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靜院這邊——
老太醫一被婢子請走,傅松凜便直直走近將輕紗幢幔撥開,在榻邊落坐。
一個乖乖臥平,一個傾身去看,都未能料到事情會是這般展開,兩人四目交接靜望了幾息,霍婉清忽地淺淺牽唇。
她似乎忍俊不住了,驀地笑出聲來。「爺手上還抓著什麼呢?」
是什麼呢?傅松凜目光移向自己的手,發現左手一直握著,竟是一小木塊。
他回首瞥了眼適才落坐的那張槐木圈椅,果不其然,一邊的扶手被扳下一小塊,正是他手中之物。
乍然得知她懷有身孕,他不自覺間手勁一出,才導致如此。
而他根本未察覺手里抓著東西,剛剛朝老太醫抱拳作揖時也沒能留意,直到此刻才被妻子笑問。
他放開那塊小木頭,然握得太緊太久,掌心因而出現明顯痕跡,霍婉清遂捧著他的大手輕輕揉著,被他一把反握。
「……竟然還縱馬狂奔上了岐芒山,還在山里不見了整整兩天。」傅松凜不想還好,一想便覺後怕得很,俊容一下子刷白,胸膛鼓伏變劇。
霍婉清道︰「不都給老太醫診過了,爺別再擔心,我好得很呢,沒事兒。」略頓,學起老太醫的說詞,咧嘴笑道︰「只是肚里有娃娃罷了。」
傅松凜嘆了口氣,松開她的手改而攤掌輕覆在她肚腹上,什麼變化也沒有,依舊平坦柔軟,卻已悄悄孕育著兩條小生命。
「爺歡喜嗎?」霍婉清吐氣如蘭般問,夫妻倆在床幃內說著體己話,嗓聲听起來格外輕柔。
傅松凜點點頭,眉峰卻微糾結。「本王自是再歡喜不過。但一次雙胞,清兒怕要受苦了。」
她渾不怕地笑開。「我才不怕辛苦,凡事就听老太醫的,懷相必然會很好,時候到了定能順利生產。」
老太醫給的醫卿之一是要她適時適當地走動、活動,有這一點當說詞,就不怕她家的爺拘著她,不讓她踏出定靜院或王府一步。
這一次她會讓自己好好的。
她這個當娘的要先有底氣,在宮房中成長的兩孩子感受到了,就會跟著健康茁壯。
兩孩子啊……她想著老太醫的診斷,一開始是太過震驚,忙著厘清思緒和現狀,如今心緒終漸緩下,她驀地聯想到一事——
「爺,這兩個孩子莫不是先來尋我,跟我這個阿娘打招呼了?」
傅松凜先是一怔,但與她心有靈犀,很快便明白過來她說的是何事。
「一男一女龍鳳胎,清兒是覺著在岐芒山中巧遇的男孩兒和女娃兒,他們是兩條童靈精魂,為投胎而來?」
霍婉清點頭應了聲,道︰「還有那位在山腰結廬而居的老翁,都說岐芒山上大佛寺里供奉的送子觀音十分靈驗,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要化身成一個老爺爺行走世間也並非不可能……我就想著,兩孩子真是菩薩送給咱們的。」微微笑,眸底安然——
「既然能得到神恩賜福,那必然順遂無恙,所以啊所以,爺就不要再蹙眉了,來,笑一個給妾身樂樂。」最後一句道出,她還故意拿食指去挑他的下巴,像個風流女子。
傅松凜到底被逗笑了,如她所願。
***
懷胎過了第四個月,老太醫確認霍婉清的坐胎已穩,雖不好騎馬馳騁,但坐坐馬車往郊外走走或上山參拜還是能成的。
夏日的岐芒山滿山翠綠,清風徐徐,毅王府的馬車穩妥慢行,沿著山道蜿蜒而上。
傅松凜今兒個親自陪妻子上山拜菩薩。
妻子幾月前在這座山中所遇之事,讓她認定腹中兩孩兒是神恩所賜,他並未絕對相信亦未質疑,總歸孩子與他們有緣,這一世才能成一家子。
她想再訪一趟岐芒山,上山拜拜,如此若能令她心安,何樂不為?
