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兒從那日起,每當蕭遠航來訪便躲得遠遠的,反倒是福生與小舶混熟了,兩人一起學習,一同玩耍,在小舶的帶領下,福生已經能和他手牽手一起到村子里晃蕩了,看得陳大力夫妻差點沒燒高香感謝祖宗保佑。
而這些日子陳家也忙碌了起來。
蒸煮好的草木糜要在木簾上蕩出一片厚薄均勻的紙膜,光是練習這門技巧,陳大力與曹秀景就不知花費了多少心力,之後陳大力似是抓到了訣竅,親自出手將蕩膜的竹簾改良,特地去買來上好的苦竹重新劈蔑織就,網口更細致平整,最後蕩出來的紙果然又薄透又勻稱,手藝直逼秦襄兒。
後面將紙膜烘干,陳家兩夫妻也模索了好一陣子。因著如今已是冬日,只能放在灶邊烘,且就算是夏日,日後若要擴大產量,只靠太陽曬也緩不濟急,但紙的本質是薄弱的東西,烘得太久會變黃且脆化,烘得不夠久,紙芯還是濕的就容易破,也無法書寫,這技巧與時間就夠兩夫妻折騰的了。
幸好他們也算有天賦,半個月過去,烘出的紙算有模有樣。有了好的開始,兩夫妻卯足了勁做紙,很快成品也堆滿了半個房間。
而秦襄兒則是關在灶間研究新紙,各種材料被她實驗了個遍,最後發現楊木與桑皮混合能做出堅韌且更潔白的紙,且這種紙還有一種特性,讓秦襄兒喜出望外。
等到蕭遠航及小舶在臘八那日來訪時,這次秦襄兒不躲了,直接將人帶到堂屋里,此時陳氏夫婦正在後院忙得熱火朝天,瞧年輕人有話說,也就沒有打岔,把兩個小的都拉到灶房里喝臘八粥,堂屋便留給秦襄兒和蕭遠航。
難得見秦襄兒如此殷勤,蕭遠航眼中也有了幾許柔意。他如何不知道她在躲他?但不就是因為她意會到了什麼,害羞了,所以才會躲他嗎?蕭遠航便也不戳破,由得她去躲,這陣子他與陳家人都混得熟如自家人了,難不成她還能躲一輩子?
果然,今天不就自己送上門來了!
秦襄兒可不知道這個外表正直剛毅的家伙內心正憋著壞,而是笑吟吟地朝他說道︰「蕭大哥,我造出新紙啦!你要不要看看?」
蕭遠航點了點頭。
秦襄兒知道他話不多,也不期待他說些什麼拭目以待的客套話,便逕自取出了紙遞給他。
看著拿到自己眼前的新紙,蕭遠航眼瞳微縮。
這紙顯然比上回的更細致潔白,最令人驚喜的是,他拿著紙的兩頭微微用力拉扯,新紙算相當堅韌。現在只差看看這紙上墨的效果,若是還不錯的話,此紙已然堪比宣紙,就是少了點名氣而已。
「很不錯,這紙光賣相已經可以賣出高價了。」他中肯的說道。
這評論雖然俗氣又市儈,秦襄兒卻听得很高興,畢竟她造紙的初衷就是想讓陳家富裕起來,同時將楊樹村拉出貧窮的泥淖,並不是為了什麼高尚或風雅的理由。
「我寫幾個字讓你瞧瞧吧。」秦襄兒突然說道。
蕭遠航頷首,秦襄兒便入屋後去取來筆墨,磨好墨,張紙在案桌上,她提筆思索著要寫什麼,便听到蕭遠航猛不丁地說道——
「就寫『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幾個字吧。」
這幾個字出自詩經,字面上的意思,就是與溫潤如玉的君子處在同一個屋子里,讓佳人的芳心都亂了。短短幾個字,盡訴女子對男子的思慕之情,如此明顯的暗示,讓秦襄兒手一抖,墨水都差點滴在紙上。
還君子溫如玉呢!他根本奸似鬼!她連將筆放下,微惱地瞋他一眼。「你自己寫!」
