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神 第三章 鸚鵡(1)

書名︰龍神|作者︰典心|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硯城西方有戶人家姓蔡,歷代造紙為業。

褚樹最適合做紙,蔡家的祖屋旁就是蔥蔥郁郁的褚樹林,一派濃蔭。

高大的褚樹,樹皮是暗灰色,小枝被著密密的灰色粗絨毛,暗綠色葉子是卵型,雌雄異株,易生又易長,縱然野火燒山後,仍會發芽尋舊根。

因為取用清澈的雪山之水,再加上蔡家對原料、制作,各個環節處處上心,半點都不馬虎,所以制出來的紙遠近馳名,就連木府歷代的主人,所用的紙也指定是蔡家制作的。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輕,若是男的就稱呼為公子,若是女的就稱呼為姑娘,至于真正姓名則沒有人、沒有鬼、沒有妖知道,就算知道了也不敢或不能說出口。

現任的木府主人,是個清麗如十六歲般的少女,是第一個誕生在外地的責任者,但是,城中不論人或非人對她都敬重萬分,也愛慕難言。

姑娘除了向蔡家訂購書畫用的宣紙,還給了蔡家一種漆黑的石粉,吩咐在抄紙時放入,不可乙太早,也不可乙太遲,按照吩咐制作出來的紙,曬干之後是灰色的。

灰紙送到姑娘面前後,她用雪嫩的雙手取來銀剪刀,輕巧的剪了幾刀,灑落地面時,就變成一批冷眉冷眼的灰衣人,再要剪得精致一些,就分得出男女,有的是健壯的守衛,有的是伶俐的丫鬟。

奇怪的是,有好事的人軟硬兼施,討要幾張灰紙去剪,但是不論剪得再精致絕倫,卻仍舊是紙,無法化為人形。

蔡家怕得罪姑娘,從此不論旁人用什麼手段,都不願交出一張灰紙,對于制作灰紙的過程更是絕口不提。

從此,蔡家的生意比往日更興隆,制作出來的紙一季比一季好,不但在硯城里有好價格,運出硯城後,價格更是水漲船高,許多書畫名家,都以擁有蔡家宣紙自豪,舍不得拿來使用,小心翼翼的收藏。

為了精益求精,蔡家舍去祖宅後的舊紙坊,在城中的石榴井旁租下一間舊屋,前後打通後當新的造紙坊,依靠涌流不斷的好水,繼續制造紙張。

商家們羨慕蔡家的收益,青春少女們在意的卻是蔡家的長子蔡宣。

舍下家財萬貫不提,蔡宣面貌清秀、身板挺拔,一雙眼深邃烏黑,像是宣紙上的兩點濃墨,好看得讓人贊嘆。

以往,少女們就時常結伴,穿著最好看的衣衫,抹上淡淡的胭脂,故意繞到蔡家祖屋後的紙坊外頭,偷看蔡宣抄紙的模樣。

這會兒,紙坊搬到四方街附近,探看更容易了。

連少婦跟老婦,也故意去石榴井去挑水、洗菜,井邊擠滿不同年紀的女人,其他水流更暢旺、更大更有名氣的井邊,例如溢燦井、署古井、半月井、甘澤泉等等,反而都空無一人。

只見紙坊里的蔡宣,抄紙時袒露結實的上身,用竹簾抄出分布均勻、厚薄適中的紙膜,一張又一張的迭好,強健的手臂輕搖竹簾,再用指尖挑薄薄的紙膜,溫柔的神態讓少女們跟婦人們都春心蕩漾,覺得再美的衣衫,都不如他手中素白的紙。

