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陵錄 踏青記

書名︰探陵錄|作者︰|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宣祥某年,四月某日……

在進宮面聖時找不到本應閑在御書房里長草的當朝皇帝,應大宰相毫不猶豫地轉身吩咐跟在身後想要阻止他卻沒能來得及的許亭歡備馬,輕車熟路地沖出宮外沿著官道一路出京南行,果然在城外數里處的小樹林旁發現那道美得猶勝四月春光的人兒。

「皇、呃——郁大人!」在氣急敗壞時還能想到不要暴露後者的身份,應天逸的用心良苦使得為了幾塊宮廷秘制糕點就協助「至高無上者」溜出宮去胡鬧的許大侍衛良心上有一點刺痛。所以,本著替天行道的悲壯,他決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面前正在上演的「以下犯上」大不敬罪坐壁上觀。

「天逸~你終于來了!」不知是不是對應天逸咬牙切齒的恐怖表情習慣到麻木的地步了,見到摩拳擦掌的來者,高景郁非但沒有瑟索,反而主動迎了上去,一抹春風般溫暖的笑容像四月的山花一般綻開在對方的眼中︰「春光這麼好,如此的日子悶在殿里未免可惜,你也隨朕一起到山花草木中游玩一番吧!」

「……皇宮里不是有御花園嗎?想看春景非要出宮不可嗎?!」那有多危險難道眼前這個人會不明白嗎?!

「可是宮里宮外是不同的啊……」發現應天逸沒有被自己的提議所打動,高景郁略帶委屈地顰起了月眉,暗自慶幸自己今天出來時穿得是端端正正的儒士服,一會兒對方找麻煩時可以少掉一個挨打的理由~!

「有什麼不同!反正都只是踏青而已。」因那淒涼控訴的眼神而心中一動,應天逸雖然有了憐惜的趨勢,但扳起的俊顏卻絲毫不肯泄露出來。其實……作為一個皇帝,成年累月被關在皇宮這個冠冕堂皇的金牢籠里的對方……真的有點可憐呢。想到這,訓斥歸訓斥,應天逸握緊拳頭的手卻松懈了下來,然而下一秒,就有了纂得更緊的沖動——

「當然不同!爆里的人都見慣了朕的美貌,就算朕特意穿了新裁的春裝也不會露出特別驚艷的目光啦~~宮外的人就不同了~我剛剛一路出城的時候有很多人看朕看到呆掉呢!若不及時出來確認一下,朕都懷疑自己的魅力不再了吶!」理直氣壯的辯解完,高景郁才發現自己使得對面之人的俊顏從青到白,從白到紅變了好幾輪顏色……心知不妥的他連逃跑的念頭還沒來得及形成就被一把揪了過去,勒得險些一口氣沒上來香消玉損!

「你——就為了這種可有可無的理由害我一大清早連口茶都沒喝就累得滿城找人!」

「什麼叫可有可無的理由?!這很重要——」

「閉嘴!信不信微臣可以使陛下的龍顏直到立冬前都‘沒臉’見人?!」

「呃……天逸……上天有好生之德……」

「是啊~所以請陛下為了能讓臣子們少點操心多活幾年,犧牲一下吧。」

「不、不要啊~~再商量一下啦天逸~~天……天逸啊啊啊啊啊——」

「……叫什麼叫?!我不是還沒動手呢嗎?」丟下揪到面前的高景郁,應天逸捂著自己毫無準備就接受了驚天動地尖叫聲的耳朵,瞪著前者的目光又冷了幾分。

然而高景郁卻依然驚恐焦急地望著應天逸的身後,幾次張嘴想說什麼都沒能把斷斷續續的音節拼成語言︰「天、天逸——不、不好、不好啦————」

「你也知道不好還出宮?!現在懺悔也來不及了。」沒得商量地捏了捏指骨,應天逸趨近高景郁,緩緩舉起了「先天下之憂而憂」的鐵拳……

「不、不是啦!是真的不好了——天逸!」

「少來這套,今天臣斗膽非要給陛下一些切膚之痛作記性不可!」

「你、你听我說啊——天逸——你背後有人在上吊啊啊啊——」

「笑話!你以為這種程度的謊話就能騙過我嗎——」

「不是!是真的有人在上吊——不信你回頭看看——」

「哼,諒你也跑不掉。」在高景郁幾可亂真的驚惶目光催促下,應天逸不情不願地扭過了頭,在看清許亭歡已經把那個上吊的布衣男子解下來救轉之後才變了臉色,瞪了無辜的高景郁一眼,丟下句「回頭再算帳」便立刻趕了過去。

而在白了一眼旁邊悠閑自得地提筆記錄的史官一眼後,高景郁也好奇地走了上來。此時,應天逸正半跪在地上柔聲勸導要輕生的那個年輕男子,和藹的表情與憐憫的眼神映在從來沒有被好聲好氣對待過幾次的高景郁眼里格外的不是滋味。