蕭遠航突然笑了,像他這樣的造船大師傅自然是會寫字的,而且還寫得很好,因為要培養他們獨特的美感,還得畫船圖,所以寫字繪畫都是特別學過的。
他大搖大擺的拿起筆,龍飛鳳舞的在紙上寫下那膾灸人口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寫完便直勾勾地看著她,目光中流泄的情意,濃重得像要淹沒她似的。
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想不到秦襄兒更惱了,這臭男人簡直過分,就算她看出了他的意思又如何?難道讓她一個女子開口問他嗎?她沒好氣地羞瞪了他一眼,忽而拿起桌面上的紙往旁邊的水盆里一扔。
饒是淡定如蕭遠航此時臉色都有些變了,他的心意被她扔到了水里,這是不屑一顧,還是拒不接受?但他明明感受到她也不是完全無意的……
「我是讓蕭大哥好好看看這紙的特性,你想哪兒去了呢?」她突然帶著挑釁的語氣,壞心眼地說道。
蕭遠航隨著她的話,很快地整理了紛亂的思緒,朝著水盆里望去,卻見那紙雖然已經被浸濕了,但是剛剛寫上去的字卻沒有暈開來,還真沒毀了他的字。
蕭遠航伸出手將紙小心拎起,意外地道︰「這紙竟防水浸嗎?」
「若是水浸的時間不久,可以勉強達到,所以你不用擔心自己寫的字被水弄糊了。」秦襄兒得意地道,好像她也戲弄了他一回。
蕭遠航拿著濕淋淋的紙沉默了一瞬,最後苦笑了起來。果然他就不是個調戲姑娘的料,本想與她開個玩笑,卻隨隨便便就被反擊了回來,他心慕的姑娘看來是個狠角色,未來道阻且長啊!
當然此事可一不可再,否則就顯得孟浪了。收起了與她玩鬧的心,蕭遠航正色朝她說道︰「我可以向你保證,這紙的價值,絕對在你我想像之上!」
這紙得了蕭遠航的認同,陳家人也算放心了。
因著蕭遠航方才惹了秦襄兒,姑娘不樂意下廚了,蕭遠航啼笑皆非之余,只能模模鼻子帶著弟弟告辭回家。
陳大力與曹秀景留飯未果,瞧自家姑娘那別扭樣是越瞧越好笑,便刻意讓秦襄兒出來送送他。
秦襄兒也不是真那麼小氣,就是一顆心被他撩撥得亂糟糟的,需要一些時間平復,不過長輩都這麼說了,她還是整理了下心情,大大方方的出來送客。
才送到門口,蕭遠航人都還沒離開,吳春花便從陳家門口經過。
蕭遠航已經不是第一次出沒在陳家,因為救過陳大力,所以村里的人基本上對他也挺友好的,但吳春花這一眼瞧過去,高大威猛的蕭遠航和姿態婀娜的秦襄兒站在一起,明明是郎才女貌,她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于是也顧不得要回家做飯,直直走到陳家門口便尖酸刻薄地道︰「哎喲,我道我家佷子條件那麼好,向襄兒丫頭求親,怎麼還會被陳家拒絕,原來理由在這里啊!」
她嘖嘖嘖了幾聲,還假裝沒看清楚,上下打量著蕭遠航。
「原來不是我家大偉不好,是曹秀景的眼楮長在頭頂上了吧!難得來了個這麼漂亮的外甥女,當然要拿來釣金龜婿,大家瞧瞧啊,這鎮上的好兒郎自己送上門來了,你們陳家眼里就看不上別人了吧?」
秦襄兒氣得滿臉通紅,但她並不好出面與吳春花對峙,反倒是走在後面的曹秀景一下子火大了,大步跨出門檻便是一陣好罵。
