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天,乾天殿上已燈火通明,百官已入殿,一個個盯著跪在殿上的祝心璉,直到殿前太監喊道︰「皇上駕到!」
百官聞言,紛紛高呼萬歲。
皇帝往龍椅一坐,看著底下的祝心璉,開口便道︰「昭憐,你狀告馮左都御史和梁大理寺卿,可有真憑實據?」
官吏呈上的狀書已寫明了她擔下所有的罪,可憑她一人豈有這本事?兒子被告謀逆,皇帝早已著人暗中查探,倒沒想到她竟告了御狀……真是恩愛如斯?
列席的馮謀和梁豫得知自己是被告的對象,氣得險些當場罵人。
「啟稟皇上,民婦听聞有兩位汾州鑄鐵廠的老師傅被押入京了,可找與民婦對質,便可確認此事。」祝心璉嗓音平穩,無一絲膽怯。
皇帝托著腮看向梁豫,朝他擺擺手,梁豫便讓人趕緊將收押的兩位老師傅帶上殿。
等待須臾,兩人便被押上殿,祝心璉回頭一看,兩人皆識得,其中一位正是答應幫她打造鐵管的老師傅。
「龐師傅,那些軍械是我讓您幫我打造的,對不?」
龐師傅見著她,瞬間老臉赧然,話都說不出。
「你說話呀,你不是說了那些箭頭軍械,甚至炮管都是秦王威逼利誘鑄鐵廠打造的?」梁豫不滿地道。
「是我。」祝心璉看著龐師傅,一字一句地道︰「是我威逼利誘的。」
「不是!」龐師傅惱聲道。
「是。」
「不是!」龐師傅痛苦地跪伏在地。
他是土生土長的汾州人,從小到大看盡了水患,可是自從祝西臨來到汾州後,一直致力于治水,而面前的小姑娘從尚是個小豆丁時,就常往鑄鐵廠跑,說是要做這做那的。
他起初覺得好笑,可一仔細打量她的草圖,卻感覺這娃兒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後來果然如此,她能改良農具,甚至做出清淤泥的翻水車,最後還整治好了汾州水患,不知拯救了多少汾州百姓。
他被人以家人脅迫作偽證陷害秦王已經于心有愧,如今怎能再把髒水往她身上潑?
她可是汾州的活菩薩,他害誰都行,就唯獨她不行!
「師傅……」幫幫她吧……既然都是指證,為何不指證她?
「放肆!這兒可是御前,你當是市集不成!」梁豫斥道。「皇上,此女已被秦王休離,她既告了御狀,卻身無鞭痕,怕是官吏有縱放之嫌,還請皇上聖裁。」
「看在她在淮州治水有方,朕可以免了她的三十鞭。」皇帝淡淡一句話便免了她的罪責。「昭憐,回去吧。」
祝心璉抬眼,淚水在眸底打轉。
她都下了決心,怎能在這當頭回去?局勢那般險惡,誰知道王爺在地牢里會發生什麼事,他必須趕緊離開地牢才行。
「皇上。」她從懷里取出數張草稿,高高舉起。「皇上,這是民婦親手設計的數款軍械。」
百官聞言,莫不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皇帝讓一旁的太監將草稿取來,一一翻看,神色微變再看向她。
「皇上,民婦與秦王南下淮州治水時,曾與秦王一道畫過數張草圖呈給皇上,皇上可以拿那些草圖對比,筆跡是否一致。」
皇帝神色復雜極了,「你為何會設計這些草圖?」
祝心璉聞言笑了,「民婦從小便喜愛設計器具,後來義父將先父遺留的手札交給民婦,民婦看過後,先模仿再改良,後來成為秦王側妃,在書房里瞧見虹橋模型,民婦向往不已地想學習,卻听秦王說當初虹橋設計之初是為了作戰遇河時讓士兵可快速渡河,不料對百姓而言是實用橋梁,民婦設計了鐵管是為了快速炸溝渠,可放在京城里卻成了殺人的器具……皇上,器具本無害,有害的是人心。」
