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里有個人,名喚王欣,原本是個專賣鮮菇野菌的商人。
他開的價格好,人們采到菇菌,總先送到他的商鋪,讓他挑走最鮮嫩可口的上等貨,其余的次貨才往別家送,如此一來,他自然總有最好的蕈菇。
經過烹調的菇菌滋味可口,偏好此物的饕客不少。
酒樓里缺不了這樣食材,都搶著跟王欣買貨,招攬客人時,只要說一聲︰店里用的可是王家的菇蕈。當晚總能生意興隆,客似雲來。
因為如此,王欣很是富有,不論店鋪或住家都裝飾得富麗堂皇,娶了美貌妻子,有一雙兒女,過著讓旁人艷羨的生活。
但是,今年開春時,硯城里的人與非人們流傳著一件怪事,據說城外牧羊的蘇家四口人,被一種真菌寄宿入體,個個只剩人的外形,內里都被菌絲佔據。
事情听來駭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不久後又听說,木府里的左手香派人去取了一些,預備用蟲子來培植,才知道那種真菌冬季時會找動物當宿主,然後緩慢蠶食,直到夏季時死去的宿主雖然外形不變,但其實已經成了植物。
這種真菌希罕珍貴,吃了後特別滋補,是難得的藥材。
得知此事的王欣,好幾日睡不著覺。
他翻來覆去的想,賣菇菌的利潤不錯,但是賣藥材的利潤肯定高上好幾倍,更何況是珍貴的藥材?
雖說,培養這種真菌會有風險,說不定會落得像是蘇家人那般下場,但是富貴險中求,哪有沒半點風險的生意呢?
打定主意後,王欣找了個日子,跟妻子說要去收貨,實際上卻是避開常走的路徑,走冷僻的小巷,偷偷去了城外。
到了蘇家牧場一看,除了蘇家四口外,有大半的羊兒,也在草地上站定不動,雙眼眨也不眨,更別說咩叫或吃草,肯定也是被真菌入侵。
他小心翼翼的剪下一綹羊毛,放進瓷罐里,把蓋子蓋得緊緊的,一路揣在懷里,胸膛里心跳如雷,表面上還要假裝若無其事,不敢在外逗留,盡快回到家里。
傳聞說,左手香以蟲子培植真菌。
他也如法炮制,找來飽滿的蠶放入瓷罐,隔天再打開來看,原本吃著翠嫩桑葉的蠶已經不再動彈。
王欣很是高興,花光積蓄買下幾間房子,全心投入培植真菌,連原本的菇菌生意也不做了。
妻子原本不贊成,但是听王欣說著,一旦到了夏季,就能采收珍貴藥材,到時候財源滾滾,想要金山銀山都不是夢,終于也被說服,幫著丈夫一起忙碌起來。
一旦參與,妻子也動起腦筋。
看著滿屋的蠶,她想了想,入夜同眠的時候,跟丈夫討論著︰「蠶蟲那麼小,就算夏季能收獲,也是小小的蟲草。你不是說,蘇家的羊也被寄宿嗎?既然如此,我們也去買幾只羊來當宿主,養起來方便,夏季時的收獲不是大得多嗎?」
王欣听了大喜,轉身抱住妻子︰「你真是聰慧,娶到你是我有福。」
第二天,王欣去買了幾只羊,回家後喂以被真菌寄生的蠶兒,才吃了兩頓,原本活潑咩叫的羊兒,一只只都靜默下來,癥狀跟他在蘇家牧場看到的一模一樣。
夫妻兩人欣喜討論,嫌羊兒也太小,若是用牛,收獲就更大了,于是又去買了牛培植,幾間屋里于是滿是被寄生的羊兒與牛。
陷溺在財源滾滾的美夢中,兩人數著日子,就盼夏季快些到來。
哪里知道,春季的最後一日,氣溫陡然冷了下來,竟比隆冬時更冷,深夜里傳來尖利嘯聲,整座城隆隆隆的震動。
原本還慶幸,沒有染上風邪的王欣夫婦,卻眼睜睜看著辛苦培育的宿主牛羊,仿佛受到某種召喚,一只只走出屋宇,搖擺的往山上爬行,在懸崖邊炸裂成無數孢子,隨著邪風吹送,灑落再灑落。
虧得姑娘萬般盤算,讓公子再度鎩羽而歸,驅走肆虐的風邪,孢子也被吹得無影無蹤。
人與非人額手稱慶,但王欣夫婦卻心如死灰,不僅血本無歸,還落得債台高築的下場,日日都有債主上門。
王欣心情惡劣,時常對妻子出氣,出口就是責罵︰「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要我去買羊買牛,才會虧蝕那麼多錢財,娶到你我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
「這事原本是你貪財,才會惹出的禍端,怎能都怪我一個人?」
妻子很是委屈,日日都落淚,終于被罵得留下兒女,獨自逃回娘家。
***
妻子離開一陣子後,王欣才冷靜下來,尤其是親自照顧兒女,才曉得妻子平時多麼辛勞,仔細回想她的賢慧,心中很是懊悔,想去接回妻子卻又拉不下臉來,所以鎮日都愁眉苦臉。
為了躲避債主,他不敢待在家里,出門溜達時不敢走熱鬧的街道,都在城冷清的地方徘徊。
有一日陽光猛烈,他被曬得口干舌燥,找不到片瓦可以遮蔭,像頭無家可歸的狗,歪倒在一座破屋的牆角。
驀地,有聲音傳來。
「王老板!」
起初,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仍閉眼不動,直到對方伸手在他肩上輕拍,他才驚慌的睜開眼,第一個反應竟是縮頭想躲。
