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 第一卷

書名︰乒乓|作者︰亦舒|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書房里所有的窗簾都沒有打開,桃木書架深棕顏色使得環境更加黝暗,只靠台燈照明。房里兩個男子與一名秘書都累了,他們已經商議整個晚上,總算得到結論,不僅松出一口氣。

這時,男僕敲門進來,捧著銀壺及咖啡杯子。

他走近年輕的東家,「關先生,三小姐等了很久了。」

年輕人點點頭。

他的助手與秘書識趣地收拾文件及手提電腦告辭。

男僕去打開窗簾,只看到銀盤似月亮剛剛升起,天際遠處還有一絲蛋殼青,這樣的美景足以使任何人不能專心工作,所以要把窗簾拉密。

「大哥。」

那是他的三妹麗子。

必宏子放下咖啡杯︰「請坐。」

少女雙臂抱在胸前,神情有點倔強,秀麗的小圓臉上有許多不滿。

必宏子當然知道她為什麼來找他。

「大哥,我已二十一歲,把我那份給我,我要結婚。」

必宏子不動聲色,添了咖啡,喝一口,輕輕說︰「男方二十八歲,無業,剛自前任女友一個女演員家搬出,遷入你的寓所,用你的車子,問你要零錢。」

「大哥,你眼中只得一個錢字。」

必宏子不與小妹辯駁,「我相信今日你來,也是問我要錢。」

「父親辭世前,一定有為我準備妝奩,把我那份給我吧。」

這時,書房門口有人問︰「我來遲了嗎?」

必宏子抬起頭︰「郭律師,你來得正好,小麗問我要妝奩,勞駕你同她解釋一下家父立下的規矩,一切並不由我做主。」

麗子霍一聲站起,「關宏子,你拿應付二哥那套來對我,你想並吞整副家產,我要同你打官司。」

冰律師輕輕說︰「小麗,你稍安毋躁,你的生活,一切都有妥善安排,婚後你的生活費會增加百分之五十,可以搬到面積較大的住宅去,每添一名孩子,生活費又添百分之二十,除外,佣人、司機、廚子薪金,均由宇宙公司支付,你應當滿意。」

必麗子卻固執地說︰「我要大量現金,我想做一門投資,需要本錢。」

冰律師抬起頭,輕輕嘆口氣,「你每月津貼,足夠普通人家四口吃足一年,宇宙基金並無虧待你,每次你有合理要求,也都可以得到一筆整數。」

「基金由關宏子控制。」

「小麗,你完全錯了,關宏子不過支一份薪水。」

麗子不忿,「我找律師告你們!」

必宏子不出聲,看著窗外。

這樣晚了,還有蜂鳥忙碌地在露台一盤晚香玉旁盤旋。

冰律師忽然說︰「小麗,有人教唆你說這番話吧。」

麗子轉過頭去,「我只是來取我應得一份。」

這時,關宏子轉過頭來,淡淡說︰「父親一生精力創立宇宙建設,它是一間受監管的上市公司,我如何分三份給你?」

「給我一筆整數。」

這是男僕進來,「三小姐,車子已經準備好,你請回去吧。」

麗子忽然掩臉落淚。

冰律師說︰「我送你一程。」

麗子已經奪門而出。

外邊有人等她。

那人高大英俊,戴著粉紅色絨線帽子,穿黑色皮襯衫,一見麗子便把跑車駛近,他倆一陣風似離去。

冰律師自己斟了咖啡喝。

她建議︰「或者,可以送一些結婚禮物。」

必宏子不發一言。

冰律師說出一個數目。

必宏子仍然沒有反應。

冰律師輕輕說︰「到底是兄妹。」

必宏子答︰「宇宙建設會照顧她及家人一世。」

冰律師感嘆,「把公寓歸到她名下如何?」

必宏子站起來,「祖宗訓言,不可有任何一件物業歸子孫私人名義,為防登徒子,也防狐媚子。」

冰律師只好答︰「你說的對,希望小麗快樂。」

「那人應當滿足,他叫什麼名字,做什麼?」

「他叫李杰文,據說,是名設計師。」

必宏子牽牽嘴角,「恭喜他,只需乖乖吃與睡,一輩子不用發愁。」

冰律師問︰「你幾時啟程?」

「我明日去倫敦。」

他交待了幾件事,最後說︰「即使我隨家父而去,宇宙照舊運作。」

冰律師也告辭了。

必宏子一人留在書房到深夜。

月亮自西往東逐漸移動,不久書房窗戶再也看不到它,男主人才回到樓上休息。

大屋一片寂靜,女佣出來熄燈,光是這件事,每天要做二十分鐘。

不久天就亮了。

必宏子下樓出外跑步。

一個女佣輕輕說︰「真佩服他。機械人般,永不言倦。」

另一個說︰「也不見他有女友。」

男管家在後邊咳嗽一聲,她倆噤聲。

沒有異性伴侶。像機械人一般冷酷的關宏子帶著手下到了倫敦。

他在銀行區忙碌開會,晚上在酒店房間與同事商量對策,幾天不眠不休。

手下都有點沮喪︰「累極了。」

「不會像上次那樣,海德公園都沒去過就得上飛機打道回府。」

「殘忍。」

這時,秘書笑嘻嘻過來說︰「好消息,老板準放假兩天,你們去何處?我將往沙翁故鄉觀光。」

大家呆了一會才懂得歡呼,接著又七嘴八舌問︰「關宏子有什麼去處?」

「他到康華爾參加一個婚禮。」

「他是主婚人?板著臉,無一絲笑容,嚇壞新娘,你見過他笑沒有?」

大家都說沒有。

「老先生去世之後沒見過他笑。」

「把弟妹都踢走,獨霸宇宙,應當天天大聲笑才是。」

「噓。」

「別講老板家是非。」

那人不服氣,「他兄弟關量子也是宇宙繼承人,沒進宇宙大門已經多年。」

「我們不清楚個中原因,多說多錯,對,我要乘夜車往湖區國家公園,再見。」

「我們到武士橋購物直到腳軟。」

他們各歸各去了。

必宏子在長輩莊園也好好睡了一覺。

那是他父親生前生意上好伙伴,女兒出嫁,在家中舉行婚禮,整間屋子打扮成仙境那般︰池塘里養著天鵝,白孔雀在草地上游蕩,襯白色絲帳篷及千多百玫瑰,場面瑰麗。

賓客自各處涌至,有些住酒店,有些住客房,竟日人來人往,談笑不絕。

主人家這樣對關宏子說︰「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必宏子陪這位姓莊的先生打桌球,一邊說︰「這是一個最華麗的婚禮。」

「大家高興。」

必宏子放下球棒,走到窗前,只見幾個亮麗的年輕女子坐在草地上聊天游戲,初春,還有寒意,她們已經穿上最新薄料子扎染春衫,驟眼看,像時裝雜志中彩圖。

莊先生問他︰「宏子,看中誰?」

必宏子搖搖頭。

「宏子,你一表人才,家境富裕,又有學識,如何沒有對象?」

必宏子笑笑,「婚禮這樣破費。」

「宏子,世上除出錢,還有其他。」

必宏子輕輕說︰「十五歲那年,家父生意上需要周轉,我陪他到英資銀行借貸,那大班平日時時在我家吃喝玩樂。」

莊先生點點頭,「我記得這件事,那英人姓紐。」

「在私人辦公室里,他氣焰高漲,出言不遜,侮辱家父,我永志不忘,自那日起,我知道金錢即是力量。」

莊先生說︰「你父親很能干,那個難關,他安然度過。」

「從此宇宙把資金挪到美資銀行。」

「英美德法都一般嘴臉,最重要自己爭氣,還有,人家有事求我們之際,幫不幫是其次,面色切記好一些。」

「謹記莊叔教訓。」

這時,游戲室門打開。有人嘻笑著撲進來。

「宏子,宏子,我明晨出嫁,你可傷心?」

那臉色紅粉緋緋的女孩正是準新娘莊家欣,頭上戴著閃爍鑽冠,身上卻穿便服,見到關宏子,緊緊抱住。

必宏子笑說︰「與你青梅竹馬的我心已碎成千萬片。」

莊小姐笑得彎腰,「我們試妝呢,進行彩排,你要不要來看?」

必宏子推卻,「我還有文件要做。」

「關宏子你總是這樣掃興,比我們大幾歲吧了,卻似小老頭。」

莊小姐把頭上鑽冠摘下,放在關宏子頭上。

莊先生搖搖頭,只會笑。

莊小姐又出去忙別的。

必宏子把名貴首飾放好。

莊先生說︰「听講麗子也要結婚?」

必宏子不出聲。

「我介紹這個婚禮專家給你,我們很滿意他的服務。」

必宏子說︰「莊叔,我去打幾個電話。」

「有空到鎮上散散心。」

「明白。」

必宏子走出去,一只年邁的金毛巡回犬跟在他身後,他蹲下說︰「阿旺,你還記得我否?」

接著,又有幾只小狽奔出來,莊家永遠這樣熱鬧,與關宅剛剛相反,關宏子一直想︰如此喧嘩,不知怎樣生活。

他听見圖畫室有洋童練唱歌︰「雪山雪山雪山高,當你身在雪山仰頭高叫,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嗚嗚嗚嗚君還記得我否。」

老狗搖起尾巴,似乎欣賞這首兒歌。

必宏子回到客房,他真的有正經事做。

他閱讀公司電訊,發表意見,電郵回復。

有人敲門。

他揚聲︰「公主陛下,你的皇冠在你父王那里。」

那人推門進來,「我是母後,可否說幾句?」

「阿姨,請坐。」

莊太太握住他雙手,「宏子,我有話直說,小麗也希望有同樣婚禮。」

必宏子不出聲。

「你讓她高興一下,一生人一次嘛,我知道你這個大哥最實際,將來你征得伴侶同意,簡約地旅行結婚好了,但是女孩子們總喜歡華麗鋪張。」

必宏子還是不說話。

莊太太知道話只能講到這里,她微笑問︰「看中誰沒有,這是好機會。」

必宏子封上嘴。

莊太太抱怨,「你母親一直希望你結婚。」

「她已經不在。」

「所以你要疼愛小麗呀。」

這時莊小姐叫上來︰「媽媽,媽媽,蛋糕送來了,三層高,共綴有三百多朵糖花,重一百二十磅,與我的體重一般,你快來看。」

「來了來了。」

莊太太趕出去。

必宏子低下頭做他的正經事。

黃昏,關宏子肚子餓,走到廚房找三文治吃。

廚子正準備第二天用的大菜,給他一只龍蝦尾,他坐下拆開就吃,十分滋味,又有人給他一杯香檳。

近廚得食,吃飽了,他心情也好轉。

必宏子沿著花園走近八角涼亭,忽然听見[口的]嗒聲。

不知哪個貪玩,把一張乒乓桌台放在涼亭下,有人在打球呢。

他遠遠站住,原來進行單打的是一個少女與一個小男孩,女方佔上風。

那麗人穿著吊帶長緞裙,奮身撲打,淡藍色大蓬裙灑開,又被風吹起,競像一朵飛揚的雲。

必宏子看得呆了。

少女有一頭極短極貼的頭發,皮膚雪白,好看煞人。

只見那十歲左右小男孩大叫︰「歌詩慕,又是你贏。」

必宏子怔住,她叫Cosimo,那正是意大利文宇宙的意思,與關家的公司同名,確是巧合。

少女扔下球板,哈哈大笑。

她與小男孩手牽手發力奔到花園另一頭去。

有人在他身後說︰「漂亮可是。」

必宏子回過頭去,原來又是新娘子,她戴回鑽冠,這次,還加上長長頭紗,真像公主。

必宏子月兌口問︰「她是誰?」

「我的朋友張宇宙。」

「她叫宇宙?」

「是呀,可愛的歌詩慕,我們中數她的眼楮最美,濃眉長睫,免化妝,也數她最不幸,父親去世,只剩下繼母與她生活。」

「她生母呢?」關宏子沖口問。

「沒人知道。」

必宏子一怔,沒想到在一群生活幸福,無甚思想的富家女中,有這樣一個人。

「她是伴娘之一,你可喜歡伴娘淡藍色緞裙?」

「很好看。」

莊小姐忽然笑,「宏子,歌詩慕沒有錢,她得找工作做。」

他們都知道關宏子重視金錢,故此揶揄。

必宏子一點也不動氣。

新娘繞著他的手臂,走回室內。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

儀式十時開始,莊家似度假營般熱鬧,終于,在婚禮專家統率下,各人各就各位,見證婚禮。

有女賓感動落淚。

必宏子看到一共四個伴娘,穿一式吊帶小腰身淡藍緞裙,站在新娘身後,可是只得一雙難忘的黑瞳。

那屬于張宇宙。

她的緞裙經過一日折騰,有些地方已經撕破,露出些微網紗襯裙,同色緞鞋也染上泥斑,可見她曾經通花園奔走。

她不羈,抑或好玩,甚至只是愛好自由?

