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石巷,黃家。
這是間老舊的破木屋,到處都是修補的痕跡,看得出來住在這兒的人生活並不輕松。
她听丁嬤嬤說黃三嫂年近四十,是個寡婦,丈夫本是船員,十年前便死在海上,連尸體都沒找到。
她上有年老體弱的婆母,底下有四個女兒,大女兒跟二女兒都已嫁人,但平日都會回來這兒做漿洗縫補的工作貼補家用。十五歲的三女兒跟十三歲的小女兒也常到碼頭去向碼頭工人或靠岸的船員兜售自家做的吃食,若幸運,有時還能順道接些縫補的活兒回來。
雖說才四十,可艱辛的生活早已將她摧折得猶如五、六十歲的老婦。她頭發斑白、臉色枯黃、雙頰凹陷,身形已經微駝,令人不忍。
听趙宇慶表明身分後,黃三嫂十分驚訝,態度卑微,「真是失敬,原來夫人是……是我表姊家的主母?」
「我突然來訪,才要請黃三嫂見諒。」
黃三嫂疑惑詢問,「不知夫人前來,所為何事?」
「是這樣的,」她神情誠懇,說話客氣,「听丁嬤嬤說黃三嫂你有一手好手藝,手底下也有幾個可用的繡娘。」
黃三嫂眉頭一皺,「表姊許是太久沒跟我聯絡,不知道我這兒的事情。」
「此話怎講?」
「先夫過世後,我為了養家活口,確實有個小工班,底下有幾個手藝不差的繡娘,不過前兩年南方大旱欠收,托繡的客人銳減,工班早已散了。」黃三嫂說著,嘆了一口氣,環顧著這破落的院子,「夫人瞧瞧,如今就連漿洗的活兒都沒有,我兩個未嫁的閨女還得到碼頭去攬客叫賣……」
此時,屋里傳來黃三嫂的婆母號哭叫罵著,「媳婦,你……你死哪兒去了?想餓死老婆子我嗎?我命苦啊……兒啊,你怎麼放下老母親就走了?兒啊……」
听著屋里傳來的聲音,黃三嫂一臉平靜,已經覷不見一絲的憤怒或是沮喪,反倒趙宇慶听了有幾分的尷尬。
「黃三嫂,你是不是得先進去瞧瞧?」她試探地問。
「我婆母只要醒著就是這樣,沒事的。」黃三嫂一嘆,苦笑著,「她一直怨我沒能給他們家生下兒子,到現在還……」話未竟,她揉了揉發酸的鼻頭,淒然一笑。
看著黃三嫂,趙宇慶只覺得心情很是沉重。這是什麼樣的人生呢?三十歲沒了丈夫,含辛茹苦養大四個女兒,盡心照顧生病的婆母,可婆母卻因為她沒生下兒子便怨恨詛咒她,這些封建時代的女人實在太可憐了。
「夫人,很抱歉,讓你白來一趟。」黃三嫂歉然道。
趙宇慶目光一凝,心里有了定見,「不,我沒白來,而且還來對了。」
黃三嫂木木地看著她,臉上滿是疑問。「夫人?」
「我需要一個女工班,凡是有一手繡補縫綴好手藝的,不問年齡。」她深深一笑,堅定地說︰「黃三嫂,找齊你以前的人手,明日到馬府來找我。」
翌日一早,黃三嫂帶著十來個人手到馬府側門求見,其中有三個是她女兒。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趙宇慶要她找齊人手來做什麼,但心想她是馬府的夫人,斷不可能沒事跑到浣石巷那種破舊髒亂的地方尋她開心,于是趙宇慶前腳一走,她便探完東家訪西家地找回之前的繡工班子。
大伙兒這兩年都過得不好,一听到有活兒可做,而且聘工的人還是刺桐巨賈馬鎮方剛迎娶進門的新夫人,個個都是一口就答應了。
來到馬府,前去與她們接洽的是丁嬤嬤,她是黃三嫂的表姊,雖說許久不見,但還是親著。
丁嬤嬤有個孫女名叫萃兒,年方十歲,前年她兒子病故後,丁嬤嬤便將她帶在身邊,算起來要喊黃三嫂一聲表姨母,叫黃三嫂的女兒一聲表姊的。
稍稍介紹了一番,在府里也沒什麼玩伴的萃兒便跟三表姊秋英攀談起來,兩個丫頭片子倒挺合拍。