要是能讓他溫柔的看著、觸踫著,怕是連神魂都要融化。

問親的媒人,幾乎把蔡家的門檻踩平。不論人或非人,是男或是女,都有深深愛慕蔡宣的,想要與他結為夫妻。

蔡家父母煩不勝煩,想著兒子也該成家,于是替他討了一門親事,選的是陳家書鋪的女兒小婉,很快的下訂迎娶,媒人才不再上門。

小婉是個文靜溫婉的少女,從小知書達禮,深受父母寵愛。

她也曾在朋友的煽動下,路過新紙坊偷看蔡宣抄紙。他那專注的模樣,讓她心兒怦怦跳,回家後作夢,夢見自己成了一張紙,而他的指尖在她素白的身子上流連觸踫,她顫抖的醒來,衣裳都被汗水沾濕,才知道只是一場夢。

這個夢太羞人,她沒有告訴任何人。

當蔡家上門提親時,消息不僅轟動全城,就連小婉也又驚又喜。愛慕蔡宣的人與非人多得不勝枚舉,他卻選了她作為妻子,她歡喜得幾天幾夜都睡不著。

成親那日她穿著紅嫁衣,姊妹們都來祝賀,說她真是好福分,能嫁給全城少女的夢中情人。

婚禮辦得熱熱鬧鬧,不僅賓客雲集,連木府都送來賀禮,是一對光燦燦的銀簪,一只簪頭是紙頁,一只簪頭是書卷。

此等殊榮讓蔡家顏面有光,小婉隔著紅紗蓋頭,偷偷覷了丈夫一眼,瞧見他開心的笑著,模樣更俊美,讓她看得痴迷。

只是,成親之後,她再也看不見丈夫的笑容。

蔡家做紙慎重,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繞著做紙打轉。家人們的談話,都跟造紙有關。

這季剝下來的褚樹皮的品質如何、何時該把樹皮煮成紙漿。他們更在意天氣,因為天氣不好,費心費力抄好的紙曬不干,一整季的辛苦就付諸流水。

不論小婉絞盡腦汁,變化三餐菜色,家人都沒有注意到。

她替公公熬了蔘湯,湯色清澄,香氣逼人,公公卻像是喝水似的,咕嚕咕嚕幾口就喝完。

她替婆婆煮了雞湯,細心撇去浮油,婆婆卻嫌太燙,罵她不夠伶俐,不曉得該把雞湯吹涼些。

她替小叔熬了涼茶,用的都是上好草藥,小叔只喝了一口,喊著太苦太苦,就不肯再喝第二口。

她替小姑煮了冰糖白木耳蓮子湯,喝了最能養顏美容,小姑卻嫌棄太甜膩,連一口都不肯喝,還質問她是不是自恃美貌,煮這道養顏甜湯,是暗示小姑容貌不如她。

種種委屈,她都咽下不說,期盼丈夫能為她說話,但是丈夫忙著跟公公討論,明日要抄送去木府的灰紙,從今晚就要焚香祈禱,期望天公作美,連續幾日都能是晴朗天氣,連看都沒看她一眼。

飯後,小婉默默收拾,忙到眾人都沐浴過後,才疲累的進房。

丈夫已經沐浴更衣,背對著她躺在竹席上歇息。她坐在床邊,看著丈夫的背影,即使是背影,也是那麼好看,但她已無心欣賞。

「相公,」她小聲的叫喚,滿心疑惑的問︰「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嗎?」

丈夫沒有轉過身來,許久才說了一句。

「沒有。」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會不得家人喜愛?」就連丈夫對她的態度也很冷淡,從來都是她開口,他才回話。

