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那張總愛扮老成的娃兒臉真情流露,安志媛內心又覺柔軟又感唏噓。
想想她是如何「流落」到眼前這般田地?竟窮到想把身邊的孩子喂飽都不容易。
她其實不確定自己究竟是「穿越」了,還是「重生」了。
她在現代世界那座物產豐饒兼之科技發達的寶島上生活了十八年,突然一個意外變故,她就「降落」到這個什麼都落後到令人難受想哭的地方。
在現代,她不知親生父母是誰,很小就被教會所創辦的育幼院收養,所幸修女院長以及從不求償的志工們待孩子們極好,加上每年都有來自寶島各地的善心人士捐款、捐物資的贊助,自她有記憶以來,育幼院的生活是沐浴在神恩之中,從沒冷過、餓過,連零食也沒短缺過,若到歲末佳節,禮物更是少不了,再怎麼樣都能過得上豐衣足食的日子。
六歲上,在記憶開始有了明顯烙印的那一年,她被常來育幼院服務的一對志工收養,這對年輕父母家中已有三個男孩,老大九歲,老二和老三是雙胞胎,七歲,她被收養到這樣的家庭,成為爸爸、媽媽還有哥哥們的掌上明珠。
直到多年之後她才明白過來,僅靠著經營一家規模不太大的冷熱飲店,要養大三男一女實在費了養父母不少心血。
她曾私底下問過養母媽媽,明明家里經濟不算富裕,明明養父母膝下有三個親生孩子,為什麼當年還是決定收養她?多她一個孩子嗷嗷待哺,豈不是加重家中的負擔?
那時正值她敏感又愛強說愁的中二青春期,矯情又難搞得很,但養母媽媽給她的答覆竟令她頗有被療癒的感覺。
養母媽媽對她說——
「媛媛知道住在『男生宿舍』里是一件多麼心累的事嗎?從早到晚、放眼望去,身邊都是男孩子,不是『老男孩』就是『小男孩』,媽媽好不容易才遇到你這麼有默契的『戰友』,總要拖著你一起下水,我們女孩子也要自己一國啊,沒有媛媛,我多孤單?」
所以養父爸爸是「老男孩」,哥哥們是「小男孩」……
安志媛至今仍清楚記得養母媽媽當時說這話的模樣,她兩手莫可奈何般一攤,眼楮笑出淡淡魚尾紋,戲謔中有著溢于言表的感情。
她知道自己其實很幸運,雖說從小遭親生父母遺棄,但她遇到一對很棒的養父母,還有三個跟她沒有血緣關系卻與她情同手足的哥哥們。
養父爸爸曾笑說她是哥哥們的吉祥物兼幸運符,因為安家的雙胞胎出生時心肺有些問題,但年紀太小還不能動刀治療,只能少劑量投藥並定期追蹤。
後來她被安家收養不到一年,雙胞胎哥哥倆在某次回醫院追蹤病情時,主治醫生赫然發現兩個男孩心肺間原先沒長齊的某條血管竟奇蹟般自動長好,根本不須要動刀修補。
更有幾回,安家大哥面臨人生中的重要考試和面試,不管是拿出國進修的獎學金抑或爭取絕佳工作機會,多是她跟去陪考、陪面試,而大哥總是贏。
有爸爸媽媽真好,有哥哥們真好。
她是被安家人護在羽翼下長大的,也許那般結緣就是為了讓她能在意外發生的瞬間救養母媽媽一命。
那一場劫難發生得太快,車子沖進冷熱飲店面時正是店里準備打烊的時候,媽媽和她一塊兒在店鋪前頭收拾,爸爸則在後頭小倉庫點算庫存備料。
當時三個哥哥皆不在家,大哥獲得一個很棒的工作機會,剛通過嚴苛的試用期,成為某家跨國大企業的正式員工,而雙胞胎哥哥們則是知名國立大學的大四生,書讀得好,社團也玩得很瘋,哥哥們沒誰有空回來幫忙顧店,但她可以,而且是喜歡的。
她畢業于職業學校的餐飲管理科,並且在某家知名飯店內的吃到飽自助餐廳實習已有一段時間,自助餐廳里提供的是無國界料理,菜色和甜點加起來超過兩百種,各司其職的大廚師就有十人,讓她這個小小助手偷師偷得好痛快。
家人們的意思是要她繼續在學業上進修,考個四技或大學什麼的,但她早早想清楚了,三個哥哥對接手家里的冷熱飲店完全不感興趣,可她就是很喜歡自家的店,是爸媽胼手胝足打拼出來的地方,盛載著這個家許許多多美好的回憶,哥哥們有自己的夢想要實現,那就由她守住這家店,這就是她的夢想。
店里夏天賣手搖冷飲、豆花和刨冰,冬天賣燒仙草、紅豆湯、八寶粥等等,許多用料像芋圓、芋泥、紅豆、綠豆、湯圓、粉圓等等,都是自己熬煮制作出來的,每道手工都是學問呢。
