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窗外明月當空,瀉落一地銀華如水。
邢暉端了一臉盆藥湯進房,讓湯圓泡腳,正準備替她按揉右小腿時,湯圓心疼地阻攔。
「你也累了一天了,我看今天就算了吧?」
「不行!」邢暉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好不容易有了進展,可不能功虧一簣。」
他堅持坐在腳踏邊,替她按著腳,湯圓低頭看他,目光禁不住有些朦朧。
即便是在她最天馬行空的夢里,她也從不敢妄想有一天那猶如神人一般的大少爺會在她面前彎來,替她端洗腳水,甚至日復一日不間斷地替她按揉小腿。
他那麼高傲的一個人,是怎麼能對她做到這樣的?
她又何德何能,當得起他這般憐惜?
湯圓心口震顫著,心湖蕩開了圈圈漣漪,邢暉替她按完了腳,拿來一塊軟布巾輕柔地替她擦干,手里捧著她如羊脂白玉細膩的足弓,一時有些出神。
「你干麼呀?」感覺到他的眼神異常火熱,她驀地羞紅了臉,身子往後一縮,欲抽回自己的腳,他卻緊握著不放,在那瑩白的腳背上親了一口。
她更羞了,忙不迭地爬上床榻,躲到紗簾後,邢暉笑了,將臉盆擱到一旁,也爬上床。
「害羞了啊?」他逗弄著她。
她嬌嗔地橫他一眼。「不正經!」
「在床上,還要什麼正經?」他不以為意。
「你不是讀書人嗎?」
「讀書人又怎樣?你沒听過『食色性也』這句話嗎?這就是說,連聖賢之人也好美色。」
他低聲笑道,纏上來由背後摟抱著她,與她耳鬢廝磨,她紅透了臉,卻是身上發軟,沒力氣將他推開,只能由著他從她的耳朵一路吻到她後頸,再吮住她嬌軟的唇,恣意糾纏著。
只是當兩人都吻得氣喘吁吁,想再進一步,卻是不能了,湯圓的小日子來了,邢暉不願傷了她,不得不強自壓抑下腹洶涌的欲望。
他重重地嘆口氣,流露出一股欲求不滿的懊惱,她忍不住噗嗤一笑,為了安慰他,主動親了親他的臉頰,貼著他敞開衣襟的胸膛躺了片刻。
「對了,一整天都沒見溫世子,他去哪兒了?」
邢暉正平復著激情,聞言突然一凜,臉色沉下。「別管他。」
「怎麼了?」她揚眸看他冷淡的神情,關切地問︰「該不會你們兄弟又吵架了?」
「誰跟他是兄弟!」他撇撇嘴。
「鈞兒說他房里東西都還在,那他應該還會回來吧?」
「你這麼關心他做什麼!」他不爽了,抓起她一只綿軟柔荑,作勢拍打。「除了你夫君,不許你給其他男人多余的關心。」
「鈞兒也不行嗎?」她眨了眨濕潤清澄的雙眼。「他可是你義子,也是我干兒子。」
「哼。」他從鼻子哼了一口氣。
她頓時彎了眉眼。「哎呀,我的大少爺,是不是吃醋了啊?」
「怎麼還叫我大少爺?我是你夫君!」他不悅地強調。
可你這般賭氣的模樣,就是個傲嬌可愛的大少爺啊!
「你是我的夫君,也是大少爺。」是她的依靠,也是她最疼愛的。
她笑了,笑聲如銀鈴般清脆悅耳,凝睇他的雙眸璀亮如星,閃爍著調皮的光芒。
邢暉又愛又惱。「敢拿本大爺取笑?膽子肥了啊你。」他故意呵她胳肢窩,呵得她癢得受不了,笑得更歡了。
兩人笑鬧片刻,終于都累了,重新躺下來,湯圓側過身來偎靠著邢暉,拉著他的手扳他手指玩,與他說起閑話來。
她告訴他早上自己去作坊那邊瞧過了,也和丁大叔商量了,再多招幾個工人,又說今日選了幾個下人,兩個丫鬟負責在屋內服侍,一個婆子幫忙洗衣服,一個大嬸負責庭院灑掃,一個大叔看門,等家里買了驟車以後,出門時也能讓他當車夫……湯圓鉅細靡遺地叨念著,邢暉听著,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他發現自己很喜歡听她說這些家常瑣事,以前從未想過成親以後的生活會是這樣的,但如今過著,竟是分外有滋有味。
听湯圓感慨著她買下了那一家三口流民的賣身契,才花了不到十兩的銀子,邢暉搖搖頭,捏了捏她翹挺的鼻子。
「你啊,還是太心軟了,那中年夫婦和他們的老娘從前都沒有過服侍人的經驗,也不曉得能不能把事情做好。」
「可我看大叔大嬸都有一把子力氣,也挺老實憨厚的,那位老大娘不僅能幫著洗衣服,听說煮飯的手藝也不錯。」
「一個鄉下婆子,能有多好的手藝?」邢暉不以為然。「我瞧也就能揉個面團,能把米飯煮熟。」
「知道你嘴挑!」她嗔笑道。「放心吧,以後還是由我來掌廚,就讓老大娘幫著切肉洗菜、打打下手而已。」
「總之你別累著自己就好。」要買下人其實是他的主意,這宅院畢竟不小,怕她忙不過來。
「我知道。」湯圓溫順地點頭,想了想,又幽幽嘆息。「也不知我二弟妹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繼續留在這村子里?」
「你若是不想見到他們,我有辦法。」
「不用了!」湯圓連忙搖頭。「我不是要趕他們離開的意思,我是希望他們以後能好好過日子……我不想再有悲劇發生了,若是我那兩個年幼的佷兒也像我從前那樣,為了養活自己和家人,不得不被賣掉呢?這世上不幸的孩子太多了,能少一個是一個。」
湯圓悵然感嘆,邢暉默默听著,黯然有所思。
他的湯圓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心懷慈悲,反觀他這個曾經權傾朝野的狀元郎,又做了什麼?
