓發箭之時。」展昭接了白玉堂之言,繼續把話說完。

「這……我等凡夫俗子,果真是一絲一毫也瞞不過兩位哥哥!」趙珺聞言,只是搖頭嘆道。

「若當真是『凡夫俗子』,便也難駕馭『流雲飛龍』了。柏雩只是信任我們二人,未加任何掩飾隱瞞罷了。」展昭淡淡笑道。

「你若想說什麼,今日便暢所欲言,他日到了你皇叔那里,自然要有另外一番說辭,免得亂了皇帝老子一顆龍心,整個京城都要抖上幾抖。」白玉堂拍拍趙珺的肩膀,挑了眉道。

「唉,此事說來,我便覺得既慚愧,又不甘——」

趙珺再次長嘆一聲,才又把話接了下去——

「當年真宗皇帝與遼主耶律隆緒定下潭淵之盟,本是求和心切,不忍黎民百姓生靈涂炭,奈何遼賊野心勃勃,其後仍是幾次三番犯我邊境;後又有西夏國李元昊崛起,遼夏兩國相互勾結,對我大宋疆土虎視眈眈!鄰邦之中,惟有大理與我朝長年交好。五年以前,邊關烽煙漸濃,遼夏勢力日益強盛,我與皇叔商議之後,為防患于未然,決定以江湖身份潛入大理,設法籠絡段氏王族,以求除有楊門忠烈及五虎將護衛邊關外,至少不至四面受敵。」

「那麼結果如何?你南入大理,一待便是五年,總該有所收獲。」白玉堂問道。

此刻已是亥時,醉仙樓中逐漸靜了下來。想熱鬧的便去喝花酒了,留下的大多是文人墨客,對月附庸風雅。

「收獲是有的,只是頗費了一番工夫。那白蠻土王不知是著了什麼道,不是一心遁入空門,便是短命無比!短短百年之中,竟歷經九帝!只我在大理這五年間,便有段素真、段素興兩代君王。由于大理本身政局動蕩不穩,我起初亦很難有所作為。直到三年以前,段素興那昏君即位,我在段氏王族中結識了一個人——」

說到此,趙珺又頓了頓,小酌了一口,潤了潤喉嚨,方才繼續下去——

「說起此人,便不得不提段氏王族內部的一段糾葛——

話說當年,段思平稱王,創國號大理,在位六年即死,傳位于其子思英。不想在位一年,就被思平弟思良伙同相國董迦羅廢除,思良自代。自此,大理國脈就在思良一系的子孫中傳接。而我識的得的那人,恰是被奪了王位之尊的段思平一脈玄孫——段思廉。

與段素興那荒婬無道之徒相比,此人學識滿月復,允文允武,且胸懷大志,雖然至今只剩一個世襲爵位的空餃,但在大理朝中極有人望。尤其是近兩年來,私下主張廢素興立思廉的呼聲越來越高,他本人亦想找到機會,推翻昏君,奪回祖爺王位。因此,我與他相熟之後,逐步透露身份,道明目的,也可以算是一拍即合。」

「但是,讓你煩心之處卻並不在此?」白玉堂此言雖是問話,語氣卻十分篤定。

「此人……他……」趙珺點了點頭,口中咕噥了半晌,才悶悶道︰「我當日與那段思廉談得極為投機,除了希望相互合作之外,還有一個原因——他與我,有某些相似之處。他不僅僅是大理王族,亦是『洱海月』的首領。」

「哦?這倒是……十分有趣!」

白玉堂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一旁展昭只是靜坐飲酒,暫時不與置評。

「至于此番聯姻之事,都是那大理相國高智升的主意。他借口與大宋交好,勸說段素興派出使者前來請求和親,實際暗中派了心月復,與段思廉一明一暗,同來我朝,為的卻是與我朝結盟,假借迎親潛入大理,擁思廉為王。誰知那人竟然如此下作無恥,把我扯了進去,硬要向皇叔提出,欲將其妹嫁我為妃!實在是可恨之極!若不是為了大事著想,我早一槍挑了那混帳干淨!」

