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烈烈,衣袍飄逸的公子,翩翩來到硯城外,看見一戶農家。
農家宅院用木料與土牆堆砌,雖不如城中那些三房一照壁的住家華麗,但收拾得干干淨淨、溫馨舒適,屋頂下掛著抹過粗鹽的燻肉,風干後肉質收縮,肥處晶瑩剔透、瘦處色艷如火。
門廊下有幾只貓,有的仍饞得直仰頭喵叫,有的在日光下懶懶睡倒,每只都肥圓毛絨,腳墊粉紅。
屋上蓋著素色的瓦,院牆攀爬許多粗壯藤木,葉薄綠淡,襯得叢叢花色更艷,枝葉末端苞葉薄如紙,三朵聚生一小叢,相聚又相迭,花色多采多姿,有紅有橙有白有紫。
這樣的花,他不曾見過。
花聚集多了,看來色艷奪目。
同樣,人與非人聚集多了,力量難以忽視。
觀花的公子顯出形跡,薄嫩的花蕾受到驚嚇,因靠近魔力,艷麗的末梢變焦卷曲,再化為灰燼散落。
貓兒發出慘叫,紛紛四散逃走。
一個老婦人從屋里走出,眯著眼觀瞧,因年老而眼力衰微,入目景物都模糊,但門前的白衣男人,不知怎的卻看得很清楚。
「是來買菜的客人嗎?」
她問道,拄著拐棍出門,因為在此住得久了,哪兒有物件雙眼看不清,心里卻明白著,所以走得很順利。
公子彎起薄唇,微微一笑。
「算是吧。」
他說。
老婦人眼上蒙著白翳,倒映魔的光亮,就算看不清,仍被奇詭的魅力吸引,只覺得這人格外親切,好看得就算要她掏心掏肺,也心甘情願,還深以為榮。
就連被驚走的貓,探望的眼瞳也驟然生變,該在白晝時收細成線的瞳,逐漸變大再變大,直至圓如滿月,連虹膜都有視力,貪婪的想看見更多的魔,畏懼都被親慕取代。
貓兒有靈性,能早早察覺危險,但魔的力量太強,也早早就被魅惑,全都聚來在公子的靴前翻滾討歡,柔順的嚶嚶乞憐。
「請您別走,再等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她熱切的說,身軀顫抖著。
「我兒子就快回來了。他會采最鮮、最嫩的菜奉獻給您。」
話剛說完,門外就有個年輕有力的聲音,揚聲喊著︰「娘,我回來了!」
健壯的年輕人,戴著斗笠,拿著扁擔,腳上草鞋沾的泥已經干硬。入門前,他先脫下草鞋,在門柱上打了打,干泥紛紛落下,碎散成灰塵積在門外,這才能保持入門時草鞋干淨,不把泥塵帶入家中。
「旺兒,快快快,客人要買菜,你立刻去采割。」
老婦人殷勤吩咐。
年輕人邊穿著草鞋,邊拿下斗笠,露出曬得黝黑的臉,雙目黑如點漆,生得很是俊朗,眼底眉梢都帶著笑,讓人看著就生出好感。
「好勒!」
孝順的他不敢怠慢,拿起小鐮刀就出門,到小院旁的濕潤菜地里,采摘葉薄柄長的植物,很快就收了一把,踏著大步又回到家中。
「今天的菜都賣盡了。所幸,還留著一些,本想等到晚間,再炒給娘親吃。」
他臉上堆笑,態度和煦,寬厚雙手骨節分明、十指比例修長,指甲形狀好看,還修剪得很是潔淨,雖然長年做粗活,卻沒有生繭。
「既然您親自上門,不能空手而歸,這些就送您嘗嘗,不收銀錢。」
他送出手中的葉菜。
該是陌生的客,難以言喻的,愈看愈是親切。
