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就要入夏了,春天卻驀地冷下來。
前不久還春陽暖暖,這會兒卻變冷了,硯城內外的人與非人們正病得氣息奄奄,遇上這詭異的氣候,更不能適應。
冷。
好冷。
太冷了。
就連呼出的氣,都變成煙霧,這哪里是春天?竟然比冬季還要冷,連天際都漆黑深濃,仿佛就要下雪。
深夜里傳來可怕的嘯聲,森冷的白光亮起,人與非人都心驚膽戰,即使想要爬起來探看,卻害怕得手腳無力,只能感覺硯城隆隆隆的震動,然後每塊磚、每塊石都碎裂開來,咕嚕嚕的涌出水。
水不是清澈的,而是黑而粘濁的,一沾上就被粘住,人與非人動彈不得,只能驚叫著。
「我不能動了!」
「夫君,救我。」
「不,你們快逃,不要管我。」
「爹娘,快起來。」
「兒啊,你快逃吧。」
濁粘的水,在城內流淌,藉由水渠散播,再浸潤又浸潤土里,影響每一個需要土地與水滋養的人與非人,被黑水染污的愈來愈多,小草、鮮花、灌木、喬木、大樹都開始變黑,牛羊陷溺其中,哀哀鳴哞。
有一股又一股墨綠色的力量,從木府傳播開來。
「是姑娘!姑娘來救我們了!」
「但是,姑娘病重啊!」
「姑娘痊愈了?」
「真的嗎?」
人與非人深深期盼,全都摒住氣息,遠遠的望著木府。
他們失望了。
墨綠色的力量,催動存有惡意的人與非人開始行動。他們籌備已久,在暗中偷偷的偷偷的蠢動蟄伏,為的就是等待這個時候。
時候到了。
終于啊,時候到了。
靜待在山麓上的幾個黑影,已經站在原地,有的是好幾天,有的是好幾旬,有的是好幾個月的,人形與動物模樣,雙眼都漆黑無神,開始搖擺的往山上攀爬。
他們來到懸崖邊,頸項下垂,漆黑的眼里映著陷溺黑水的硯城。然後——爆炸。
砰!
無數的孢子爆出,飛揚在天際,隨著邪風吹送,灑落再灑落。
同時,許多久久站立在街道上、房屋里,水泉里,以及最隱蔽處,被真菌寄生的外來人與非人們,也受到同伴感應,一齊爆裂開來。
孢子飛散,讓病得重的夠更痛苦,沒有病的也倒下了。
風鬼們鼓起雙頰,呼呼呼的吹得風嘯刺耳,它們歡騰的笑著,把孢子送往原本就住在硯城里的人與非人,痛苦的慘叫為它們助興,奔騰得更得意暢快。
「時候到了。」風鬼們太開心了。
容貌俊逸如仙,實則為魔的公子,白色的衣衫飄動,凌空往下俯視著整座硯城,嘴角噙著笑意,看著人與非人們受苦。他的魔力回來了,更強大的影響著整座硯城,透過自己跟左手香布下的每顆棋子,在這時一起發動猛攻。
「時候到了。」他長長的衣袖一拋。
黑色的惡力飛出,撞擊山麓上,鸚鵡化成的巨石。
轟啦!