「年紀輕輕的,你為什麼想要死呢?」拍了拍上吊未果者的肩膀,應天逸輕聲詢問。

後者抬頭環顧了一下四人,悲從衷來的伏地痛哭失聲︰「你們為什麼要阻止我——為什麼!讓我死吧、讓我死了就一切都清靜了!5555~反正我也沒什麼可活的勁兒了!索性你們就別管了,成全了我吧——」

「別說傻話!你還那麼年輕,有什麼想不開的!」不悅地皺起眉頭,應天逸耐心的安撫道。

「唉——不提也罷!諸位有所不知,不是我想死,是我實在倒霉到沒辦法活了啊!年前我老婆和村頭跑船回來的阿廣私奔了,還卷走了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我那已近耳順之年(五十歲左右)的老母在不久之後又背著我和弟弟改嫁到臨村去了。加上去年的收成不好,租種的佃金交不出來,王地主的人來要債,我們哥倆還不出……弟弟就被拉到王地主家做了保,說是寬限兩個月交不出租子就要把我弟弟賣到京里的小倌館子里去伺候大爺們!為了不讓唯一的手足落到那種地步,我到處借錢討要,好不容易湊齊了所欠之錢還到王地主那里打算要回弟弟,沒想到弟弟卻愛上了王地主的四兒子,說什麼不肯回來,死心塌地的給四少爺做了臠童,丟盡了我們沈家的臉——」哽咽著喘了口氣,布衣青年絕望地接道︰「我欠了一大筆債又丟了老婆,失了弟弟,少了親娘不說——就連我唯一的寄托,我那三歲半的小兒子,昨天也被村長家抱走了!說是我老婆當年偷人,兒子是我進京做短工貼補家用時和村長年前短命的無賴兒子勾搭的野種,是他們家的孫子,和我沈家毫無瓜葛……5555——我現在是家破人亡又欠了一債,這年才剛過沒多久,接下來這些日子叫我怎麼過啊——55555——我好倒霉啊——為什麼所有的不幸都找到我頭上來了——55555~~我實在活不下去了!你們就讓我死吧——你們就成全了我吧————」

「……你……你還確實很慘的樣子……」實在找不出話來安慰,應天逸呆呆地看著得不到滿意答復的青年又頹廢地撿起繩子往樹上套,剛要阻攔,卻見一直沉默著旁听的高景郁突然態度強硬地沖上前去,義正詞嚴地扯下青年的繩子,不容置疑地冷聲喝止︰「住手!你怎麼能上吊而死呢——」

「沒錯,人活著才最重……」沒等應天逸贊許地點頭,高景郁就揪起了青年的衣領狠狠地搖晃了起來︰「誰準許你上吊的?!你難道不知道上吊這種死法是適合于美人去做的嗎?!」

「……皇、不、郁大人……我們是不是先談談……」

「天逸!你等我先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上吊這麼淒美的結局自古以來就是美人的選擇,我們都還沒有用過,豈能容他在眼前吊得如此囂張!喂!你听著!像你這種長像一般,身材勉強,又沒有風度的家伙,絕對不許在我們眼前做出上吊、投河、割腕、撞牆、服毒、跳崖、抹脖子等事!听到了沒有——」

「你、你這人好不講理!那我要如何才能求得一死啊——」

「……你可以蹲在這里等天黑,看看能不能喂狼。」

「……」

抬頭確認了一下應天逸已經先自己一步捂住斑景郁那張惟恐天下不亂的嘴了,許亭歡哭笑不得地回頭,正想抱怨幾句卻看到史官的冊子上多出一筆娟秀的小字——

「X月X日,煌聆帝攜宰相出京微服,路與一男子自吊東南枝下,遂上前勸解。帝親民如子,言語激昂,多方勸慰,不遺余力。」

「……喂!你這記的也太假了吧!那邊分明是在落井下石才對吧~~」

「……」理也不理許亭歡,史官只是漠然置之地抬眼掃了一下高景郁那邊的狀況,二話沒說地在小字後面加了一句批注︰「太史公曰︰收效甚微……」

「……」許亭歡開始懷疑也許真的只有野史記錄的才是真實的東西了。

與此同時,應天逸總算是捂住了高景郁的嘴,可是看了看青年一副生無可戀的悲慘模樣,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勸回對方求生之意!不過念在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涂的份上,他還是盡可能地努力︰「呃……你也不要那麼絕望嘛~~雖然你確實非常不幸,但也不能就那樣認定全天下的不幸都集中到了你身上啊~!」

