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霞滿天。
霞色似血映杜鵑,漫向北方天空。
那抹殷紅透過百年憂傷,彷佛在召喚久未歸鄉的游子,淡抹一筆是思念,深濃血色是埋在血脈中的呼喊。
斷不了,牽扯不清。
遠方傳來的狼嚎聲綿延不絕,無盡山脈無限延續,彷佛與天連接在一起,一望無際層層相疊的山巒,隱藏無數的生機和殺戮,每一日都在上演生與死的殘酷。
日出日落,生生死死。
輪回。
無盡山脈之中的無量山,三聲晨鐘被敲響,天將亮未亮之際,一群穿著青衣灰袍的道士們束著發,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的干起一天的活,或挑水、或練功,或仰天吸取天地靈氣,平凡又規律的做著日常事。
清風觀分主殿、側殿、偏殿和廂房,佔據半座山頭,光是一座山就有數百里長,其中有主峰和近百座側峰,分散住著觀中的弟子,平日並不見人,由各個師父帶著修行。
「不祥。」
主殿旁的無想山上蓋了座竹廬,雖說是以竹子為主的竹屋,大小卻不下一座莊園,周遭青竹連成一片,翠綠成蔭,竹林中有屋,屋中有竹,蔚成清靜又幽僻的獨立天地。
尋常人等無法進入,因為竹子便是陣法,一環扣著一環,一入竹林便入了陣,絲縷相扣,僅僅方寸之地也能讓人走上一輩子而不辨東西,如進迷瘴之地,漸漸迷失心性而成幻,以為進入幽冥國度。
「不祥?」
「凶兆。」
「凶兆?」
冠巾東戴,身著海青色道服的年輕男子面色一凝,微帶煞氣的濃黑劍眉往上一挑。
「是凶兆,非常凶險。」
「大師姊說的是我?」男子面色不變,無喜亦無怒,平靜得有如山中一巨石,任憑千年歲月的風吹雨打仍巍巍不動,矗立在山林野地,看遍世間興衰和繁華。
「不是你是誰?你當我閑著沒事干幫人佔卜算卦?」她很忙的,忙著煉鬼馴妖,修化式神。
男子不自在的一訕。「師弟近年來很少下山,大多在觀中修行,怎會無端惹來禍事。」
遇到眼前這位無良大師姊,他是信也不信,凶險是有,但不至于要命,被喪盡天良的大師姊坑害太多次了,多到不得不心生防備,以免再次走入她挖好的坑里,成了灰頭土臉的兔子。
清風觀一清道長袁天罡最寵愛的親傳弟子童玉貞,似笑非笑的勾唇。「當初師父收你的時候,是不是說你有三次死劫?」
他一怔,面露深思。
幼時被童玉貞稱作童一,實則道號為無念的他,出生後的前十年過得十分坎坷。他是十世天煞星轉世,每一世都積累著因果,充滿煞氣,世世代代輪回都轉生至武將世家,從會走路開始便得習武,十來歲投身戰場,殺伐戮擊,劍起刀落,死在他手中的敵人不計其數。
一世世的收割人命,一世世的累積業障,雖是造福,以殺止殺,護佑了身後萬千百姓,但是也血染雙手,給自己帶來更多的仇恨和亡者的怨氣,背後背負了無數怨魂。
因此這一世他才出世便臨死劫,母體難產,他該死在母月復中,母子同日歸陰,天煞孤星終結在這一世。
誰知也是緣分,一清道長打府門經過,見有凶煞便以指化解,使他順利來到人世。
雖說有驚無險,不過無念的生母也因此落虛的毛病,僅此一子便再也無法生育。
因此母親怪罪于他,母子之間的關系一向不親近,疏淡得很,彷佛一個屋檐下住著兩個陌生人,親緣淡薄。
十歲那年,無念又遇一死劫,這次是童玉貞出手援救,他才逃過一劫,之後便入了清風觀,當了灑水掃地的小道士,拜一清道長為師。
童玉貞又道︰「令祖父命在旦夕。」
「什麼?」無念淡漠的表情驟地一變。
「不超過一個月,你回去見最後一面。」為其送終,為人子孫者也就這一遭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出凡入聖有幾人?