鸚鵡巨石破開一個洞,吐出陣陣霧氣,全都是有毒的瘴厲之氣,聞到的人與非人都紛紛倒下。
「很好。」公子說道,在空中一手倚著膝,一手輕抵下巴,目光灼灼跳燃惡火,直視著硯城中的木府。
「你說的對,有幫手很方便,這要謝謝你教會我這點。」他從容笑著,伸出一只手,指尖凝出最黑最毒的一滴惡露,灑進木府里。
惡露落下,沒有濺起,迅速滲透木府。
花木枯萎,牆毀磚破,已經很難支撐的結界,因為受到污損,一一瓦解消失殆盡,黑水涌現出來,灰衣人都被染黑,一張張硬眉硬眼的臉,轉向大廳,冷冷的望著。
「你的道具,我就接收了。」
大廳的結界薄弱得透明,僅剩一層薄膜,如泡沫般強撐,不斷抖顫著。
雷剛站在其中,一手持著大刀,另一手護衛著懷中稠衣無色,臉色慘白,雙目緊閉的姑娘。她的氣息很微弱,血吐得太多,連發色都白如秋霜,毫無生氣的垂落在地上。
「我不會讓你傷害她。」雷剛緊抱著,懷中連溫度都慢慢降低的心愛女子。他會用魂魄捍衛她,就算魂飛魄散也不足惜。
「你的性格我當然知道。」公子冷眼睥睨,微微笑著。「但是,你阻止不了我。」
米色的紙張飛來,落到雷剛面前,四角緊卷成雙手跟雙足,上方出現頭頸,正面浮出清晰眉目。
「喂,還有我呢!」信妖嘎啦嘎啦的叫,強壓著害怕。「我也不會讓你這臭魔,傷害姑娘一根頭發的!听到沒有!」
公子挑眉,冷笑出聲。
「媽的,笑什麼笑?還哼哼,」信妖嘎嘎叫,因為太害怕了,到這時反倒生出勇氣來,指著空中叫囂。「你太沒有禮貌了!」
「就你一個區區信妖,能做什麼?」他不惱怒,反而笑意更深。
「哼,看,現在換我哼哼了!」信妖叉著腰,「告訴你,就怕你嚇得尿褲子,老子燒不掉、撕不爛,火不能融、水不能淹,雷不能殛、電不能毀,我——」
公子只說了一個字。
「破。」
驀地,信妖的中心穿了洞,黑膿腐蝕成圓,一口一口滋啦滋啦的往外慢慢擴張。
「啊,你做了什麼?」它慘叫不已,一聲比一聲高,用手去抹黑膿,卻聯手也被腐蝕,左掌滋啦滋啦就被吃完,還往手腕蔓延。
公子不再理會,那雙散發淡淡光芒,連最上等的絲綢與之相比都黯然失色的手,先慵懶的垂下,再往上一勾,灰衣人們就同時舉起手來。他的雙手聚攏,灰衣人就往雷剛與姑娘走去,將逐步將兩人包圍。
一道黑影落下,黑龍落地成人形,藥布都已松脫,的肌膚滿是傷口,只有額上貼著一塊紅鱗,襯得他雙眼如火球般明亮。
「你弄髒了我的潭水。」他淡淡的說。
黑龍潭里滿是覆蓋紅鱗,病得歪歪倒倒的水族,他雖然不受影響,但是黑水逆滲,逼得他無法再浸溺夢中。再者,他絕對不能錯過,親手對殺了心愛紅鯉魚報仇的機會。
「喔,看看這是誰。」公子興致變好了,雙手平伸,十指輕繞,原本貼服在四處的紅鱗,全都浮起聚會在他左右掌心中。他揮出右手,紅鱗之浪就噴涌朝黑龍而去。
沒有人能控制發狂的珊瑚,但是控制紅鱗,對他來說輕而易舉。
逼黑龍出深潭,是他盤算中的關鍵之一。只要他現身,復仇心切的黑龍就會出現,落入他的陷阱。
「你還學不會教訓嗎?」他笑著看,紅鱗之浪撞擊黑龍,之後分裂破碎,再揮出左手,這次居心險惡的多了一股暗勁。「想起來了嗎?那個被我燒成粉末的——啊,我忘了那是什麼,因為太微不足道,我連記得都懶。」
強大的紅鱗翻浪,有了公子的暗力,沖擊得黑龍一分分一寸寸往後挪移,他張開嘴,吐出聲音。
「見紅——」
「什麼?你說什麼?」公子冷聲笑著。「我听不到。」
黑龍掌管水路,而他要借水行事,就非除掉黑龍不可。
這條龍陷溺仇恨,稍微撩撥就失去理智。他要親手殺了黑龍。
「見紅。」聲音愈來愈清楚。「她的名字是見紅!」黑龍全身一挺,卸去險惡的暗力,蛇鱗都被推開。「她是紅鯉魚!我的紅鯉魚!而你,你殺了她!」
「哈哈哈哈哈。」公子仰頭大笑。「對,是我殺了她,那又怎麼樣?你這只只剩一塊鱗,還是死魚鱗的龍,能夠拿我怎麼樣?」太痛快了。
「我要替她報仇。」黑龍一字一頓的說道。他不再沉溺夢境,拚得玉石俱焚也要報仇雪恨。
「不要自不量力。」公子懶懶的說。「我對你厭煩了。」厭煩到非殺不可。
「我會盡全力。」黑龍化回真身,威武巨龍騰聲而現,長須直豎,張嘴噴吐龍火,因為太恨了,所以龍火溫度前所未有的高。
這麼高的溫度,連他的內里都要灼傷,但是他不在乎,專心一致就要復仇。就這麼把一切都焚化,包含他的仇、他的恨、他的愛。
從容的公子,這時稍稍皺了眉頭,無鱗的龍不足為懼,但是這樣的溫度比他預期中灼熱太多,他一邊抵御,就必須分去一份力量。
不行,他必須專注。
「不能再玩了。」他緩慢降下,終于白靴著地,站立在泡沫般薄弱的結界前,望向雷剛懷中昏迷的姑娘。
「我現在就要解決你!」俊逸的容貌開始融化,長發化蛇、額上生角,眼窩深陷,長著獠牙的血盆大口說出心中所求。「把雲英還給我!」
魔化的利爪探出,觸踫結界邊緣。
波。
結界破滅,雷剛神色冷凜,揮出手中大刀。
鏘!