新娘收斂笑容,接受牧師祝福,她打扮宛如童話中公主,最高興的還是她父皇與母後。

只听見眾人鼓掌,新娘轉過身來,把花球擲出,剛好落在張宇宙手上。

她卻不接,像打排球一樣,雙手握住把花球打出去,被另一個女賓接住。

人家笑得咧開嘴,把花束緊緊擁在胸前不放。

就這樣,婚禮結束了。

一對新人收拾行李度蜜月去。

許多賓客留下跳舞,也有人告辭。

必宏子得趕回去工作。

莊先生對他說︰「有時間來探訪我們。」

必宏子點點頭。

終于莊先生忍不住問︰「據說量子離開了家?」

必宏子不置可否。

「你母親最怕你們兄弟不和。」

必宏子維持緘默。

「你做大哥的寬宏大量,設法與他們諒解。」

必宏子不打算透露家事,一言不發,拎著簡單行李離開莊宅。

莊太太喃喃說︰「宏子什麼都好,可惜生性孤僻,如不,囡囡與他自小一起長大……」

「听說宏子越來越古怪,緊緊看牢生意,年紀輕輕,像個守財奴。」

「不說他了。」

莊氏夫婦坐下算賬,女方家長負擔婚禮所有開銷,男方只不過是嘉賓,莊太太自書桌抽屜取出兩本支票簿。

必宏子在飛機場與同事會合。

他們七嘴八舌向他匯報,他無暇再想那雙黑眼楮。

有人說︰「我參加了一個婚禮,感覺良好,一對新人婚後均需工作,從此一起出門,一齊回家,有個伴。」

「你羨慕嗎?」

「我並非羨慕結婚,我只希望自己不日也會找到知心伴侶。」

「我也是。」

「誰不想。」

「下班回家,身心疲倦,有人溫言安慰,做杯熱茶給我。」

「或是什麼都不說,握住我的雙手。」

「你做夢呢。」

必宏子听著他們議論紛紛,並沒有參加意見。

那女孩子叫宇宙,同關家的公司同名。

回到都會,已是晚上十點多,他輕輕說︰「明早見。」

人家還需要上發條,關宏子是電子鐘,每一年時分只相差十分之一秒。

第二天他一早回到公司。

堡作到十時,秘書進來說︰「關先生,關量子找你。」

必宏子抬起頭來。

他看到兄弟關量子。

量子與他長得有七分相像,只是較他大哥松弛,容顏與衣著都隨和。

他說︰「我沒有約時間。」

「請坐。」

「輪到麗子了。」

必宏子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是我,對付完我,輪到麗子。」

必宏子淡淡說︰「我不明白你指什麼。」

「麗子結婚,需要用錢。」

「嗯,一個廿一歲女子結婚,需要用錢。」

「她用的是她應得那份。」

「量子,男方把她當作搖錢樹,整件事是個騙局,你看不出來?」

「我們眼光沒有你厲害。」

「量子,你的女伴,也不過是看中關家財富。」

必量子動氣,「我不是來說我的事。」

「一年過去了,你還看不出來?她帶著兩個孩子到你家,那兩個小女孩一個姓周,另一個姓李,由你負責她倆在外國寄宿費用,在任何人眼中,你都是魚肉,任人宰割。」

必量子看著大哥,忽然笑了,他說︰「麗子想你把麗景的公寓轉到她名下。」

「絕無可能,男方如果認為不夠吃的話,大可離開。」

「麗子呢?她也可以走?」

「宇宙機構里有許多女職員年齡與她相仿,每天朝九晚六工作自食其力。」

「她想學做生意。」

「開設一家花店還是理發店?最終會影響宇宙聲譽。」

「宏子,你像瓖了鉛的鐵桶,滴水不漏。」

「量子,他們要的只是錢。」他的聲音有一絲悲哀。

量子嘆口氣,「我會據實對麗子說。」

「我听說你在外邊欠債。」

「與你無關。」

「幾時回宇宙工作?」

「這種一天十六小時的工作不適合我。」

必宏子點點頭,「各適其適。」

他站起來送客。

必量子無功而回。

那天下午,麗子親自找上來,聲音很大,引起同事注意。

必宏子叫助手︰「請郭律師立刻來一趟。」

麗子固執地說︰「把錢給我,我立刻走。」

必宏子看著窗外。

冰律師到了,她像是完全知道應該怎麼做。

「小麗,你在這份文件上簽名,便可領取懊筆現金,不過,請細閱文件條款,從此,你自動放棄與關家任何關系。」

必麗子遲疑。

「麗子,如你有任何猶疑,請即時向你大哥道歉。」

麗子忽然說︰「我答應買一棟房子安置他父母兄弟……」

「很好,你已廿一歲,你有自己的主張。」

「我還答應替他家開一家小小日本館子。」

冰律師語氣平和,「那麼,請在該頁及該頁簽名。」

「這是什麼文件?我也找律師來看過。」

「歡迎你那樣做。」

麗子看著大哥,「宏子,你要攆走我了?」

必宏子原本看著窗外,此刻轉過頭來,他向是非常疲倦,「麗子,你怎麼沒有長腦袋?」

麗子看著大哥,流下淚來。

「他要的只是你的錢。」

「不,他很關心我。」

「麗子,與這個人斷絕來往,我送你到歐洲游學。」

麗子站起來,一手搶過文件,沖出大哥辦公室。

冰律師說︰「宏子,容我說一句話。」

必宏子揚揚手,「錢花光了她自然會來,家永遠是她的家。」

「宏子,她要面子。」

「關家不可讓人知道這個紕漏,我家永遠不會隨意付出大量現鈔,心懷不軌的人大可死心。」

冰律師看著他,宏子攤開雙手。

「換了是你,你會怎麼做?」

沒想到郭律師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終于她頹然,「我會與你一般決絕。」

必宏子吁出一口氣。

冰律師說︰「事情臨到自己頭上,完全是兩回事。」

「幫我勸小麗回家。」

這是助手捧入大量文件準備開會,郭律師告辭離去。

必宏子到傍晚才披上外套。

秘書叫住他,「別走,我們與日本人有約。」

「湯默斯與東洋人相處和睦,我不去了。」

「還有什麼事?」

明敏的秘書覺得老板像還有吩咐。

丙然,關宏子說︰「替我聯絡莊家欣。」

「是上次結婚那一位嗎?」

「她應該在伊利莎伯二號郵輪上。」

「明白。」

「我們明早再見。」

必宏子一個人回家去。

助手看著他的背影,「他是一個寂寞的人。」

秘書笑︰「世上沒有寂寞的男人。」她加一句︰「也沒有真正快樂的女人。」

「你太悲觀。」

「以此類推,更沒有听話的孩子,體貼的丈夫,幸福的家庭。」

「完了,被你這樣一說,世界完了。」

她倆笑作一團,可見沒有那些,日子也一樣照過,她們還有學業、工作、娛樂、以及物質享受。

今日年輕女子的想法大不一樣。

必宏子回到家,一個人吃晚飯。

然後,他翻開一本管理科理論,津津有味讀起來。

必宏子從來不看小說,他認為那是少女們的無聊玩意。

書本擱在胸前,他睡著了。

第二天他回到公司,助手比他更早。

物以類聚,關宏子不會用無精打采的人。

助手說︰「莊家欣在伊輪上,郵輪剛剛駛入直布羅陀,約下午七時。」

「打電話找她。」

電話很快接通。

莊家欣活潑的聲音傳過來︰「宏子,是你,有何貴干?」

「假期愉快嗎?世上最大的郵輪是否名不虛傳?」

家欣嘻嘻笑,「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想要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家欣「啊」了一聲。

「可在你手頭上?」

「宏子,張宇宙不適合你。」

「你怎麼比我還先知道?」

「宏子,我說的是實話,她的住址電話,我自然會傳真給你秘書,但是張宇宙她性格倔強家境復雜,並且欠債累累,統共不是你會喜歡的人。」

「是嗎。」

「不過,關宏子一向知道他要的是什麼。」

「這句話是褒是貶?」

「不與你說了,我與船長有約。」

家欣掛上電話。

片刻秘書進來,「這是張宇宙的電話地址。」

必宏子一看,意外說︰「她住在本市。」

秘書說︰「是一個舊住宅區,老房子,不失幽靜,可是要請保安主任查一查這個張宇宙?」

必宏子想一想,「暫時不用。」

秘書退出去。

必宏子看著那個地址很久,並無行動。

在銀行區的另一頭,半山,破舊欠維修的老房子,外牆與內牆同樣剝落,業主不願出售,專等發展商收購重建,偏偏市道不景氣,不知要守到何年何月,那些後人不耐煩,搬住外國,把三層老房子分組給三份人家。

兩家是洋人,張家母女住一層。

說是說母女,一個張太太,一個張小姐,但卻一點血緣也無。

靶情出奇融洽,兩母女像一對落難好友。

張太太四十余歲,微胖,在家也穿戴整齊,張宇宙卻總是一套運動衫。

兩人都不擅長家務,只得與洋人合雇一個女佣。

那日下雨,屋頂失修漏水,她們用一只塑膠水桶接著雨水,叮叮叮,听著叫人心煩。

繼母嘆口氣,「那次做伴娘,你一無所獲?」

張宇宙回答︰「免費游一次英倫。」

「踫到誰沒有?」

「踫到許多人,都在長輩處掛名工作做個投資顧問之類,全不能當家作主。」

「他們的長輩呢?」

宇宙不出聲,她看見老男人一向害怕。

「你挑人,人挑你,一下子就過了季節,女人最好不過十七到二十七這段光景,你又做不成大學醫學院院長,或是司法部部長。」

宇宙仍然不出聲。

「這算什麼,沉默抗議。你爸不過留下這些公積金,以及一點保險金,用了三年,已經差不多,你自小由我帶大,你得听我話。」

宇宙忽然說︰「是,我欠你良多。」

張太太笑︰「那倒沒有,不過,你我總得有個打算。」

「我去找工作。」

「那真是下策,一萬幾千,早九晚五那般擺著,一下子變殘花敗柳。」

張宇宙笑出來,繼母年紀不大,思想古老,那套陳腔濫調十分反智,但是她知道的就是那麼一點點。

「一家裝修公司願意請我做營業代表。」

「這時節,有人花錢做裝修?」

「市道向上了。」

「哎呀,這麼說來,業主很快會把這幢房子月兌手,屆時,我們住到什麼地方去?」

宇宙握緊繼母雙手笑答︰「天橋底。」

張太太拍打宇宙。

下午,宇宙換上深色套裝去做最後面試她氣質樣貌都比人高一點,外語流利,又有一張加國大學文憑,終于獲得錄取。

生活還不算太壞,宇宙想,但是她悲苦地思念父親。

張教授在生時,環境完全不同。

有人曾問︰「是什麼人替女兒取名宇宙?」

宇宙答︰「當然是天文物理教授。」

教授三年前病逝,與癌癥勇敢搏斗,生前一共做了三次大手術。

那時,他們住在鳥語花香的大學宿舍,往來的都是學科頂尖學生,千方百計侍奉著小師妹。

宇宙已不大回憶過去日子。

這點,她比繼母幸福。

餅兩日,宇宙到設計公司上班。

鮑司二樓有一個門市部,出售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擺設,有些還算是古董,老板自全世界搜刮而來,市道向上,銀根輕松,人客很感興趣,在張小姐循循善誘下,迅速出貨。