「……居然連想死的時候都要遇見你們這種人,還有比這更不幸的嗎?!」

「這個……」

「真是的!受夠了啊啊~!放開我,天逸!我今天就告訴這個家伙什麼才叫做不幸!」忍無可忍地揮開應天逸的手,高景郁寒下臉來逼近青年,在對方因自己的氣勢而節節敗退之際,冷冷地數落︰「你真的以為你是最不幸的人嗎?!那你看看我,我比你年輕比你美,比你富有比你高貴——可是我呢?我爹娘早死,很小就成了孤兒,家里留下一大攤子事情全都要堆在我頭上!辛辛苦苦的忙碌希望周圍的人肯定自己的辛勞,誰知他們非但不知鼓勵,反而將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成果輕易污辱損毀,棄之草履!我雖然有錢,可是我想要吃點東西都要被無情的搶走。我雖然身份高高在上,卻要三天兩頭的被訓斥。我想要出個門都會被揍,這日子活得如此不自由,還有個什麼意思啊~~~」

「……沒、沒想到你嘴巴那麼毒,人卻活得那麼慘……」被高景郁夾雜著憤恨的抱怨嚇傻在地,過了半天,布衣青年才發出一聲同情的長嘆。好像覺得自己至少還能自由自在的生活,多少比關在籠中的囚鳥要幸福一點點。

「就是嘛!想我這樣適合紅顏薄命的美人都頑強的活著,你這種充其量也就是雜草的人物更應該重整旗鼓,拋開過去從新來過!反正死也就是痛苦一下下的事而已,又不費吹灰之力……等拼過努力過之後還不行的話再死也不遲啊!連享受都沒享受過就那樣認載,不是太便宜那群害你到如此地步的人了嗎?!」打鐵趁熱地慫恿道,高景郁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應天逸的臉色,見對方沒有插嘴的意思才放心大膽的繼續鼓舞︰「你這人,有手有腳四肢健全身體也不錯的樣子,年紀輕輕五官也勉強算得上齊整。索性離開京城去南方做些小生意吧!」

「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別總覺得自己是不幸的了,這里有五十兩銀子,你拿去還了債後剩下的就做本錢吧。」眼見青年已經被說動了,應天逸毫不吝嗇的取出一張銀票來塞給感激涕淋的對方。然而……

「謝謝你們!太謝謝你們了!我想開了——我這點不幸又算什麼呢?只要活著總有各種可能的不是嗎?」感慨萬千的擦了擦眼淚,布衣青年重整旗鼓,振作精神的擠出一絲笑容︰「真是的~~連你們這二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家都這樣親切的勸導我了,我一個大男人再要死要活的未免太可笑了!我明白了!我要好好的找個地方重新來過——!!!」

「……你說什麼……」

「我說我要堅強的活下去啊?」

「——你哪只眼楮看到我們是女人了?!!你、你——你這殺千刀的家伙!繩子、繩子呢?!還給你——你不是要上吊嗎?!你給我吊啊——你要吊不死我就勒死你——看你下輩子投胎眼楮會不會放亮些——」

「天、天逸——你冷靜些啊!」好不容易回心轉意的人再被逼死就太可憐了~~高景郁難得好心的死死抱住抓狂的應天逸,為對方爭取到了逃跑的時間。

眼見受到驚嚇的青年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應天逸深吸一口氣,沉著俊顏把槍口轉而對準了抱著自己不放的人︰「還、有、你!你說先皇和太後去世的早是沒錯,但是朝廷社稷的事情你處理過多少?!你什麼時候辛苦過而被大家嫌棄過?!」

「當然有啊!我上次好不容易找外番使者學做了一條胡裙,穿給你們看時你們誰都不以為然!你還威脅我立刻月兌下去燒掉呢……」

「……那我什麼時候限制過你的飲食?!」

「還說沒有呢!上次我弄得百花養顏羹不就被你徹底倒了個干淨嗎?!」

「廢話!那種黑糊狀的東西吃了絕對會死人的!還有——你貴為天子,哪有人敢一天到晚訓斥于你——」

「……不就是你嗎?天逸。」

「……」

「……」

「……那你說出門就要挨揍是怎麼回事?」

「啊?難道說你這次決定不打朕了?天逸~~太好了!」

「……」皮笑肉不笑地扯住斑景郁想溜的身形,應天逸發出了把新仇舊恨加倍奉還的陰狠涼笑,眸中的目光比經冬的霜雪還要冷上三分︰「不,臣改變主意了。光是一點小小的皮肉之苦是教不會陛下為君之道的……看來臣得冒昧‘死諫’了。」

「……不、不是吧~~~」高景郁當然听得出應天逸口中的「死諫」死的絕對會是自己,然而奪路而逃的他被看不下去的許大侍衛很「不小心」的阻攔了去路——

「不要啊啊啊~~天逸!555~~你至少不要把剛才那個家伙說你像女人的帳也算到朕的頭上來嘛……好不好——哇啊~~~~~~~」

「X月X日,皇上與宰相體察民情,關懷百姓,謹記上天有好生之德,勸救一尋死男子成功,以示天子重臣愛民之心之真切,不惜以自身之所遇寬而慰之,實屬為君為人臣之楷模。」

寫罷記錄,史官挑眉看了看被應天逸追打得滿樹林逃躥,狼狽不堪的當朝皇帝……不發一言地默默添加了如下小注︰

「……太史公曰︰世上無最不幸之人,惟有更不幸者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