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廣寧衛,駐鎮遠堡軍營總兵大帳。
桌面上一鍋清水肉湯,一盆水煮羊肉塊,一盤蒜頭大蔥五辛碟,幾碟醬蘿卜,還有堆得像山一樣高的面餅,菜色看上去無甚滋味,但圍在桌邊的幾名將領卻是虎視眈眈的看著桌面,邊咽著口水。
參將趙魯急匆匆由帳外沖進來,額頭上的汗都沒空擦,目光先瞪向了滿桌的食物,發現滿滿當當肉都沒少一塊,他才松了口氣,咧開一口白牙在眾人之間坐下。
他隨興地拿起根大蔥,蘸了大醬咬一大口,沖鼻的辛辣滋味讓他微微眯起眼,「真是餓死老子了,那群京城來的龜孫子沒見過世面,不過來給總兵大人送個信尾巴就翹起來了,看人都用鼻孔看的,還敢挑釁咱們廣寧衛的人,老子一個打他十個還不帶喘氣的。」
另一名吳姓參將用下巴比了比唯一空著的主位。「老趙,總兵大人還沒來呢,你怎麼就吃起來了?」
趙魯一根大蔥就只剩一口了,听到這話進食的動作不由頓了一下,這不是餓迷糊了沒注意到嗎?
他連忙把最後一口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就想著替總兵大人試試這次做的大醬臭不臭……」
吳參將無力地看了他一眼,苦笑道︰「咱們軍營里的大醬每年都是伙房老劉下的,哪次不臭啊?沒壞已經謝天謝地了。」
趙魯根本也沒嘗出大醬是什麼滋味,就是滿口死咸,不過倒是不敢再吃了,雙手一攤靠在椅背上,放低了音量問︰「總兵大人怎麼了?」
吳參將肩膀一聳。「不確定,不過總兵大人是看了京城來的家書之後才悶著不出來,八成又是為了家里催婚那檔子事不開心。」
廣寧衛眾將口中的總兵大人岳連霄,十年前父親亡故後,他接下忠靖侯的爵位,任遼東總兵,坐鎮廣寧城迄今。這十年來他戰功赫赫,打得女真人不敢輕易越雷池一步,卻因此誤了婚期,年紀已經二十有七的他還是光棍一個。
如果說他生得丑陋不已,言行粗鄙也就罷,但岳連霄樣貌堂堂,一身正氣,歲月加諸在他身上的是沉穩內斂。
趙魯這一批人都是從年輕就跟著他,親眼見證著岳連霄如何由鋒芒畢露到現在的深沉冷凝,自然也知道他有多受女人歡迎。
但或許就是投懷送抱的看多了,岳連霄反而益發老僧入定,這不就讓京城忠靖侯府的老夫人陳氏,也就是岳連霄的母親心急如焚了嗎?
趙魯等人隱約知道,陳氏一直想撮合岳連霄以及他外祖家的表妹陳芳兒,從三年前陳氏就派人前來遼東催婚,如果三年前陳芳兒是適婚的及笄年歲,現在也該十八了,在京城那就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恐怕陳芳兒本人都要急了。
陳氏出自恭順伯府,恭順伯賦閑多年,一家子都不受重用,空背著一個爵位,這麼多年來,陳氏仗著是岳連霄的娘對他予取予求,每次宮里來的賞賜都被陳氏昧下不說,他的戰功甚至被陳氏用來為娘家人鋪路,逼他替陳氏的哥哥,也就是現任恭順伯陳贊求了一個兵部車駕清吏司郎中的職務。
因著一個孝字,岳連霄都忍了,橫豎他也不差這點銀錢與好處,只是陳氏的作派把兒子越推越遠,如今竟連他的婚事都霸道的決定了,背後的用意顯然是想讓如日中天的忠靖侯府拉拔恭順伯府,完全不顧兒子的喜好及為難,令他如何不怒。
帳內眾人一听到又是催婚讓老大不爽了,都忍不住唉聲嘆氣。
因為朝廷修築城牆,由山海關城一路向東北延伸,如今修築到鎮遠堡附近,其間需加強軍力防止女真人破壞,廣寧衛才會分兵駐大軍在此,平時岳連霄應該坐鎮在廣寧城內,不過最近工事進行到緊要階段,所以他便將總兵衙門的事務暫且搬到了鎮遠堡軍營。