老板很快發現這一點,盡量讓宇宙接觸客人,做推介工作。

發了薪水,才那麼一點,帶回家中。

餅緊日子是可以的,像都會中數十萬名白領女小心翼翼,量出為入。

宇宙發現繼母在流淚。

宇宙安慰她︰「日子會好轉的,不要難過。」

繼母卻說︰「從前我不懂歡場女子怎麼可能帶著女兒在同一場子賣笑,現在我明白了,生活逼人。」

繼母年輕之際曾經伴舞。

她飲泣,「跳不出火坑。」

雨還沒有停,接漏水的塑膠桶已經滿泄。

宇宙倒清水桶,仍然放在滴水處,又發出叮叮聲。

繼母忽然說︰「你欠我,宇宙,我那樣用心把你帶大,你欠我。」

宇宙走到窗前,輕輕揶揄地說︰「可憐寸草心,難報三春暉。」

街上有人撐著一把大紅傘奔過馬路去接女朋友,不顧一切,遭汽車響號警告。

宇宙轉過頭來問︰「我們需要什麼?」

「一間一千兩百平方尺以上的公寓,及每月三數萬開銷。」

真是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我到街上找找看」,宇宙語氣越來越諷刺。

「有人打電話來找你。」

「誰?」

「一個叫關宏子的男人。」

「我不認識此君,我朋友中沒人姓關。」

「他說他與你在康華爾莊家婚禮上見過面。」

宇宙想一想,「我沒有印象。」

「他請你有時間回他電話。」

「哦。」

「他說他是宇宙機構的主持人。」

宇宙微微笑,「這名字真熟。」

繼母說︰「宇宙機構近年專做地產,你沒听說過?」

宇宙月兌去鞋子,揉著足趾。

「恰巧與你同名,你說奇不奇。」

宇宙笑答︰「早知取名匯豐,隨意出入寶庫,豈不妙哉。」

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有一個名字與一個號碼。

張宇宙不知道那是關宏子的私人電話,只有三數人知道。

那個電話一直沒有響。

莊家欣倒是度完蜜月回來了。

她在宇宙公司出現。

「你找我宏子?我只留三日,你有話快說。」

「結了婚,珍珠變成魚眼楮,講話有股辛辣之意,多麼可惜。」

誰知道莊家欣卻不生氣,反而惆悵地說︰「我自己都發覺了,怎會這樣。」

必宏子笑說︰「可是丈夫與佣人均不听話,酒店房間狹窄,搬到我家來住。」

「為什麼不早說。」

必宏子立刻吩咐人到酒店提取行李。

「宏子你有什麼要求?」

必宏子很坦白︰「約張宇宙出來喝杯茶。」

莊家欣大表意外,「你還沒有找到她?」

必宏子攤攤手。

「你辦別的事倒是快,听說直通大橋合約都已經拍板,約一個女生,為何躊躇?」

必宏子答︰「她沒有覆電。」

「你需不停地找她呀,一天十次八次,打破電話拍爛門,找到為止,這類情況下,不能算自尊心。」

必宏子駭笑。

他問︰「婚姻生活好嗎?」

「反高潮,不外如此,對方不想我工作,我只得回康華爾打毛衣。」

「你想做事?敝公司有缺位。」

「咦,宇宙惡名照彰,做死伙計不償命。」

「家欣,請替我約張宇宙出來。」

「宏子,我記得我說過她不適合你,她生父已逝,生母失蹤,繼母曾經伴舞。」

「她怎樣與你這個大小姐扯在一起?」

「她是我中學同學,長得美,他們都說新娘全怕挑戰,最喜找貌丑伴娘,我于是挑了四個美女示威。」

必宏子微笑。

「她家境欠佳,正等錢用,你送上門去……」

「……正是時候。」

「宏子,你這是什麼口氣。」

「交給你了。」

「你一向吝嗇。」

「是嗎?看我的。」

莊家欣看著他,「宏子,小麗好嗎?」

「很好,謝謝你問候,她如願結婚,與丈夫搬入宇宙名下員工宿舍,生活悠閑舒適。」

「沒有舉行婚禮?」

必宏子答︰「沒有白孔雀,也沒有兩百磅重的大蛋糕,面對非洲饑民,我們良心比較好過。」

莊家欣撲過去拍打他。

「我听人說小麗時時坐在宇宙的會計室。」

「哪些人多嘴。」

家欣這時取出手袋中手提電話,按一個號碼,很快接通。

「宇宙,我是家欣,是,回來了,你听我說,是,我就在本市,出來喝茶可好?」

會者不難,家欣立刻約了張宇宙第二天下午,就在關宅見面,答應派車子去接。

必宏子向老朋友道謝。

家欣收好電話說︰「你喜歡她的眼楮可是?」

必宏子點點頭。

「她那雙眼楮,不像一對器官,像另一個世界的門戶,有時叫人害怕︰里邊到底有些什麼呢?」

必宏子輕輕答︰「形容得真好。」

「有一個男同學說,也許里邊只是一片荒原,野草叢生,什麼都沒有。」

必宏子笑,「不用說,這名男生從來沒有獲得過她的青睞。」

第二天,雨停了,仍然是個陰天。

星期六下午,交通有點擠塞。

車子一轉入郊區,較為暢順,很快駛進私家路,莊家欣站在大門前的回旋處等客。

她已經穿著蛋黃色春裝。

看到張宇宙,家欣連忙說︰「你怎麼又瘦了。」

握著她的手,把她帶進大宅。

一進門就介紹說︰「這是今日的主人家關宏子。」

宇宙一怔,這不是家欣的住宅?關宏子三字好熟。

她朝那男子點點頭。

剎時間只覺得他頭發有點油,衣著太古板,身段平常,不過相貌還算端正。

大宅是他的家。

約她的人是他,不是家欣。

宇宙那日穿白襯衫及深色外套,不算見客服飾,十分樸素,與家欣全身色彩與繽紛寶石首飾,完全相反。

家欣帶她參觀大屋︰樓上五間寢室,樓下三間客廳,地庫有游泳池及游戲室……格局像間小型酒店,唯一可取之處是家具還算簡約大方。

這時,主人家走開去听電話。

家欣看著她,「你覺得屋子怎麼樣?」

宇宙這樣回答︰「富麗堂皇。」

「與我家比如何?」

「莊家比較有生氣。」

家欣笑,「謝謝你。」

宇宙問︰「你叫我來,純是參觀豪宅?」

「關宏子想約會你。」

「我從來未見過這位先生。」

「讓我給你介紹︰關宏子十分富有,手握大權,冷酷無情,是金錢的奴隸。」

宇宙一听,駭笑,「嗄?」

「句句屬實,並無虛言。」

「世上哪有這樣的介紹人。」

「我不想瞞你,我這個丑人是做定了,坦白從寬︰他不適合你,你也不會喜歡他。」

家欣把宇宙帶到車房。

只見一列三輛同一德國牌子同一淡金色的車子。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

宇宙輕輕說︰「很好,車子只需實用安全,小阿飛才講究顏色款式。」

「他毫無情趣,至今認為齊璜是一個歌星。」

宇宙看著家欣︰「他想認識我?」

「他很認真,當心。」

「那我得好好看仔細他。」

家欣有點擔心,「你們會走在一起嗎?」

宇宙這樣回答︰「誰知道。」

這時關宏子走出來,「啊,你們在這里。」

宇宙這時才發覺他年紀不大。

無論怎樣,都不是她喜歡的類型。

張宇宙像所有年輕女性一般,喜歡高大英俊,眼楮會笑的男朋友,擅長開車、跳舞、烹飪、說笑,還有,讀的是科學,可是懂得美術,知道羅倫索德麥迪西不是一種西裝牌子。

宇宙想都沒想過要同一個生意人做朋友。

印象中只有中年人才做買賣。

他們坐下來用點心,宇宙肚子餓了,一口氣吃了三只司空餅,家欣恆久節食,什麼也不吃。

她羨慕地看著宇宙︰「有人吃什麼都不胖。」

宇宙不出聲,她天天擠地下鐵路上班,損耗熱能,自然不長肉。

她輕輕說︰「我要告辭了。」

家欣朝關宏子使一個眼色,他連忙說︰「我送你。」

宇宙卻說︰「家欣載我一程就很好。」

家欣只得獨自送宇宙出市區,關宏子陪她們到門口。

家欣開動黃色小跑車。

「你不喜歡他。」

宇宙沒有回答。

家欣吁出一口氣,「我已完成做朋友的義務。」

「不喜歡他的好像是你。」

「我替他妹妹不值,家境如此富裕,婚禮草草完成,听說需時時坐在會計部討錢,唉,一家不知一家事,他們還是親生兄妹呢。」

宇宙不言。

她對關家種種一點興趣都沒有。

回到家,發覺繼母有客。

她在客廳里把一些舊首飾攤開給一個經紀估價。

經紀十分婉轉,「步入留給女兒做嫁妝吧。」

即使說(原文),賣出去不值什麼。

「這串珠子呢?」

經紀答︰「誰會想到近年竟流行大溪地黑珍珠。」

「這支翡翠胸針呢?」

「張太太,這玉不是真貨。」

張太太嘆口氣。

中年女性經紀忽然說︰「張小姐卻是晶光四射的一個美人。」

宇宙听見,笑而不語。

她走近沙發坐下,忽然看見電話下壓著的字條,上面有關宏子三個字。

這人真的找過她,還留下電話號碼,是幾時的事?她都不記得。

宇宙這時才收起字條。

繼母送走經紀,深深嘆氣,「看到沒有,家里一點值錢的東西也沒有了。」

宇宙卻輕輕說︰「自來空無一物,不必染塵埃。」

「去你的。」

餅一日宇宙照舊上班,忽然老板叫她。

原來大客人到了。

宇宙認得他背影,招呼他︰「關先生你好。」

必宏子轉過身來。

老板滿面笑容︰「宇宙,這單生意交給你辦。」

宇宙笑問︰「關先生想裝修公司還是家居?」

必宏子這樣回答︰「一間公寓房子。」

「呵,可有帶來圖則?」

「明日叫建築師與你聯絡。」

「關先生請喝杯茶,把你意思說給我听。」

「宇宙,你學的是設計?」

「正是。」

必宏子說︰「宇宙機構旗下也有設計部,最近裝修了新飛機場。」

「呵,那真是大水沖到龍王廟。」

「小鮑司比較有私人觸覺。」

宇宙語氣十分誠懇,「明白。」

「宇宙你吃中飯沒有?」

「才十一點呢。」

「我請客可好?」關宏子終于開口。

宇宙取起外套。

設計公司老板看著他倆背影,完全明白事情真相。

「看到沒有,上班才個多月。」

「宇宙機構名下不知多少建築師與設計人才。」

「可是沒有歌詩幕張這樣標致人兒。」

「張宇宙踫巧與他公司同名。」

「我們留不住宇宙了。」

張宇宙陪客吃飯。

只听得關宏子說︰「由你全權代表好了,我沒有什麼意見,以白色為主,越簡單越好。」

「是什麼人住?」

「用來招呼外地來客人,酒店嫌窄,又沒有親切感。」

「明白。」

「拜托你。」

「關先生太客氣。」

「叫我宏子吧。」

宇宙笑笑,不出聲,他不似宏子,只像關先生。

他們在會所吃了頓簡單西菜,兩人都有點拘謹,喝咖啡的時候關宏子的秘書送了圖則與鎖匙過來。

回到公司,攤開一看,原來是一層復式公寓。

同事們好奇,過來張望。

有經驗的人立刻嗯的一聲,這叫顯示實力。

「多大,兩層有無三千平方呢?」

「差不多,各有各露台及門口出入,兩個人住可永不見面。」

「適合家母與我,哈哈哈。」

「市值多少?」

「不關我們事,反正一輩子遙不可及。」

「有錢真好。」

背著年輕的張宇宙,他們說︰「是邀請她遷入豪宅吧」,「不,這關宏子出名吝嗇」,「那是要叫她臣服」。「城內富豪多過美人」,「我們有一場好戲可看」,「我一直納罕該類交易如何成事,這次可實地觀察。」

宇宙把圖則帶回家,整晚細看。

繼母說︰「從前,大學宿舍也有這麼大。」

「我記得,後院有幾株芭蕉樹,我小時剪下用來當傘玩,夾竹桃、美人蕉,亞熱帶風貌。」

繼母說下去︰「後來開山爆石,一下子變成水門汀森林,一個大都市就此呈現。」

宇宙忽然問︰「你如何認識我爸?」

「大學賣物會時時有價廉物美的衣物用品出售,我挑了一支暖爐,搬不動,他幫我載回家。」

「你覺得他適合你?」

「他尊重我愛惜我,願意與我結婚。」

「爸沒有看錯你。」

「當年你只得兩歲多,一直以為媽媽終于回來了,與我相處融洽,宇宙,我盡心照顧你,晃眼二十多年過去,現在是你照顧我的時候了。」

「我不會令你失望。」

「那最好,可是,我們住在漏水屋還要多久?」

宇宙笑,這個問題問得真好。

「今午有個同學來找你︰混血兒,鬈頭發,英俊得似時裝雜志中模特兒,可是毛衣與[夫]子都穿洞,宇宙,這種人一看就知無片瓦遮頭,連滴水的屋頂都欠奉。」

「明白。」

「不要叫我晚年吃苦。」

宇宙過去握住繼母雙手。

她已經再三央求,話算是說得明明白白。

生活擔子結結實實壓肩膀上,宇宙有點吃力。

十七八歲時同小男朋友出去玩,天空像是薔薇色,手牽手,淡藍色輕風在身邊流轉,下雨了,水珠似寶石般閃爍,由金色陽光絲線串起,幾乎可用手輕輕接住戴腕上,生活多麼美妙,沒有一天不開心。

這個世界隨著年歲增加漸漸退色。

到了今天,都會不折不扣,冷酷陰暗,只剩黑白灰三個顏色。

宇宙自窗口看到街上去。

繼母怕她撇下這個家,她倆一點血緣關系也無,宇宙大可冷冷說︰「我同你有什麼關系。」

一個女同事忽然丟下年邁父母跑到外國游學,那對潦倒的夫婦時時到公司詢問,女兒回來沒有。

張宇宙也可以一走了之嗎。

第二天一早,她到丹桂路去看那幢她負責裝修的單位。

老板曾經笑說︰「宇宙,把店里最名貴的貨色往那里堆。」

她大喊一聲「懂得」回答。

屋里空蕩蕩什麼也沒有,一進門看到露台外蔚藍色的海洋,那藍色與天空接在一起,直透進屋來,室內裝修如何,根本無關重要。

她撥電話找關宏子。

立刻有人接听︰「關先生往東京去,你可是張宇宙小姐,我是他私人事務律師郭美貞。」

「打擾你郭律師。」

「宏子明早返來,可要幫你接他手提電話?」

「我沒有要緊事。」

「宏子說︰張宇宙的事都很重要。」

宇宙笑,「我在丹桂路單位里,關先生可有說過他喜歡什麼顏色,又最不喜什麼?」

「呵丹桂路那復式單位,」語氣艷羨,「他最喜歡白色。」

「那我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已對張宇宙說過一次。

「很多人想當然不了解他以為他是個俗人,可是宇宙盈利節節上升,直接間接養活多少伙計,他挑著大梁總不能忽然放下去研究明式家具,宇宙你說是不是?」

宇宙唯唯諾諾。

這干她什麼事,她不過是個設計師。

「宇宙,你放手去做好了,他信任你,你全權代表。」

「明白。」

回到公司,攤開色版,準備大展鴻圖。

下午,宇宙機構的建築師到了,她叫蘇群英。

兩個女生商議一會,一致贊成,打通廚房重新設計,還有,浴室裝置按摩沐浴設備,露台上鋪火紅轉,種棘杜鵑與小米蘭。

她們齊齊低聲說︰「愛琴海。」然後大笑起來。

「希望他會喜歡。」

宇宙說︰「他說公寓用來招呼客人用。」

「他一直嫌大宅空虛,也許自己住。」

「關宏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

那漂亮的建築師說︰「我不講東家是非,在職,這樣做是極之危險及不適當的事,一旦離職,又說來作甚。」

「呵,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有人獲得優差,上馬一錠銀,下馬一錠金,身在福中不知福,離職後拿了勛章還指斥老板不是,這種人以後還有誰敢用他。」

宇宙一直點頭,這是教她做人,等于把鈔票塞進她口袋。

「來,把客廳地板拆掉鋪沙面大理石磚。」

宇宙連忙說︰「本公司正代理這個。」

建築師掩口笑,「你們也是向宇宙批發。」

宇宙亦忍不住笑。

有職責在身,宇宙精神奕奕。

她在替什麼人裝修房子?