而店里除了按時節提供冷熱飲品,卻有一樣道地小食是一年四季皆有的——
紅豆餅。
媽媽每日熬煮精心挑選的紅豆,熬成軟乎乎的紅豆泥,用特制的鑄鐵模具烤出一個個香噴噴又甜而不膩的小點心。
她也好想把自家的紅豆餅口味傳承下來,有那麼多眉眉角角的事物要學,她哪里有心思考什麼四技和大學,應該早一點跟在養父母身邊學習才是王道。
那時她是考慮在知名飯店內的餐廳先工作個兩、三年,多吸取一些實戰經驗,然後再回自家店里邊幫忙邊學習,作好接棒的準備,所以只要一有時間,她就往店里跑。
那一天她又回去店里,最後幫著打烊,那時店里已沒有客人,一輛暴沖的轎車失控沖進店中,她的記憶僅停留在自己飛撲過去把養母媽媽推向堆放紙杯、紙盒的角落,之後自己究竟怎麼了,她沒有丁點感覺,意識完全喪失。
醒來後,她人就來到了這里,一個全然陌生的時空,在她學習過的人類歷史中一個不曾存在的國度,一個陌生的朝代——南雍。
她自然搞不清楚事情是怎麼發生和演變,也不確定現代時空的自己到底死亡與否。
這樣的她算是「重生」還是「穿越」?被暴沖的轎車撞上之際,她是當場死翹翹還是整個人突然消失不見?任她想破頭都得不到解答。
被不知名的力量拖到古代來已將近一年,要不是來到這兒沒幾天就被安家爺爺撿回來當孫女養,身無分文又听不太懂當地方言的她真會活活餓死在外邊。
她後來才從魏娘子那里得知,老人家確實有一個親孫女。
安老爹的兒子和媳婦染疫走得早,幾年後老伴也病故,安家小姑娘遂跟著爺爺相依為命。
小姑娘長成了大姑娘,這些年幫著安老爹將茶棚的營生頂起,祖孫倆雖過得不算富裕,但求三餐溫飽、頓頓有大米飯吃並不成問題。
無奈老天爺實在欺負人,就在老人家將她撿回來養的前一年,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姑娘上山挖筍采菇不慎遭毒蛇給咬了,等到被尋獲時早已成了一具冰冷屍體。
安志媛記起魏娘子談起這件憾事時的神態,那眼神中流露的傷痛帶著渲染力,讓人非常能感同身受,想來安家姑娘在世時也把魏氏母子倆視作親人那般相待,在這樣的世道彼此依賴、互相扶持,安家姑娘離世之後要是沒有魏娘子和小禾的照看,老人家怕是要出大事。
試想想,相依為命的親親孫女突然驟逝,老人家必然大受打擊,魏娘子也說了,安老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動不動恍神、失憶,狀況惡化到有好幾回走失在山里和竹林里,每每動員了全村十來戶人家才把人找回來。
而魏氏母子……乃至于整個小溪村的人家,對于安老爹將她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撿回來當孫女養的這件事,似乎一律表示贊同,甚至可以說是……非常欣慰。
好像撿回她之後,老人家的精神狀態就穩定許多,不會再時不時地鬧失蹤,恍神和失憶的狀況也銳減,日子彷佛回到安家姑娘猶在世的時候,一切靜好,歲月安度。
她在現代的名字是安志媛,養父母與哥哥們不是喚她「小媛」就是「媛媛」,而巧的是,安家姑娘名叫安元元,于是她這個「媛媛」自然而然變成「元元」,認了老人家當爺爺,總歸一切順行而為,雖不知未來會如何,她想,努力活下去總是對的。
這一邊,小少年將兩塊松糕連著下肚,手中寶貝地捧著最後一塊,終于能緩下來吁出一口氣。
「要不是元元姊露這麼一手,小爺還真沒吃過這般好吃的紅豆松糕,咱覺著我阿娘手藝已然夠好,但這些天你整出來的幾款小食,有甜有咸,那滋味與以往嘗過的大有不同,好吃又別有新意,呵呵,咱們明兒個起在茶棚推廣這新制的小食,定能招攬更多生意。」
安志媛單手揮了揮。「姊姊多少有練過啦,事情交給專業的來就對了,但話說回來,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你阿娘從旁教我如何控制火候,真的還不知道要弄焦多少盤糕點、浪費多少食物。」
來到古代才深切體悟到「燒火炊食」是多麼深奧的一門學問啊!
