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救了她的人正是顧晏然,她一策馬疾奔,他便立刻躍上自己的馬飛快地追上她,在她差點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挽回了她的性命。
她在他懷里全身發抖,後怕不已,待抬起頭來時更是瞬間驚駭難當。
她看見了他的表情,眼眶泛紅,眉宇糾結,臉上的肌肉一陣陣抽搐,還有他的眼神,那是驚愕、是憤怒、是恐懼,以及難以言喻的茫然失措。
從識得他以來,那是她初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鮮明的表情,從此以後再難忘懷。
程沐蘭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仍是俊美無比,但已不復當時年少的銳氣,于戰場上遭烈日灼黑的皮膚,眼角讓北境朔風刮出的細紋,以及眉間隱約的皺折,在在顯示了他曾經歷過多少滄桑,多少歲月的摧折與消磨。
他比她大三歲,在她十四歲那年他上了戰場,之後就杳無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發簪時說的那番話,她真以為那支蘭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禮物。
十六歲她嫁入睿王府,婚後甫三個月,北境便傳來韃子犯邊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著建功立業,自請上戰場,被分發到鎮北大將軍武英麾下,與顧晏然成為戰友。
接著就出了那樁事,世子率領一支小隊,與顧晏然的小隊分進合擊,卻誤中敵軍布下的陷阱,顧晏然的小隊及時抽身,據說等他趕到想去援救世子時,世子已然被敵軍萬箭穿心,傷重不治。
睿王夫婦都怪顧晏然,覺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當時他和世子交換追擊的路線,死的人不該是世子。
他們甚至懷疑是顧晏然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讓世子頂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極了他,而她也在接到這消息後重病了一場。
在她病重期間,王府里開始傳出零星的謠言,說她命中帶刑克,克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如今又克了夫婿,未來可能還會克王府的子嗣。
沒錯,在與世子成婚後,她才得知原來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長子,是從小和他一同長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聞傳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將孩子暫且養在別院里,待時機成熟再回府認祖歸宗。
原本應該繼承爵位的世子過世後,孩子自然提前被帶回來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婦後又當上了嫡母。
孩子雖然回了王府,卻沒養在她身邊,是由王妃親自帶著,她明白公婆是怕她這個嫡母心有忿忿,養廢了這個孩子。
五年多了,她在王府里度日如年,年少時那點驕傲調皮、那點爛漫的少女情懷早就不剩什麼了,留下的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
「歲歲,莫怕,以後你就跟著我吧。」顧晏然沙啞的嗓音在這酒樓包廂里幽幽繚繞著,如亙古的誓言。
程沐蘭盯著顧晏然,看著他一寸寸地撫模過那支蘭花木簪,看他對著那發簪喃喃低語,看他將發簪珍而重之地收進懷里,彷佛將她帶在身邊。
他是把那發簪當成了她嗎?多傻!
程沐蘭覺得自己是恨他的,誰讓他當年不告而別,自顧自上了戰場,之後還音信全無,更害死了她的夫君。
但現下看著他這副傻樣,她不確定了,或許自己並不恨他,更多的是怨,怨他沒將兩人如同青梅竹馬般的情誼放在心上,怨他竟可以不說一聲轉身就走,那般決絕無情。
「歲歲,北境如今已經安定了,我就不回去當什麼都指揮使了,我退下來帶你雲游四方可好?你還記不記得自己告訴過我,說你這一生的夢想就是能走遍天下,看盡世間好風光,不願只屈居于後宅,守著那一畝三分地。」
他向酒樓小二要了一壺濁酒,兩個酒杯,各倒了七分滿,彷佛與她共飲,嘴上一邊叨念著。
「我帶你去江南,看小橋流水,帶你搭船,順江而下去看海港的繁華,帶你走絲路,品味何謂‘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的豪情。我還听說越過大漠另一邊有個如同雄鷹般偉岸的帝國,那里的玫瑰燦爛芬芳……總之,你想去哪兒我都帶你去,好不好?」
喝著喝著,他突然流下淚來,在桌上攤開宣紙,拿筆蘸墨,一點一點地描繪。
程沐蘭在一旁看了半天,才看出他正在畫她,只是不知為何其他五官都描摹得活靈活現,到了點楮的時候他的手卻發顫,怎麼也點不下去。
最後,畫筆跌落,而他伏在案上哭了起來。
「歲歲,我忘了,我忘了你看我的時候是什麼樣的眼神……你是帶著笑,還是心有怨憤?是不是從分別後你就一直恨著我?歲歲,我畫不出來,畫不出來你的眼楮,我害怕,怕你恨我,更怕你心里從來沒有我……」他痛哭失聲,像個孩子般涕淚肆流。
程沐蘭在一旁看呆了,不知不覺間也是淚流滿面。
原來是這樣嗎?原來不是他心里沒有她,而是有太多的她,是不是因為對她的情意已然濃重到無法承受,當年他才會不辭而別?