除出她本人之外,其他人都明白,張宇宙可能是替她自己的新居作裝修吧。

第二天一早,繼母敲門說︰「有人找你。」

是關宏子的聲音。

「抱歉,我去了東京,沒听到你的電話。」

「我把設計圖送過來你看。」

「你作主便好。」

「你是業主呀。」

他只是笑,「我不懂才找你做代表。」

對外人都那麼客氣,不像是個刻薄的人。

不過,每個人都有另一面,小心。

「下午三時你來宇宙可好?」

「一定。」

繼母一直站在她身邊,听她講話。

宇宙原諒繼母,她沒有安全感,故此想知多一點。

「是那位關先生嗎?」

「正是他。」

「你終于找到他了。」

宇宙更正︰「是他找到我。」

「喔唷,那有什麼分別呢。」

宇宙一本正經的說︰「當中分別,好比天同地。」

「可是最後還不是雙方情願。」

「我得上班去。」

小鮑司得到一宗大生意,老板十分興奮,倒不是金錢方面得益,而是聲譽上大有長進,他同一個客人說︰「關宏子新居也由我們裝修,我們替他找到一盞鐵芬尼台燈。」

客人聳然動容,幾乎即時決定用同一家設計公司,以便將來可以同親友說︰「關宏子新居與我們是同一個裝修師。」

在商業都會,一個人必須要使他的名字出名,然後才談別的,著名的名字有用得很呢,放在嘴里咀嚼,其味無窮。

「你來看看他挑選的沙發。」

那位太太著魔似跟去參觀。

「關宏子至今單身?」

「不會很久了。」

「他布置家居打算結婚?」

「哈哈哈哈哈。」

一傳三,三傳十,營業額大增,張宇宙很快會成為紅人。

下午,宇宙去找關宏子。

她出電梯時看到對面電梯雙門剛剛合攏,仿佛瞥見一個熟悉身形,那人穿桃紅色裙子。

這時,關宏子的秘書叫她︰「張小姐,這里。」

她把張宇宙帶到會客室。

有人出來招呼她︰「我是陳應生,是蘇群英伙伴,關先生囑我看看你的設計。」

她與他四目交投,宇宙先別轉面孔,她心里想︰世上竟有這樣好看的男子。

他亦震驚︰女客的臉容,像一張圖畫。

少年時他在博物館見過一幅荷蘭畫家梵米爾的名作「讀書少女」,那少女像是這位張小姐。

他們忘記握手,有剎那沉默。

秘書誤會他倆同行有敵意,連忙說︰「應生也是我們的建築師,你們合作會有火花。」

宇宙定定神,連忙把設計圖攤開。

陳應生過來,雙目不敢斜視,看向圖則。

只見宇宙一只手按在圖上,素淨雪白縴長手指,天然粉紅色指甲,煞是好看。

宇宙留意到他穿著極薄的棉紗襯衫,驟眼看,好似白色,但其實是一種叫天使呼吸的極淡粉紅色,他彎著腰,美好身段畢露。

宇宙忽然對他產生傾慕的意思,她願意接近他,她想听他說話。

陳應生很快覺得空氣中有這樣感覺存在,他輕輕說︰「設計很好,只是,這是主力牆,不宜移動,只得避著來做。」

他看過色版,「關先生一定喜歡,全屋兩個顏色︰海天的藍色與白色家具地板。」

這時,關宏子進來,「呵,你們已在開會。」

陳應生說︰「工程可以立即展開。」

「應生你還有其他事,你去忙吧。」

宇宙目送他出去,轉過頭來,詫異地看著關宏子,他矮小扎壯,一臉精悍,全身恐怕找不到一粒藝術細胞,上天造人,有時愛開玩笑,他們兩人年紀明明相若,看上去卻像叔佷。

宇宙盡責地介紹了設計。

必宏子卻說︰「宇宙,你到敝公司來工作可好,我們的設計部門大得多,國際聞名,你可以一展才華。」

宇宙意外看著他,他可是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如果你喜歡精簡制度,那麼,我支持你自己開一爿私人公司,屬于宇宙衛星,你看如何?」

宇宙不知自己是否做得來,她還沒有基礎。

但掛一個名字,缺乏實力,惹人恥笑。

這時,夕陽照在宇宙臉上,形成一道金邊。

必宏子凝視她,實在忍不住忽然說︰「宇宙,你長得真好看。」

宇宙尷尬到極點,她咳嗽一聲。

「明日我派工人去丹桂路。」

秘書進來幫她卷起圖則。

「張小姐,我們準備了茶點。」

助手請關宏子出去簽名。

宇宙抬起頭來說︰「宇宙機構職員都長得漂亮。」

助手微笑,「你是指陳應生吧。」

「蘇則師與郭律師也是。」

「人事部精心挑選,科學實驗證明︰連嬰兒都喜歡漂亮面孔。」

宇宙笑。

「你也是呀,張小姐,我認為沒人穿白襯衫比你更好看。」

他們且個個能說會道。

宇宙斟出咖啡用下午茶,忽然听見接待室有嘈吵聲。

秘書忙說︰「我出去看看。」

宇宙好奇,走到門口張望。

她听見一個女子高聲斥罵︰「你替我把關宏子叫出來!什麼在開會。」

接著是一陣擾攘。

「我並不是要見他,你叫他拿錢出來也一樣。」

宇宙一怔。

她一直以為在肥皂劇才有這種場面︰女人闖到辦公室問要錢,男方避而不見。

終于嘈吵聲靜了下來。

那女子最後一句話是︰「關宏子你敬酒勿吃吃罰酒。」

她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走了。

宇宙連忙坐下吃乳酪蛋糕。

秘書回轉,額角冒汗,輕輕解釋︰「那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一听,十分意外。

原先以為是情婦,還值得原諒,此刻知是他家人,反而覺得可惡。

親姐妹也沒照顧妥當,算什麼男人。

必宏子竟有許多陰暗面。

秘書這樣說︰「關先生馬上來。」

宇宙沒等他,她收拾東西回自己公司去。

那天,她與同事做到深夜。

自辦公室出來,有一輛黑色車子緩緩駛近。

同事說︰「有人接你呢。」

誰,宇宙想起陳應生,可是下車來的卻是關宏子。

宇宙沒想到他那般急進。

她輕輕說︰「我打算與同事一起吃宵夜。」

「我可以一起去嗎?」

「我猜不大方便呢。」

同事們卻識趣地各自散開。

必宏子說︰「只剩我同你了。」

「那麼,請載我回家吧。」

「明天晚上——」

「明天我有別的計劃。」

宇宙再也不說話。

到了家,宇宙十分客氣地道別。

她用鎖匙開門,發覺繼母在等她。

「還沒睡?」她有點詫異。

這時,宇宙一眼看到椅背上搭著件桃紅色外套,這種顏色最欺人,還未上身就過時,可是父親未去世前,繼母時常穿它。

今日,宇宙在什麼地方見過桃紅?

她月兌口問︰「你出去過?」

繼母轉過身來,忽然說︰「未出嫁前,我叫朱妙娟,我也是個人。」

宇宙輕輕說︰「怎麼了,感觸這樣多,我答應過你,日子會好轉。」

她忽然記起,在宇宙機構的電梯口見過這套桃紅衣服。

宇宙沉默半晌。

然後,她輕輕坐下,問繼母︰「你去見過關宏子?」

繼母坦白︰「是。」

「你同他說些什麼?」宇宙震驚。

「實話。」

「什麼是實話?」宇宙只覺得匪夷所思,「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說什麼真話或假話?」

「我們一早講過電話。」

「說什麼?」

「家境困難,你生父早逝,公寓漏水,入不敷出。」

宇宙站起來,又跌坐到椅子里。

她氣炸了肺。

這晚娘的嘴臉終于全盤披露出來。

宇宙顫抖著聲音問︰「他反應如何?」

「他答應照顧我們母女。」

宇宙在氣頭下反問︰「我們母女?我是你女兒,你是我母親,所以你穿上鮮艷衣服掛上笑臉去出賣我?」

繼母忽然疲倦地答︰「是。」

「什麼?」

「家徒四壁,你是唯一可賣之物,對不起。」

繼母說完,回房休息。

她企圖關門,但這是間破屋,門鎖已壞,關不上。

宇宙追上去,「你沒有收他什麼吧。」

「我收過一張十萬元現金支票,已經有入戶口,你別想我交出來,這是我應急所用。」

「你不能無故收取他人利益。」

「我默許批準他追求你。」

「我已超過二十一歲,沒人可以勉強我。」

「你自己同他說去。」

「十萬塊我也賺得回來。」

「是嗎,一年還是半載?你自己開銷還不夠,那誠然不是一筆大數目,可是我已許久沒見過十萬元整數。」

「朱妙娟——」

「晚安。」

繼母已經豁了出去,無論推叫打都不動。

宇宙累了,只得休息。

第二天太陽升起,宇宙仍然沒想到解決方法。

繼母比她早起,做好早餐等她。

宇宙負氣說︰「你要明白,我其實同你一點關系也沒有。」

繼母想一想,淒酸地答︰「但緣分把我倆拉在一起,住同一間爛屋,愛同一個男人。」

宇宙吁出一口氣。

那天早上,她同老板表示,想預支獎金。

老板像听到天方夜譚一樣,瞪大眼楮,「宇宙你要這區區一個巴仙來干什麼?」

「一盞鐵芬尼台燈作價二十萬美金,公司抽佣十個巴仙,我那一個百份(原文)點加一起也是大數目。」

「可是你上班才個多月。」

「可以預支嗎?」

「公司沒有這種規矩,我們也有許多賬目未收,宇宙,你不是故意為難我吧,消息傳出,關氏準備支持你做私人生意,這是千載難逢機會,你眼前放著一百個巴仙,倒問我來要一個?」

宇宙呆半晌,才說︰「我瘋了。」

「宇宙,我也知留不住你,將來,你把來不及做的生意,撥一些給我們。」

老板干笑數聲,像是在等宇宙的辭職信。

宇宙知道她做不下去了。

「听說關宏子派了兩名建築師幫你,務必使你成為名設計師,宇宙,你隨時可以離職,公司不會勉強你。」

宇宙發呆。

老板說︰「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宇宙手足無措地回到自己座位。

宇宙一向不相信自由社會有惡勢力這種事,現在她明白了。

年輕的她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見到宇宙機構的郭美貞律師笑著進來。

小老板反而跟在人客身後侍候。

冰律師說︰「宇宙,手續問題已經解決,丹桂路工程仍歸這邊,可是你自今日起到宇宙上班,張宇宙到宇宙上班,真是名正言順。」

老板陪笑,「你是律師,你說了算。」

冰律師拉著宇宙的手,一陣風卷出去。

上了車,郭律師松口氣,「宇宙,那種小地方里賺不到履歷。」

宇宙身不由己,啼笑皆非。

「歡迎你到宇宙這個大家庭。」

天又下雨了,繼母又該拿出那塑膠桶來盛漏水了吧。

宇宙能夠怪她嗎,不大能夠。

一起生活那麼久,每年生日,由繼母替她買蛋糕,陪她吹蠟燭。

宇宙忽然說︰「我有點累,我想回家休息。」

「司機送你回去,宇宙,隨時與我聯絡。」

宇宙問︰「關宏子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宇宙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對親姐妹似乎不怎麼樣呢。」