「吳春花你嘴巴放干淨點!怎麼?現在求娶不到我家襄兒就來敗壞她的名聲?明明就是你家吳大偉吃喝嫖賭,不務正業,我們陳家嫌棄他沒有理嗎?我告訴你,你今兒個不給我把話說清楚,我跟你沒完!」
吳春花料想鎮上人家好面子,這個姓蕭的听到她一番詆毀的話,他與秦襄兒就算本來有什麼也肯定吹了,這樣她家吳大偉就又有機會了,所以那難听的話是不過大腦就來。
「曹秀景,難道我說錯了嗎?你敢說自己不是看上這個鎮上的金龜婿,想拐來做外甥女婿?哼!我勸你啊,這人不能看表面。我吳家那也是家底殷實的,不一定就比這個小子差!住鎮里不代表家里有錢啊……」
「吳春花,你越說越過分了!看來老娘不教訓你一頓,你不知道有些事是不能亂說的。」曹秀景氣瘋了,直接上前揪住吳春花的頭發,一個耳刮子就先響亮送上。
「殺人啦!曹秀景殺人啦!當家的還不快來幫忙!我要死啦……」吳春花痛叫起來,也引來越來越多人聚集。
不過村民們方才雖離得遠,卻清楚的听到了吳春花的話,也認為這等嘴碎的婦人實在該打,所以並沒有打算幫她的意思,只是在曹秀景痛揍她時指指點點的議論著。
就在吳春花叫得像殺雞宰豬時,她那當家林二郎終于在村人的通知下趕來了。
他原也是因自家娘子四處惹事感到頭疼不已,但此時一來就看到吳春花被單方面的痛打,自然心里不痛快,伸手就想推開曹秀景。
可是陳大力不情願了,婦人打架的事,男人就不該摻和,那吳春花敢亂說話,就要有被打的準備。然而若是林二郎推了曹秀景,那就是兩家之間的恩怨了,所以陳大力上前一步攔住他。
「林二郎,你想對我妻子動手?」陳大力沉下臉道。
林二郎看吳春花一面倒的挨打,有些氣急敗壞。「明明是你們陳家太過分,放任你婆娘打我婆娘……」
「村人老說你可憐,娶了一個不著調的妻子,但我看你本身腦袋也不是太清楚。要不是吳春花隨口亂說,誣賴我妻子貪財,還毀壞我家襄兒名聲,她會被打嗎?何況我家只有秀景出手,並沒有以多欺少,已經很對得起你們林家了,怎麼,現在你還想插一手?」
「我就插手了怎麼樣?」林二郎沒想到憨厚的陳大力還會教訓人,氣頭一來也沒細听妻子究竟是怎麼惹事的就擔了袖子。
可惜陳大力雖老實,卻不是個可欺的,對方袖子擔上了,他也奉陪。要知道年輕時他家境不錯,家里也是找武師教他練過武的,在這鄉下地方要打架,他還真不怕。
于是這一頭,陳大力莫名其妙的與林二郎打起來了,林二郎家的兩個男娃兒,見到爹娘都打起來了,也叫嚷著去幫吳春花,秦襄兒想攔,福生卻在這時候站出來了。
或許他內向怯懦,可是現在姊姊需要他保護,他絕不會退縮!
「姊姊,小孩子的事,讓我們自己解決!」福生撂下這麼一句話,就沖上去和林家的大頭和二頭打在了一塊兒。
身為福生的好朋友,小舶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他一腳踏出去要幫福生,後頭就被哥哥拉著。「哥!別攔我,你讓我去幫福生……」
蕭遠航卻只是脫下了他身上笨重的棉襖,淡淡地道︰「我不是攔你,我只是要告訴你大衣脫下來打架方便。」
小舶嗷了一聲,便沖上去幫福生抱住大頭,兩個人很快滾成一團,這樣福生只要對付二頭那個小的,還不是一打一個準。
「蕭大哥?」秦襄兒都傻眼了,這一片混亂,蕭遠航不僅不阻止,居然還在一旁幫忙?