無念一听,頓時有些心慌。「沒法救嗎?」
爹不疼、娘不憐,手足不相親,他唯一的牽掛是真心疼惜他的祖父,因為有祖父的偏袒,他才能存活下來。
「看你。」他才是主因。
「什麼意思?」他眉頭一皺。
「下山去吧,了結你的因果。」人一出生就有很多的無奈,不是他想避就能避開的。
「大師姊,你不會又坑我吧?」身為「受害者」,他的懷疑是絕對合理的,畢竟太慘痛了。
童玉貞肩一聳,以指施術逗弄剛收的虎妖。「那是你祖父,與我無關,不過回去上個香也是你這個長孫的責任,墨門嫡長的位置不可取代,並非你想放棄便可讓紛亂不再。」
听見「墨門」兩字,無念眼中閃過一絲微不可見的痛色。「我是世外中人,不便插手紅塵事。」
聞言,童玉貞輕嗤。「問問你的心,你放得下嗎?」
放得下嗎?他自問。
無念掙扎的眼神歸于平靜。「我何時下山?」
「即刻。」宜早不宜遲。
他一頓。「大師姊,此去凶險重重,給幾張符防身吧,你家師弟這些年為你做牛做馬,相信你也不希望我有事。」
童玉貞杏目一橫。「無念,你的修行道偏了。」
「拜大師姊所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被坑太多次總會長出智慧。
這廝學壞了。「呿!少攀扯我,心術不正的人是走不了正道的,天生心眼黑還怪墨不白,走走走,別來礙眼。」
「大師姊……」
她素腕一抬,制住他未竟之語。「這次你帶無明、無垢去,一路上有人作伴。」
「四師弟、六師弟?」
一清道長座下共有十名弟子,大弟子童玉貞,他的衣缽傳人,青出于藍更勝于藍,乃道教第一人。二弟子無念、三弟子無相、四弟子無明、五弟子無妄、六弟子無垢、七弟子無謂、八弟子無災、九弟子無憂、十弟子無傷,其中四、五弟子是孿生兄弟。
「一來可以當你的幫手,你大可把他們當牲口使喚,二來……」童玉貞看了他一眼。「你自個兒也清楚自個兒的情形,若無人在一旁看著你,萬一……就當是帶他們出去見識見識,養在井里難免眼界淺薄。」
「……是。」他的身體……眼底浮戾。
當無念走出竹林後,一只白玉般的手臂從後攬住童玉貞,低聲在她身旁低喃。
「我想你了。」
「少來。」他們分開才不到半日。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怎不叫我相思若狂。」他巴不得時時刻刻和她黏在一塊,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難舍難分,形影不離。
「煩著呢!」大師姊難為。
申屠遲低聲輕笑。「你為他做得夠多了,他知道怎麼做,他的路要他自己去走,沒人能代替他。」
「他是死劫和紅鸞星動並起,稍有差池便是血海無邊,我怕他回不了頭。」十世的血煞很難化解。
她雖有心相幫,卻也要看機遇,無念的煞氣太重,已然形成一座煞海,在觀中修行多年只能壓制,沒法消弭。
「紅鸞星動?」他挑眉。
童玉貞氣不順的冷哼一聲。「師父要我接掌道門,我不樂意,本想推給無念當這個冤大頭,沒想到他姻緣到了,以後怕是回不來了,一旦度過死劫,三劫過,鴻鳥飛天……唉!看他的良心了……」
*
無念良心尚在,不然也不會叫出他的式神之一冰焰鳥,一日千里的趕往漠北,他的出生地。
進到北地大城西瀾城,他冷靜得像棵千年古松,任東南西北風,他自是波瀾未起。
反觀兩只潑猴……呃!是活潑過了頭的無明、無垢,太過興奮的兩人像剛放出籠子的鳥兒,四只眼楮忙著東張西望,看什麼都覺得有趣,這邊竄出頭,那邊露個臉,玩得不亦樂乎。
「二師兄,快來,這個羊肉餡餅挺好吃的,我給你買了一個,趁熱快吃!」
看著送到面前熱呼呼的餡餅,無念的神色陷入回憶,很快又回過神。「不怕把銀子花光了。」
無明笑呵呵的拍拍腰際。「大師姊給了銀子,夠我們花用,再不濟做幾場道場,捉捉妖、驅驅鬼,總餓不著。」
修道之人隨遇而安,睡破廟、露天野宿是常有的事,天生天養,餓了吃野果、打野物吃,不愁生無分文。
「北地拜的是狼神,崇拜草原大神,咱們道門在此地吃不開。」何況還有……乃本地大流。
「是這樣嗎?」無明傻笑著撓撓耳朵,樂觀得近乎傻氣。「無妨,打幾套拳賣手藝,天無絕人之路。」
是嗎?天無絕人之路……想當初他真的是走投無路,除了等死別無他法,要不是大師姊,他早已魂斷酆都。「那你好好的賣藝,二師兄靠你養活了。」
「沒問題,二師兄盡管放心,我一定……」無明豪氣干雲的一拍胸脯後才發覺不對,為什麼是他?他們明明有銀子呀!並未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二師兄,不帶這麼欺負人的,你跟大師姊越來越像了。」
就會坑人。
「你敢在大師姊跟前這般說?」找死比較快。
無明啞口了,誰都知道無量山上不是師父最大,而是大師姊,她一言重如山,難以移動。
「二師兄,我們到西瀾城干什麼,是師門交代的任務嗎?」六師弟無垢還有點迷糊,他在悟道中被一只大手拎起,直接扔到二師兄的冰焰鳥背上,懼高的他暈了大半日才清醒。
無念面容沉靜。「私事。」
「私事?」
「探望家祖。」離開多年,景致依卻,人事全非,街上行人如織,可再無一人相識。
「喔!探望家祖……什麼,二師兄的祖父?你是西瀾人?」無垢一臉驚嚇,北地與無量山相隔十萬八千里,二師兄怎麼去的?