輪到郭律師不出聲。

回到家,發現一地是水,早餐桌子也沒收拾。

宇宙七手八腳取出水桶,又抹干地板。

她以為繼母賴在床上使意氣。

宇宙推開臥室門,「別再裝死了。」

繼母背她躺著,動也不動。

「起來,我有事同你商量。」

宇宙用力把她身體扳過來,一看她的臉色,就知不是假裝。繼母面孔剎白,雖有呼吸,已不省人事。

宇宙立刻打電話叫救護車,接著,找到郭律師。

開頭,宇宙以為繼母賭氣服藥,救護人員來到,努力搶救,即時送院,急癥室醫生告訴宇宙,她繼母心髒有病。

宇宙呆住,她耳朵嗡嗡作響。

冰律師找到她,握住她的手。

宇宙看到郭律師身後站著關宏子,宇宙忽然抬不起頭來。

冰律師說︰「你繼母需要做一個手術,我們已經聯絡到醫學院最好醫生。」

宇宙輕輕說︰「她還年輕——」

「醫生說機會很好,你放心。」

「我在這世上,已沒有其他親人。」

「我們明白。」

必宏子走過來說︰「宇宙,你暫時到郭律師家里住,有人照顧,大家放心。」

宇宙只得點點頭。

冰律師說︰「我們去看看朱女士。」

一走進病房,宇宙嚇呆。

那是一間大得無邊無涯的房間,數十張病床,全部客滿,病人面目模糊,穿著一式灰白色制服輾轉反側,痛苦申吟,宛如一間煉獄,叫人毛骨悚然。

案親臨終,還是教授身份,大學妥善照顧,宇宙並沒有見過這種場面。

她說不出話來,渾身發抖。

繼母躺在病床上,已經蘇醒,卻像是不知發生什麼事。

「這是什麼地方?」

繼母掙扎著拗起身子,「救我,宇宙,救我,別把我丟在這里。」

她緊緊掐住宇宙的手。

宇宙知道她必須作出抉擇︰要不把繼母拋下,她一樣會得到醫療,該痊愈的話,照樣安然出院,宇宙大可一走了之。

天下那麼大,物質如此豐富,一定可以養活一個年輕女子,慢慢一步步走這條人生路。

宇宙已經轉過身子。

她看到鄰床一個中年婦女,呢喃申吟︰「水,給我水。」

可是沒有人理會她。

宇宙在該剎那決定了自身的命運,她輕輕對郭律師說︰「我們立刻轉到私家醫院合適的病房。」

冰律師馬上出去打電話。

繼母落下淚來,「我來生做牛做馬報答你。」

宇宙蹲下,握緊繼母的手。

冰律師回來說︰「我們可以走了。」

必宏子一直陪著她們。

事情辦妥之後,晨曦已經來臨,天邊露出曙光。

冰律師卻無倦容,她微笑說︰「我有個小同學,叫做譚曦,罰抄名字時,寫得手軟。」

必宏子說︰「我們去吃早餐吧。」

宇宙低聲說︰「我吃不下。」

「總得用一點。」

大酒店咖啡座里還有穿著晚禮服的客人,一宵未寐,玩了整夜,意猶未足。

宇宙喝了杯熱可可,略為鎮定。

冰律師說︰「宏子,我帶宇宙回家休息。」

他們分手。

冰宅與主人一般文雅舒服,客房也連著小小會客室與衛生間。

宇宙抬起頭看雪白天花板,不漏水,真好。

「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宇宙轉過身子,「我該怎麼辦?」

「先治愈繼母再說。」

冰律師有智慧,先把身邊最急的事辦妥,才思慮個人前途︰房租都交不出來,還擔心國家民族?

「你先躺一下,我們才去看朱女士。」

冰律師永不言倦,與她管家商議瑣事。

寢室里有一大盆姜蘭,散發幽香,宇宙累極入睡。

她走進熟悉的大學宿舍。

「爸爸,爸爸。」

案親背著光坐在書房里,書桌上全是各式各樣的天文儀,強光使宇宙睜不開雙眼。

「爸爸。」宇宙走近。

他仍然沒有轉過身子,正伏案不知寫些什麼。

「爸,現在由我照顧你們。」

「醒醒,宇宙,淋個浴,我們去看朱女士,一個小時後做手術。」

宇宙轉醒。

這次,病房像酒店套房,私人看護端莊漂亮,殷勤服務,繼母看見宇宙,露出笑容。

她低聲說︰「關宏子來過,剛剛回公司去了。」

宇宙點頭,「一切還好吧?」

「我心定了許多,醫生說手術很安全,他已做過數百次,叫我放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這時郭律師取出一件桃紅色凱斯咪大披肩,搭在病人肩上,朱女士感激落淚。

醫生進來問︰「準備好了沒有?」

宇宙吁出一口氣。

繼母輕輕說︰「宇宙,這次是你救了我,不枉我疼愛你二十年。」

繼母被推進手術室。

有人送大蓬粉紅色的牡丹與玫瑰花來。

宇宙詫異︰「我們並沒有朋友。」

冰律師答得好有趣︰「現在有了。」

宇宙苦笑。

陸續還有名貴花卉登場︰紫羅蘭、勿忘我、粉百合、綠海棠……

病房變得像花店一般優雅。

冰律師打開盒子,取出簇新碎花睡衣。

「病人也是人,更需要呵護打扮。」

還有一雙緞拖鞋。

宇宙在一旁點頭,心里感激。

這時佣人送雜志書報上來。

冰律師吩咐她幾句,不久她捧進飲料點心。

她們等醫生消息。

不久看護報告︰「手術進行順利,朱女士可望百份百痊愈。」

宇宙一听放下心來,忽覺肚餓,打開食物盒子,只見是新鮮粥面,她吃了許多。

天色又暗下來,日出日落,不因人的際遇改變,宇宙長嘆一聲,在沙發上盹著。

接著,蘇群英也來看她。

「宇宙,你可願繼續做丹桂路的裝修?一個人沒有工作,會無聊兼閑得慌。」

宇宙點點頭。

陳應生也會來看她嗎,宇宙忽然想起她並非病人,不禁汗顏。

朱女士自手術室出來。

大修理之後,她面如金紙,臉上肌肉塌陷,看上去似老婦,看護小心照顧,在耳畔喚她名字。

朱女士睜開雙眼,看了看四周,滿意安心點頭.醫生說︰「你們都回去休息吧。」

宇宙說︰「我返家取些衣物。」

回到陋室,倒在小床上,宇宙渾身酸痛,她申吟說︰「我情願一眠不起。」

但是她肯定張宇宙會得轉醒。

她還有許多事要做,許多債待還。

這一覺睡到深夜。

電話不听來催,宇宙機構的職員仿佛二十四小時工作。

這次,她听到想听的聲音。

「宇宙,我是陳應生,明早到郭宅接你看房子。」

宇宙渴望見到他,「幾點鐘?」

「七時正,不準遲到。」

「什麼房子?」

「新居呀,看到你便知道,我還有事,明天才講。」

宇宙驚醒,原來是個夢。

宇宙羞愧,什麼時候,居然還有心情做綺夢,可恥。

電話鈴不住響。

是郭律師找她,「我在你樓下,方便上來嗎?」

她一見到室內情況,輕叫起來︰「天,這是一層危樓。」

冰律師不算夸張。

宇宙苦笑著收拾衣物。

雜物多,正經用得著的東西少,行李篋也破舊得連拉鏈都拉不上。

冰律師說︰「這些我那邊都有,你不用帶了。」

宇宙索性把爛箱子用力摔到一角。

再見了,吱吱作響的地板,撬起的牆磚,漏水天花板,扭不緊的水龍頭,還有,會得冒火的插撲。

「明早蘇小姐帶你去看新居。」

「什麼新居?」

「蘇小姐會同你說。」

宇宙感覺是有一只大手掌在身後推她,另一只大手拉住她,她就這樣半推半就上了路。

避家準備好點心等她們。

冰律師月兌下鞋子,喝一口茶,忽然不再說話。

一看,原來已經睡著。

避家像是司空見慣取一條披肩出來,輕輕蓋在她身上,向宇宙笑笑退下。

宇宙回到客房,盤算著以後的生活,不久便愁困交逼,累得抬不起頭來,倒在床上。

第二天女佣人敲門進來說︰「張小姐,蘇小姐來了。」

宇宙連忙梳洗更衣。

她看見蘇群英坐書房讀早報。

一見宇宙,她說︰「我們出去吧。」

「郭律師呢?」

「輪到她休息八小時。」

宇宙駭笑,她們的工作真不容易。

在車上,蘇群英說︰「這次,我們到銀桂路去。」

呵,宇宙靜靜听著。

「丹桂、銀桂與金桂是三條私家路,物業屬于宇宙機構與其他公司合資發展項目,你見過丹桂路高層單位,銀桂路是獨立屋,你也會喜歡。」

宇宙很坦白︰「我剛出來社會工作,連電費都付不起。」

蘇小姐想一想︰「那麼,只好一輩子提關宏子挽公事包了。」

宇宙低下頭不出聲。

「你繼母出院要找個地方休養,病人不能委屈。」

宇宙不出聲。

「銀桂路空氣極佳。」

一進門,宇宙看到她想見的人,那正是陳應生,宇宙忽然臉紅。

他正吩咐工人擺好家具雜物。

外套搭在椅背上,仍然穿著薄棉襯衫,這次,是極淡的蛋青色,驟眼看,又易誤會是白色。

看到女士們進來,他笑著迎上。

「我已盡力,希望你喜歡。」

蘇群英看了看,「很好,不過暫時居住,丹桂路那邊裝修好了,才是永久家居。」

宇宙一怔,假裝听不懂,看到陳應生,她心中高興,苦中作樂。

天色陰暗,又開始下雨,可是不用再怕,室內燈光明亮,光線充足。

宇宙輕輕在簇新沙發上坐下。

「到樓上來看看睡房。」

浴室連牙膏牙刷都準備妥當,好不周到。

一轉身不見了蘇群英,宇宙出去找她,看到她站在一角拉著陳應生的手,放在臉頰邊,意態纏綿。

原來他們是情侶,宇宙偷窺到這個秘密,心跳不已。

這時,蘇群英的手提電話響起,她听了一下,揚聲︰「宇宙,關先生請你到醫院去。」

宇宙連忙奔下樓。

必宏子與主治醫生正在等她。

醫生臉色沉重,「宇宙,你請坐。」

宇宙輕輕說︰「你說過她會百份百痊愈。」

「我們發現心髒以外的問題,宇宙,听說你與朱女士並無血緣關系?」

「她是我繼母。」

「宇宙,朱女士末期乳癌擴散已至肺及肝髒,我們決定不予切除,待她回家休養。」

宇宙抬起頭來。

「這一段日子,請讓她盡量愉快順心度過。」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終于听見自己小小聲音︰「還有多少日子?」

「六個月左右,或者久一些。」

「她本人知道沒有?」

「我剛告訴她,她反應良好,略為哭泣。」

「我去看她。」

宇宙站起來想往門口走去,忽然腳軟,跌倒地上。

必宏子不顧一切撲過來扶起她,沒想到他力氣頗大,一下便拉起宇宙。

宇宙定定神,感激地看向他。

必宏子朝她點點頭,他一直沒有說話。

宇宙用手掩住臉,她思潮亂成一片,忽然想起蘇群英與陳應生真是一對,兩人都是專業人士,外型也搭配,又想到繼母就快可以與父親在另一處相聚,這世上只剩下她一個人……

宇宙低聲喊一聲哎呀。

看護輕輕說︰「張小姐,我給你服藥。」

見到繼母,她倆緊緊擁抱。

繼母相當平靜,「你並非我親生,不虞得到不良遺傳。」

宇宙無言。

「醫生說我過幾天可以出院返家,我有地方可以去嗎?」

宇宙點頭,「都準備好了。」

朱女士安樂地吁出一口氣。

這時,郭律師趕到與他們匯合。

必宏子說︰「我需到上海開會,宇宙你有事,同郭律師說。」

司機上來催他。

他轉身離去。

朱女士忽然對女兒說︰「我想吃栗子蛋糕。」

冰律師立刻說︰「我著人去買。」

看護說︰「那個怪油膩。」

宇宙答︰「買一大個,大家吃,紅茶沖濃些,沒問題。」

真的,害怕什麼呢。

待朱女士吃完點心休息,宇宙才離開醫院。

冰律師拍拍她的肩膀,叫她振作。

宇宙忽然問些不相干的事︰「蘇小姐的男朋友是陳應生吧。」

「蘇小姐仿佛大幾歲。」

「好像是。」

「他倆十分相配。」

「同事們也認為如此。」

宇宙亦無言語。

「宇宙,你累了。」

「不,我完全睡不著,想做事。」

「那麼,你到丹桂路換上工作服做髹漆吧。」

宇宙苦笑。

冰美貞忽然說︰「宇宙,你那麼年輕,你一定記得曾經快樂的日子。」

宇宙抬起頭,不禁惘然,她只記得自小到大,她都憂心忡忡。

冰律師提醒她︰「第一次約會,畢業那天,找到工作,穿上新衣……」

宇宙不語。

「我的意思是,將來你還會有許多快樂的日子。」

宇宙感動說︰「你也是,郭律師。」

宇宙跑到丹桂路去做髹漆,換上工作服,包好頭發,听大師傅指揮。

全屋漆一個乳白色,像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毋需濃妝。

新間隔已經做好,寬大睡房看出去是蔚藍色大海,注釋良辰美景。

宇宙深深吸一口氣。

忽然听見有人說︰「是這里了,開門。」

宇宙轉過頭去,,只見閘外站著一男一女,要求入屋。

昂責人過去問︰「你們是誰?」

「開門。」

「私人地方,謝絕參觀。」

「我是關家三小姐。」

宇宙放下漆掃,三小姐,她認得她的聲音,那日在宇宙的辦公室,她大聲討錢,是,正是這把聲音。

「三小姐,你好,地方正在裝修,雜亂一片,不好坐,你請改天再來。」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王源。」

「你是工頭可是,不干你事,開門。」

堡頭十分精靈,也很有承擔,他決定獨力處理此事。

他走過去,連木門都掩上,接著,打了通電話。

三小姐在門外叫囂。

宇宙不出聲,開頭,她以為關麗子是被掌權大哥欺侮的弱者,現在看情形,麗子十分魯莽,仿佛無甚智慧主見。

不到一刻,管理員上樓來請她走。

必麗子聲音更加響亮。

稍後,警察也來了。

必麗子口口聲聲說這單位是她的家。

這時,工頭忍不住同警方說︰「這位張小姐才是單位女主人。」

眾人都靜了下來,看著張宇宙。

宇宙大吃一驚,搖著手︰「不,我只是設計師。」

必麗子踏前一步,伸手來抓宇宙,厲聲問︰「你是誰,鵲巢鳩佔。」

警察隔開她的手。

幸虧這個時候。郭美貞匆匆趕到。

「小麗,是你,怎麼勞動這許多人,連警方都驚動了,有事你對我說,我們吃茶去。」

必麗子知道這次討不到便宜,大力伸腳朝一只油漆筒踢去出氣,油漆四濺,她自己則差些滑倒,幸好被律師扶住。

她被郭美貞拉走。

同她一起來的年輕男子跟著她身後,這是她的男伴吧,高且瘦,一頭油發,衣著時髦名貴,他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張宇宙。