昨天眾將們才听說總兵大人有事會回城里,今日從京城來的人必會借住在衛城的總兵府,岳連霄對那些人如此反感,八成不會回去,應當會留在軍營。
那些留營的兵將們本還以為老大不在可以輕松幾日,現在皮都重新繃緊了,桌上熱騰騰的飯菜也好像不香了。
趙魯一看用膳時辰都快過了,心一橫當機立斷地道︰「別等了別等了,都吃吧,就算被我們吃光,老大也不會介意這一餐飯的。老子的妹妹要從遼東鎮來找我了,我們可有十年沒見了,老子特地告了假,我吃完還要去城門口接她呢!」
眾人想想也是,無論前景如何,自己的肚皮還是最要緊,于是也不再拘束,紛紛伸手拿肉的拿肉,舀湯的舀湯。
就在這時候,大帳的內帳突然行出一人,穿著黑色緊身綁腿戎服,肩寬腰窄,英姿煥發,本該是邊關的大好俊兒郎,那張剛毅俊朗的臉龐卻充斥著冰冷與慍怒,令人望之喪膽,便是眾人偷偷議論的岳連霄了。
一時之間,大帳中的肉呀湯呀全懸在了半空,眾人瞬間安靜。
本就是用膳的時刻,岳連霄自是不會管這群人吃吃喝喝,他只是揉碎了手中的信紙,垃圾般扔在一旁,渾身戾氣地走出軍帳。
果然是陳氏的來信,一方面要他快些告假回京娶了陳芳兒,另一方面又說他長年不近,怕他婚後橫沖直撞會傷了陳芳兒,送來兩個通房為他侍寢。
光是陳芳兒這個名字已經夠令人反感,那兩個送上門來的通房更是直接點燃了岳連霄的怒火。
岳連霄出了軍帳,直接行向了軍營里接待外人之處。
那也是一頂軍帳,安在軍營的營門之外,在炎熱的季節里因為不像其他營帳那樣長期通風使用,里頭的味道有些一言難盡,忠靖侯府派來的人在里頭待不下去,又自恃身分,便闖進去找了趙魯等人的碴,然後就被打成狗。
如今帳里的人皆是鼻青臉腫,哼哼唧唧的互相抹傷藥,一邊還用著極為不堪的字眼咒罵著東北軍營里這群大老粗。
「什麼玩意兒!不過一群狗熊般的東西,竟敢動忠靖侯府的人,待見到侯爺,讓侯爺將他們全砍了!」
「那姓趙的參將還說什麼咱們擅闖軍營犯了軍規,我呸!侯爺在遼東那就是王,皇帝老子的命令都可以當耳邊風,軍規算什麼東西……」
岳連霄剛走到帳外,听到的就是這一番話,他眼中冷光更甚,拳頭都握緊了。
忠靖侯府若專出這樣大逆不道的廢物,那麼離滅門也不遠了。
當他踏入帳中,原本大言不慚的侯府來人們有一瞬間的靜默,但隨即說話最囂張的那幾個管事和親衛頭子眼中露出喜色,一改方才的跋扈,滿臉都是巴結之色。
「侯爺您來啦!您都不知道,咱們幾個在這廣寧衛大營里被欺負慘了,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啊!」
「是啊是啊,我們特地為候爺護送嬌滴滴的美人們來此伺候,想不到那些人連營門都不讓我們進……」這個管事說著話,一面向站在牆角的兩名美貌侍女使眼色。
兩名侍女也知道自己大老遠被送到遼東是為了什麼,便一口一聲爺,嬌滴滴地朝岳連霄偎了上去。
「滾!」岳連霄毫不憐香惜玉,一人一腳將美人送到了營帳之外,接著朝著帳內張口結舌的侯府來人們冷聲道︰「議論天子者,拖出去砍了,擅闖軍營者,每人領一百軍棍,扔出大營。」
他眼神如刃,緩緩由他們身上劃過。「還留有命回京的人,告訴你們老夫人,若忠靖侯府的人再妄議天家之事或侮辱軍營兵將,本侯絕不輕饒!」