是夜,邢暉作夢了,他夢見自己狀元及第那年,祖父在書房召見他,交給他一枚傳家的墨玉扳指。
「這墨玉扳指,向來是傳給邢氏宗子的,你可知道祖父為何不將這扳指傳給你父親,而是傳給了你?」
「孫兒不知,請祖父示下。」
「你父親雖然學問淵博,但性格軟弱,又太過固執不知變通,不是個做官的料,他這輩子怕就是止步于小九卿了,將來延續我邢氏一門榮光的,只能是你。」祖父說著,親手為他戴上扳指,諄諄告誡。「『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你既有才華與能力,就該為我大齊百姓謀安居樂業,為朝廷國家謀盛世太平。」
「孫兒遵命,必不負祖父囑托。」
「有你這句話,祖父就安心了,待我百年之後,也能含笑九泉了。」
「祖父……」
邢暉驀地在夢中哽咽起來。「孫兒辜負了您……我實在是累了……」
「你累了,就能逃避自己的責任嗎?就能違背你親口對祖父許下的諾言嗎?我邢氏一門,怎麼會出了你這般沒用的不肖子孫!」
「祖父,是我對不起您……」
「滾開!你不配這麼喊我,你太令我痛心,太令我失望了……」
老人家氣得臉色鐵青,陡然嘔出一口血來,淋灕的鮮血噴了邢暉一頭一臉,滿滿的腥味,讓他幾乎睜不開眼楮。
他如何能睜開眼?如何還能有勇氣再看對自己痛心疾首的老人家一眼?
他不配。
「是我辜負了您,孫兒萬死難以贖罪……」
邢暉低聲夢囈著,滿身冷汗涔涔,湯圓被他驚醒,見狀駭然,又是慌亂,又是心疼。
「夫君,你醒醒!」她用寢衣的袖子替男人擦著汗,試圖喚醒他,他卻依然深陷夢魔里,在夢里痛楚地掙扎著。
見他臉上毫無血色,湯圓心中揪痛,用力抱緊他。「夫君,你醒醒,只是惡夢,你莫怕,湯圓在你身邊陪著你,莫怕……」
她柔聲安慰著,終于喚醒了他,他迷茫地睜開了眼,見她明眸含淚,還有些困惑。
「怎麼了?你作惡夢了?」他坐起身,伸手替她擦干眼角淚珠。「莫怕,有我陪著,嗯?」他啞聲安慰著她,彷佛渾然不覺陷在夢魔里的人其實是自己。
湯圓眼眸刺痛,越發心疼難抑,臉頰緊貼著他被汗水濕透的胸膛,細語呢喃。「沒事了、我們都沒事了……」
湯圓不確定邢暉為何作了惡夢,但見他夢里喃喃地喊了祖父,她想,他約莫是思念過世的親人了。她相信美食能撫慰人心,至少能讓頹喪的精神稍稍振作起來,因此隔天早早便起床,進灶間里忙碌。
兩個新買的僕婦正在侍弄後院那塊新開的菜圃,見她要下廚,連忙跟進來打下手,湯圓取了一大塊雞胸肉切成細絲,再剁成泥,裹了清透的蛋白液,下了油熱鍋後,在溫油里吊雞片,澆入澱粉湯勾熒,最後撒上點青豆、蔥絲等等,做為點綴。
如此做出的芙蓉雞片色澤如玉,軟滑嫩香,拌在熬得濃稠的粥里,令人垂涎三尺。
除了這道芙蓉雞片粥,湯圓還包了蟹黃包子,又蒸了滿滿一籠以韭菜、蝦仁、蛋皮做為內餡的三鮮蒸餃,這蟹黃與蝦仁都是溫霖弄來的,也不知他是向城里哪個高官顯貴敲的竹杠,竟能在這時節弄到新鮮的海貨。
再炒了幾道菜,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朝食便擺上桌了,湯圓留了一大鍋芙蓉雞片粥和兩樣菜,吩咐那兩僕婦再把醬缸里的腌菜切些出來,跟其他下人一起去吃飯。
兩僕婦見下人們的吃食也帶著葷,不禁喜形于色,暗道這主家寬厚,也對未來的日子有了盼頭,喜孜孜地告退。
湯圓喊了趙靈鈞與可兒來吃飯,邢暉也慢條斯理地來了,除了因為沒睡好,眼下略微浮著些黑影,氣色顯得還不錯。