他搭訕說︰「我也是個設計師。」

不知怎地,宇宙渾身寒毛豎起,她不想被他點相,連忙地頭。

幸虧關麗子呼喝他︰「杰,我們走。」

他這才勉強跟在女伴身後離去。

宇宙蹲到一角喘氣,一額冷汗。

有人輕輕說︰「我來遲了,沖過兩盞紅燈,八十公里時速上山,還是叫你受驚。」

宇宙抬起頭,看到陳應生的笑臉。

「沒事了吧?」

宇宙搖搖頭。

「昨天有兩家鄰居投訴我們嘈吵,我叫人送了水果松餅過去安撫他們,這間屋子很旺。」

他輕輕拉她起來。

今日,他穿著一件淡黃襯衫,那一抹顏色,也淡得不能再淡,幾乎看不出來。

只見他走到工頭處,吩咐幾句,又指點幾下,轉頭同宇宙說︰「下周可以搬家具進來。」

仿佛她真是屋子女主人。

呵世上再也沒有更荒謬的事。

「我陪你喝咖啡。」

陳應生這樣告訴她︰「路名開會研究過多次才決定,丹桂是紅色桂花,關先生特地派人到內地運了這罕見品種到園子種植,據說秋季開花,幽香撲鼻。」

宇宙小心聆听。

「客人對這個與貴同音的桂字十分欣賞。」

「金桂是黃色?」

「我們吃的桂花湯丸,就是那種花漬。」

宇宙微笑。

「地盤工作不安全,你若怕閑著,可到辦公室。」

「我又沒有職位。」

陳應生納罕,「你的辦公室就在關先生旁邊,你是宇宙的設計顧問,卡片已經印好,人事部有記錄。」

宇宙掩住了嘴。

「關先生吩咐我與蘇群英協助你工作,以後我們是三人組。」

宇宙忍不住笑出來。

都安排好了,她張宇宙也像是工程中一個程序。絲毫不差成為宇宙機構一份子。

「群英與我都覺得你明敏過人。」

「蘇小姐是你的——」

「上司。」他答得很爽快。「我三年前進宇宙做她的見習生,她也是我大學里的老師。」

可是,宇宙知道他倆關系不只那樣。

這時,郭律師到了,叫杯檸檬冰茶,一口氣喝光。

她說︰「謝謝你應生。」

陳應生回公司去。

冰美貞說︰「麗子越鬧越大。」

宇宙不出聲。

「每日到會計部支取一萬,仍不夠用。」

宇宙忽然說︰「有人幫著她花呢。」

「連你都看得見,這時我才知道,宏子如此決絕的道理。」

宇宙不便再發表意見。

「你們快結婚了吧。」

宇宙睜大雙眼,誰與誰快結婚?

冰美貞笑,「宏子做事,一是一,二是二,已叫鐵芬尼送來珠寶樣子,全新瓖制,絕非拍賣行陳年舊貨。」

宇宙輕輕問︰「新娘是誰?」

冰律師一怔,隨即說︰「宇宙你也真愛開玩笑,到底年輕,一點也不緊張。」

宇宙卻說︰「關先生從來沒向我提過這件事,我想大家都誤會了。」

冰美貞唯唯諾諾,「是該待他先宣布。」

回到新家,宇宙看到一大疊新娘雜志。

她勺了一碗冰淇淋,邊吃邊翻閱︰新居、家具、瓷器、喜筵、蜜月……由誰支付這筆巨款?

西方傳統全部開銷由女方家長負擔,華人則由男方背起,倘若雙方都缺乏能力,一切從簡,婚禮不是婚姻,與幸福無關,婚禮雜志當然宣揚鋪張。

有電話找宇宙,是莊家欣的聲音。

「宇宙,你將嫁關宏子,這是我的功勞,你拿什麼獎我?哈哈哈哈哈。」

呵家欣她的老朋友,「家欣,好嗎?」

「別說我那筆,宇宙,原來你有智慧,對方有條件即可,何必雙眼星星月亮那樣談戀愛。」

「家欣,什麼事?」

「我們分居了,婚禮之後,低潮頓現,無所事事,無話可說,只得分手。」

宇宙提醒她︰「生兒育女呀。」

她倆互相揶揄,是宇宙先覺慚愧,講出真話︰「關先生與我是賓主關系,你誤會了。」

「你住在他家里。」

「我住在宇宙機構的員工宿舍。」

「你真幸運。」

「家欣,你也是呀,婚姻成功與否,始終是莊家掌上明珠,回到父母家,什麼風雨都不怕。」

家欣一想,果然如此,不禁笑起來,「宇宙,出來喝茶。」

「家欣,我繼母住院,這幾日我會比較忙,我們再聯絡如何?」

莊家欣說︰「呵,原來如此。」

她識趣地掛上電話。

宇宙沉默,那樣盛大的婚禮,她清晰記得新娘那頂鑽冠,以及伴娘一式淡藍色長緞裙,原來只玩了一天。

才說婚禮不是婚姻,又一次獲得證實。

家欣這個角色,也該在張宇宙生活中淡出,誰會把一個不識相的朋友留在身邊,時時提醒著︰「看你多幸運,邂逅有條件的異性,從此生活無憂。」

是疏遠的時候了。

莊家欣,有運無腦。

宇宙去探訪繼母。

她正在吃燕窩粥,伸手招宇宙,「過來,你也吃一點。」

她氣色出奇地好,搭著粉紅披肩,伴著鮮花,像在度假,叫宇宙心安。

「明後日可出院,兩名私家看護隨我回家照顧,醫生說搓牌看電視全不是問題。」

宇宙點點頭。

「醫生又說,喜歡吃什麼就吃什麼,盡量使自己開心。」

宇宙握住她的手。

「宇宙,真沒想到我們竟相處了這麼長一段日子。」

宇宙回答︰「由你把我帶大。」

「我沒有福氣,否則你與宏子結了婚,我黨可以享福。」

「我與宏子,從來沒有談過婚事。」

「他與我提過多次。」

宇宙看著繼母,與她開最後一次玩笑︰「你倆幾時訂婚?」

朱女士嘆口氣,「我年輕之際,也是個標致的女孩,卻從來沒遇見過關宏子那樣出色男子。」

宇宙不出聲,過一會說︰「你安心休養。」

「我希望看到你結婚。」

宇宙笑︰「我也希望看到自己結婚。」

「宇宙,給我一個明確答案。」

「等人家向我開口再說吧。」

宇宙與醫生談了幾句,完全沒提到賬單問題,雙方都知道該由什麼人結算,宇宙黯然,有人會覺得名正言順,她卻不習慣。

不過,宇宙卻不擔心,慢慢,自尊會不知不覺地消失,面皮日厚,一切視作平常。

司機站在她身邊,「張小姐可有吩咐?」

「我自己有車。」

「關先生說,張小姐車子左邊大燈已經損壞,左邊車門撞凹,不甚安全,叫我接送。」

他怎麼知道?真多事。

司機說下去︰「要不,用公司新車亦可。」

宇宙不想與司機分辨,只得應著再說,司機把新車鎖匙送上,宇宙放進手袋,接著與司機商量病人出院事宜︰「清晨交通比較順暢,車子慢駛……」漸漸也忘記那不是她的車,不是她的司機。

那晚郭律師陪她吃飯,把蘇群英也拉來。

她們都喜歡喝一點酒松弛神經。

飯後各自回家。

兩人並沒有叫張宇宙簽署什麼文件,那即是說,關宏子並無奉獻任何有實質的資產。

一切都是借用,隨時收回,他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克扣到兄妹反目,可見他性格一斑。