大刀砍在魔爪上,被輕易踫斷,刀刃飛出,射落在無盡虛空中。
雷剛一心只想保護姑娘,她的氣息就要消失,溫度比身為鬼的他更低。面對無堅不摧的魔爪,他轉過身來,用全身去保護她。
在孢子細落、風邪亂舞、紅鱗遍布,鸚鵡石吐霧成瘴,信妖腐蝕難保,黑龍一心報仇,灰衣人被黑化,硯城中原本的人與非人都病危,被黑稠惡水浸泡粘溺的這時。
他全力保護她,讓自己暴露在魔爪下。
這鬼魂之軀,能為她擋多久就擋多久。雖然是綿薄之力,卻也是他的全力。
黑龍用盡全力復仇,雷剛用盡全力保護。
公子,則是要終結姑娘的性命、姑娘的管治。
魔爪觸及雷剛的背,戳破衣衫,再要往下刺入——
這時,所有黑龍先前埋下鱗片的地方,冉冉浮現一個字。
來紅光乍現。
起先很淡,接著接著愈來愈濃、愈來愈亮、愈來愈熱。穿透黑夜、穿透烏雲、驅逐寒冷。紅光是強大的力量,被吸引到硯城,來到天際中央時,宛如太陽般,卻比太陽更紅艷,紅艷中帶金。
在紅光照耀下,原本幾近死亡的姑娘,睜開了雙眼。
十六歲般的模樣,長發如秋霜,膚色雪白,綢衣沒有顏色。
她睜著澄淨雙眸,伸出一雙小手,捧住雷剛五官深刻的臉,湊前在他薄唇上印下一吻。
「你真好。」清清脆脆的嗓音,有無限愛憐。「能跟你一起死也好,但是,我今天還不想死。」
他的擔憂與驚愕被她吻去,瞬間還無法回過神來。
「我們一起活下去,好嗎?」她輕聲問著。
他只能點頭。
姑娘露出笑容來,雖然仍舊很憔悴,但是那朵笑容就暖了他的心。
「時候到了。」她說。「看,我們將要迎接另一位龍神。」
黑龍認得那個顏色,連龍火都止息。
紅艷中帶金的顏色。
是她。
見紅。
為他而死去,化為灰燼的紅鯉魚。
紅光耀眼,他想起姑娘說的那句話,這才知道言外之意,妖死了就死了。
但並不代表,不會變成龍神回來。
見紅是鯉魚,躍上龍門後,就會化成龍。
那該死的女人,就是故意不把話說完!
但是,這瞬間,他卻覺得,這女人稍微沒有那麼可惡了!只是稍微!