皇帝久久不語,殿內鴉雀無聲。
「皇上,昭姑娘所言甚是,兒臣認為大理寺處理此事太過粗糙,單憑民兵黃冊、那批軍械和兩名汾州鑄鐵廠的師傅便要將有疾在身的三哥定罪,太過草率。」宇文仁沉默半晌,選擇站出來替秦王發聲。
祝心璉看向他卻無法分清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殿下,這已經是罪證確鑿,鐵炮管和上千枚的箭頭和數百支的長劍確實是出自汾州鑄鐵廠,亦有人證可證明是秦王相逼!再者私養兩萬民兵,足以見得秦王謀逆之實。」馮謀不滿地道。「臣認為大理寺的做法並無不妥,畢竟去年才發生兩位皇子逼宮慘事,臣等認為不可錯放。」
「何來的罪證確鑿?幾個人證想買通還難嗎?皇上,兒臣認為,要不讓錦衣衛徹查此事,將汾州知府、汾州鑄鐵官所有相關人等傳進京內,搜查所有帳冊,一並徹查,只要查清鐵砂來源,還怕查不到誰是幕後黑手?」宇文仁話音鏗鏘有力。
梁豫氣得吹胡子瞪眼,太子這是在拆自己的台,腦袋不清楚了嗎?秦王剛立了功,要是能趁此時將他除去,他的太子之位才能更穩,然而他竟犯傻得替秦王說情!
祝心璉一直專心听著兩方的說法,直到宇文仁提起鐵砂,她立即道︰「皇上!汾州的鐵砂是屬紅鐵,質地較脆,難以煉制較好的鐵器,所以民婦後來是在熔鐵時加入雲母石,讓鐵質更硬,而袞州的鐵砂是黑鐵,質地雖好卻難煉,難以鑄成軍械,若是黃鐵的話,那是分布在乾州一帶,民婦只听聞卻未曾見過,但只要把那批軍械再熔成鐵液,民婦定能分辨是出自何處的鐵砂,再循線追查便不難。」
皇帝睇著她,不禁苦笑,「你剛剛不都承認了是自己所為,可如今卻又要查軍械的鐵砂來源?」果真是承襲了昭廷對打造器械的痴狂,鑽研得如此透澈,不放過任何細節,如此女子,才德兼備,他得替天下百姓留住她。
祝心璉不禁語塞,頓了頓,終究說了實話,「皇上,鐵炮管確實是民婦鑄造,可其余的什麼軍械,民婦確實不知,民婦只是不願秦王蒙受不白之冤,所以……想為他擔責。」
她不是聰明的人,無法像這些人想得面面俱到,她只是想救自己的丈夫而已。
深吸口氣,她啞聲又說︰「皇上,秦王身上滿是傷痕,每每入冬或刮風下雨,他便疼楚難遏,一夜難眠,就連御醫都束手無策,如此的他為何要造反?為何要煽動其他皇子叛變?」想起他的傷痕,有形的無形的,遍布全身,密密麻麻,她倍感傷痛,如今再遇誣陷,更是替他不值。
「皇上,每年入冬,兒臣總是會陪秦王到保安寺後院泡溫泉,秦王的身子,兒臣再清楚不過……不如,將秦王帶上殿,瞧瞧這兩位鑄鐵廠的師傅與秦王如何對質,證明孰是孰非。」宇文仁隨即提議道。
祝心璉聞言,不禁喜形于色。
皇帝幾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去吧。」
打一開始,他就不認為三兒子會造反,因為那些所謂的民兵到底是怎麼來的,他這個兒子是逐條記錄,訂制成冊交給他,讓他知道每年的旱澇會禍害他多少百姓。
如今他只是想厘清到底是誰在背後推波助瀾,才故意按兵不動,另著錦衣衛暗中守在大理寺大牢外,實在是他這個媳婦太沖動,打亂了他的計劃。
宇文仁領命,回頭朝祝心璉露出安撫的笑。