「歲歲,我好後悔……」
你別哭啊,我就在你身邊,就在你眼前,你看見沒?我就在這兒啊!
程沐蘭拚命在他耳畔喊著,在他眼前揮舞著雙手,試圖想踫觸他,想與他共飲一杯濁酒,但她做不到,她就只是個流連于世間的魂魄而已,無法與他相依相偎,無法對他的深情厚愛有任何響應。
接下來足足有兩年的時間,程沐蘭一直跟在顧晏然身邊。
他果然實踐了對她的諾言,從軍中退了下來,跟幾個也因為受傷退伍的袍澤一同組成了一支商隊,來往于西域絲路。
他帶她渡過江,走過大漠,看過天山與雲海,有時露宿野外,在寂靜的夜里他會吹羌笛給她听。
他在好幾個城鎮買下了商鋪與宅子,其中有一座鄰近京城的三進宅院,佔地頗為寬闊,他便在里頭仿造江南園林,修了小橋流水,月洞回廊,正屋的廂房藏著一個雕花細致的匣子,里頭滿滿是和她有關的紀念品。
一個她用過的香囊,一條她親自編好送他的劍穗,一根她某次騎馬時遺落的發帶,一張拿來夾在書本里的押花書簽,一方她用來為他包扎傷口的手絹。
還有他親手為她做的馬鞭與馬鞍,她出嫁時卻因為賭氣故意落在娘家不帶走,也不曉得他是怎麼透過關系從國公府里拿出來的。
還有他在軍營里給她寫的信,一月一封,卻從來沒有寄出過。
她想看那些信,卻沒法踫觸,又氣又怨,恨不得連賞這男人幾十個栗爆,這該有多傻啊,明明思念著她,還不敢讓她知道!
有一回突降豪雨,夜里陡然變得寒冷,他在夢中申吟著醒過來,一遍遍地揉著雙腿膝蓋,她才知道他有了老寒腿,是在戰場上受傷留下來的後遺癥,每逢天涼下雨便會發作。
而這毛病還與睿王世子有關。
這日,他的戰友帶著燒雞好酒來拜訪,見他腿疼得走路微瘸,忍不住感嘆。
「你說你啊,那時要不是為了回頭救那勞什子睿王世子,也不必在冰河里受凍,那可是寒冬臘月啊!你為了救人不惜豁出自己的一條老命,結果他們睿王府倒好,把世子的死都怪在你身上,明明是他自己想搶功勞,差點連累我們這支小隊也跟著送了命,你怎麼就不肯把真相說出來?你可曉得,你這鋸嘴葫蘆一當,我們這些弟兄有多心疼!」
面對袍澤發自內心的埋怨,顧晏然只是一派處之泰然。「人死為大,我說這些也沒意思,更何況……」
「何況怎麼?」
顧晏然沒解釋,旁邊听著的程沐蘭卻驀然醒悟,是為了她吧。
他不願破壞夫君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寧可自己背了這冤屈,也不讓她心目中那個踏著雲彩而來的世子成了貪功冒進之徒。
每跟隨在顧晏然身邊一日,程沐蘭便多了解他一分,他的矛盾,他的痛苦,還有他藏在內心最深處對誰都不可訴說的隱微情思。
時光荏苒,冬去春來,轉眼又到了她的忌日,他懷里揣著蘭花木簪來到江邊,獻祭酒水憑吊她。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他低聲念著這首詩,每念一句,就往江邊靠近一步。
眼看著他離江水越來越近,程沐蘭的心也隨之懸起,他意欲何為?不會是想投江吧?
