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近午時,午膳一如既往由張公公送過來,隨行的俞采薇會按例解釋今日做的藥膳效果為何,「其中的胡桃補氣養血,潤燥化痰……」語畢,她便要退出。
「你留下。」潘威霖突然喊住她,再瞟了一眼其他伺候的奴僕,他們低頭退了出去。
「藥膳需要你親手做?那一待不是要一個時辰以上,與其浪費那時間,不如窩在藥材室或書房好好想怎麼醫治本王,不然就好好休息一下,腦袋清明才能想出好藥方不是?你要真想當廚娘就滾出去,否則就你這蹩腳廚藝,本王也不會雇用。」
俞采薇習慣用心听人話,這一句句看似不悅的怒斥,她卻听出話里的真意,這是心疼嗎?她不敢細想下去,只知道這一席話是為她好便可。
想到小順子說的,她滿面紅潮、汗流浹背的熬湯、撈除雜質,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他就臉色鐵青,泡藥浴的水,他已強制交由梁森處理,結果這個笨蛋又找事情來自虐!
「你是來當廚娘?還是來當大夫的?來當廚娘就走人,我習慣杜叔的手藝。」
她抿緊唇,直勾勾的直視著他,「民女先知會過王爺,王爺並沒有意見,這會兒藥膳好了,難道要像那三歲小兒耍賴不成?」
他咬牙怒叫,「俞采薇!」
「王爺先喝幾口藥膳湯暖胃吧。」見他仍怒視著自己,她也來了火氣,「總不至于還要民女以湯匙伺候吧?」她已經很疲累了,不懂他為何不能早點喝完,這樣大家都能休息了。
「放肆!你什麼身分,膽敢如此跟本王說話。」他很是氣惱。
「民女的身分是大夫,眼下是以大夫的身分在跟病患說話。」她平靜無波的明眸,無畏地直視著他。
潘威霖大袖一揮,那碗藥膳落到了地上,匡啷一聲碎裂開來,里面的湯水流了滿地。俞采薇看也沒看一眼,只行了一禮,說道︰「民女再去準備一碗,王爺請先用膳。」
「不準再去,本王不喝。」他拍桌朝她咆哮。
他心情真的很糟,一想到上次她汗水淋灕的熬藥湯,又想到她窩在熱騰騰的廚房為自己煮藥膳,就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火氣,但除此之外,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意纏繞在心里,讓他只要一想到她,心里就忍不住發緊。
他不是很懂這種感覺,只知道他不想讓她那麼受罪,可她不領情就算了,還敢給他甩袖子走人?
小順子倒是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意識到了什麼,隨即又急忙低頭,會是他想的那樣嗎?主子心疼俞姑娘,不想讓她去廚房受累?
他愈想愈覺得有可能,他描述俞姑娘在廚房里忍著悶熱,看著灶上的小爐,一下子加藥材,一下子加木柴,一下子又加食材,這活兒太復雜也太累了,那時候主子的臉色就妥妥寫著不開心啊。
此時,在听雨閣還有一個不開心的人。
銀杏見主子簡單用了膳,往藥材室挑了藥材,竟然又要往大廚房去!
「要拿食材。」俞采薇也沒瞞著,將清風院發生的事簡略說了。
銀杏一路嘀嘀咕咕的痛罵著,見到石頭就踢,「可惡,這麼累還不是為了王爺的身體,他就這麼糟蹋主子的苦心!」
俞采薇個性獨立,能不麻煩到別人就不麻煩,所以她才選擇到大廚房做藥膳,這樣也不用另外再送食材到听雨閣,但今日她听出來了,潘威霖那番話是不願她再踏進大廚房折騰,讓下人做便可,這是善意,她收下了。
不過她不打算全交由下人來做,寧願每日辛苦些,去大廚房拿食材過來,雖然要耗上的時間變多,但也有機會,看到一些甚至能多听到一些什麼。
她覺得問題出在杜全身上,因此她也特別放慢做藥膳的時間,好趁機觀察他,甚至將他給自己的所有食材、調味料都看過,卻沒有發現任何問題。
再次來到西院,大廚房里仍然悶熱無比,但杜全不在里面,其他廚師此刻烹煮的是管事及奴僕等人的午膳。