「是也不是。」他的出生地在另一處,西瀾城不過是必經之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二師兄也學師父賣弄玄機了。」每次要人猜,當人徒兒(師弟)的真辛苦。
「非也,西瀾城是方圓百里的第一大城,是南來北往的要塞,打探消息最為便利。」也是北地少有的文化古城,聚集了人文薈萃,文風鼎盛,不少文人騷客在此品茗作詩。
「二師兄想知道什麼?」其實何必麻煩,把式神放出去,不到三天便能知曉城里大小事。
用慣了道家手法,無垢忘了人才是根本,有些事必須親身接觸才能感受出其中的奧妙,而非借著式神去探查他人隱私,有違天和。
「墨樓。」仰起頭,無念目光深沉的看向足有三層樓高的一座書樓,古樸大氣的牌匾上書寫兩個氣勢磅礡的大字。
「墨樓……哇!挺高的,不下師門的藏經閣……二師兄,這是酒樓吧!咱們去吃喝一頓。」來了就要見識一番,省得被人笑話土包子,入了城像鄉下漢子,沒見過世面。
無念朝貪嘴的無垢一搖頭。「它賣酒,也有茶,但不是你想進就能進,它有規矩的。」
「什麼規矩?」真麻煩,喝茶吃酒還得過三關不成?
「一、非文人不入,二、無經才謀略者不入,三、不懂機關術者不入。」也就是說,胸無點墨之人不得進入,一般販夫走卒拒于門外,唯身有長才者方為座上客。
一旁的無明眉頭微顰。「二師兄,這書樓非比尋常,大有門道,莫非和某個高門大戶有關?」
三個道士一字排開,站在墨樓的門口往內張望,讓人看了好生納悶。
百年書樓正氣凜然,總不會沾染邪氣吧!
「墨門。」千年大族。
兩名師弟同時發出驚嘆。「是墨門呀!難怪了。」
「咦!墨門不是很久不入世了?听說墨門中人精通天文、易經、機關術和算術,以及軍事上的策略。」不是領導人物,卻有輔助上的長才,墨門中人為人處事十分低調,從不做出頭的事。
「是隱世了,但不表示不存在,各行各業都有墨門的影子,其弟子上萬,遍及各地。」不忮不求,隨本心而為。
只是樹大了會有分枝,不是每個人都「非攻」、「兼愛」,推崇「尚賢」,重視繼承前人的文化財富「明鬼」,掌握自然規律的「天志」,是人都有野心,因為生出私欲。
「二師兄,我們進去瞧瞧。」心生好奇的無明躍躍欲試,他想知道墨家學說和無量山的術式孰高孰低。
「你是文人?」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頓。「不是。」
「你滿月復經綸?」
他咧嘴一笑。「也沒有。」
「你擅機關術?」
「我會捉鬼。」他拂塵一掃,擺出得道高人的模樣。
「四師兄,也要有鬼讓你捉,不然一進去就被人轟出來多難堪。」無垢取笑四師兄的異想天開。
「六師弟,打人不打臉,給師兄我留點顏面。我不行,但二師兄行呀!他可是除了大師姊外的文武全才,上能吟詩作對,下打北海蛟龍,文才武略堪稱當世第一人。」
他話才一出,上頭傳來一聲不屑的冷哼。「自唾其面,哪來的臉堪稱當世第一人,不要臉第一才是實話吧!」
「你……」你才是井底之蛙,無量山清風觀一清道長的高徒豈容人小覷,門縫里看人的狗眼。
「算了,幾個庸才俗物,你還當回事不成?俗人不懂高雅事。」一名面容俊俏的白衣男子輕搖羽扇,神情清傲。
「清墨公子說得是,我等受教了。」
二樓一陣轟笑聲,似是輕蔑,讓人感到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