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官 第3章(2)

書名︰神官|作者︰綠痕|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打從趙元廣逝去之後,獨自一人生活的野風,就成了個無人拘束的月兌韁野馬,無論是衣著打扮、行止言談,皆是隨性而為。早些年前,趙元廣攜著她上山下海四處走,大大開拓了她的眼界之余,也從此令她遠離了尋常女子該有的生活,但野風並不在意,也從不在乎所請世俗的眼光。

只是……不到兩天的時間,她就變得很願意去在乎了。

原因無他,誰讓她耐性不如人?

那個無時不刻都出現在她身邊的葉慈,自那時起,他就跟個背後亡靈似的,幽幽怨怨的眼神不分日夜的往她身上掃,不管她抬頭、轉身還是吃頓飯,那雙鳳目總是能準確地對上她的,害得她成天總打哆嗦,臨夜睡了也睡不安穩。

令她更加感到無奈的是,葉慈還是個新出爐的相級中階武者,精神體力樣樣比她這個小士級初階強,再加上生性本就堅忍的他,都可以在神宮中一忍十多年了,因此論起耐性與毅力,他倆更是遠遠沒有可比性。

野風苦著一張臉,抵擋不過緊迫叮人策略的她,欲哭無淚地自他手中奪來那套在他手中捧了快兩天的新衣裳。

「我換,我換還不行嗎?」嗚嗚,好可怕的管家,簡直比她以前嚴格的女乃娘還要恐怖,她要求換人。

一直都板著張幽魂臉的葉慈聞言,愉悅地勾揚起嘴角,朝她漾出一抹再滿足不過的笑容,登時把她給看呆了。

這是……打哪來的美人?

英挺有型卻不張揚的劍眉一雙,略薄卻形狀完美的雙唇,再襯上了貌似與外族混血的深邃眼眸,她自認走遍多國也曾見識過各種美貌與風情,卻怎麼也沒見過這等宛如冬雪初融的美麗。

狠狠被驚艷了一把的野風,在這日終于深刻體悟到,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葉慈勾起別人的魂來,竟是如此輕而易舉。一個面上老是冬霜覆面之人,驟然給她來了個春回大地,害得沒點心理準備的她,險些還以為她認錯人了。

趁著她猶站在原地捧著衣裳細細回味,得逞的葉慈老早就拉著松崗一塊兒去鎮上幫她采買其他新行頭了,待她咽咽嘴醒過神,她忙急匆匆一把拖過路過她門口的朔方。

「宮主?」朔方不解地被她拖去房里,還被她兩手給壓坐在椅上。

她一副發現新秘密的模樣,壓低了音量小小聲地與他分享。

「有沒有人說過你家神官是個美男?」不笑不知道,一笑嚇一跳,她差點就得去找人來替她收收魂了。

「豈只是美男?」朔方兩眉一挑,以一副看同道的眼光看著她,「還有高嶺之花、冰山上遙不可及的雪蓮,等等應有盡有。」他家大人的美貌可是有口皆碑的,只要是識貨之人,每個都曾豎指夸贊過。

「你知道?」她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平淡,「那你們怎沒被他給迷得死去又活來?」

「誰敢啊?又不是嫌命長了。」朔方敬謝不敏地朝天翻了個大大的白眼,還不忘搓搓兩臂,「往常大人就只會在一種情況下,才會笑得那麼一涼心動魄。」

「何種情況?」

「他又想殺人時。」誰人不知愈毒的花兒開得愈美麗?每每葉慈那麼一笑,宮里所有的神捕就都曉得,大人他又想提劍去戳那些護著司徒霜的魂役幾劍了。

「……」野風有些擔心地模模自己保存尚且完好的脖子。

朔方沒大沒小地拍著她的肩膀,要她安下心。

「宮主,您大可放寬心,您是不同的,大人愛護您保護您關照您呵護您都來不及了,他怎可能會去傷害他的心頭寶兼眼中的珍珠?」打小起就與葉慈一塊兒長大,他很清楚,不愛笑的葉慈之所以會在她面前展現笑顏,怕是笑得真心實意,而不是帶著殺意。

心頭寶兼眼中的珍珠?

野風不由得再模模自個兒的臉頰,受寵若驚之際,心下亦滿是狐疑。

「我有這麼合他眼緣?」明明她就生得平凡又普通,葉慈的眼光會不會是有什麼問題?