紅光迸散,落在黑龍埋鱗的地方,包裹住黑鱗,然後滲入土中、泥中、水中,把污濁的都化為清明,人與非人沾粘的黑水,被迅速稀釋沖刷,漆黑的部分洗去不見,推刷著凝結再凝結。
水氣彌漫,涌入空氣,沾染鸚鵡石吐出的霧,這是算好的媒介,毒氣只是障眼法,水霧網住孢子,包裹蛇鱗。
所有黑毒都被推到黑龍潭,潭中紅光亮起,水色漸漸清澈,浮現無數艷紅帶金的薄紗,浪一般的舞動,水族們都痊愈了,黑毒濃縮成一塊詭異無光的石。
濕潤的長發出現,冉冉浮起,現出秀潤的額、好看的鼻、微閉的雙眸、紅潤的唇、細致的下巴。見紅雙手捧握著黑石,凌出水面,艷紅帶金的薄紗在身後撲蓋水面。
她睜開眼楮,在水潭中央,就感應得到愛慕的人在哪處。
艷紅帶金的薄紗一抖,力量起先很小,像漣漪不斷擴大,但邊緣的力量愈來愈強、愈來愈強,震動硯城內外的空間,土中的水、空中的霧、山上的霜雪都被撼動,邪污都被打出硯城外,白雪上竄覆蓋的山巔,重新統御連綿十三峰的雪山。
即便身為山藥的夫人,已經醒卻仍無法動彈。囚禁她的結界,有了姑娘的神血,又再加上見紅的龍神之力,被更往山的深處推陷。
「不!」公子慘叫著,魔爪在空中撕抓,卻阻止不了夫人的遠去。
他的雲英,又再度睡去了。
可恨的紅鯉魚,竟能成龍,再度回到硯城,壞了他的步步盤算,不能終結姑娘,還讓他的妻子犧牲更多。流著腐蝕之淚的魔眼,瞪視艷紅帶金的見紅,從水潭中央飛起,落在黑龍面前,輕輕巧巧、必恭必敬。
即使同為龍神,見紅也不敢僭越,雙手捧著黑石。
「這是公子的魔心。」她說道,頭垂得很低。
黑龍乍驚乍喜,一時間還不知道該怎麼反應。心愛的女子真的復活,回到他面前了,他反倒手足無措,夢中預想千次萬次的景象,都不及現今。
該死,他這麼狼狽,全身是傷,她卻這麼美麗!
「請您轉交給姑娘。」她說著,遞上黑石。
應該說愛、應該說抱歉、應該說很後悔,但是沖出口的,卻是怒騰騰、惡狠狠的一句︰
「你自己拿給她!」
見紅沒有說話,頭垂得更低,手舉得更高。
可惡!
她在替他做面子。
黑龍只能領情,用爪尖推了推黑石,順勢飛滑進姑娘的方向。
「拿去!」
雷剛想要接擋,姑娘卻從他懷中探出身來,柔潤好看的小手接住黑石,輕輕的舉起,那塊石沒有光亮。
「這是你的心,你存在別處,不藏在自己身上的魔心。」公子回來的時候,她曾用雷剛的刀,抹了自身神血,兩人合力把刀刺入魔殼,卻沒有戮進魔心。
「真不容易,才能拿到你的生命之源。」姑娘說道,白發紅顏,分外好看。
「你騙了我。」魔化的公子哀嚎,字字都沾著粘稠腐化的魔血。
「對,這一切都在我的計畫之中。」她承認,為了化險為夷,一步步計算得比公子更多、更深。
「我一樣懂得學習。」說起去年時,在夫人封印前的那場惡戰,她仍心有余悸,更知道公子非除不可。
「你懂得示弱,以悲情喚醒夫人。我一樣必須示弱,才能吸引你動手。」她在養傷,公子也在養傷,黑暗的力量回復得比較快,她必須更謹慎,步步都不能有差錯。
還好,見紅對黑龍一往情深,化龍歸來,協助她一臂之力。
身上還腐著一個洞,但腐蝕已經停止,挽回一命的信妖,張大著嘴,舌頭都滾了出來,伸得長長的。
「所以,姑娘要臭泥鰍去埋鱗,並不是處罰,而是要召喚見紅。」它恍然大悟,發現自個兒跟對主子,高興的嘎啦嘎啦一直笑。「他的鱗用來接龍了!」唉啊,怎不早說呢,害它的小心肝好怕怕。
姑娘沒有分心,注視著狂亂的公子。
「你這可惡的女人!竟騙了我一次又一次!」魔嘯響起,回蕩在硯城內外,恨到不能再恨。
「你也很不容易,被我那麼大量的神血燒灼,要從丁點灰燼,回復到有影有身軀,你吃了多少肝髒?」她俏臉凝霜,喝叱逼問。「除了硯城里的人之外,那些被流言吸引來的人與非人,還有多少,是被你取食的?」
人的肝、鬼的肝、妖物的肝、精怪的肝,甚至還有魔的肝。
貪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以為進了硯城,就能有好處,或是白佔房屋土地與墳墓的人與非人,都成了公子滋補的食物,許多已經死去,就算沒有死的,也離死不遠了。
「我不在乎!那些人與非人,全都死不足惜。」魔在笑,笑得像哭。
他失去雲英了?
可他愛著雲英啊!好愛好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