語畢,他也不管背後的人如何求饒,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整整花了五日,中間還橫越了遼河河套地帶,趙儂終于來到了廣寧城之外。
與高大豐滿的東北女人不同,趙儂肖似江南出身的母親,身段嬌小玲瓏,眉似遠山,唇如朱砂,眼眸總似蘊含著朦朧的霧氣,天生就該讓男人沉溺在這一汪秋水之中。
這樣嬌柔精致的小姑娘,立在了雄偉高聳的城門外,一襲黃色粗布薄襖裙,腰上別著羽翎裝飾的禁步,遠遠看上去有如東北雪原上的一朵冰凌花,嬌嬌怯怯,卻能在雪地之中傲然生長。
來往的粗豪漢子們都看呆了,還有個差點撞上城門的柱子。
習慣了眾人對她外貌的特別關注,趙儂也不惱,只是像個土包子般昂著頭直勾勾盯著這座城門,旁人或許以為她是被城門的巍峨所懾,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惱著自己忘了備好路引,廣寧城這樣重要的軍事要塞,沒有路引她壓根進不去……
想來她那粗枝大葉的兄長趙魯也不會想到她進不了城門這回事,幸好兩兄妹相約的地點就在這城門口,雖說兩人十年沒見了,總該還是認得出來的吧?
在趙儂五歲那年,父母因意外過世,大她七歲的趙魯為了養活妹妹,便將趙儂交托給住在遼東鎮的大伯父一家,自己則是投身軍旅,賺來的軍餉每隔半年便隨商隊送至趙大伯手中,到今年趙儂及笄了,其間她沒有再見過兄長一面。
趙魯不會知道,她在遼東鎮過的是怎樣的生活。
大伯父根本不把她當成一家人,因著她實在生得好,讓大伯父的女兒十分嫉妒,于是大伯母便讓小小的趙儂一個人住在大山林子邊的茅草屋里,只一日一頓粗食就再不管她,逼得她從小就得學著自力更生。
小時候肚子餓了,她就自己到山里撿些干果野菜等裹腹,也算是運氣不錯,還沒有一個水缸高的小娃兒獨自入山,居然沒被野狼老虎叼走。
漸漸長大之後,因著撿回來的山產都會被大伯母和姊姊惡劣搶走,反抗還會遭來一陣毒打,趙儂便學聰明了,化明為暗,寧可翻過大山用山產和住在山另一頭的人交換食物及生活用品。
山的另一頭住的是一群乞列迷族人,是前朝時被遷移至遼東鎮之地的女真人,隨俗而治,如今早已與當地居民同化,習慣農耕、飼養禽畜,學習著一樣的語言文字。
想當年乞列迷族人人都有一手馴鷹的好本領,前朝皇帝要求朝貢時除了野獸皮毛、糧食布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馴服的猛禽。
趙儂一張漂亮的臉蛋算是討了乞列迷族人的喜歡,她在山的另一頭混得如魚得水,不僅送過去的山產受歡迎,族人們也喜歡與她相處,教授她文字武藝等等各種讓自己活下去的技能。
趙儂自是來者不拒,最後連馴鷹的本事都學會了,甚至青出于藍,培養了屬于自己的一窩猛禽,只只都被她當成家人般疼愛。
然而回到遼東鎮的小村里,她又會變回那個沉默寡言的小可憐。
自從學了本領,大伯父一家如何苛刻她的膳食及生活她都不再反抗,反正翻過山就能吃飽,學會了夠多的字之後甚至開始試著寫信至廣寧衛給趙魯,每月不輟。
意外的是,趙魯竟然回信了,他在軍營里也學會了寫字,那封隨著軍餉送回的信件,讓趙儂第一次哭紅了眼,連大伯母罵她喪門星,搶走所有趙魯捎帶給她的禮物她也不介意。
之後兄妹間的通信,經趙儂要求都直接透過驛站傳遞,再也沒經過大伯父一家。
她知道哥哥為她付出了什麼,所以信中從不說苦,只說著遼東鎮的奇峰峭石、名剎古寺,那里的魚有多鮮,米有多香,絕口不提所有會讓趙魯煩憂的事,兄妹兩人即便十年不見,卻因為魚雁往返感情更勝以往。