霍婉清早料到她家的爺不會允她在沒有他的陪伴下出帝京,所以一听到他也要跟,她完全無異議。
進寺里參拜過後,她還跪在送子觀音菩薩前默默祈求了好一會兒,傅松凜一直陪在她身邊,直到她求完拜完再扶她起身。
後來一位小師傅過來,說是方丈大師有請王爺到後頭禪房一會,霍婉清是女子身分不方便一同前去,小師傅欲領她到富貴人家的女眷休憩之所暫歇,卻被霍婉清婉拒了。
「貴寺的石頭園子听說頗有看頭,我就去那兒走走,不必勞煩小師傅了。」她接著轉向傅松凜,笑著又道︰「我這兒有春草、菱香跟著,還有兩名女護衛貼身保護,不會有事的,等會兒要是逛累,就在那石園子里找一處地方歇腳,爺跟方丈大師會面完再來尋我,可好?」
傅松凜暗自斟酌。
寺中的石頭園子甚是開闊,並無什麼陰暗角落,加之兩名女護衛皆是他重金禮聘的高手……沉吟了會兒,他終才答應妻子的提議。
霍婉清往大佛寺後頭的石頭園子逛去時,內心也沉吟著,她猜,方丈大師請她家的爺前去一會,八成是為了她之前在岐芒山迷路失蹤一事有關。
那時僅知爺為了尋她,連著兩個日夜帶人搜山,然後也搜寺了……壞就壞在爺當時太焦急,硬闖大佛寺強行搜查,與寺中人起了沖突,此事遭御史台狠狠地風聞奏事了一番,都不知在定榮帝面前把她家的爺參得多慘。
爺在她面前絕口不提這事,但她畢竟有自個兒的消息管道,一探便知。
她知道御史台參不倒他,也知道皇上依舊看重他,但還是會覺心疼,若非為她,也不會授人以柄。
不過今日方丈大師特來請人,依她來看是好事,只要沒有避不見面,願意坐下來相談,那就有可能化解誤會。
剛剛拜佛時,她也求了此事,望一切安好,順遂人和。
緩步走在連通前後殿的筆直長廊上,她眼角余光不經意一瞥,瞥見長廊漏窗的另一邊有兩道身影。
那里是小鐘樓所在,四邊各有一座小經幢,看著不像香客會特意過去的地方。
才想著,忽覺那兩道身影並不陌生,腦中浮光飛掠,她腳下突然一頓——
杵在長廊另一側小院的那兩人,竟是藺容熙與藺慕澤!
「主子怎麼唔唔……」春草才欲詢問,霍婉清已一手朝她的嘴捂將過去。
「噓!」她立時要婢子們和兩名女護衛別出聲,跟著眼神往長廊漏窗那邊瞟,頭輕搖了搖,示意那邊有人並要大伙兒別被對方發現。
春草和菱香很快瞄了眼,一下子就認出藺容熙,畢竟在霍婉清仍是王府的女使時,藺容熙就曾去毅王府尋過她幾回,有時還是春草或菱香去幫他通報。
兩婢子不能出聲,只好對著主母擠眉弄眼,想弄明白發生何事。
霍婉清給她們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然後再望向靜觀其變的兩名女護衛,以眼神、口型和簡單的手勢表示——
她想靠近過去听壁腳,可有法子?