一陣狂風襲來,卷起了他的衣袂,飄飄似仙,而他搖搖欲墜……
「不可!」
隨著這聲撕心裂肺的驚喊,程沐蘭只覺得彷佛被拉近了一個漩渦,幾乎要將她整個扯碎,而她轉瞬便失去神智,再清醒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處幻境,腳下踏著的是一朵朵雲海,前方一望無際。
這是哪里?程沐蘭震驚地環顧周遭,心緒凌亂。
「顧晏然,你在哪兒?顧晏然!」
那傻男人該不會真的投江了吧?
「放心吧,他無事。」一道悠遠的嗓音驀地響起,彷佛听到了她的心聲。
程沐蘭頓時愣住,回頭一看,只見遠處的天邊,不知何時射下一道亮白的光,光里隱約有看不清的人影閃爍。
「要回去嗎?」這道清冷的嗓音來自四面八方,似近似遠,無法捉模。
「回去哪里?」她惶然不解。
「回去從前,回到你十三歲的那年,重新開始。」
程沐蘭大為驚訝,「回到我十三歲?這如何可能?」
「在我這里,萬事皆有可能。」
「所以我可以不跟顧晏然分開了嗎?我可以不嫁給世子,不進睿王府?」
「既有重生的機緣,嫁與不嫁,分與不分,都由你重新選擇。」
程沐蘭很激動,她真的能回到顧晏然身邊,以一個人的形體,以國公府嫡長女的身分,而不是像如今這般只是一縷無能為力的幽魂,可是……
「我回去了,那他呢?顧晏然……他也能回去嗎?」
「他必須留在這里。」
「什麼意思?我回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再來了啊,我不能讓他再像如今這般孤單了,我要陪在他身邊!」
「你回去後,那里的顧晏然自然有了不同的命運線,可這里的顧晏然也有他的命運線。」
「什麼這里那里的?我不懂……」
「簡單來說就是平行時空,你若回去十三歲那年,顧晏然的命運便在那年有了分岔,一個時空是眼下這個,一個時空是你重生後重新創造的那個。」
平行時空,分岔的命運線。
程沐蘭似乎懂了,也就是說,她重生回去後只是創造了一個新的時空,但現在這個時空仍然存在,這里的顧晏然仍必須承受失去她的痛,仍會這般孤寂落寞。
她回去,即使能和另一個顧晏然圓滿,此處這個懷里日日夜夜揣著一支蘭花木簪,把死物當成她呵護的傻男人依然孤孤單單,一樣會在天涼有雨時受老寒腿的折磨。
「這里的顧晏然會一直這樣下去嗎?會不會有哪一天,他也遇到一個愛他敬他的女子與之相伴,讓他不再寂寞?」
「這于目前而言都是未知的,也許有,也許不會有。」也許他這一生,就是注定孤獨到老。
程沐蘭覺得自己听懂了這道神秘的聲音話里的含意,但她不願接受,不願顧晏然的後半生只是去賭一個未知,那令她心碎。
「我不能成為那個未知嗎?不能是我來愛他敬他,和他相伴到老嗎?我想留在這里,留在這個時空……」兩行珠淚滑下,她語帶哽咽,心痛難抑。
她不想丟下他一個人,尤其這兩年做為靈魂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邊後,她對他更加不舍了,恨不能回報他滿腔真摯的情意。
「就不能是我嗎?我不回去了,讓我留在他身邊,求求您。」她不知自己求的是什麼,只想求得一個能撫平他傷痛的機會。
那道聲音在沉寂半晌後有了響應。「我可以讓你留在這個時空,只是你不會再是定國公府嫡長女,程沐蘭的肉身已然入土,你必須趁另一個女子彌留之際進入她的。」
就是要讓她變成另一個姑娘吧?是誰都好,只要此生能與顧晏然白首不相離。
「我接受。」
「去吧!」
隨著聲音落下,她再度被卷入深深的漩渦里,投身于另一個,奔赴屬于顧晏然的未知——
顧晏然,等我,你的歲歲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