「王老板,您怎麼了?」
對方語氣殷勤,很是關懷。
連日被追債的王欣,許久沒听見這麼親切的語氣,更別說是「老板」的尊稱,心中陡然一暖,轉頭看向對方。
只見那人笑容滿面,衣衫整潔,是個年輕男人,看來有些眼熟,卻一時記不起是誰。
「呃,請問你是哪位?」
王欣問道。
對方笑得更開︰「王老板貴人多忘事,我是陳四,在城南開館子,跟您買了好幾年的鮮菌,蒙您的好貨,小店生意不差,吃過的都說好。」
王欣這才想起來,的確跟陳四有生意往來,只是他以前眼高于頂,只對大客戶殷勤,總懶得應酬陳四這種小客戶,每次也沒好臉色,甚至來往了幾年,也記不清對方面目。
如今落魄了,人人都給他臉色看,這個他以前瞧不起的陳四,卻對他友善得很,讓他不禁汗顏。
「王老板,我正要去朋友那兒聚會,踫巧遇到您,干脆就一塊兒去吧!」
陳四笑咪咪的說著,禮貌周到的欠身。
陽光毒辣辣的曬在頭上,听到有地方可去,王欣實在心動,但是他又擔心,一旦跟陳四去了,聚會上要是有債主,到時場面可就難看了。
他面露難色,左右為難,陳四勸得更殷勤。
「走吧,就當給我一個面子。」
就這麼又請又哄的,王欣被帶往幾條街道外,一間三房一照壁的宅子,不論是照壁的石砌勒腳、刷得粉白的壁心,或是庭院里鋪著五蝠捧壽的青石,處處都講究,還有模樣俏麗的年輕女子們走動,全是這家丫鬟。
宅子里賓客約有六、七個,身旁都各有兩個丫鬟伺候。
他們有的穿著華麗、有的穿著簡便,相同的是個個都面帶笑容,友善而親切。看態度、听言語彼此熟識,只有他一個是生面孔。
陳四對眾人介紹,大伙兒都笑著招呼,丫鬟們一起屈膝為禮。
「王老板好。」
「啊,原來,小陳館子的鮮菌就是跟您店里買的,我吃過幾回,真是鮮得我差點連舌頭都吞掉。」
「真羨慕,我還沒這口福呢!」
「王老板快請上座。」
眾人熱情迎接,來到客廳里圍著圓桌坐下,把主位旁的位子讓給他,最好看的兩個丫鬟靠過來伺候。
豪宅主人是個中年男人,體態瘦削,穿著濃濃墨綠色的衣裳,沒有讓丫鬟動手,而是親自倒茶,臉上笑意盎然。
「久聞王老板大名,今天您能光臨寒舍,實在是我等的榮幸。」
主人徐聲說道,倒入杯中的熱茶飄散著說不出的香味。
「來,請用茶。」
「多謝。」
王欣喝了一口,訝異茶湯滋味意外的甘美,不論鼻端或舌尖,都縈繞著茶湯的芬芳,就連他最富貴時嘗過的好茶,也比不上萬分之一,還令他原先的疲倦與干渴都消失,整個人精神為之一振。
再加上眾人左一句王老板、右一句王老板,敬重又有禮,熱情得讓他遺忘這陣子受的冷臉,他仿佛回到意氣風發,人人爭相討好,拜托他收購或販售菇菌的昔日。
「我姓呂,單名一個登,喜歡結交朋友,到家里喝茶談天,承蒙大家不棄,每旬的第一天都到我家相聚,大家都是老面孔,今日有王老板加入,真是一大喜事。」
主人聲音低沈好听,說話時有歌唱般的音律。
王欣一邊喝茶,一邊听著,覺得有些暈暈然,全身上下、從里到外說不出的舒服。
「今天該輪到誰說了?」
呂登問道。
有個穿油布衣袍的男人開口︰「我。」
人們的視線都望向他,王欣也不例外。
「你有什麼事要分享?」
眾人一致問,連丫鬟也一起說著,聲音在屋宇中回蕩。
「我姓簡,名益,是上回才來參加的。」
他說得仔細,娓娓道來。
「今天,我決定說出自己的事。
我專賣梳篦,挑著擔子走街竄巷,用過我家梳篦的,都會再光顧,所以生意不錯,娶妻生子後,還有一筆不少積蓄,日子過得舒適。
但是,去年初冬時,我遇到一件事。
有個女人長得很艷麗,在街角開了間茶鋪,雖不接待女客,但每日都客滿,沒有座位的男人們在旁站著,也不肯走。
她跟我買梳子,請我喝一杯熱水。說也奇怪,熱水經過她的手,就變成香噴噴的茶,我被迷住,從此每日都去喝,連生意都不做了。
妻子哭著罵我,我無動于衷。
孩子哭著求我,我置若罔聞。
只要想起,那女人身上的花香,我就被魅惑,非要去茶鋪見她。最後,妻子哭著來拉我,用力到把衣衫扯破,質問我,明明說過只愛她一人,永遠不會離開她。
但,我一心只有那女人,就對妻子說︰‘不,我愛的是她。’
那天之後,我不知怎麼醒了,杯子里的茶,變回無味的水。
想到對妻子失言,我連忙趕回家,卻不見妻子與孩子,看桌上的字條,才知道她對我死心,連孩子也帶走。」
听見妻離子散的慘況,王欣心有戚戚焉。
不同于簡益,他還要照顧兒女,笨拙得焦頭爛額。
「簡兄辛苦了。」
呂登點頭,面露同情。
「說來,都是那人的錯。」
他說。
在座的賓客,除了王欣外都贊同。
「是啊!」
「唉,被那人禍害了。」
「跟我們一樣呢。」
王欣听得迷糊。
「那人?」他很困惑。
呂登點頭,很肯定的說︰「是啊,那人。」
帶他來的陳四補充︰「就是木府里的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