宇宙心中澄明。

回到家中停車場。宇宙心血來潮,取出新車匙一按,只見不遠之處一輛車子的前燈燃著。

她走近一看,是最新型號的麥塞底斯跑車,這種車子受每個人歡迎,即使不是鐘愛牌子,也不會討厭,最穩當不過。

宇宙吁出一口氣。

她站在停車場,抬頭看向星空。

莊家欣揶揄她呢︰何必一眼星光凝望愛情,把條件提到不可思議之高處。

宇宙低下頭。

這時,身後有人輕輕問︰「是你宇宙?」

宇宙轉過身去,不由自主歡欣地笑起來,「是你。」

站在她身後的是陳應生。

「我听說你也搬進金桂路。」

宇宙揚起一條眉。

陳應生說︰「我住八座,你呢?」

原來他們是鄰居,「十八。」

「那多好,我是問公司租住,員工八折。」

宇宙笑著點頭。

「一個人站這里,當心著涼。」

宇宙問︰「群英姐呢?」

陳應生笑,「我們各歸各住。」

宇宙尷尬,「當然,當然。」

「可要到八號參觀?」

夜深無人,宇宙居然大膽點頭,「你會做咖啡?」

「一流。」

他開門讓客人進屋,宇宙一眼看便知是建築師本人設計,家具簡單名貴,五十年代包浩斯不朽設計,還未算是古董,已有風格。

她坐在巧克力色皮沙發上。

「群英姐家沙發什麼顏色?」

「她住在銀桂路,你可以去參觀,她有一張舊玫瑰紅絲絨沙發,你會喜歡。」

宇宙點頭,他倆真是出色一對,各不依附,很難住在一起。

陳應生斟出牛女乃咖啡,香滑可口。

宇宙說︰「我欽佩你們。」

他坐下說︰「你還年輕,看不清我們有多麼市儈計較。」

宇宙感喟︰「你們有才華。」

「老板最有本事。」

今日,他穿著純白襯衫,抑或,帶一點點紫色。

宇宙大膽問︰「可以參觀你的衣櫥?」

「當然。」

他帶她進衣帽間,只見一列數十件白襯衫,在燈光照耀下,煞是好看。

宇宙走近一步,發現棉絲襯衫一個式樣一個尺寸一個牌子,雪白,並不帶其他色素。

宇宙呆住,她暮然發覺她的眼楮欺騙了她,明是雪白的襯衫,在她一廂情願眼光下,竟是個幻彩世界。

宇宙忽然害怕,她看向陳應生。

他輕輕問︰「你再想什麼?」

宇宙試探問︰「你只穿白襯衫?」

他笑,「男人還能穿什麼顏色襯衫?」

宇宙說︰「時間不早,我該走了。」她不知還看錯了什麼。

「時間還早著呢,我與你開車到山頂吹風。」

宇宙一直嫌生活悶,這是個好機會,她點點頭。

陳應生說︰「我們各自駕車,比快上山。」

這是個新鮮主意,宇宙忽然決定開那輛新車。

她把車駛出來,陳應生一看,吹聲口哨,「不過,我未必會輸。」

這是做任何事都要爭輸贏的新生代,他倆上車,箭步上山。

新車性能超卓,宇宙得心應手,她一時並不領先,只離陳應生車子後尾十多尺,他快,她也快,他慢,她也慢,換句話說,她緊緊釘住他不放。

終于,在抵達山頂停車場時,宇宙冒險過線超車,停在他的車子之前。

宇宙出了一身汗,她伏在駕駛盤上,閉上眼楮,吁出一口氣。

用一個男人的車與另外一個男人比試……這里邊好似有一種罪惡,所以才給她這樣大的快感吧。

「你贏了。」

宇宙下車來。

陳應生問︰「我該輸什麼給你?」

「一時間想不起來,暫寄在你身上,將來償還。」

他看著她,「你是關宏子的人,」她(原文)指指她額角,「這里打著烙印。」

宇宙不出聲。

他探頭進車廂,「新車味真好聞,這股皮香可維持半年,每次都叫車主愉快。」

她仰起臉,小巧精致的面孔在慘淡橘黃的路燈下,仍然那樣好看。

陳應生握住她的手,輕輕說︰「而我是蘇群英的人。」

他自車尾廂冰櫃取出冰淇淋,半融,可是味道額外香甜。

他倆並肩坐在地上,肩膀搭住肩膀只一點點,若即若離,宇宙極想擁抱他,但始終沒有。

她終于輕輕說︰「走吧。」

回到家,躺在床上,仍然覺得不可思議,她竟那樣會控制自己。

也許是他傷了她的自尊︰他指著她額角說︰這里有關宏子的烙印。

她不過是關宏子牧場里的一只牛。

他講對了,不對,她自尊不會受損,只有說中了才會生氣。

天甫亮,宇宙去接繼母出院。

母女十分沉默,繼母很爭氣,並沒有訴苦、抱怨、哭泣,或是談到生死問題,她把恐懼與絕望僅僅收起,態度勇敢平和。

宇宙很佩服她。

一走進新居,她哎呀一聲︰「這麼好的地方,真是意外,宇宙,你太體貼我,這下我可好好休養了。」

宇宙點點頭。

看護的休憩間就在主房旁邊。

「你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宇宙輕輕說︰「我另外有住處。」

繼母說︰「那我不怕吵著你,我要找朋友打牌。」

鮑寓里到處鮮花水果,氣氛甚佳。

一連幾個下午,她都約朋友到家耍樂,護士定時替她注射,氣喘時給她吸氧氣,友人們居然笑︰「我們也吸氧氣維持青春」,多人陪著取樂,悲傷減至最低。

丹桂路也裝修完畢,家具搬進去,還有許多余地。

必宏子表示欣賞︰「凡事留個余地最好不過,別以為是故作大方,待人寬厚,最終用得到這些轉彎余地的,是我們自己。」

他這種金科玉律,宇宙根本用不到。

從此社會上明爭暗斗,都與她無關,她只需與一個人處理好關系,已經足夠。

不過這件事說難不難,說易也不易。

只听得關宏子說︰「宇宙,我與你繼母商量過,或許,你願意往美加升學,我讓持北美建築執照的蘇群英替你蓋一間屋子作為永久地址。」

宇宙微笑。

「目前很好,我滿足現狀,我打算陪伴繼母,偕她走完這一段路。」

「那麼,讓我們結婚吧。」

宇宙很坦白︰「我們還未認識對方。」

沒想到關宏子忽然伸出手來,「張宇宙是嗎,我叫關宏子。」

宇宙笑著我住他的手搖一搖,他的手中等尺寸不大不小皮膚有點粗糙。

這是完全不同的一雙手,陳應生的手大而暖,握著有震撼感覺。

可以與這雙手的主人結婚嗎,答案是肯定的不,宇宙嘆口氣,用手捧著頭。

「我做事太過倉猝,應給你們母女時間。」

「不,你有你的立場。」

「我倆為什麼這樣客氣?」

「因為相敬如賓無論如何是好事。」

輪到關宏子笑。

他輕輕說︰「在康華爾見到你我就傾心。」

宇宙惘然,「那是什麼時候?」

必宏子不加思索答︰「天時還有點冷,空氣潤濕,碧綠園子里,你穿著大緞裙與一個小男孩打乒乓球,他喊你歌詩慕。」

她的裙子飛揚,她像是要乘風飛上天庭。

必宏子覺得他看到了一個活的安琪兒。

可是此時那天使無論如何找不到這段記憶,她苦苦思索,「我有打乒乓?一個小男孩?」

「歌詩慕是宇宙的意思。」

「家父把這個名字給我是有點夸張。」

「我希望可以認識他,可惜他已辭世。」

宇宙唏噓,「我淒苦地懷念他。」

「宇宙,讓我照顧你。」

「你對我們母女慷慨,我終身感激。」

必宏子回答︰「那是應該的,我盡我能力。」

他的能力不很大,他不過是都會中一個中小型生意人,但是照顧一個弱女,已經綽綽有余。

這時,秘書找他回公司開會,他匆匆離去。

宇宙仍然記不起來,她根本不懂打乒乓,關宏子看到的人,可能不是她,那天,有好幾個伴娘,打扮由新娘指定,完全一樣。

他也許看錯人了。

像張宇宙看錯人家襯衫的顏色一樣。

其實是一式白,哪里有水彩顏色。

她用手掩著臉。

下午,助手找她︰「關先生叫我陪張小姐置些日常用品。」

宇宙說︰「這些我自己會做。」

助手賠笑,「關先生是這樣吩咐。」

她也很難做,宇宙答︰「我們出去逛逛吧。」

助手松口氣。

那女孩年齡與宇宙相仿,十分精靈,帶著宇宙往最名貴的服裝店去。

她對一件外套愛不釋手,宇宙叫店員包起送給她,叫她驚喜。

宇宙本人沒有添置什麼,她認為已經擁有足夠衣物,這足夠的感覺十分奇妙,因人而異,有人會買三百雙鞋子仍覺不夠。

她們走累了去喝茶。

宇宙輕輕問︰「關宏子可是好老板?」

因為禮物緣故,助手咳嗽一聲,「我是關先生助手的助手,我不大見得到他,他縱使有脾氣,也是做大事的人,豈會與我們這些小朋友計較。」

「你說得很好。」

「宇宙機構組織精簡嚴密,所以才過得了經濟難關,在最艱難時刻,員工仍然準時收得酬勞,可見他是一個能干的老板。」

宇宙不出聲。

「我們從沒見過有女人上來找她(原文),呃,除非是他妹妹。」

「關麗子。」

「麗子本來很可愛天真,听說她男朋友指使控制她。」

一件外套換到這許多資料,算是超值。

在小助手眼神里,宇宙看到艷羨眼光,如果可以調轉身份,她會把整家店買下來,然後,天天喝下午茶過日子。

宇宙拎著糕點去探訪繼母。

她在與朋友打牌,宇宙不想打擾,站在露台與看護說了幾句。

「藥物仿佛有效。」

「給病人留一些尊嚴。」

「醫生幾時來過?」

「今晨與關先生一起來。」看護輕輕說,「關先生真體貼,送上寶石首飾。」連看護都有點羨慕。

宇宙一聲不響,走進繼母房間,看見化妝台上放著首飾盒子,她打開一看,只見五顏六色晶光亂閃,只覺惡俗,她關上盒子,放進手袋就走。

她要拿去還給關宏子。

有人在家門口等她。

「張宇宙小姐。」那人踏前一步,「對不起,打擾你,我是關宏子的兄弟量子。」

宇宙十分意外,「有什麼事嗎?」

「我猜想宏子也許會听你的話,所以冒昧打擾。」

「我們商量一下。」

「麗子欠債,需要還錢,宏子一口拒絕。」

宇宙很坦白,「我手頭並無現款。」

「這我相信,來,請跟我來看看麗子近況。」

宇宙駛出新車。

「這是你的車子?」

「不,這是宇宙機構的車子。」

必量子上車叫她駛往一個中級住宅區。

到達目的地,他匆匆帶她乘搭電梯到某一個單位前按鈴。

沒有人應門,關量子掏出鎖匙開門。

只見屋內四處一片凌亂,有人倒在桌底,關量子連忙過去扶起那人。

「他來過了?你為何開門?」

嘴角流血,眉青目腫的正是麗子。

宇宙大驚,「報警,關先生。」

麗子掙扎一下,「不,不。」

必量子說︰「麗子,不能再容忍他。」

這時,宇宙發覺地板上有大量血液,濃稠腥臭。

宇宙渾身寒毛豎起,顫抖著聲音︰「我立刻叫救護車。」

她又即時找郭律師。

冰律師耐心听她慌忙說完因由︰「宇宙,你做的很好,現在,馬上離開現場,他們兩人的事,與你無關,關宏子已對他們說得很清楚,他不會再拿錢出來。」

「什麼!」

「宇宙,關家家事與你無關。」

「見死不救?」

「宇宙,我來接你。」

宇宙動氣摔下電話。

救護車已經來到,把不住流血的麗子抬上擔架。

這時,麗子已經休克,宇宙只覺物傷同類,流下淚來。

她一直問︰「是誰下的毒手?」

必量子答︰「她的丈夫。」

宇宙嚇得渾身顫抖。

「他發覺她手頭無錢,先是諸多諷刺,然後動手,麗子說他扭著她的頭發往鏡子前推,「看你這個丑八怪,沒錢誰會娶你。」」

宇宙閉上眼楮。

「麗子懷孕,走不動,宏子無論如何不願松手相助,沒想到今日那人竟踢她腰部。」

宇宙只看見眼楮前金蠅飛舞。

必量子怒說︰「宇宙機構屬于我們三兄妹,宏子並吞我們股份。」

醫生出來說︰「親屬請過來說話。」

必量子站起來︰「我是她兄長。」

醫生說︰「大人無恙,胎兒已失去。」

必量子抹一抹額角大汗,吁出一口氣。

宇宙忽然說︰「你在此等我,我出去一會。」

宇宙打開珠寶盒子,看清印著的地址,駕車前往銀行區。

她走進店里,與經理說話。

「退換現款?」

「是,我不喜歡這款式。」

「張小姐或許與關先生商量過再說。」

宇宙微笑,「我知道你們規矩,五折,我拿了現款走,你們又不吃虧,彼此都不犯法。」

「我們怎向關先生交待?」

「你們一定有辦法。」

經理其實慣于處理這類交易,立刻寫一張現金支票交張宇宙簽收。

宇宙站起來就走。

回到醫院,她把支票放進關量子手里。

她無比忿慨,無論如何,關宏子不該把弟妹逼到這種地步。

這時,郭律師找到她。

「宇宙,關家的事你一無所知,切勿介入。」

「我只知道麗子貌似丐婦,且幾乎喪命。」

「是因為關宏子的原故嗎,關宏子三番四次警告她,那人只是為著她的錢,麗子不該誤導對方,使那人以為她有無限量金礦。」

「把麗子那份給她,從此撤手。」

「你說得對,麗子那份,她早已得手。」

宇宙大表訝異,,「你騙我,錢呢?」

「三年花清。」

「怎麼可能?」

冰律師忽然大笑,「宇宙,短短數月,你可有計算過你的花費?」

宇宙呆住,她語塞。

「宇宙,跟我走,不是你的錯,他們不該利用你。」

冰律師把她自醫院帶走。

宇宙一閉上眼楮就看見小麗滿身鮮血。

冰律師向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她輕輕說︰「看上去雖然恐怖。但麗子會得痊愈,她可以再此懷孕。」