她不知道別家夫妻,在房里是如何應對,人說夫妻該要相敬如賓,他對待她卻從來沒有好臉色,更別說是甜言蜜語。

明明是娶來的妻,在家里卻像個礙眼的擺設。

背對她的丈夫,不耐的揮揮手。

「娶你的時候,不就辦得風風光光了嗎?你還要什麼?」說著,也不等她回答,他靠在竹枕上閉眼,已經準備入睡。

小婉咬著唇瓣,急著伸出手,輕扯丈夫的衣袖。

她要的不多,只要他願意對她笑一笑,就心滿意足,就算婆家人對她再苛刻,她都能夠忍受。

萬萬想不到,蔡宣卻勃然大怒,狠狠拍開她的手。

「別拿你的手踫我!」他撩衣起身,滿臉嫌惡。「明天要抄紙,我已經沐浴淨身過了,被你沾著油污的手一踫,又得再清洗一次!」他擰著眉下床離去,再度去洗浴。

小婉怔怔看著被揮開的手,心中無比酸楚。熱淚滾出眼眶,滴落在床鋪上,她怕再度被責罵,連忙用衣袖遮住淚容,離開房間到庭院里,坐在角落里無聲垂淚。

驀地,肩上傳來一陣濃香。

她轉過頭去,看見一朵嬌艷的曇花,綻放在她肩上。素白的花瓣,像極了丈夫素白的衣衫。

不同的是,艷麗的花兒不會嫌棄,她忙碌整天,來不及沐浴,沾染油煙的身子,輕靠在她肩上,有如一個溫柔的拍撫。

就連花兒,都比丈夫溫柔。

小婉坐在花下,抱著雙膝,再度哭泣起來。

白晝時祖屋里只有小婉一人。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跟蔡宣,都到新紙坊忙碌去了,家務全由她操持。她必須醒得比全家都早,張羅早餐菜肴,送上干淨衣物;她也必須比全家都睡得晚,洗淨碗盤,還有全家髒污的衣裳。

平時,她午間還要忙碌餐食,但是到了抄紙的時日,蔡家每個人戰戰兢兢,連中午也不回來,午飯就在紙坊里將就。

遇到這種日子,小婉中餐就吃得簡單。昨日被丈夫責罵,她至今愁眉不展,一點胃口都沒有。

只是,剛過午時沒多久,門卻被人咿呀一聲推開,她起身一看,竟是丈夫回來了。

丈夫穿著早上出門時,穿的那件素白衣衫,陽光下端正的眉目,好看得讓人炫目。

以往,她肯定會看得痴迷,如今卻是一看到丈夫的臉,她就又驚又怕。

「夫君,你怎麼回來了?」她匆匆起身,拿了一塊干淨布料,擦抹打掃家務而染上灰塵的雙手。

「今日抄紙特別順利,所以我就提早回來了。」丈夫的眼神很溫和,與昨晚的惱怒截然不同,連語氣也很柔和。

「昨晚的事,我覺得過意不去,惦記著早早回來跟你道歉。」說著,他伸出手來,牽著她的手在桌邊坐下。

她心慌著要抽手,他卻握得更緊。

「怎麼了?」他問。

「我的手髒。」

他不嫌棄,反倒露出笑容。

「娘子操持家務辛苦了。」

他的笑容前所未有的迷人,她仿佛回到婚前少女的時候,因為他的笑而怦然心動。

「累不累?」他柔聲問道。

「不累。」她被看得羞了,雙頰火燙的避開視線。

丈夫靠得更近,在她耳畔笑語。

「瞧你額上都是汗。」

她連耳根都泛紅,急著要起身。

「我立刻去洗淨。」

「不用了。來。」他柔聲說道,從衣袖里拿出一條淡紫色的手巾,一點一點的擦去汗水。

「這樣不就好了?」擦淨後,他露出滿意的神情。

丈夫的態度丕變,讓她不知所措,心里滿是疑惑。

他握著她的手,俊美的臉龐帶著歉意,一言一語都說得萬分溫柔。

「我從來也只知制紙,娶了你卻不懂疼愛,昨晚還責罵你,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溫柔的語句,讓她听得心軟,再瞧見他愧疚的神色,原有的委屈都淡去。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發絲,比昨晚偎靠在肩上的曇花更溫柔。