「吃飯吧,今天有你愛吃的芙蓉雞片粥。」湯圓笑道,替邢暉舀了一碗。
「干娘,我也要。」可兒軟軟地說道。
她在這家里住了幾個月,一直備受關愛,漸漸地不像剛來時那樣膽怯卑微了,從前連飯都不敢多吃一點,如今卻是敢對湯圓撒嬌提要求了。
湯圓喜歡她這樣,孩子還是爽朗活潑點好,不該那麼早就讓世俗的苦難磨去了天真。
湯圓替可兒盛了一碗,正欲也替趙靈鈞盛粥時,邢暉瞪了趙靈鈞一眼,少年機靈得很,立刻起身。
「干娘,我自己盛就好。」
湯圓點點頭。「那好吧,你自己來。」
湯圓的手藝出眾,一家人自是吃得心滿意足,只是吃到一半,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大呼小叫,接著有人旋風似地卷進來,身後跟著的正是昨日才買進來負責看門的張叔。
張叔漲紅著臉,搓著雙手,慌忙地解釋,「老爺,夫人,這人硬要闖進來,小的怎麼也攔不住。」
「爺也是住這里的,憑什麼攔我!」溫霖折扇一甩,明明一臉氣呼呼的,卻還要做出翩翩搖扇的貴公子姿態。
湯圓不禁莞爾,對張叔柔聲道︰「張叔莫慌,這位溫公子是我們家的客人,沒事,你先下去吧。」
「是。」張叔這才松口氣,臨走前,還好奇地多看了溫霖一眼。
待張叔退下後,溫霖望向邢暉,見他只是自顧自地吃著三鮮蒸餃,不免有氣。
「邢九思,你竟然還能吃得下東西!」
邢暉眉眼不動,繼續吃自己的。
溫霖越發懊惱,「你可知曉我去雲縣縣衙,屈衡那老匹夫跟我說了些什麼,我又看到了什麼嗎?」
趙靈鈞聞言一凜,默默停下筷子,也跟著往邢暉望去,後者卻仍是一派淡定自若。
溫霖氣急,又追問了一句,「你難道一點都不想知道嗎?」
邢暉總算有了反應,放下筷子,拿巾帕抹了抹嘴。「不想。」
「邢九思!」溫霖氣得咬牙切齒。
兩個大男人劍拔弩張的,眼看著又要斗起來,湯圓忙出聲緩頰。
「世子爺,你一早就匆匆回來,怕是還沒用過飯吧?先坐下來,我去替你拿碗筷。」
「不用了!」
兩個男人異口同聲,湯圓一愣,只見他們彼此瞪對方一眼,又是同時揚嗓。
「他吃不下。」
「我吃不下。」
挺有默契的嘛。湯圓暗暗贊嘆,只是兩個男人似乎都不覺得這樣的默契有什麼可喜的,溫霖更是憤慨地嚷嚷。
「邢九思,算你狠!」他手腕一搏,刷地收起折扇,轉頭見趙靈鈞低頭默默坐著,越發意難平,從齒縫間迸出嗓音。「你別吃了,跟我來!」
趙靈鈞無奈,幾乎是被溫霖拽著離去,可兒愣愣地看著這一幕,邢暉則是冷著臉,霍然起身。
「我去書房。」
湯圓目送邢暉離去,那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竹,但不知怎地,她總覺得他肩頭好似微微沉著,帶著點難以言喻的落寞。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思及兩個男人方才微妙的互動,湯圓再也忍不住擔憂,叮嘩可兒幾句,拿托盤端了一碟蟹黃包子和一蓋碗粥,便往溫霖住的廂房走去,剛來到房外,還未來得及敲門,就听見房內傳來一聲激越的大喊——
「殿下!」
她愕然震住,雙手一顫,差點拿不穩托盤,盤上的碟碗發出踫撞聲,驚動了房內的人。
「是誰在外頭!」
門扉咿呀推開,趙靈鈞俊秀的臉緊繃著,眼神滿是戒備。
湯圓心頭苦澀,輕聲揚嗓,「是我。」
她定定地望著趙靈鈞,後者見門外的人是她,神情掠過一絲驚訝與狼狽,臉色頓時刷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