「這不是眼緣的關系,而是他都已盼你盼了一一」朔方知無不言地說了一半,驀地神色大變地急掩住嘴,沒把話給統統都說溜嘴了。

「怎麼不接著說下去?」

下文咧?

「再說下去就會被剝皮了……」朔方一把抹去額上的冷汗,隨口找了個借口就忙著開溜去了。

直到葉慈自鎮上回來,野風也沒能再自朔方那邊探到半點口風,不過根據他所透露的那些,也足夠她在心中兜轉幾回了。

這晚在用過由葉慈親手張羅的晚膳後,野風兩手環著胸立在窗邊,邊吹外頭隨著天候寒意愈來愈重的夜風,邊看葉慈又是幫她鋪被,又是坐在桌邊細致周到的替她疊起今日所添的新衣。

燭光不安定地輕,光影順著葉慈面上的輪廓,分割成壁壘分明的明與暗,在朦朧泛黃的燈影下看來像安逸的畫,也像個看不真切的好夢。

這般看著他,野風一時思潮起伏,側耳聘听著在她記憶中早已模糊得看不清的往事,躡著腳尖悄聲走回她的身邊,舉手輕敲著回憶的門靡。

然而那些曾經擁有的,不管是酸的甜的,還是苦的痛的,曾經以為永不可磨滅的,終究還是在流光的拋擲下,被她淡忘在一日日的生活之後。玉枝瓊樹尚會在歲月的磨礪下化為輕煙,更何況是份已不會再回來的過去?

半晌,她闇上窗扇,帶著一身的寒意來到他的身邊坐下。

在她落坐時,葉慈就感覺到了她身上的涼意,他放下手中折疊好的衣裳,去替她取來一件今日剛制好的厚實袍子替她披在身後,又去燒爐子替她泡盞暖身的熱茶。

當暖呼呼卻不燙手的茶盞被塞入她的手中時,一股猶如細雨潤物無聲的暖意,一路自她的掌心滲進了她的身子,不疾不徐地暖上了她的心坎,驅走了滿身的寒意,也悄悄拂開了自趙元廣逝去後,一直覆在她心中,說什麼也不肯走的荒涼。

她靜靜地瞧著葉慈在燈下的側臉,而後下意識地拉來他的右掌,將它置在自己的頭上。

葉慈側首看向她,「宮主?」

「模模我的頭,就像老人慈祥的模著孩子那般。」她語帶懷念地說著,帶著眷戀的目光落在跳躍的燈焰上。

葉慈不知一直凝望著燭火的她一時間想到了什麼,他輕輕抽掉她發誓上的玉簪,任由她的發披落而下,再按她所說,一下又一下的輕撫著她,就像在哄慰個孩子似的。

許久過後,她轉過面頰,再把他的手挪到她的下頷處,他愣了愣,試探性地動動手指撓了撓。

靶覺到指尖的撫觸,野風頓時眯起眼楮,就像只被滿足了的貓兒,葉慈沒想到燈下的她會有這種表情,他不由得再接再厲摩挲著她的下巴。

在他的撫觸下,舒適得都已閉上眼楮的野風,看似就快睡著時,她的聲音忽在寂靜的室內響起。

「咱們明兒個收拾收拾就準備出發。」

葉慈頓下手中的動作,「上哪兒?」

「如你所願,回宮。」她張開眼眸,微笑地看著這個替她掌家管家,又一心想要帶她回家的男人。

轟然的狂喜剎那間化為海濤淹沒了葉慈,他怔怔地看著她唇邊婷婷的笑意許久,他強忍下激越的心緒,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是……」

打從找到野風以來,一直都急著想帶她回神宮的葉慈很心焦,恨不能插上羽翅,就帶著她飛回神宮,而一眾神捕也都等不及想看司徒霜在見著宮主後吃驚的模樣,偏偏臨到出發前,野風卻秀眉一皺,兩手往腰上一叉,直接給他們澆了盆冷水。

「停,全部都換裝去,沒準備好前誰都不必走了!」她絕對是傻了才會呆呆的跟著這一票比她更天真的家伙上路。

打包好行李、大半都已爬上馬車的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皆在彼此的身上找不出個問題,于是他們求救地望向跟在野風身後的葉慈。