一直到趙儂終于及笄了,趙大伯一家開始算計把她賣給聲名狼籍的富商為妾室換彩禮,她決定不再容忍這一家人。
最後一封信,她告訴趙魯自己會到廣寧城投靠他,然後設了局解決了趙大伯一家的糾纏,便瀟瀟灑灑地輕裝上路,尋兄去也。
就在她站在廣寧城門外懊惱不已的時候,遠處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本能地抬頭望去,馬上騎士一身黑色戎服,面貌因為背光看不清楚,但身材頎長精壯,讓她無端生出幾分期待。
是哥哥嗎?哥哥投軍,自是一身戎服,他從小就像父親,有著健壯的體格,十年過去,生得這般威武也不奇怪。
騎士來到城門前便拉韁翻身下馬,那俐落矯捷的風姿幾乎迷了趙儂的眼,即使此人可能是自己親生哥哥,也惹得她芳心一陣猛跳。
「哥?」趙儂往那個方向不太確定地喊了一聲。
那人似乎沒有听到,繼續往前行,趙儂隨即听到城門口的守衛對他喊了一聲將軍。
就這一喊,她幾乎可以確定了,哥哥的信上說他不久前升任參將,那不就是個將軍嗎?
「……你怎麼這麼久才來,我都怕自己進不了城了!」
城門前的岳連霄從沒听過這般清脆柔膩的叫聲,要進城的身形一滯,回頭一看,便見一個身形嬌小、眉眼極為出色的小美人兒朝著他撲過來。
這樣投懷送抱的事他遇得多了,通常都是一腳踢開,但這次或許真是被美色所迷,岳連霄怔愣了這麼一下,小美人兒居然成功地沖進他懷中抱住了他。
當那嬌柔身軀貼上他的那一刻,一陣香風竄進岳連霄鼻腔,方才讓他清醒過來,暗恨自己大意,如果這是個刺客,那他現在已經死了。
「放手!」他冷聲道。
這會兒換趙儂嬌軀一僵,即使十年沒見,她也相信趙魯不可能用這種口氣和她說話,于是她連忙縮回手抬頭一看,心跳失序了一拍。
這男人……生得好好看,但絕不可能是趙魯!
趙魯的臉她還依稀記得,並非這樣劍眉星目,而是濃眉大眼,笑起來帶股憨厚……也就是說她不只認錯人,還抱錯人了。
「抱歉,我……」趙儂急急忙忙松手退開,充分感受到對方的怒氣,她懷疑自己再晚一會兒放手,說不定會被他一腳踹飛。
然而道歉的話才起了個頭,渾身冷峻的岳連霄壓根沒理會她,頭也不回地進了城。
被拋下的小美人眼楮瞪得大大的,小腳一跺,自有一股嬌氣。「什麼人這樣小氣,我都賠禮了,還是個將軍呢!希望哥哥別是這個樣子……」
就在她嘟嘟囔囔腹誹岳連霄時,又是一匹快馬行來,這次趙儂不敢妄動,仔仔細細地看著馬上和方才入門那將軍一樣穿著黑色戎服的騎士。
對方一樣是俐落地下了馬,卻沒有即刻入城,而是在城門口左顧右盼了一陣,而後毫不遲疑地朝著趙儂行來。
趙魯驚艷地看著長得與娘親有七成相似的妹妹,不由露出欣喜的微笑。「阿儂!這麼久沒見,想不到你生得這樣標致了。」
听到兄長親切的叫喚,趙儂這會兒真的確定了,尖叫一聲撲到趙魯懷中,眼楮當下紅了。「哥,我等了你好久!我忘了換路引進不了城,剛才還認錯人嗚嗚嗚……」
因著她一聲驚叫,不遠處已經入了城門的岳連霄回頭一看,恰好看到趙儂投入趙魯懷抱那一幕,斜飛入鬢的眉聚攏,內心當下泛起一種煩悶且不悅的感受。
哼,為了進城四處投懷送抱,這水性陽花的女人居然還懂得傍上趙魯?
看著趙魯的神情似乎很是享受美人在懷,岳連霄冷目微微一眯,顯然他對下屬的操練還不夠,才讓他們有精力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