尤其是娘親的態度,親昵又崇敬,讓丁旺以為,來客是不曾見過的遠親,或是對娘親有恩的訪客,總之是娘親重視的,他自然而然就敬重,沒有任何防備。
倏地,刮來一陣風。
飛揚的烏黑長發,包繞著俊逸的臉,白袍翻飛間,淺笑的魔力太強大。衣袍白得如似霜雪,雙眸黑得如似雪山下的岩層,連藤蔓上的花都被魅惑,爆發般叢叢開放,艷麗得太妖異,爭先恐後要展現姿色,拚了命吸引注意。
原本散落的藤花灰燼,也在落處生芽,眨眼就伸枝展葉,開出的花叢叢滿滿、艷麗奪目,交互攀援得愈來愈密集,睫上的彎刺變得銳利。
花有多美麗,刺就有多危險。
丁家的庭院跟屋宅都被包圍,處處是花、遍地是刺。
公子沒去接那捧葉菜,好看的眉下雙眼深黑,將光明都吸納竭盡。
「這菜,也是我沒見過的。」
他說。
綠色的葉,片片都呈心形,葉柄很長而中空,受到魔力影響,剛被割斷的嫩睫淌出乳白汁液,生出細嫩的根,開了白色喇叭狀的小花。
「這是蕹菜。」
丁旺說著,胸口感受到壓力,像被無形的手輕壓,將字句皆盡吐出。
「硯城在雪山下,氣候較冷,蕹菜雖耐旱,但遇霜就睫葉枯死,硯城里外旁人種都無法存活,只有我種的能生長。」
「喔?」
公子微微揚眉。
「那這些花呢?」
壓在胸前的力量,再重了一些,丁旺無法反抗,手中心形的綠葉賁長,張狂的搖曳,一葉葉似遇見愛人時紊亂的心跳。
「花名為九重葛,是炎熱處的植物……」
公子接話︰「旁人種不活,唯有你種的能生長?」
「是。」
丁旺只能點頭,持續吐出氣息。
健壯的身軀吸不到空氣,黝黑的臉龐很快漲紅,但卻不覺得難受,反而飄飄欲仙,奇異的舒暢,連意念都昏醉,想著把所知、所有都奉獻出去。
「果然,你有些能耐。」
公子滿意的說,再度望向葉菜,看得很是仔細,心形的葉瘋狂擺動。
「蕹菜的睫竟是空的?」
中空的睫,搭著心形的葉,有缺自補。
「蕹菜又稱空心菜。」
丁旺虔誠的說著,語氣愈來愈恭敬。
「菜,空心能活?」
「是啊。」
耀眼的魔,笑中帶著淒涼︰「那,人如果空心呢?」
丁旺跟著笑︰「您說笑了,人空心的話,肯定就沒命了。」
老婦人也笑著,神情無比陶醉,渾濁的雙眼卻流出滾滾熱淚,因感受到魔的情深而流淚不止。
「是了,人空心沒命……」
公子自言自語,微微發光的手撫到胸前,白袍瞬間被侵蝕發黑,出的內里漆黑無物。
「魔呢?」
丁旺的眼楮也流出淚水,強健身軀顫抖著,嘴中嘗到淚,溫溫的、咸咸的︰「我不知道。」
公子悠然嘆息。
「魔空心,會忘。」
他說著,眉宇間前所未見的露出憐憫的神色,看著丁旺的眼神帶著歉意。
「我不能忘記妻子。」
丁家母子被蠱惑,同時點頭,同時流淚,同時說道︰「您不能忘記雲英。」
「心形的葉對我無用。」
蕹菜自責的枯敗,綠葉綠睫都變黃,很快爛壞在丁旺手中。
魔一言一語,說得很懇切︰「我需要你的心。」
丁旺發出極度幸福的喘息,那雙能種出異地花草、寬厚健壯好看的手,扯開娘親縫制的衣衫,出胸膛,用割菜睫的小鐮刀一劃,就露出怦跳的、健壯而年輕的心。
他親手剜出鮮活的心,捧送到公子面前,胸前、手上都不見鮮血。