「你沒看出來嗎,陳叔和景姨是佔上風的,福生雖然差了點,但小舶學過武術,有他幫忙不會吃虧。這事起于兩家的宿怨,讓他們打一打,發泄一下也好。」蕭遠航說道。
被他這麼一說,秦襄兒也看出來了,眼前雖是兵荒馬亂,但吳春花被曹秀景按著打,林二郎完全不敵陳大力,大頭像是被小舶耍著玩,福生光是拎著二頭的領子,二頭的小短手連踫都踫不到他。
不過蕭遠航也沒有讓他們打太久,出出氣就可以了,打出真火傷了人那就不好了。
于是他看準了一個時機,出手先拉住陳大力,此時林二郎早已無力反抗,只是躺在地上大喘氣。
曹秀景也打得累了,便順坡下驢,放開了吳春花,吳春花整張臉鼻青臉腫,估計連她老娘都認不出來。
至于林家那兩個小鬼,小舶看哥哥出手制止了,便也跟著停手,去將福生拉回來,大頭與二頭自個兒滾在一塊,哭聲震天響。
「各位村民請在此替我蕭遠航做個見證,證明陳家這場架打得有理。」蕭遠航敢放任他們打,就不會讓陳家吃虧,于是非常鄭重且認真地道︰「是我心悅陳家的秦襄兒姑娘,所以時來村里拜訪,想讓陳家人多認識我,知道我蕭遠航是個什麼樣的人後,我再向襄兒姑娘求親。」
秦襄兒一听,驚訝地望向他,不敢相信他會當著全村人的面表白。
他果然……好吧,至少不是她犯了花痴。
這時候再回想起蕭遠航那種悄然無聲卻無處不在的殷勤,幫她也從不居功,要不是吳春花搞這麼一場,他肯定不會如此大膽告白,因為秦襄兒知道他並不想強逼她。
這樣的用心,如何令人不動容?
然而陳家打了林家人是事實,蕭遠航不會讓陳家吃虧,仍舊振振有詞地道︰「想不到落在有心人眼中,這卻成了陳家愛慕虛榮。此事若放任下去,只怕所有鎮上的人都不敢來你們楊樹村求親了,所有楊樹村有女兒嫁到鎮上的,難道都是汲汲營營之輩?所以我才覺得,陳家人這一架打得好!至少保住了楊樹村女兒們的名譽,也不會讓外人看輕,扭曲了楊樹村的名聲。」
村民們一陣諱然,這也才想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我看陳家這回打得好!吳春花說什麼陳家人想拿漂亮的外甥女釣金龜婿,我呸!那張臭嘴就應該被人教訓教訓!」
「那是那是,我女兒就快要嫁到鎮上,要是被吳春花這麼一說,壞了我閨女的好姻緣,我也要打上林家的!」
村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林二郎幾乎抬不起頭,這才覺得自己沖動了,現在才知道吳春花說了些什麼,當即臉都綠了。
「你這婆娘!就只會給我惹事。」林二郎恨鐵不成鋼,但又不好在村人面前教訓吳春花,何況她已經被打得這麼慘了。
他腫著一張臉,尷尬地對陳大力夫妻說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婆娘居然這麼說……我回去會好好罵她,不讓她再出來惹事了……今天……今天算是我們林家不對,我改天再攜禮正式道歉。」
說完,他拎著吳春花,帶著兩個孩子快步走了。
村人見始作俑者都認了錯,這林二郎也算敞亮,知錯就改,便又反過來安慰秦襄兒。
「襄兒丫頭啊,你就別听那吳春花亂說,一張嘴胡咧咧的,我們都不相信她!」
「這蕭家小哥兒人是真不錯,我看他常來幫你們,又勤快又健壯的,如果你們能成,那是村里的大好事,咱們都很看好,絕對不會說閑話的!」
這安慰顯然有越走越偏的趨勢,秦襄兒臉越來越紅了,蹲摟著打贏了架顯然還與有榮焉的福生與小舶,幾乎都想把臉埋在兩個孩子身上,不想面對眾人打趣的目光。
倒是蕭遠航依舊沉著,拱手向大家說道︰「謝謝各位叔嬸。我蕭遠航心慕襄兒姑娘,是我個人的事,不是想以此逼婚的。雖然大家替我說話,不過我不想造成襄兒姑娘的壓力,她這麼好的姑娘,不是只有我蕭遠航長眼楮,大家都看得見的,這件事便到此為止吧!我改日再來拜訪。」
說完,他便落落大方的向陳家人及所有村民拱手行禮,隨即帶著弟弟告辭離去。
這番作風算得上光明磊落,可是天知道他連回頭看一眼秦襄兒都不敢,怕看到她眼里的怨慰,誰叫他突然就在眾人面前示愛,村里的人雖然大都善良,但之後只怕善意的調侃不會少。
然而秦襄兒雖是如他所想,看著他的背影,但她想的是這個男人居然丟下這麼石破天驚的話就拍拍走人,好歹也說清楚他意欲為何……心中那種酸澀卻又帶著甜的感受,反覆折磨,簡直不足與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