身形較瘦高的女護衛點點頭,朝另一名女護衛使了個眼色,後者亦點頭回應,然後霍婉清就發現自己被抱著飛起來,春草和菱香則被留下的那名女護衛瞬間點了啞穴,以防因她被挾著高飛而發出尖叫。
霍婉清知道她家的爺為她請來的女護衛身手了得,但直到此刻才深深體會到人家的身手究竟有多了得。
她也弄不清楚自個兒是怎麼被帶著飛,總之飛飛飛,待兩腿落地穩下後,她人竟已越過長廊牆壁到了另一邊,且就在木造小鐘樓內,與正在交談的兩位藺家大爺僅隔著一道薄薄木牆。
女護衛一直扶著她,她反手握了握對方表示已能站穩,幽暗中見女護衛點頭表示明白,然後就放開她退到幾步外。
霍婉清忽覺有些好笑,對眼前正在發生的事。
明明不想再與藺家多有牽扯,但覷見不該見的,還是想弄個清楚明白才能甘心和安心。
木牆外,藺家兩男的交談清楚傳進。
其實在上一世她早就經歷過,不外乎是藺慕澤苦苦相逼、拼命追求,而藺容熙欲拒還迎、苦情密戀。
猶記得自身與藺家解除婚約當時,由于藺家兩房大爺的事在帝京鬧得甚囂塵上,藺老太爺刻意將兩人分開後才替藺容熙與大將軍府的嫡長小姐定下婚事。
如今兩年多過去,藺容熙重返帝京想必是為了接自家老太爺在太醫院中的地位,而藺慕澤即便被「流放」還是追了過來,這段禁忌之戀怕是要持續到天長地久,不管哪一世都要轟轟烈烈上演。
霍婉清不禁同情起他們倆。
她與她家的爺就算彎彎繞繞走了不少冤枉路才走到一塊兒,畢竟是否極泰來又苦盡甘來,真真實實能相守一生,甚至能養兒育女再一起慢慢變老。
但藺家兩位大爺永遠擺脫不掉旁人的目光以及親族長輩壓在他們倆肩上的責任,即使想見上一面互訴情衷,都得避到這座山寺內偷偷模模。
是問,無法自棄于世間,又何能成全自己?
她忽覺意興闌珊,對藺家兩位大爺可以視若無睹了,雙臂曾使盡全力咬牙提起,而今當真瀟灑放下,再不縈懷。
她回望護她來此的女護衛,牽唇微微頷首,對方立時會意,帶著她再次飛飛飛,飛回長廊之上。
春草與菱香同時被解開啞穴,忍著氣兒不敢叫嚷,沖著她都哭了,霍婉清倒是心中一輕,對著她們倆沒心沒肺般笑得梨渦顫顫。
正要重新拾步往石頭園子去,身後傳來她家爺的輕喚。
她聞聲回眸,男人幾個大步已來到面前,似乎對她們一行人猶杵在長廊上感到訝異。
「不是要去後頭的石頭園子逛逛嗎?」傅松凜趨前虛扶著她。
她順勢偎進他懷里,柔聲道︰「想想也沒什麼好逛,正想回頭去尋你,既參拜完了,也好早些啟程回府。」頓了頓。「爺跟方丈大師談妥了嗎?」
這一瞬,傅松凜內心忽感清明,妻子其實早就知曉他在大佛寺鬧的那一場,以及事後言官們在朝堂上掀起的風浪。
但她神情柔軟,眉眸若春風徐徐,沒有急巴巴地向他追問什麼。
她這是全心全意信任著他呢。
相信他,果真遇上極難之事必報之,夫妻共患難才是真。
相信他,兩下輕易就能解決的事,他懶得費唇舌多說,寧可費唇舌多去親親吻吻。
他下意識攬緊她的巧肩,攬著她緩步往回走,淡然道︰「嗯,都談好了,大佛寺欲新建一座五層塔的藏經閣,本王應承下來了,那建造所需的銀兩皆由本王一力承擔,算是對菩薩一點小小的敬意。」
霍婉清聞言陡地止步,心里迅速撥弄算盤,到底是遼東霍家堡的大小姐,一下子就撥算出建五塔藏經閣需耗費的銀錢。
「這、這豈是小小敬意?算一算都夠咱們王府將近五年的花銷。」瞠眸結舌的表情沒有不舍錢銀,而是訝異自家的爺竟然如此好說話!
「若能讓清兒在菩薩跟前跪拜求祈之事全都如你所願,區區一座五塔藏經閣又算得上什麼?」他語氣依然淺淡,正因淺淡,才能听出十方音色。
原來一切皆為她。
又是為了她。
霍婉清都不知自己有無出聲嘆息,總之她整個人往他懷里撲,才不管是不是把身後的兩婢子和兩女護衛虐到,反正她就是不能不親近她家的爺。
然後她感受到男人滾在胸臆間的笑意,輕輕震動,震得她也隨他笑了。
夏日一游岐芒山,煩惱盡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