「沒有女人應該得到那種待遇。」

「麗子知道那人性格,婚前我們把他調查得十分清楚︰他喜歡有錢的女人,他不務正業,他愛吃喝賭旅游華服快車,警方有他打女人紀錄,後來事主撤銷控訴。」

宇宙不出聲。

「這些小麗全知道,她仍然一意孤行。」

宇宙吁出一口氣。

「在這之前,他們兄妹同住,麗子朋友進出,家中時時有擺設失蹤,一次,管家看到麗子的朋友兩人合抬主人房中小型夾萬出街,終于報警。」

「為什麼麗子朋友都不是好人?」

「因為好青年忙學業做事業,哪里有空陪人瞎搞。」

「到底是親兄妹。」

「我也這樣勸過他,可是,他動了真氣。」

宇宙低下頭。

「我已經說太多,宇宙,你目前一切得來不易,你要珍惜。」

冰律師的忠告已超過她工作範圍。

「宇宙,關量子這個人,請你與他保持距離。」

「一個人與弟妹關系如此惡劣,值得檢討。」

冰美貞不再說話。

宇宙回到家,累極但心神不定。

她走到露台上去,看到有人下車朝她招手,呵,那是陳應生,她連忙叫他上樓。

宇宙立刻去打開大門等他出現。

他是她近日來唯一想見到的人。

陳應生挽著食物籃子自樓梯跑上來。

宇宙笑問︰「為什麼不乘電梯?」

「練氣。」

他進屋子,到廚房放下食物立刻把香檳瓶子放冰箱。

他一邊做青瓜三文治一邊看著宇宙,「可是闖禍了?」

宇宙啼笑皆非。

真沒想到消息傳得那麼快。

「你何必去理關家的事。」

「把弟妹當賊的他,會對別人好嗎?」

「他對你極好。」

「猙獰面目遲早會露出來。」

陳應生站起來,「群英不該派我來,我再逗留下去會有殺身之禍,我要走了。」

宇宙睜大眼楮。

他又坐下,原來只是開玩笑,「宇宙,你們之間的事,旁人不便發表意見。」

「我可把繼母住院費與租金全還給他。」

陳應生開了香檳瓶子,斟出淡淡玫瑰色汽酒,那淺紅,在宇宙眼中,恰恰與他身上襯衣同色。

宇宙多麼想靠在他肩膀上哭,或是笑,嘆息,感慨,什麼都好,或是什麼都不做,光是享受他的體溫。

他把酒遞給她,「為健康。」

宇宙把酒一飲而盡。

「應生,讓我們逃到另一個地方去。」

他輕輕問︰「城市還是鄉鎮?」

「鄉下,一個像康華爾那樣的地方,種葡萄或是燻衣草,寫生,吟詩。」

「宇宙,我沒有錢。」

「那麼替人釀酒,擠牛女乃,打工過日子。」

陳應生笑吟︰「二十多歲了,你還似個孩子。」

「物質是一切嗎?」

「這是個哲學問題,抑或是社會問題?」

「你願意私奔或否?」

陳應生點點頭,「撇下一切,兩張火車票,去到永恆。」

「對!」

「襯衫髒了如何洗熨,人倦了到何處憩息?」

「一定有辦法。」

「我與你在森林中像泰山那般搭一間樹屋居住,子女像猿猴般長大,可是這樣?」

宇宙氣結,落下淚來。

陳應生輕輕把她擁在懷中。

「如果你愛一個人,你不會有那麼多顧慮。」

他輕輕回答︰「我一早已經越過界限,我根本不應獨自來看你,群英知道會責怪我,不,謝謝天她不是一個善妒的女子,但是關老板知道了會有反應。」

宇宙問他︰「今天為什麼來?」

「與你說話,安慰你幾句,听你聲音,看你笑容。」

「更多。」

陳應生嘆一口氣,「或許,吸引關宏子的,也是這不羈的脾氣。」

「我以為他喜歡漂亮面孔。」

「都會中好看女子極多,都不甘寂寞,四處招搖,不,不,關宏子不是一個膚淺的人。」

一杯汽酒給宇宙的興奮已經消除。

她走到角落,靠著牆站停,雙手抱在胸前。

陳應生知道約會結束,他取餅外套,「再見,宇宙。」

宇宙點頭。

「可以握手嗎?」

宇宙搖頭。

他嘆息一聲,開門離去。

屋子里靜得有回音。

半真半假地,她懇求他帶她走,他拒絕了她。

他沒有能力。

他知道她更加沒有能力。

兩個人走出去,未必沒有前途,世界那樣寬大美麗,但是他不願從頭開始。

宇宙深深悲哀,這一時沖動更加顯示她是多麼想離開關家。

有人按門鈴,宇宙連忙把酒瓶及酒杯扔進垃圾桶。

訪客問︰「劉玉玲小姐在家嗎?」

宇宙回答︰「沒有這個人。」

你來早了,或來遲了,或是找錯地方,時間與空間完全不對,錯過一切。

宇宙把廚房收拾干淨,倒在床上,這下子,她睡著了。

在深深的睡夢里,她看到陳應生坐在她身邊,,火車格轟格轟開出去,經過原野,宇宙認得這是意大利的塔斯肯尼,他倆終于不顧一切走了出來。

陳應生緊緊握住宇宙的手,「關宏子開除了我,我得另外找工作」,宇宙听見自己這樣安慰他︰「不要緊,世界那樣大,我們另外找新職。」

火車外風景飛逝,陳應生說︰「關宏子封殺我,外邊公司懷疑我人格及工作能力。」

宇宙向他看去,發覺陳應生忽然一臉胡須渣,十分憔悴,他身上那招牌式光鮮漂亮襯衫已經骯髒團縐。

他拿起一本雜志朝宇宙摔過去,「都是因為你,累我走上絕境,本來,我有愛人,我有優差,現在我一無所有,我是一個乞丐,你得養活我。」

宇宙大叫︰「請你重新振作。」

他怒目相視,眼楮噴出火來。

這時,只听到火車轟轟聲,宇宙像是置身冰窖,她大聲叫喊。

她自噩夢中驚醒。

宇宙渾身冷汗,呵,這是一個本身會實現的預言。

她看到他們將來,兩人根本無能力灌溉那些微的愛意。

宇宙喘息。

她淋浴包衣去看繼母。

看護對她說︰「噓。」

繼母睡著了,側著身,雙眼半開半閉,嘴角有藥渣,面孔已露出骷髏的樣子,伸在被褥處的手瘦得好像爪子,但是她神情愉快,像在做一個美夢。

丙然,她輕輕說起夢話來︰「你慢走,等等我,等等我。」

叫誰等她,是已經辭世的丈夫嗎,繼母還能叫他等她,來日輪到宇宙,不知叫誰。

看來無論到何處,張宇宙都得一個人上路。

她輕輕問看護︰「情況如何?」

「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明知故問,醫生已經與她談過多次。

「她心情還好嗎?」

「她很開心,說一生最無憂無慮是這段日子,很喜歡吃關先生帶來一種京都出產蜜餞蛋糕。」

「他仍然每天來?」

「關先生實在親切。」

就算是虛偽,能做到那樣,已經很好。

可惜他始終無法打動張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護換更,朱女士有時醒來,說幾句話,又陷入睡眠。

宇宙剛想走,她睜開眼楮說話︰「宇宙,明日測驗公民;日耳曼大帝與歐洲封建制度。」

宇宙連忙答︰「是,是,都讀得滾瓜爛熟。」

「大憲法在何年何月簽署?」

沒想到她到今日,還記得這個,可是當年她的確有努力幫助繼女溫習。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沒把書讀好——」

她閉上眼楮,不再說話。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會離去。

司機緩緩跟上來,「張小姐,郭律師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車。

冰美貞在私人辦公室見她,她笑笑說︰「宇宙,有話同你說。」

她把一只四方首飾盒子放在桃木辦公桌上。

宇宙認得盒子。

冰律師說︰「由我去把它贖回來。」

「關宏子知道這件事嗎?」

冰美貞笑,她出示幾份文件影印本,「這張珠寶公司給你的現金支票,由你交給關量子。」

一點不錯。

「本來,你以為關量子會交給病榻上的麗子。」

宇宙點點頭。

「該張七十萬現金支票卻原封不動存入一個屬于鄧永紅女子的戶口。」

宇宙張大了口。

「鄧永紅,是關量子的現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轉到美國西岸三藩市另一個戶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們試圖與關量子聯絡,不得要領。」

宇宙張大嘴,又合攏。

「宇宙,現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見的金蟬月兌殼計。」

「麗子——」

「麗子仍然在醫院里,不過你放心,明日關宏子會接她出院,我有負責刑事案的朋友鄭重警告她丈夫︰即時辦理離婚手續,不過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筆津貼,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嚨里像是塞進一團粗鹽,苦不堪言。

冰律師輕輕說︰「這些人,真叫我們失望︰永遠在我們意料之中。」

宇宙臉色蒼白地低下頭。

「這不是你的錯,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關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們都知道你手頭總有點什麼?」

宇宙站起來。

冰美貞說︰「首飾你帶回去吧。」

宇宙厭惡地說︰「我不要。」

「你這種態度,籠統叫做反叛,其實,是不滿現實,宇宙,你什麼都有了,到底還想得到什麼?」

宇宙離開了郭氏辦公室。

她幼稚,無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書在她身後追上來,「張小姐,關先生想見你。」

宇宙頭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詩慕。」

口氣有點像她父親,宇宙不由得站停腳。

「近來喝杯茶。」

宇宙走進關宏子辦公室。

他會教訓她的無知嗎,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話說。

「宇宙,」他輕輕咳嗽一聲,「我已征求你繼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將你的手交給我。」

宇宙看著他,「她已經半昏迷不清醒。」

必宏子卻不動氣,他雙目炯炯看著宇宙,「那麼,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繼母離開這世界後再說。」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禮。」

「她已連婚禮與葬禮都分不清楚。」

「那麼我倆先訂婚。」

宇宙覺得他咄咄相逼。

「這是一份婚前契約,你先讀一讀。」

他是放債人,的確應該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還有什麼事?」

「訂婚戒指,本來屬于家母所有,她終身戴著,從未除下。」

他自衣襟內袋取出戒指,鄭重遞給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藍寶石指環,兩邊襯玫瑰鑽石,十分雅致,宇宙聲音不由得放輕︰「太名貴了,我情願要一只現成的。」

今日,無論關宏子說什麼,她例必駁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還有自尊。

「明晚,我們有一個宴會,請你出席。」

宇宙推無可推,只得點頭。

她終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開棕色信猓?吹僥欠 踉加腥??嗾胖劍?至腫蘢芴蹩睿?贍芑楹蠊孛派暈 罅Χ薊岢隕瞎偎盡?

她只覺猥瑣,把整份文件丟進抽屜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師便來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氣。」

「讀過合約沒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復印本,「來,我與你逐條閱讀,有什麼不滿,即時更改。」

「這份合約,我不會讀,也不會簽署。」

冰美貞一怔。

「這是一宗買賣。」

冰律師答︰「凡事預先溝通了解,一定有好處。」

「你身為律師,學問用在這類事上,不覺猥瑣?」

冰律師溫和地答︰「這類事在美加已成為重要的家庭事務科,因為美加有一條法律︰無論結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時雙方財產均分,關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虧,你讀過細則便知。」

宇宙不出聲。

「宇宙,你到底年輕,尚未領會有言在先的好處。」

司機敲門,捧進兩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慶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冰律師打開盒子,里邊是一件深藍色紗衣,因為輕盈,顏色不顯得沉重。

「這是我幫你挑的,你看怎樣?」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冰美貞笑了,她進廚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來試試這燻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誘人。」

「郭姐,告訴我,做一個獨身女人,感覺如何?」

冰美貞一怔,緩緩喝口咖啡。

「午夜夢回,會否覺得淒茫,年老退休,失去事業,可會無措?我想知道,我也準備獨身。」

冰美貞咳嗽一聲,「我今年三十八歲,我還未放棄尋找伴侶。」

「對不起,我以為你已決定獨身。」

「如今婦女生育年齡延長,可遲至四十余歲才做母親。」

「你不覺荒謬?」

「宇宙,多一種選擇絕對是好事,你思想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殘酷,年輕人一直覺得人類近四十就該準備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個人終老呢,會否像報上那些孤獨老人,遺體發出異味,才由鄰居報警?」

冰美貞駭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繼母沒有我做伴,你說她會怎樣?」

「如此恐懼,你更加應該結婚生子,組織大家庭,子女圍上來纏住,你連上衛生間工夫也無。」

宇宙忽然說出心事︰「我渴望戀愛,我盼望婚後十年,三個孩子後,看到他還會心跳,想偷偷吻他額角。」

冰美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後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說聲早便攤開日報看頭條,只會皺起眉頭說︰「以巴相爭何時了」。」

冰律師低下頭嘆口氣。

「這是奢望?」

冰美貞抬頭,「追求不切實際的事,總會吃虧。」

「這叫我想到一個人,麗子出院沒有?」

「她很好,大哥與醫生都悉心照顧她。」

冰美貞打開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條七彩寶石項鏈,它又回老家來了。

宇宙不由得訕笑。

冰律師打開婚姻契約第一頁,輕輕讀出︰「我張宇宙,原嫁關宏子為妻,在本市合法公證注冊,文件登記號碼——」

宇宙一個字也沒听進去。

像那種無心向學的學生,在課堂精魂出竅,只管欣賞雜音︰隔壁有少年練小提琴,明明在奏維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轉,變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

宇宙微笑。

窗外樹影婆娑,她淒苦地想,唯一的親人病重,不久人世,將要離她而去,從此孑然一人,有一張婚姻契約,或許是好事。

「……結婚一至三年之後,若因事故由關宏子建議分手,本人可獲得下列產業……」

宇宙把目光回收到書房里。

她問律師︰「與關宏子這樣身份的人結過婚,以後在感情路上還有否機會?」

律師說︰「我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宇宙精神渙散。

「倘若兩人之間育有子女,不論男女,每人均可獲得……監護權屬二人所有。」

宇宙點頭,「不論男女這四字很好。」

律師看著她,「你可打算簽署?」

「不是今天。」

「宇宙,對方也不是會得無限期等待下去的人,你莫小覷他,據說行走江湖守則是切勿看地任何人。」

「我明白。」

「文件放在這里。」

「知道了。」

接著發型與化妝師上來替宇宙打扮,郭律師告辭。

她像替頑童補習完畢,累得難以形容。

宇宙的頭發非常短,沒有作為,化妝師努力替她化了一個極濃的妝。

必宏子親自來接她。

看到打扮妥當的宇宙,他異常高興地叫她︰「歌詩慕。」

她是他花園里的小仙子,永遠有點瘦弱,小小腰身像是只得一握,精靈憂郁大眼楮帶著不知名心事。

他伸出手。

宇宙把手臂圈住他的手臂,兩人一起赴會。

宴會廳里擠滿員工與賓客,她看不到量子與麗子。

宇宙在找一張面孔。

她希望與陳應生共舞。

可是找遍宴會廳,都不見那高大瀟灑的身型。

同時,宇宙也看不到蘇群英。

宇宙終于忍不住,問宴會廳處的接待員︰「陳應生還沒來?」

接待員查看掌中電腦︰「張小姐,陳先生昨日已起程往紐約去了。」

宇宙意外︰「他有公干?」

「陳先生與蘇小姐同行,他倆到紐約結婚,隨後雙雙派駐波士頓工作,暫時不回來了。」

宇宙站著不出聲。

連一個小小接待員都知道他們行蹤,可見根本不是秘密,宇宙像是挨了一巴掌。

每個人都知道,可是,沒有人告訴她。

這與張宇宙無關。

她深深吸進一口氣,走回會場。

二十多歲的人了。不能像個小孩子,發脾氣把身上衣飾扯下,大哭大叫離去。

她看到郭律師。

她走近,「郭姐,我有話說。」

她順手取餅一杯威士忌加冰,飲盡。

冰美貞卻說︰「關宏子在那邊找你,他要介紹你給親友認識,這樣吧,宴會結束我陪你談到天亮。」

「不,郭姐,現在。」她央求。

冰美貞連忙把她拉到一邊,「什麼事?」

「陳應生與蘇群英到紐約結婚?」

冰律師愕然,「他倆一早計劃婚期,趁陳應生外調,在美國低調注冊,誠屬好事。」

「他沒有同我提及。」

「同事眾多,他們只在電訊上留了一則小小通告。」

「我不久才見過他。」

冰美貞看著宇宙。

她看出一點端倪來。

「應生與群英有十年關系,他們原是師生,後來又成為師徒,她這個上司一直照顧他這個見習生,兩人感情基礎牢不可破,也曾經有人以為可以當第三者,都枉作小人。」

「誰調走陳應生?」

「當然是老板。」

「你指關宏子。」

這時秘書過來請人,郭美貞沒等她開口就擺擺手,她只得微笑退後。

冰律師對宇宙說︰「你不認識陳應生,你也不認識蘇群英,我想你誤會了。」

「他故意調走陳應生。」

「公司里每個調動都經過深思熟慮,你不過見過陳某數次,他的確很討人歡喜,很容易引起少女遐想,但是,從頭到尾,他與群英是一對。」

這時關宏子親身走近她們。

「在激烈辯論什麼問題,你倆臉色發青,別為小事傷了和氣。」

他拉起宇宙的手,「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人多,宇宙不方便掙扎,不過她輕輕擺月兌他的手。

他把她帶到一間會議室,水晶燈一開亮,只見大廳中央放著一張乒乓球台,桌上有球拍及白色小球。

必宏子笑︰「我與你玩一局。」

宇宙轉過身子,「我不懂乒乓,我頭劇痛,非常不適,我得回家。」

這時,其他同事看到了球桌,他們笑說︰「來,三盤兩勝,我們做飯前運動。」

必宏子想追上去,已被同事隔開。

宇宙終于一個人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