葉慈聳著寬肩,也不曉得她怎會在臨行前突然有這要求。

野風嫌棄再嫌棄地指著他們身上的行頭,「瞧瞧你們,一個個富貴祥瑞樣,渾身金燦燦得跟個招人的金元寶似的,這不擺明著在說你們來歷不凡身分高貴?走在路上又有哪個人不多瞧上兩眼?」

「那又如何?」朔方模模腦袋,還是想不出這等對他們來說很平凡的打汾有何不妥。

她突然覺得牙根挺癢的,「你們是缺打劫的,還是怕司徒霜派出的魂役逮不著你們?要不要敲鑼打鼓的告訴他們一聲咱們就在這啊?統統都給我換個模樣去!」真要讓他們就這樣一路趕回神宮去,她敢打賭,這一路上不但不會太平不說,定還會有著意想不到的驚嚇。

听她所說的也有理,眾人便乖乖的听她的話下了馬車,正打算照著她的話去做時,他們就又馬上踫著個以前從沒體驗過的問題。

松崗苦著一張臉,「要……換成什麼樣?」

「簡約低調有內涵,懂不?」她兩手一攤,再實際不過地教育他們。

滿頭霧水的眾人,動作整齊劃一,都瞠大充滿疑惑的眼楮對她首。

她啥時候養了一群純潔又無辜的閨女……

野風撫額告饒,「總之,愈俗愈好,賣相愈路人愈佳,就是那種扔到大街人堆里,別人也不會多看你們一眼的模樣,可懂?」她決定了,待她回宮接掌大位之後,她頭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將他們統統都自雲端上拉下來,變成一個個老實在紅塵中打滾的凡人。

恍然大悟的眾人都乖乖地點點頭,正打算照她的吩咐去辦時,她另一條吩咐就又抵達他們耳邊。

「馬車也順道換過,去弄幾輛普通點的,不然就全都用走的。」也不知那個去買馬車來代步的朔方是怎麼想的,居然給她弄來又是度金還通身都用沉香木打造的豪華馬車……也都不想想這車有多花銀錢,這只花錢如流水的死孩子。

一听她打算要用走的,葉慈連忙向一旁指示,「去弄幾輛糧車或商隊的車來。」待到急忙趕往鎮上張羅全新行頭的朔方回來,幫眾人都換過個新造型後,野風便依照他們的衣著打扮分配任務。

「來來來,咱們先分配一下。」她一手拉著葉慈的臂膀向所有人指示,「我是夫人他是老爺。」

「那我們呢?」眾人看看他們,再瞧瞧剩下沒分配的人。

「管家和護院們。」她飛快地替他們分起隊,指著其他三輛馬車道︰「其他人都照此分隊,還有車隊行進時采同個方向卻不同道路前進,距離嘛,以能見著煙火施放能立即趕來為準。松崗實在想不明白出個門干嘛要這麼麻煩,「這又是為何?」

「分散風險。」她語重心長的開口,目光掃過這些出宮後早已失去保護傘的人,「就跟撒網捕魚一樣,你們總不想魂役一來就把你們給一網打盡吧?別忘了你們現下可不在神宮里頭,藥神的恩澤可惠及不到你們身上,若是對上了那票听說很強橫的魂役,千萬記住保命第一,因若是傷了或殘了,這兒可沒有藥神能救你們。」眾人一點就通,「我們這就去辦!」拍拍手打發了這群偽閨女後,滿心成就感的野風一回頭,就撞上了一張略顯灰暗的臉龐,她定眼一瞧,發現她家平常表情不怎麼多的管家大人正低垂著眼簾,看似心情挺低落蕭索的。迎上那雙再次寫滿自責的眸子,她一時之間也不知該怎麼開解他那又不知想哪去的心思,于是她只能抓抓發開始搜思索腸。

葉慈拉下她的手,邊替她把差點被她弄掉的玉簪重新簪妥,邊低聲道。

「是我不好……」要不是他太無能,這麼點小事怎會勞她煩心?他早該在她開口之前就先一步替她做好,而不是讓她一人在這教導他們。

「不是你不好,而是你被關在神宮中太久,偏偏世事變化得太快,生活又是學無止境的。」野風拉過他的掌心用力拍了拍,並積極向他鼓勵,「以往的你,不過是沒機會去學而已,往後若有不懂的、從來沒听過的、己身有所不足的,就好生學習把它收為己用,我相信你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到。」