她初來乍到,根本暈乎乎什麼都不懂,這可不是換新環境罷了,而是整個時空背景全換掉,她花上兩個多月才模出些許頭緒,又花上大半年才適應了對她來說是如此「克難」的生活方式,直到前些時候身心靈終于安定下來,她就想著該找些事做做,目光便盯向安家茶棚。
自從安元元意外身亡,安老爹無心茶棚的經營,全靠魏娘子帶著小禾硬撐下來,安志媛狀況好些後也主動到茶棚幫忙,這一幫就讓她嗅出商機,才會連著好些天鑽進灶房埋頭苦干。
只是有時候很多事情不是靠埋頭苦干就能擺平,例如——在沒有瓦斯爐、沒有電磁爐、沒有烤箱、沒有微波爐、沒有氣炸鍋的古代世界中,學著掌控火候。
一開始當真灰頭土臉又難受想哭,噢,不對,她當場早哭了,淚流滿面擦都來不及擦,全因被自己搞出的濃煙嗆得眼淚加鼻涕齊流。
她不是沒有露營野炊的經驗,但在現代野炊她有可攜式瓦斯爐能用,還能用小瓦斯噴槍生火,輕松簡單就能把木炭燒得直冒火,再不濟也還有一顆顆的火種幫忙助燃,要她在毫無輔助工具下徒手生火,人生實在太難了。
不幸中的大幸是她得遇「名師」啊!
不管是生火還是火候大小的掌控,魏娘子當真厲害得不得了,而且毫不藏私地把眉眉角角傳授給她。
所謂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各人,她還在「悟道」當中,但一邊實際操作一邊領會,錯中學習,竟也進步神速,這幾天控制火候制作出來的糕點越來越像樣,欸,這般的天資聰穎難自棄,她都要佩服起自己。
她一臂搭上小少年的肩頭,深吸了口氣道——
「反正不管怎樣,咱們一家子就是你挺我、我挺你,無論如何都得把茶棚撐起來,還有啊,小禾也得多讀點書,沒有要你讀什麼……什麼四書五經,我也不知道這個時代有沒有那種經書典籍,但多看書、多認識些字保準沒錯,還有基本算術,那更得學會。」
「咱會算術啊!」魏小禾頗自傲地挺起還不太強壯的小胸膛。「小爺算盤打得可好了,作帳看帳也不成問題,咱就愛這些,但那些經書啊典籍什麼的,看多了根本無用,又沒要考狀元、當大官,小爺我就想搞營生。」扭扭鼻頭,哼了兩聲又道︰「攢錢讓咱們一家子都過上好日子,這是一定要的。」
一家子。
安志媛心窩微繃亦覺溫暖,沒想到被丟到這個「異世界」,她也能像在現代那樣得到一個家。
說她不幸嗎?她真的有夠不幸。
說她鴻福齊天嗎?她也確實福氣滿滿、幸運到爆表。
正在她暗暗感動不已之際,身邊小少年向她挑挑黑眉、瞟了眼,道︰「咱覺著元元姊才要多習算術,欸欸,連帳本子都不會看,還來念小爺我?」
安志媛臉微紅,也跟著挑眉。「我算術好得很,加減乘除都難不倒我,我只是……撥不慣算盤珠子,還有那一堆亂七八糟的算籌,看著就偏頭痛。」再有,她在看阿拉伯數字那是又快又順眼,在這兒所使用的卻是所謂的「大寫數字」,讓她認一串數字眼楮都能看花。
魏小禾哼了聲,捧著最後一塊松糕小口咬下,放慢進食的速度。
他細細品嘗口中的好滋味,晃著腦袋瓜,翹起嘴角道︰「元元姊不擅長看帳、撥算盤珠子,那也不打緊,反正有小爺我呢。」
「嘿,怎麼說得好像你才是一家之主?」安志媛才想抬手揉亂小少年的頭發,听他又道——
「這個家總得有個男人頂著,就像今晚,小爺就得扛起重責大任。」嘆了口氣,語重心長。「瞧瞧咱們這一家子,爺爺年歲大了,身子骨大不如前,腦子有時還不太好使,我娘則是個寡婦,所謂寡婦門前是非多,而元元姊如今還是個待價而沽……呃,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家家,得留點名聲讓人探听,今晚家里闖進一名不速之客,不但是個男的,還莫名其妙男扮女裝,小爺我怎麼都得緊盯不放。」
安志媛頓覺啼笑皆非。
「魏娘子適才還在這兒幫忙,如此看來你阿娘是被你趕回房呃……請回房睡覺。」古代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魏娘子會被兒子請走她不意外,她只是沒想到有人在擔心她的名聲。
而擔心她名聲的人,說穿了也僅是個孩子,放到現代世界不過是個小六生。
欸,這都什麼情況了這是……哭笑不得啊!
「所以小禾現在是想趕我走……呃,請我離開,然後一人獨撐全場,撐到天亮嗎?」
小少年將松糕吃完,拍拍雙手,頭鄭重一點。「雖說小溪村人口不多,就十來戶人家,還是有幾個三姑六婆的,不得不防……你笑什麼?」
安志媛當真一臉笑咪咪。「可我剛剛已經對那位不速之客又摟又抱,還東模模西模模,連不該模的也不小心模著了,欸,小禾說如何是好?」
「這……唔……反正僅咱們自家人瞧見,不說出去就好……」黑眉扭動。
「不如等里邊那位女裝公子醒來,咱倆探探對方的底,如果是頭大肥羊,咱們就聯手逼他娶我、對我負責吧?」
「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