自從俞采薇主僕倆來到大廚房後,俞采薇從不端架子,雖然話少,有點距離感,但銀杏活潑,還跟幾個老嬤嬤混得熟,其中一兩個偶染小風寒,還是俞采薇主動把脈給藥,拉近了彼此的關系。
眾人知她是面冷心善,也親近了些,見俞采薇去而復返,其中受益過的古嬤嬤便上前關心,「俞姑娘,有什麼需要嗎?」
「古嬤嬤,我想試另一種藥膳,比較簡單,但需要一些特別的調味料。」她當時只讓杜全準備一些平常用的調味品,不過杜全專用灶房內有著琳瑯滿目的調味、香料、干貨等物,都擺放得井然有序,一目了然。
聞言,古嬤嬤及其他人都面有難色,古嬤嬤開口道︰「可是杜主廚不喜他人進入他的地方。」
「我只看看,有需要會知會他。」
那就是不會動任何東西,這樣倒可以,古嬤嬤心想。
于是沒人再阻擋俞采薇,讓她得以進入從來不曾走進過的杜全專屬灶房。
俞采薇仔細看著廚櫃里的各式瓶瓶罐罐,古嬤嬤也很好奇杜全的廚房,便也趁機跟在她身邊東看西看,接著腳步一停,看俞采薇緊盯著一只白玉瓷瓶不放。
見狀,古嬤嬤也探頭一瞧,光那瓶身,一看就知價值不菲,看來這女醫也是個識貨的。
「俞姑娘,這可是非常昂貴的調味料,杜主廚說了,只要加上一湯匙的量,不僅能讓味道變得更好,還能潤肺健胃,是王妃進宮面聖時,正巧邊國進貢的上等好料,統共只有六小瓶,皇上全賜給王爺,所以王妃還特別跟杜主廚交代,這六瓶得全用在王爺身上,她自己都舍不得用……啊!」嘰嘰喳喳的古嬤嬤突然低呼一聲,「杜爺。」
竟是杜全又來了廚房,古嬤嬤被嚇了一跳,看來有人去通風報信,不然杜全極少會在備膳時間之外進廚房的。
俞采薇見到杜全,神情平靜地將自己的需求簡略說完,並說是自己執意進到他的專屬用廚,為此也表達了歉意。
「無妨,這王府是王爺的,王爺允了俞姑娘可以使用大廚房,這里就沒有俞姑娘不能走動的地方。」
這話倒是真的,若俞采薇向潘威霖開口的話,不管什麼東西她都可以拿走。「不瞞杜爺,藥膳方面,我想變化點口味,來這里找些調味品及香料,麻煩杜爺拿幾樣給我。」說著,她伸手指了幾樣調味料,最後似是不經意的指了那款邊國進貢的小白玉瓶。
見狀,杜全的眸光閃了閃,隨即拿起掛在腰間的一小把鑰匙,開了後方櫃子,里面瓶瓶罐罐、上好干料著實不少,他拿了不少,那些小瓶子上都有印字,像是胡椒、辣椒粉、咖哩粉、孜然等等,最後,他從一只雕刻精美的木盒里拿出另一瓶全新的小白玉瓶。
他特別交代這瓶「饌玉散」的來處與使用的量,也與古嬤嬤說的毫無二致,然後將她要的瓶瓶罐罐都放在食盒里。
「此物貴重,我也用不了那麼多,還是那一瓶給我便可。」她將那只全新的饌玉散拿出來,又看向架上那瓶用了半瓶的。
「大廚房的事,王爺交由我全權作主,俞姑娘就拿新的去用,屆時用不完再還我即可。」杜全將該瓶又放回食盒,再看著她道︰「王爺有時因毒發脾氣有些不好,藥膳打掉的事有可能再度發生,還是我派人每日送新鮮食材去听雨閣,再派兩個助手給俞姑娘使喚,也不必俞姑娘來回跑。」
然而俞采薇覺得麻煩,想也不想便婉拒了。
于是,杜全又建議,她可以在前一天寫好需要的食材,府里都是在早市采買,五更天食材就進府了,清晨時,一些配合的蔬果商也會送貨來,屆時就將菜單上列的東西送過來听雨閣,她也不必來大廚房。
這下俞采薇听懂了,杜全是不希望她往大廚房跑,兩人來回交鋒幾便,她使息了念頭,既然杜全已有防備,她想要查到什麼都難了。
「那就照杜爺說的,我前一日寫上所需食材,第二日再派人送來我這里即可。」說罷,她讓銀杏拿了些食材及那只裝滿調味品和香料的食盒,離開了大廚房。
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杜全黑眸眯了眯,眼角余光瞟向架上那一瓶香料。
廚房里,大家都能感覺到杜全的不開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做事。