她們十幾個人被丁嬤嬤帶往織房,趙宇慶已經在那兒候著她們。
趙宇慶先請她們縫制一張帕子,再于帕角繡朵花,以確定她們的針腳夠漂亮、繡功夠精細。
一一檢查審核過後,只有三個人是不合她標準的,其中一個便是黃三嫂十三歲的小女兒,其他兩個都是有點年紀、眼力不好的婦人。
趙宇慶也沒辭退她們,不能縫繡,剪布總是行的,盡管酬勞沒有別人多,但對家里的生計也是不無小補。
趙宇慶依照物件的大小及難易訂出工酬,因為是論件計酬,所以她們也可以各自尋找上手或下手做為搭檔,以提高工作效率。
每日辰時報到,由小廝引往織房,午時放飯,馬府廚房負責供餐,掌燈時分再由馬府小廝送離馬府,酬勞每三日領一次,按日給付三文錢做為茶水補助。
听到趙宇慶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黃三嫂等人差點沒跪在地上給她磕頭道謝。
就這樣,趙宇慶的工班子成立了,而且即刻便開工趕制牧學學塾跟嶺南書院總共一百只的書袋。
為了生計,也為了彷佛一陣解旱的及時雨般,提供她們工作機會,讓她們能養家活口、貼補家用的趙宇慶,黃三嫂等人一坐下來便卯足了勁地趕工。
然而趙宇慶雖是馬鎮方的夫人,可還不是能當家做主的馬府主母,馬府上下所有的吃穿用度都由馬鎮方信任的賬房先生羅平溪支配。
羅平溪每半個月便給趙宇慶送來月銀,遇缺再補。她出嫁時父親病著,大哥也沒給她什麼現銀當嫁妝,她帶走的全是過往父親給她添的頭面。這些珠環釵簪都是父親給的,她舍不得變賣,手邊的錢雖夠應付十幾個人的工酬,但總得有些預備金。
于是她前往賬房找羅平溪商量預支之事,豈料都還沒開口,羅平溪便拿出一小箱的碎白銀。
「這是馬爺吩咐我給夫人備著的,為了方便夫人分配,都是碎銀,共計一百兩。」
她驚訝地看著他,難以置信,「他……他要你給我的?」
她真沒想到馬鎮方連這個都設想周到,那看著淡漠冷酷的人竟有如此細膩的心思。
她得承認,她被打動了,不是錢的問題,是……那份心意。
雖說他心里有傷,導致心理有些不正常,但他終究還是有著良善跟溫暖。
第一天上工,黃三嫂等人就完成了五個書袋,不只進度快,作工也很精細。雖說了三天領一次工酬,但因為是第一天,趙宇慶想著給大家一個實質的鼓勵跟獎賞,于是便將五個書袋的工酬跟茶水費都發了。
大伙兒拿了報酬,臉上盡是歡喜感激的笑意。
稍晚,趙宇慶听海豐說馬鎮方回府了,沒等他進屋里來,她便等在院子門口「恭候」。
「你在這兒做什麼?」馬鎮方看來有點倦容,但眼神還是凌厲。
「等你。」她說。
瞧著她那直率的眼楮,他勾唇一笑,「有好果子吃?」
「算是吧!」說著,她捱到他面前,眼底滿是感激,「謝謝你先給我應急的碎銀。」
他不以為意,淡淡地道︰「要是堂堂馬夫人發不出工酬,丟的可是我馬鎮方的臉。」說著,他邁出步子往屋里走。
趙宇慶捱著他身後跟了進去,親自給他倒了茶水,還拉著他在桌邊坐下。
她殷勤熱忱的態度讓他有點……冷不了,于是他下意識地努力板著臉。
「這個。」趙宇慶從袖子里拿出一只荷包,是她之前就幫他做好的,只是一直沒拿給他。
「什麼?」他睇了那荷包一眼。那是她設計的款式,他見過,但這用色及配布很是特別。
「是我特地給你縫的。」她說。
他怔愣了一下,緩緩伸出手接下那荷包,放在掌心上把玩著。
此時,她站在他身側,獻殷勤又討好地搥搥他的肩,「謝謝你幫我,我也回報不了什麼,就給你做個荷包,你別嫌棄就是了。」
馬鎮方兩眼木然地看著手上那只荷包,心髒隨著她一下下的輕搥而狂震。
該死,那擾人的光又溜進來了,我要把你的光滅了!