如果這是夢,她也要好好珍惜。

「你起得那麼早,要不要回房睡一會兒?」他提議。

她的臉兒泛紅,順從的被丈夫牽握,走回臥室里頭。

比起外頭,臥室里較為陰暗,兩人和衣躺在床上,她取下書卷銀簪、散下烏黑長發,心跳不已,比新婚夜更緊張。

身旁的丈夫一手支著頭側,淺笑著垂眼看她,另一手拿來紙扇。扇子的用紙是自家制的玉板熟宣,紙質堅韌,多少書畫家千金難求,他卻隨意取來,為她搧來陣陣涼風。

「好好睡,我替你搧涼。」他說著。

涼風吹來,也吹起丈夫的發,發梢輕柔的撫過她的臉龐。她望著丈夫的笑容,原以為絕對無法睡著,卻在不知不覺中閉上雙眼,心滿意足的睡得好沉。

直到夕陽西下,听見大廳傳來婆婆的責罵,她才驚醒過來。

「真是個懶媳婦,都到這個時辰了,竟連晚飯都還沒做。」

她匆忙起身,攏齊烏黑長發,拿床頭銀簪盤起發髻。午後的種種,仿佛一場夢,朦朧間竟不能確定,那是幻夢,還是真實。

直到她下床時,踫落了擱在床邊的扇子,才確定丈夫真的回來過,不但對她道歉,還溫柔的陪她入眠。

她拿起扇子,緊抱在胸前,滿足的笑了。

就這樣,丈夫午後的歸返,成為小婉最幸福的時光。

有旁人在的時候,甚至是夜里夫妻共處,蔡宣都嚴峻冷淡,只有午後歸來的時候,為了彌補她,溫柔體貼得教人羞怯。

這季的紙抄得很順利,他才能每天下午回來一趟。

他總是一踏入家門就執起她的手,為前一日的點點滴滴道歉,用淡紫色的手巾為她擦汗,陪她做完家務,然後兩人在涼爽臥室里午睡。

小婉看著自己散下的長發,跟他的發糾纏,才曉得何謂結發夫妻。

終于,她不再羨慕他抄的的紙。

午後淺淺光影下,丈夫褪下衣衫,袒露結實勻襯的身軀,比他的臉更好看,讓她目眩神迷、神魂顛倒。他看著她的眼神,比看著紙張更溫柔,觸模她赤果素白身子的粗糙十指,比觸踫紙張更愛憐。

「我曾經夢見,你這樣對待我。」她情不自禁,喘息低語。

他笑了,耐心誘哄,直到她在他身下比剛抄好的紙更柔軟、更濕潤。

兩人躺臥的竹席,被煨得燙熱,他們在纏綿熱愛中難分難舍,溫潤了彼此,淡紫色的手巾圈繞著兩人,一時繃、一時松,直到分舍喘息時,手巾才軟懶懶的散在席上。

歡愛過後,她貼在他懷里,听著彼此從急促漸漸減緩的心跳,甜蜜的睡去,醒來時丈夫都已離去。

直到傍晚,跟公婆小叔小姑一同回家時,他又會換上冷淡神情,仿佛雪山般凜然不可親近。

她曾在夜深人靜時,提問過一次,他明天下午是否會再歸來,卻只得到他冷冷的一眼瞪視。

到隔日午後,丈夫歸來時又是滿臉歉意,將她抱在懷里道歉,說雖然是夫妻夜里共處一室,祖屋里也還有公婆跟小叔與小姑,只有午後時分,他才能對她流露真情。

深感幸福的小婉,被丈夫又吻又哄著,心中再無半點委屈,就是傍晚後、深夜里、清晨時再受到多少責罵與抱怨,她仍心中泛甜,想著午後他會如何溫柔的待她,想得粉臉羞紅,襯得發髻上的銀簪更白亮。

這麼過了兩月有余,她開始愛困,容易疲累,午後臥在丈夫懷里,睡得又沉又香,烹煮晚餐時聞到肉類的味道,突然覺得胃里酸水上涌,幾次在端著晚餐上桌時,即使再努力忍耐,也還是奔去廚房,惡了又惡,干嘔聲回蕩在屋里。

公公婆婆小叔小姑看她的眼神,愈來愈狐疑陰沉,蔡宣的嫌惡更是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