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翁說什麼都不肯走,就是要守在床榻邊,仔細喂養白芙蓉。
起先,她還能維持人形,但是因為病得重,人形就慢慢淡了,縴嫩的指尖泛綠,漸漸變成葉子。
直到夜深時候,她的雙手雙腳都變成枝干,風鬼們果然出現了。
「看那茶花精,嘻嘻。」白面鬼說。
「病了!」黑面鬼說。
「病得好!」
「壞我們的好事,該病。」
「咯咯,病著讓我們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啊!」
李翁擋在床榻前,用力揮著扇子,不讓風鬼們靠近。風鬼的容貌愈來愈是猙獰,幾次要靠近,都被扇子趕開。
「你們快走,不要來危害我妻子!」他不肯離去。
風鬼被阻擋,看不到白芙蓉的病容,很是不甘心,嘟起嘴吹出風來,風愈來愈強,把屋子里的擺設都吹得歪倒,到後來整間屋子都隆隆作響,隨時要被吹得瓦飛牆裂。
但是,即使吹得再強,鬼風遇到茶葉扇搧出的風就平息,李翁安然無恙,連一根頭發都沒被吹動,身後的床榻,還有臥病的白芙蓉也安然無恙。
這樣僵持了幾個時辰,窗外終于亮起天光,風鬼們精疲力竭,不得所願的在李翁跟床榻邊徘徊,鬼影幢幢。
「可恨!」
「恨啊,好恨啊!」
「可恨!」
「恨啊,好恨啊!」
「你能抵擋多久?終究是要輸的。」
「我們還會再來!」
「對,帶更多同伴來。」
「到時後你跟茶花精,都要一起病。」
風鬼們在床榻邊奔跑,鬼嘯連連。
「你可以護著她,卻護不住滿園子的茶花!」
「對,就讓滿園子的茶花都病!」
「不,不止,要讓全硯城的茶花都病!」
「說得對!」
風鬼們這才離去,穿過窗戶時,木窗喀啦喀啦的抖動不已。
折騰了整夜,李翁也疲憊不已,確定風鬼們真的消失,連忙回過頭來察看白芙蓉,見她連身子也逐漸變成枝干,床榻上掉落很多葉子,但每片都是枯黃的,焦急得不知所措。
「愛妻,我該怎麼做才能救你?」他落下淚來。
白芙蓉喘息著。
「風鬼們夜里還要來,今晚怕是連我的葉扇都不能抵擋。」她喘了一會兒,才又有力氣說話。
「我真不好,連累滿園子、全硯城的姊妹們,都要因此犯病,罪孽實在深重。」她哭著。
「愛妻不要自責。」李翁原本傷心,突然想到辦法,頓時振奮起來。「對了,我去求木府求姑娘,她肯定能救你我,也能救硯城!愛妻要等著我,我盡量快去快回!」
他連忙出門,看見滿園的茶花果然都染病。
有的是黃化,葉上乳白有斑點,或全部變成黃白色。
有的是潰瘍,枝梢跟果實上有圓形斑,葉片雕落。
有的是斑上有黑色小顆粒。
有的是有了暗褐色霉斑。
蟲子們也病得失序,放肆啃咬。
桃蚜、棉蚜吃著嫩芽;紅蜘蛛張牙舞爪的橫行;紅蠟介殼蟲寄生葉柄;星天牛、藍翅天牛的幼蟲蛀食樹干;黑絨金龜、銅綠金龜、小青花金龜集食樹葉。
每株花、每只蟲,身上都有紅鱗。
風吹過叢叢茶花,葉響的沙沙聲,听仔細些都是都是女子哭聲,哎哎叫喚。
李翁救命!
李翁救命!