「宮主這些年就是這麼學過來的?」

「不然呢?你看我像長了九條尾巴嗎?」她睞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揚著嘴角,「生在這世道,要是不懂保己,九條命都不夠用。」深受教誨的葉慈頷首,「我明白了。」

「很好。」野風打鐵趁熱的把手往他的面前一攤,「對了,你有多少私房?統統都掏出來。」葉慈低首看著那只不甚玉白甚至還有些粗糙的掌心,再看向她身後這棟破舊的宅院,以為她是為生活所苦或缺錢了,當下二話不說地掏出藏在懷中的銀袋,還自袖中模出一疊銀票給她。

野風早習慣這票人的財大氣粗了,她不客氣地接過且點了點,猶不滿足地道。「叫其他人也都把私房給掏出來,只留下路上衣食住行該用的。」光是這麼點哪夠?

他不明白她要這麼多錢干什麼,「宮主,你這是?」

「花錢消災。」她懶洋洋地公布之前早想妥的計劃,「我準備請保鏢兼打听葉慈說,司徒霜手下的那票魂役,有六個相級初階、三個相級中階不說,還另有三只是相級高階。依她看,那整座神宮就跟個生猛凶殘的斗獸場沒什麼區別,她要沒有兩手準備就冒冒然的回去,她不是嫌活得不耐煩了,就是想把自個兒當成塊上肉送去給人啃。

再說,司徒霜手下的魂役武力水準,放到世上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種禍害,也幸好司徒霜的腦袋可能天生就不好,只想要得到一座小小的雲取爆而已,要是讓那些魂役離了宮四處為非作歹……「為何要請?」葉慈在她邊想邊皺眉時,伸手去撫她糾結的眉心。

她感慨地拍著他的肩,「你不是說神宮里頭有著一票魂役正等著我回去自投羅網?我是要回去打仗的,而不是舒舒服服就能坐上大位的,既然要戰,那就要搏圖最大的勝算,而冒失去做件沒把握的事,向來不是我的作風。」他听了急欲開口,「但我……」

「並不是我不相信你,當然也不是我嫌棄你,只是,哪怕你武藝再如何高強,雙拳終究難敵四手。」她不疾不徐的向他解釋,「我可不想在回宮後,也似你們一般被關上個十來年,所以說,未雨綢繆多添幾個助力總是沒錯。」听了她這話,讓自小就以成為神官為人生目標的葉慈很難受,他總認為他能護在她的身旁為她擋住一切的風雨,可血淋淋的現實卻又告訴他,他實力不夠。

「不知……」他困難地啟口,「這保鏢要上哪請?」雖然現實很難以接受,但只要為了她好,只要她能無憂,他什麼都願去做。

說到這一點,野風就是自信滿滿,眼中都綻出期待的亮光。

「自然是什麼生意都肯做的黃金門。」周游列國那麼多年來,黃金門的大名她早听得再耳熟不過,她更知道黃金門的信譽有多可靠。

不光是極山道觀的斐然這麼說,連她也這麼說?只是一個門派,能抵得過那麼多相級中階或是高階的魂役們?會不會太托大了?

葉慈有些懷疑,「他們能行?」

她甚有底氣地揚起下頷,「當然行,他們年年上墳燒紙錢可不是燒假的。」那些個高人,可是專做魂紙魂役這生意的。

低首看著她抬起下巴,葉慈忍不住伸手撓了撓,然後就見她又舒服的眯上眼晴,這讓他嘴邊不禁逸出一絲笑意。

待到其他人都重新打點好後,野風也不管外頭風雪大不大,或是日色將墨,在她的吆喝下,一眾人等都上了安排好的商隊馬車一並按著商量好的路徑兵分三路前進。

接連趕了十來日的路途,眼看就要步入雲取爆所在的青麟國了,可就在他們趕至青麟國的鄰國男兒國之時,商隊的馬車皆整齊的停下不再急吼吼的趕路。

位于男兒國邊境的商嵐縣,正逢百年難得一遇的雪災,盡避男兒國皇帝已派大軍前來賑災,但因災民人數過多,與天候日益惡化,再加上大軍所攜來的軍醫嚴重不足,一些本就受傷的災民,在頂受不住寒冷的天候而紛紛著了風寒,隨後一人傳一人,漸漸演變成大規模的患病。