郭欣訪友完回到王府,就听到王爺大發雷霆,喝得好好的藥膳揚言不喝了,還下令不準俞采薇再到大廚房去。
事關丈夫的身體,做為一個合格的賢妻,她應該要去關心,于是連盛牡院都沒回,她就帶著丫鬟到了听雨閣,卻見俞采薇竟然窩在小廚房里熬另一鍋藥膳。
午後的陽光灑入小灶房,文火炖著陶鍋里的藥膳,空氣中有著極香醇的藥香味,俞采薇袖子挽高,露出白皙的手臂,微濕的鬢發貼在凝脂臉頰,小小汗珠被太陽照射出點點光芒,將她原就出色的容貌襯得更加艷麗奪目。
郭欣蹙眉,她討厭姿色比自己上乘的女子,但她習慣當好人,心思藏得亦深,臉上帶著微微笑意,輕喊一聲,「俞姑娘。」
俞采薇側轉身,乍見到郭欣不由得一愣,立即放下手中杓子,行了一禮,「王妃。」
郭欣一臉歉疚地走到她身邊,「辛苦俞妹妹了,我都听說了,王爺實在很不應該,我會去跟王爺說,讓王爺別為難俞妹妹,你可別生氣啊。」
這姊姊妹妹的,听了很是親密,但俞采薇天生冷情,亦清楚自己的身分,她是以女醫的名義來到凌陽王府的。
她身子一福,「民女何德何能,能當得王妃的妹妹,還是請王妃喊民女『俞姑娘』或『俞大夫」,再者,民女做的都是分內該做的事,又何來生氣之說。」
「呃……好。」郭欣臉上帶了點委屈難過。
哼,給臉還不領情,水仙跟春蓮看向俞采薇目光就有些不喜,水仙正要替主子教訓,郭欣又說了——
「俞姑娘,既然我來了,就讓我幫忙吧,你教教我,我也可以做給王爺吃,你不會不答應吧?」她眼眶微紅,好像俞采薇不答應她,就是在欺負她了。
但俞采薇在魏氏的教養下長大,個性嚴謹,責任心更重,面對那張無辜純真的臉蛋,她還是明確地拒絕了,「王妃有心了,然事關王爺貴體,民女還是親自來得好,畢竟還要注意火候大小,有道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郭欣哪里真的想做,她玉手粉女敕,青蔥般的手指上還戴著幾只漂亮的珠寶戒指,但人都來了,她總得做做樣子,就是拿了杓子也行,這女醫怎麼這麼不會做人。
「不就是拿藥包下去熬,再丟食材,說得那麼困難,也不知有什麼心思,阻止王妃為王爺盡一分心。」水仙忍不住開口道。
郭欣雖對不懂人情世故的俞采薇生氣,但為保持良好形象,還是輕聲訓斥了水仙,「怎麼可以這麼對俞姑娘說話,她慎重是對的,是我想得太簡單了,這是我的錯。」
兩個丫鬟還要抱屈,但郭欣堅定地搖頭,又說了些好听話才從容離開。
然而一離開听雨閣,水仙跟春蓮已你一言我一語的批評起俞采薇來。
同一時間,俞采薇讓銀杏顧著灶上的陶鍋,自己則拿著饌玉散回到藥材室,拿了一張潔淨白紙倒出一些輕嘗,細細品味,良久後,她眉頭一皺,這瓶子里只是些加了上等藥材的調味品。
她仔細想過,既是慢性毒藥,入口的量一定極細微,但在一些尋常調味品如鹽、胡椒、老抽等,一天下來的使用量不會少,因此定然是混在較特別的調味料中。
這是她的一種直覺,才會在看到饌玉散昂貴的瓶身,听見這是貢品,廚房里的人雖進進出出,卻因為它的價值,使得有小心思的人也不敢去動,這才起心動念開口要了,可惜的是,不能拿到那瓶使用過的。
俞采薇與王妃的對話,在稍晚就傳到梁森的耳里,不久,梁森來到清風院,將這番對話說給潘威霖听。
就見他英俊臉龐浮現笑意,「至少沒有太笨,知道在小廚房里做。」
梁森頭一低,適時掩住臉上的笑意。
「但……親自去大廚房挑食材,這女人也太勤勞了,杜全勸阻得好,眼下安排妥當,她也能多點時間休息,不然這笨女人還不知會怎麼折騰。」潘威霖說著,煞有其事的搖了搖頭。
梁森嘴解微勾,王爺在這兩個多月多了絲煙火氣,就像謫仙入了凡塵,有了凡胎,不得不說,俞采薇對王爺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俞姑娘為了王爺的身體,事必躬親也是謹慎,算算日子,俞姑娘也來了兩個半月了,一次也沒出過府,真是辛苦她了。」梁森看著主子濃眉一蹙,又道︰「上回蔣太醫跟奴才同行時還說了,想帶她外出走走,可俞姑娘拒絕了,蔣太醫愁啊,說這徒弟死心眼,沒做好事情就不放過自己呢。」