他心里著急,奔跑得更快,匆匆經過四方街廣場,竟看見熟識的人與非人都有許多病倒,都在輾轉痛叫,就算沒有病倒的也有病容,而身上紅鱗多的,病得最重,身上紅鱗少的,病得就輕。
但是,許多陌生的人與非人,雖然身上有紅鱗,但是全都沒病。
陌生的人與非人,取代熟悉的面孔,開藥行、當苦力、擺小攤、溜狗放鷹,個個都健康,看見李翁奔過,有的陰陰冷笑,有的很有禮貌,還對他頷首點頭,殷勤的問好。
李翁駭然不已,到石牌坊前跪倒就猛磕頭,口里一直喊著︰
「求求姑娘救命!求求姑娘救命!我家白芙蓉就要被邪風帶的疫病害死,只有姑娘能救她一命。」
他不斷磕頭,額頭都磕破,受傷流血也不管。
「我願意替她病、願意替她死,只求她能活著。」
這樣嗑了好一會兒,才有硬眉硬眼的灰衣人出來,伸手往他嘴上一劃,他雙唇就粘住,只能無聲嗚咽,眼淚跟額上的血一直滴。
灰衣人領著他,走進木府里,景致跟先前走過那次都不同。
大廳倒還是跟上次來時一樣,只是當時坐著的姑娘,這會兒被雷大馬鍋頭抱著。
雷剛坐在椅子上,護衛著臥在胸膛上的姑娘。
李翁跪下,又是一陣猛磕頭。
姑娘睜開眼,半直起身子,嫩粉的食指朝著他輕輕一劃,他的雙唇就分開,能夠正常言語了。
「你情意很深,說的話讓我听得心痛,所以才先封了你的嘴,才讓你進來。」她的聲音清脆,雙眸澄凊,嗓音悅耳卻少了先前的精神。
「求姑娘救救白芙蓉。」李翁虔誠請求。
仿佛十六歲,又不是十六歲的姑娘,閉起雙眸想了一會兒,他不敢催促,心里再急也噤聲等著。之間,穿米色衣裳,衣角有朱印的俊美男子,端來水晶杯盛的湯藥。
雷剛接過手,把湯藥吹得稍微涼一些,才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
姑娘的雙眸仍閉著,粉唇倒是輕分,讓雷剛一匙一匙,慢慢的把湯藥喂進嘴里,毫無保留的信賴,每口都吞咽下肚。
湯藥喝完,雷剛拿著手巾,擦拭她嘴邊的些許藥漬。
她喘了口氣,這時才睜開雙眼,再度說話,精神竟比喝藥之前還差了一些。
「之前賞給你的珠子,能夠避邪,你跟白芙蓉各吞一顆,就能長命無病,之後能有子孫。如果是共食一顆,雖然風鬼無法再禍害你們,往後卻沒有子孫了。」
她輕聲一嘆,大廳里的磚石就哀傷得褪色。
「以往,我健康時,只要一顆珠子就能救許多人,現在休養不見痊愈,竟還更虛弱,珠子效力就弱了,你不要見怪。」
李翁哪敢怪罪,再度磕頭如禱蒜。
「謝謝姑娘!」
听不見回答,他惶恐抬起頭,看見雷大馬鍋頭濃眉緊擰,抱著再度閉眸的姑娘起身,匆匆離開大廳往後頭走去。
米色衣裳的俊美男子,走到李翁面前,示意他跟著走。他不敢多問,畢恭畢敬的低頭跟著,一路走出大廳、走出樓閣。
「姑娘的傷勢還沒好,這陣子愈來愈衰弱,大伙兒都心急。」他伸出手,往回廊指去,一個灰衣人就站在那兒。
「我只能送你到這里,盡快要回去伺候,灰衣人會帶你出去。」
他轉過身去,衣角朱印翻飛。
李翁跟著灰衣人,經過長長回廊,像是走了很久,又像是只走了幾步,就來到石牌坊外。
向灰衣人道謝後,他舉步飛奔,跑得胸口悶痛,連命都去了半條,才盡快趕到家中,直奔床榻邊。
白芙蓉這時已經不是人形,床榻上躺著一株瀕死的茶花。
他放聲痛哭,恨自己回來得太遲,最後抱著一絲希望,剪開袖子後,取出一顆光芒燦燦的珠子,磨成粉後兌進醋,一點一滴的抹在茶花根部,還把枝葉枯黃的部分都抹遍。
才剛抹好,瀕死的茶花竟變得鮮活,枝干葉梢都很健康,重新長出花蕾,再又綻放開來。
李翁驚喜不已,耐心的在花上抹珠粉,指尖抹過之處,花瓣就化為女子臉龐。
過了一會兒,白芙蓉又化為人形,睜開雙眼來。
夫妻兩人抱頭大哭,都感謝姑娘的恩情。李翁把在木府里的見聞,都跟白芙蓉說,說完後他提議。
「既然,你我共食一顆,就能免于風鬼騷擾,那麼另一顆也就磨成粉,兌進醋,用水稀釋後,去救治園子里的茶花們。」
白芙蓉握著他的手,問︰
「夫君難道不想要之後有子孫,能夠傳宗接代嗎?」
李翁笑著說︰
「我本來就以茶花為妻、茶葉為子,那些茶花是你的姊妹,茶葉是我的孫子,救她們本來就理所當然。」
白芙蓉欣喜不已,抱住丈夫說道︰
「我真的沒有嫁錯人,郎君真是我姊妹們的救星。」
于是,李翁喝下剩下的珠粉,夫妻兩人再把另外一顆珠子也磨成粉,兌醋再用水稀釋,灑在每株茶花根部,園子里的茶花就恢復健康,一株珠、一叢叢欣欣向榮。
蟲子們恢復理智,各自歸去。
從此,李翁與白芙蓉恩愛長久,園子里的茶花也不再得病,如銅牆鐵壁般護衛夫妻二人,邪風吹到李家都會避開。
只是,硯城其他地方,都有邪風亂竄、紅鱗亂飄,原本住在這兒的人與非人都被疫病所苦,陷溺在病痛中,一日日被風鬼們騷擾。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
木府的主人病著,硯城就病得更厲害。
誰能救硯城?
誰能救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
誰能救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