說到此處,趙珺幾乎拍案而起,硬是怒不可遏地將手中一對象牙制的上好筷子折成了兩段!後經白、展二人一番好勸,才逐漸平息下來。又飲了不到半個時辰,三人方才相互告辭離了醉仙樓。

其後只剩了二人同回府衙,展昭隨口道︰

「柏雩不願娶那段思廉之妹,談及此事便及早無比,大概是另有了心上人。」

「大概便是如此。只不過,是他有心,對方無情。」白玉堂笑答。

「什麼?」展昭轉頭問道。

「沒什麼,只是想起,你當初與我吵得面紅耳赤之時,也從未罵過混帳。」白玉堂呵呵低笑了幾聲,似有千般涵義,卻又曖昧不明。

「說到一半,便又跑題,這與你我又有何干系?」展昭側臉看了那張邪笑的臉一眼,仍是不明他為何如此。

「確也無何干系,你這顆貓頭,還是留著斷案之時再用吧。」白玉堂哈哈一陣大笑,順手一拉展昭,二人便一同踏上了九霄,直取那一輪明月!

※※※

三日之後,四月十二。

丙然如同趙珺所言,仁宗趙禎私下召見了展昭與白玉堂。

不過,地點並非在大內,而是定在了五丈河的一艘游船之上。

原本听說,趙珺是與仁宗同往的。可是到了船上,卻全然不見嘉王的影子。只有喬裝成普通家僕「安」「邦」「定」「國」四路神騎的四名領主,護在身桌一襲團花窄袍扮做財主富商的趙禎身邊。

趙禎見兩人上了船,不等他們行禮,便道——

「今日私下相聚,既是到了民間,我便也是常人,宮中之禮就免了吧。還是一同坐下,喝茶賞景。」

謝過座後,三人圍做一桌。

白玉堂仍是一如既往,冷冷淡淡。與皇帝坐在一起已是給足了面子,若要他開口,除非必須。

他不開口,就只能展昭來開——

「老爺,怎麼——不見公子?」

「他啊……剛剛一到船上就惱了,怪我未與他商量就多請了一位客人,此時大概還在怨我。」趙禎此時已經年過三十。從幼年即位開始,也算大大小小經歷了風浪無數。到了如今,早已擁有一派鎮定穩健的君王風度,處變不驚。

「那客人此時又在何處?」展昭又問。

「追柏雩去了。大概再稍等片刻,他們二人便會回來了。」趙禎說著,雙眼望向船外平靜如砥的水面,好象下面藏了什麼希奇的寶貝一般。

而此時,展昭已經大抵猜出那令趙珺反應如此之大的客人是誰。心下一動,便又加問了一句——

「那位客人,是獨自一人前來拜見老爺?」

「展大俠盡可放心,他確是一人前來。而且有柏雩,以及你與白五俠在此,還怕不能安邦定國?」趙禎難得偷得半日閑暇,來到宮外,沒有了皇冠龍袍在身,說起話來也輕松了不少。

此時,河面上突然起了一絲微風,一陣咕嚕之聲自水下傳來;緊接著,船尾也隨之晃動起來。

「出了何事?」

展昭、白玉堂立刻欲要起身,卻被趙禎攔住,笑道︰

「無妨,適才柏雩自水上去了,此時相比是他消氣回來了。」

二人聞言,齊齊回頭向船尾方向看去,只見一柄銀槍先被「 啷」一聲丟了上來;其後,一人披頭散發爬上船來,身上還沾了些水草之物,活似一只落湯雞!口中還念念有詞地咒道——

「呸呸呸!無恥混帳,竟然從水中遁去!你若有種,就光明正大與我一較高低!」

正一刻不停地罵著,忽又有一人的聲音隔空而至——

「公子若要與我一決高下不如另擇他日,一面驚擾了趙老爺,你我誰也擔當不起。」

其後,話音未落,人影未見,倒有一套衣物當空落了下來——

「我遠道來客,不想卻無心得罪了主人家,這便暫時全當賠禮吧。雖是民巷中買來的布衫,也總比濕衣來得強些。」

「柏雩,人家如此說了,你的氣可能消了?」趙禎適時開口,阻止了趙珺的再度反彈。

在座的俱是聰明人,誰都听得出,這句話真正的意思是命令而非詢問。

「罷了,君子不與小人一般見識!」趙珺聞言,狠狠瞪了恰當其時穩穩落在甲板上那人一眼,抓起那身布衣,轉身進了船艙更衣去了。

再看那朗朗笑著走向船頭的男子,約莫三十上下,身形壯碩,膚色黝黑,著了一襲青布窄袖漢服,若論相貌,遠遠不及在座幾人英俊不凡,不過卻生得挺鼻利目,氣度天成!