雖然沒了心,但他仍帶著笑,感受不到半點疼痛,無比崇敬的奉獻。
「請用。」
掌中的心怦怦跳啊跳。
魔伸出手,拿起鮮活的心,放進空空的胸腔中貼補,漆黑的內里,因心跳而曖曖有光,魔力集中後隨心跳一再增幅,很快再生血肉骨胳肌膚,連白袍也變得完好,發出淡淡光芒。
黑暗的光輝,刺眼又眩目。
「謝謝。」
連他也訝異,自己竟會說出這句話,而且還是意念真誠。
「我會記得你,也會告訴雲英,是你幫我記住她。」
白袍飄逸,魔轉身而去,經過處花開燦爛、雲破天青。
丁家被瘋狂生長的九重葛包圍,母子都帶著笑意,在艷花彎刺中安息,丁旺跟娘親仍有氣息,他的身軀護住年邁娘親,睫刺沒有刺著他的身軀,甚至連衣衫都沒有觸踫到。
魔的謝意保護著他們。
公子愈走愈遠,愈來愈靠近硯城,源源不絕的魔力讓他意念清晰,記起那些不能忘記的點滴。
點翠鳳冠下,柳眉彎彎,雙眸像最美的夢,望著他時柔情似水,紅唇笑中藏羞,肌膚溫潤如玉……
他記起來了。
關于雲英的笑、雲英的愁、雲英的情、雲英的溫度,以及她與他曾在木府中靜謐深夜里相擁時,與他呼應的心跳。
關于愛妻的一切……
那些讓他不惜成魔,受盡無人可想象的萬般折磨,一再被打擊得破碎得幾近為無,也要拖著殘余精魂,竭力要消滅姑娘的理由,比他初魔化時更強烈、更執著。
這顆心,力量果然比較強。
魔感動的回想。
木府的主人,就是硯城的主人。每任繼承者,都出自硯城內……直到這一任。
這任的木府主人,那狡黠多計的姑娘,是第一個誕生在外地的繼承者。她曾在五百年前,就執掌過木府,卻在成為神族後,再度回到硯城。
除開這個例外,當一任木府主人進駐,有資格的繼承者就會出現,初時只有些異能,跟尋常的人與非人差別很少,除了現任的木府主人,幾乎沒有旁人會發現,需要歷經觀察與引導。
而丁旺,就是下任繼承者。
左手香吞下姑娘的發沙,削減壽命與力量,窺得這隱藏很深的秘密。但是,她知道了,卻沒有告訴公子,留著丁旺健壯的體魄,要確保她的愛人吳存,能與她長相廝守。
說來諷刺,要不是左手香處處籌謀,累積這麼多的惡力,他的魔力才能超越顛峰,前所未有的強大,察覺到硯城外,丁家宅院里那異乎尋常的微光。
那樣的光,他能辨認得出來。
成魔之前,他也曾是木府的主人。
現在,他有了心,更懂左手香的私心。
她要守護吳存。
而他,要救出被封印在雪山下,已經被抵償了數年的愛妻。
相比之下,他真的比她更需要這顆心。
惡念回應著魔心,震蕩鼓動,連綿十三峰的雪山都受到影響,山巔落雪,出從遠古之前,就被白雪覆蓋的古老岩層,扇子陡的主峰銀光閃爍。
魔輕輕一揮,止住了雪崩。
他近乎憐愛的望著硯城,不要傷及人與非人,因為雲英溫柔,不會願意他傷及無辜。
他要消滅的,只有姑娘。
魔這麼想著,徐緩的藏身入地,靜臥在硯城下深之又深處,等待大婚那日,當鑼聲響起,才是計畫開始之時。
魔閉上雙眼,懷著溫暖的心,一遍又一遍回想愛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