于是野風就走不動了。

控制不住滿腔救人熱血的她,一古腦地投入了救災行列,並順手拉上了所有打小起就習醫藥的神捕,直接讓葉慈去與男兒國軍隊那方面的人商量過後,借來當地衙役,開始替聞訊前來的災民們義診。

天不亮就起床的葉慈,帶著朔方他們去大軍駐地取來由男兒國富商所獻的藥材後,便頂著撲面的風雪將那幾車的藥材給拉回了縣衙。連停下腳步喝杯熱茶的時間都沒有,葉慈在外頭的災民又開始排隊,等著縣衙大門一開就進來求診時,已快步走至縣衙的廚房,先確認用來熬煮湯藥的柴火是否足夠,和派發給災民暖身的米粥是否已熬妥確認一切都照舊進行順利,他便職了一份熱騰騰的早膳,快步走至問診的大堂,再輕輕一一連幾天都是睡在堂上的野風,一勺勺的將熱粥喂進整個人迷迷糊糊的野風嘴里,再替她打點一下門面,這時,負責維持縣衙外秩序的松崗,已將第一波病人給請進了縣衙內。

雖說每個神捕都會醫藥也會看病,但他們皆沒野風來得有經驗,于是泰半的病人都是由野風接手,因此往往一整日下來,最累之人也是她,但她不以為忤,也從不說苦,她總有無比的耐心為每個人看診。且很懂得嘴上花巧的她,也總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往往沒片刻工夫便將每個病人給哄得心情不再那麼陰而這些,皆是沒有經驗的神捕們所做不到的。

葉慈一直都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做,又或者該說,他不懂她為何要那樣去討好每個病人,明明她就是在救人,該彎下腰、該求人的,不該是那些病人嗎?

然而野風卻在百忙中偷空這麼告訴他。

「腰桿算什麼?能讓每個人都開心比較重要。」一直都隨侍在她身側的葉慈,看著她不斷拿手揉著她快笑僵的臉龐,和她眼底下因疲憊而生的青痕,他張了張嘴,很想告訴她不要為了讓他人開心,而將她自個兒給累得至此,可他又不知該不該開口,因他看得出來,她是盡心盡力的投入,她情願。

野風伸手扳著酸澀的頸子道︰「我不博愛,更討厭假仁假義的作為,當然我更不會有什麼大善天下的宏圖偉願,我不過是想盡力救治我的病人而已,救身,也治心。」葉慈頓時止住了想強行帶她去休息的沖動,靜靜地看著在這陰沉的雪季中,唯一似朝陽般發光發亮的她。

她還歪著腦袋問︰「倘若不想救人,你們為何習醫?」原來……

原來就只是這樣啊。

在他腦中那團一直都驅不散的迷霧,就像吹拂過三月楊柳的清風,雲時將雲霧都打開,讓他接觸到了另一片他從未看見過的天地。他仔細回想著雲取爆歷任宮主的作為,再想到她這陣子下來所做的,他總覺得,比起總是據在一方自視高潔的雲取爆,生在草根中的她,比任何一任宮主更加貼近賜給世人恩典的藥神。

那晚在野風又再一次打算將就著點,再次趴在大堂的桌案上睡一晚時,葉慈悄然無聲地背起她,由朔方在她身上加了一襲大氅後,頂著綿綿密密織如雨網的雪勢,葉慈在雪地中一步一深印,帶著她前往男兒國賑災將軍所替他們安排的臨時行館。

夜色迷蒙中,街上家家戶戶大門處照明用的燈籠,將雪地映成一地霞色般的溫暖,一如縮在他身後的野風,用她溫暖的身子暖暖地熨在他的身後。他頓住步伐將又往下滑了點的她往上挪了挪,繼續在漫天的雪花中背著她前進。

早就累得趴下的野風,在晃晃中,似醒非醒地以臉頰磨蹭著暖了她面頰的背脊,猶不甚清醒的她縮著臂膀,環緊了正背著她走的人。

「……爺爺?」

葉慈踩在雪地上的腳步有那麼片刻的停頓,在他繼續往前走時,野風開了覆在她身上的大氅一隅,就著迎面的寒風,當下神智悉數回籠。

「我睡多久了?」她懶懶打了個呵欠,然後貪戀地又再縮回他的背後。

「不久,宮主可再多睡一會兒。」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的,今晚葉慈的音調听來格外溫柔。