祝心璉幾乎快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可同時她的心里竟生出巨大的恐懼,重重地壓住她的心。
宇文仁帶著幾名殿前護衛進入大理寺地牢,快步來到宇文修的牢房前,卻見他倒在被子上,身子不斷抽搐。
「開門!立刻開門!」宇文仁見情況不對,回頭吼道。
衙役趕忙開了牢門,宇文仁立刻鑽進去,一把將宇文修扶起。
「三哥、三哥!」
宇文修微微張眼,渾身顫個不停。
微弱的燈火下,宇文仁見他臉色發青,嘴唇發紺,嘴角似有血,話也說不出,余光瞥見地上有個酒盞,隨即問︰「誰送了酒盞進來?」
衙役道︰「是您派人送了溫酒來。」
「胡扯!本殿下壓根沒派人送溫酒!」
衙役辯解,「可是真的是您身邊的護衛唐永,小的識得他的。」
「唐永?」宇文仁微怔,隨即把這事先丟一邊,現在的重點是救人,「傳御醫!快!」
衙役趕忙領命,然而一回頭便見到二皇子,只是太子交代的事情要緊,他匆匆問安一聲,就趕緊跑了。
「發生什麼事了?」宇文信見衙役慌慌張張,再見宇文仁正抱著宇文修,詫異不已地問。
宇文仁卻只是盯著他不語。
「四弟為何這樣看著我?」宇文信不解問著,眼角余光瞥見酒盞,再看向宇文修的臉色,驚愕道︰「有人毒殺三弟?」
宇文仁依舊只是盯著他看。
「來人!誰送溫酒給秦王?」宇文信聲音陡然拔高地問著。
一頭看守的衙役怯怯地道︰「是太子身邊的人送來的。」
宇文信難以置信地看著宇文仁,「四弟……為何這麼做?」
宇文仁突地低低笑開,要不是還抱著宇文修,估計他會拍手叫好,「二哥,你怎麼知道是溫酒?」
「隆冬夜,不是溫酒,難不成是冰酒?」
「二哥向來信我為人,怎麼壓根都不懷疑其中有鬼,一口咬定是我指使?」宇文仁笑眯眸,在搖曳昏黃的燈火下,俊美臉龐更顯妖異。
宇文信搖頭嘆道︰「我也不信,可是你身邊的人豈是能買通的?」
「確實,我身邊的人是買不通的,除非——」宇文仁緩緩轉動眼珠,看向他的身後。
「故意被買通。」
宇文信頓了下回頭望去,那個名叫唐永的護衛就站在他的身後,三兩下便將他制伏。
「行了,別再抱著了,雞皮疙瘩都爬滿身了。」
宇文信還在怔愣中,突听見宇文修再清晰不過的聲音,再見他一把推開宇文仁,彷佛還挺嫌棄地揮了揮衣袍,不由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他驚愕地道︰「你……」
「唐永買不通的,端來的自然是上好大曲,我只是空腹喝多有點醉。」宇文修扭了扭脖子,抹了抹唇上的灰,有些埋怨地推了宇文仁一把。「讓人送酒來,好歹也備點小菜,你也太小氣了。」
「行,三哥下回再入獄時,我肯定備上小菜。」宇文仁認真承諾著。
「去你的!」
他一腳踹去,宇文仁哈哈大笑著,俐落地閃過身。
宇文信看著他倆笑鬧,隱忍多年的火終于燒毀了淬鏈多年的儒雅面貌,怒聲道︰「你們兩個聯手玩我!」
宇文修冷睨著他,就連笑意也冷得嚇人,「是你在玩我吧?當年,你挑撥離間讓太子黨對付我,令我近乎殘廢,去年你煽動老五和老六逼宮,如今還打算利用我坑殺老四……為人兄長,你可真是了得!」
當年他命都去了半條,在查清真相前連一起長大的太子都無法信任,是太子一直接近他,直到去年老五老六逼宮後,太子提及此事的古怪,他才把自己所查得的告知太子。
其實他也頗猶豫,很多事件都與太子黨有關,如果太子硬要插手,等于是打自己的臉,如此,太子還會跟他站在同一邊嗎?