走近之後,那人先朝趙禎抱了抱拳,方才轉向展、白二人道︰

「想必兩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南俠展昭與錦毛鼠白玉堂,在下段思廉,這廂有禮了。」

「段兄客氣——」

「有禮了——」

白玉堂與展昭對視一眼,抱拳還禮,考慮到段思廉此行前來的身份,便以兄相稱。

一番寒暄之後,趙珺已然換過了衣衫,自艙內走出。徑自走到趙禎與段思廉之間的位置坐了,也不說話,只是哼哼冷笑。周圍三人則是尷尬無言,只得沉默不語。最後,惟有段思廉開口打破僵局——

「大宋與我大理素來交好,時至今日,已近百年。段某此番前來求助,承蒙趙老爺不棄,亦有二位大俠願助一臂之力,我今日就以茶代酒,先行謝過!」

「喝得倒快,此處可還無人答應過要無事生非,插手你們白蠻之事!」趙珺諷道。

「柏雩,不得對段公子如此無禮。你連六叔的話也不願听了麼?」趙禎見趙珺對段思廉針鋒相對,全無平息怒火、化干戈為玉帛之意,未免眼前情勢失去控制,伸出手去,在他額上一點,沉聲道。

「是。我便不再開口就是。」趙珺面上一紅,低了頭,勉強答道。他與趙禎雖是先君臣後叔佷,但到底年齡只差六歲,感情自是親近。平日趙禎極少以尊長身份壓制于他,此番倒讓段思廉看到,頓時令他自覺顏面無存。

「柏雩,說來你今年也已二十四了,是該娶妻之時了。我听說大理女子天生麗質,又聰穎爽朗,善解人意,與你倒是恰好天造地設!若是你此番前往既可助段公子成就大業,又可迎得嬌妻美人同歸,不也算得是美事一樁?我倒要感謝段公子成全。」

趙禎舉杯笑道,一席話卻是勸了兩個人,本該恰倒好處,奈何常言只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真能答出的又有幾人?他只知趙珺不願和親,卻不明其中原由,反倒說得這兩人心中五味雜陳,一個暗自咬牙切齒,一個只能干笑幾聲了事。

白玉堂坐在一旁不言不語,倒是看出幾許端倪,只見趙禎臉上閃過一絲困擾,自顧自笑了幾聲後道——

「趙老爺,你可知道柏雩真正惱的是什麼?」

「這……我倒真的不知。」趙禎搖了搖頭,當真答道。

白玉堂笑而不答,只用手指蘸了茶水,洋洋灑灑,寫出兩行龍飛鳳舞的詩句——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趙禎吟那兩句詩後,不禁皺了眉道︰「柏雩,你在外奔波多年,可是……受了什麼委屈?」

「委屈算不上,倒是有一口惡氣在胸。不過六叔放心,既是昨日之事,快刀斬亂麻倒也容易,免得今日再為某些蛇蟲之輩煩憂!」趙珺開口,又是好不客氣一番明嘲暗諷。

「如此便好。」

趙禎雖然對趙珺之言將信將疑,但此時也不便追問,只好草草帶過,隨口談起一些無關之事將話岔開,緩和下氣氛後,復又轉向展昭與白玉堂道︰

「前幾日,柏雩大概已將今日之事向二位提起——此番我有意向包大人借人,對外只道允你們一年假期,密調你們到柏雩身邊,與他一同前往大理,助段公子一臂之力,也算替我照顧我這佷兒,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這次,首先開口的卻是白玉堂——

「既是柏雩需要我們幫忙,自是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