野風在步伐的晃中,差點又被他給得再睡回去,她勉強打起精神,月兌離他帶給她的小小春天。

「你是不是對我很失望?」

這陣子,她不是沒有看見他眼底的疑惑,也不是沒發現其他神捕的百般不適應。但她都視而不見,只管等著時間的消磨,磨平他們以往的堅持與驕傲,也磨滅他們曾有過的想象;再赤果果的把世俗的現況擱在他們的身邊,好讓他們近距離的將它看清楚。

「從不曾。」豈料葉慈的答案頗出乎她的意外,畢竟在她以為,能夠深刻的把神官的職責刻在骨子里的他,絕非是在數百年的道統之下,能夠接受她這與眾不同宮主的第一人。

野風有一瞬間的怔忡,好一會兒,她才慢條斯理的環緊了擱在他頸間的手臂。

「我就是這個樣,沒法子改的。」她埋在他的頸間喃喃地道︰「我的骨子里,從來就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宮主,有許多事我做不到視若無睹,所以你要做好準備,你的神宮,不見得能接受這樣的我。」葉慈完全不把她隱藏的憂慮給看在眼底。

「我能接受你就成了。」她再特立獨行又如何?他這一生,就只認一個宮主而已,哪怕她是好是壞,是佛是魔,他總會站在她的身後。

她听了忍不住輕笑,「兄台,愚忠可不是好事。」

「本心而已。」因他這話,她愣住很久很久,久到他幾乎要以為她又睡著時,她溫熱的吐息又再次縈繞在他的耳畔,而那語調,淺淺的,也有些沙啞,就像秋日邊黃的銀杏葉在風中的低語,綿綿有韻,也撩人心弦。

「你這是病,得治。」

「我不願治。」

這些年來,被困在宮中,他日日夜夜想著的,不只有盡快提高自身武力好沖出囹圍去尋宮主,他總想著,他的宮主,會不會也在等著他?他的宮主,是不是也因為找不到他,而感覺生命中缺失了一塊必要的存在?會不會也想著他?是不是也夢著他?他多渴望將他的宮主接來雲取爆這座小小的城池中,讓他補償,讓他疼惜,也讓他彌過。

這般想著她念著她,他早發現,他雖接受神宮傳承,卻始終都不能晉級至相級中階,是因為他不只有心魔,他的宮主,甚至還成了他執著中唯一的心病。

自從葉潤死後,她就成了他唯一的執念,一日找不到她,他的心就一日不能落實與安寧。

他知道,以往的宮主和神官,是如何慢慢磨合再攜手共治神宮的,但在找到她後,他才赫然發現……他等不及,他根本就無法等待,他沒法放緩步調去接觸她,好讓她能適應並接受他,他只想在最短的時間內與她成為如影隨形的一體,他想時時刻刻伴著她,再不錯漏任何一眼,也再不錯失她的片刻行蹤。

他當然知道這是種心病,但最讓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是,即使明知道這等強勢介入她生活的作為是種勉強,他照樣想這般勉強著她,哪怕她會害怕,哪怕她會退縮。

踩在雪地上的足音听來很沉重,可是逸在他耳邊的笑音,听來無比的輕快。

「我賺了。」野風攏緊了雙臂,用臉頰狠狠在他耳邊磨蹭了一番。

「嗯?」

她再把他攬緊一點,「接手一個神宮,卻得了你這麼一一個神官,太劃算。」這年頭忠心耿耿又不求回報,再加上還是美男的管家,太缺貨了。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葉慈的心房被暖意盛得滿滿的,而他嘴邊的笑容也格外醉人。

「我要接著睡。」渾身的倦意如潮似水,野風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後,語帶睡意的道。

「嗯。」他輕聲應著,小心護著她放緩了腳步,直至听到耳畔傳來的勻勻呼吸聲。

揣著滿心難以言喻的滿足感,葉慈靜靜在想,若是可以,他希望就這麼背著她再走久些,這條路再漫長一點,他倆就這麼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