潘威霖撫著下巴想了想,明日要上畫舫游河……
「爺,俞姑娘送藥膳來了。」小順子的聲音陡然響起。
他一抬頭,就見俞采薇送一盅藥膳過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揮手讓她回去了。
出乎意料的和平讓她有點錯愕,但見他沒有說不喝,放下那盅湯便退了出去。
潘威霖一邊吃藥膳一邊想著,她肯定沒機會坐畫舫,至于那些同行的人,只有一、兩個紈褲,其他人品都行。
于是到了第二天,潘威霖用完早膳後,確定俞采薇也用完早飯了,便把她叫過來。
「王爺要民女跟著出門?」俞采薇頭一回在潘威霖面前露出呆愣的表情。
潘威霖感覺到心情就如外頭的陽光一樣燦爛,但見她身子單薄些,下巴也尖了,深邃目光閃了閃。
「蔣太醫曾跟本王說,心情也是一帖良藥,心情好,身子便好,心情打雷下雨,身體抑郁積邪,多出去走走的好,你既是他的得意弟子,怎麼不知?」他嫌棄般瞥了她一眼。
她知道啊,但該出去走走的是他這個病人,而非她這個大夫。
銀杏一听可開心了,「太好了,奴婢都快悶壞了,奴婢伺候姑娘,也能跟著姑娘出去走走。」
但某王一臉嫌棄地看著她,「你家姑娘跟著本王,還怕沒人伺候?」
于是,悶悶不樂的銀杏悲摧的被扔下了。
門外,兩輛馬車已備妥,前一輛主子坐的,後一輛則是為丫鬟小廝所備。
兩個主子及小順子同車,俞采薇注意到馬車外表雅致,里面卻是極盡奢華,簡直像個小室,鋪了毛毯,放置軟榻、枕頭還有茶幾、泡茶小爐,櫃上有書、有茶點。
潘威霖上了榻,就閉眼養神起來。
反之,俞采薇端坐在軟墊上,腰板挺得直直的。
他張眼一看,皺眉道︰「放輕松。」
她點點頭,試著讓自己往車壁靠,這才開口,「王爺,晚膳前兩個時辰能回來吧?晚膳的藥膳還是別落下,調養身體最忌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很容易前功盡棄的。」
都這會兒了,她還不讓腦子休息?他凝睇著她略微清瘦的臉龐,「可以,但我也有條件,這不單單是針對今日,而是今後都要遵守,要本王吃藥膳可以,但你也得喝血燕。」見她要開口,他打斷道︰「本王的話還沒說完,王府里,皇兄賜的金絲血燕很多,那玩意兒滋陰補身,姑娘家吃較好,王妃天天吃,但還有很多都堆在庫房積灰,我會吩咐下去,天天送一盅到听雨閣,你喝完了再去熬本王的藥膳。」
「那太奢華,民女不用……」
「反正堆著也是暴殄天物,就這麼決定了。」
霸道王爺又閉眼,表示談論結束。
俞采薇抿唇,半晌後,她慢慢被窗外的景致吸引,她在興寧侯府時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之後到了王府,也是一心研究醫毒,沒踏出過王府一步,原來熙熙攘攘的街市是如此充滿活力,街道兩旁的吆喝聲、來往老百姓說笑的鮮活臉孔、空氣中飄來的香氣……
「本王有個摯友立志走遍天下,我也想過要與他同行,但皇兄不允,怕我在外地孤寂死去,但人的一生,精彩不在于長短,而是遺憾不要太多。」
她回過頭來,看著仍閉著眼楮的俊逸臉孔,心微微抽疼,月兌口就道︰「民女一定會治好王爺,讓王爺可以跟著好友走遍天下。」
潘威霖內心涌起一絲笑意,意味深長地道︰「那可說定了,如果治不好,你這一生都不能離開本王。」
雖然對她的感覺不清不楚,但他知道,有她在,他原本已經放棄的人生多了些趣味,多些目標,至少一定要讓她舍了那肯定不幸福的女圭女圭親。
聞言,俞采薇愣了愣,怔怔地看著心情極好的男人。
她、她承諾了什麼?她從不是個沖動的人啊,怎麼頓時腦熱地說了傻話,挖坑將自己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