所以在淮州拿到那本帳冊時,實際上他是讓人直接交給太子,讓他決定要不要把帳冊交出去——如果帳冊交出去了,他對太子總算可以信任,才會告知接下來的計劃,順便把薛諾手中關于賑災糧的帳本都交給他,兩人聯手戳破宇文信的陰謀。
他等宇文信動手,等得夠久了!
宇文信冷笑,「是你自己無能才會中計!」
「是啊,當年確實是挺笨的,可是現在……你也挺無能的。」宇文修笑眯眼,笑得極其惡劣尋釁。
宇文信怒瞪著他,而後又放聲笑開,「你以為能逮著我?」
宇文修冷下臉,「你又搞什麼陰謀詭計了?」
宇文仁卻是信心十足,「三哥放心,外頭還有禁軍和錦衣衛在。」
「他們又有何用?」宇文信張狂的話音落下的瞬間,外頭傳來轟然巨響,就連地牢的牆壁都微微震動,彷佛哪里有崩落聲。
宇文仁和宇文修神色愀變。
「那是火炮的聲響!」
「對呀,只要我進來得太久,我的人就會用昭憐親手設計的鐵火炮攻進來,我也想知道她的鐵火炮效果如何,如今听這聲響……想必外頭死傷無數。」宇文信笑得俊顏扭曲。「那是你妻子的鐵火炮,操作的會替換成你的暗衛,待你們被炸死,祝家和你的暗衛會一同陪葬的!」
「瘋子!」宇文修拉著太子踏出牢房,往右側望去,果真瞧見右側的牆面破損,鐵火炮似乎就架在那個位置。
宇文仁見狀忙要拉著宇文修走,卻被他扯住,不禁焦急道︰「三哥,你還不走?」
「有問題。」
宇文仁疑惑,「什麼問題?」
「心璉說過她設計的鐵管是可以連擊的,可是從剛剛到現在只有一聲巨響。」宇文修沉吟著。「那根鐵管看似簡單,可是設計很精細,如果不會操作的話,可能會……」
「殿下!」
地牢入口那頭有人高喊著,隨即有不少人疾速奔來,待近一些時才瞧清是兩人的護衛和一票錦衣衛。
海青一把抱住宇文修,幾乎快哭出來,「主子,總算是見到您了。」
他這兩天一直是守在大理寺外,除非里頭有大動靜,他是不準進地牢的。
剛剛他親眼目睹有人在地牢的後牆上架了鐵炮管,打出炮彈的瞬間卻是炸膛了,炸得動手那些人四分五裂,地牢的外牆上血跡斑斑。
如此大的動靜引來禁軍,如今見太子的護衛和錦衣衛都沖進來了,他當然要跟著沖。
「行了。」宇文修不自在地將他推開。「其他人有沒有好好看著側妃?」
海青突然沉默不語,正當宇文修還想追問時,宇文仁已經告訴他答案——
「她告了御狀,人正在大殿上。」
宇文修怒目瞪去,瞪到海青支支吾吾地推卸責任。
「是海藍負責的,屬下不知道。」
「沒事,父皇沒讓她受三十鞭,咱們如今就押著人上大殿把事說清楚。」宇文仁拍拍他的肩。「三哥,三嫂對你真的是情深義重,我都羨慕了。」
宇文修卻一點都笑不出來,因為她如果知道回京之後這一出出都在他們策劃之中……那結果,他光是想像都覺得可怕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