他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他一把扣住她的腰肢,將她扯進自己懷里。她毫無防備,一下失去重心便面朝他坐在他腿上,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欺近,猶如黑影般遮蔽了她的視線。
她以為他要吻她,可他卻臉一撇,埋進了她的肩窩里。
他蹭著摩挲著她,讓她驚羞得心跳加速,喔不,這是在撒嬌?她快不能呼吸了!
「不……」她想起來,可卻一點力都使不上。
他像頭捕獲獵物的狼,她可以感受到他的……饑餓,但不是啊,他不是都在外面吃飽了?
他熾熱的唇輾壓著她敏感又脆弱的肌膚,微微冒出頭的胡碴刮著她、刺激著她,很扎人……但她怎麼會有種麻癢的舒服感覺呢?
「夠了……」她本能地推了他的肩膀。
他抬起那凌厲又帶著侵略感的幽深黑眸,定定看著她。
她閃閃發亮,耀眼得讓他心里的傷口隱隱作痛,他要熄了她的火,滅了她的光,不管用什麼方法。
「你是我的。」他沉聲宣告。
「唔……」她的推拒並不是厭惡他,而是她意識到自己居然想要他。
這太奇怪了!她從來不是一個無愛也能生欲的人,要對一個人有愛有欲也從來不是三兩天就能成的事情。
他們成親不到一個月,為何她對他會有這種想望?她對他有愛嗎?
可不管她對他有愛無愛,他都不是因為愛而想接近她,甚至他想毀了她,想毀了一個人,決計不會是因為愛。
不知怎地,她難過起來。
看見她眼底那抹憂傷,他心頭一震,「你這是什麼表情?」他目光沉下,心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感情。
她幽幽望著他,「你會愛我嗎?」
聞言,他陡地一震,像是被雷劈著了般。「什麼……」
「雖然是買賣,但我……我還是希望有愛。」她神情懇切,「你會愛我嗎?」
愛她?她是趙毓秀的女兒,是仇人的女兒,是他報復的武器之一……他怎麼會愛她?怎麼能愛她?
「你忘了嗎?」他聲線低沉幽緩,「你是我買的一只花瓶,昂貴的花瓶,是為了摔得粉碎而買來的、獨一無二的花瓶。」
他的話像是一把尖刀般刺進她的心。
他不是第一次對她說這樣的話,她也一直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存在跟價值,之前他這麼說的時候,她感到不安惶惑,而這次……她居然覺得心痛?
如果他只是想毀了她,為什麼這些日子以來要處處護著她、幫著她?這完全不合邏輯啊!
「那你討厭我嗎?」她不信,她不信他會如此腹黑的玩弄她的感情。
他眉心一擰,「什麼……」
「你口口聲聲要毀了我,可是又處處維護著我,就算現在不愛我,至少也不討厭吧?」她一臉認真慎重地詢問。
「不久之前,你還是謝家二公子的未婚妻呢。」他冷冷吸了一口氣,眼神淡漠,「你就愛我嗎?」
「我可能會愛上你。」她不加思索,「或是可能已經愛上你。」
她如此率真直接的答覆讓他頓時無言,甚至是手足無措。
為何當她說出「我可能已經愛上你」這樣的話時,他會恐懼到全身發冷顫抖。
為了不讓她發現他的驚慌失措,他一把將她推開,頭也不回地欲奪門而出。
「慢著!」趙宇慶大聲地叫住他。
他在門前停下,神情冷漠地回頭看她。
她抓起桌上的荷包,快步走向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起他的手,一把往他手心里塞,「你的,拿去。」
「我不……」
「反正是做給你的!」她知道他要說什麼,于是打斷了他,「你拿去後要怎麼處置我不管!」
迎上她那堅決又倔強的眸光,他胸腔里的空氣像是快泄光了一樣,很是難受。
背過身,他邁出大步,逃也似的離開。
沒錯,他是逃走的。不管他是因為什麼陰影或傷害而變成一只想傷人的怪獸,不管他說話再冷酷難听,趙宇慶都知道他是有人性的、心里是有溫度、是良善的。
否則他不會幫她,當他把她的手從火堆里拉出來、當他幫她敷藥時,她都感覺得到他對她的顧憐及不舍,那不是假的。
他心里有魔,但她願意也會盡己所能趕跑那箝制著他感情的心魔。
她接受了趙宇慶的命運、接受了趙宇慶的人生,而他是趙宇慶的命運跟人生。
是的,她要把悲劇演成喜劇,她要把不可能變成可能,她要點石成金,她要……化暗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