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 第四章 便從此痴痴長坐,夜夜雨聲碎(2)

書名︰負相思之天下定‧上卷|作者︰賈童|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江鶦一陣恍然,風已經吹干臉上淚痕,略微猶豫一下,轎中又遞出一句軟語︰「他的命,可是在你手中。」字字透著閑適,像拴在繩子上的鈴鐺,風吹丁冬作響。

江鶦臉上神情忽然堅決,分不清心中是恨還是無奈,她終于握住了那只手。

進了轎內她只是默默坐在那人身畔,不願抬起頭來。江琮本想托起她的下頜,可是正要伸手卻改變了主意,抽出交纏的手指,以一種悠然的姿態輕輕扯開那片潔白的衣襟。江鶦驚顫著想要躲開,卻被秦少辜的生死牢牢捆縛在原地,她用力閉上眼企圖將眼底可能泄露的脆弱阻斷,然而一切都沒有逃過江琮的視線。

他揚起嘴角,笑著去吻她那雙閉闔的眼楮。嬌容三變,原來世上最貴的牡丹,也比不上眼前這張容顏。江琮有片刻的失神,這份牽扯所帶出的綿綿刺痛讓他心頭泛起恥辱的感覺。他不願為一個不肯屈從自己的女人心痛,不願看她這樣委曲求全卻是為了保全另一個男人,他的驕傲也不允許自己再沉溺于得不到的東西。

江鶦生硬地睜開眼,看到江琮光潔的額頭和發跡邊緣地帶那一圈茸茸的胎發,心里突然踩空,目光也茫茫地懸著,像一只無措盤旋的鳥兒,找不到巢穴來安身立命。

江琮忽然猛地將她推開,江鶦在懵然中身上某個穴道突如其來地一痛,只是意識並沒有立刻混沌,隱約還能听見江琮淡淡的聲音飄送出轎外︰「你們倆留下,親眼看著他死了再回來稟報。」

「江琮!你怎能言而無信——」她想大叫,她想站起來沖出這間轎子,她怎會蠢到自投羅網,即便是與秦少辜一同赴死也比自困在此強上千萬倍,可是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制著她,在洶涌逼近的睡意中她忽然聞到江琮身上傳來的藥味,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清凜氣息,好似清晨徒步穿越了整片竹林才會在衣襟留下的露珠清香。只是,那麼短暫,稍縱即逝,一下就散了。

再醒來時已是子夜。自己正躺在八寶床上,四周陌生,太陽穴有些微微的突痛,她忽然猜到了這里是何處,一路狂奔到外間打開大門,眼前所見的一幕讓她吸一口冷氣,果然是雲霧繚繞的晴空深處。狂風因為這突如其來的一開猛灌進來,江鶦倒退兩步,僅靠最後一絲理智支撐才沒有跌坐在地。

五侯府的所在即使飛鳥也難以企及。江鶦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隱約猜到這段時間必然已有重大變故發生,一想到秦少辜生死難測,心都揪了起來,萬千雜念中竟沒有一個能夠讓她看到曙光,滿室狂風突然一下子止住,屋內重又恢復平靜祥和,江鶦抬起頭,江琮站在門口,雙手按在門脊上微微地笑,「你醒了?還不到膳時,如果餓,我讓人送些點心過來。」

他明明在笑臉上卻好像戴了一張面皮,滿眼都是寒意,江鶦一看到這個人,腦中便轟地炸開。

「……你殺了他?」

江琮慢吞吞走到桌邊,倒一杯茶坐下,眼角抬起,不緊不慢答道︰「是啊。」

「你真的殺了他?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江鶦最後一線希望落空,滿桌杯碟被用力地盡數掃落在地。

江琮一僵,仍是笑道︰「你在昭還寺被雨困住那夜,是跟他在一起吧?你是不是鐘情于他?真不巧你喜歡的人,我都要殺了才高興。」

「卑鄙!」

「我是卑鄙。」江琮理著袖口,不怒反笑,「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早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還是說——以前我卑鄙的對象不是你,所以你可以置之不理嗎?」

江鶦突然奪過他手中茶杯,半溫茶水潑在那張精巧臉上。

她沖向門口,江琮厲聲截道︰「你應該很清楚被帶到這里的女人都是什麼處境,你也不會是個例外。」

江鶦生生止住腳步,是,她本該是最清楚的人,十年前母親璁瓏夫人因為那神似死去的容王妃的一笑而被帶到了青空深處的五侯府,自己的生命才會開始與身後這個人糾纏。

「有勇氣可以跳下去,賭賭看我會不會救你。」江琮望著她僵立的背影忽然冷冷笑了,「‘你若死了,我也跟著去’,好一句生死相隨,我听了,還真有些感動,只是不大相信,姐姐你會嗎?」

江鶦慢慢轉過身,臉上撕心裂肺的絕望漸漸化作一點虛茫,湮沒在眼楮深處。

「你說得對,我不會死。我要留著這條命,看上蒼怎麼為他報仇。」

囚禁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雲層深處時間仿佛凍結了一樣,侍女送來甜品時,桌上的飯菜紋絲未動,早已冷卻。江鶦接過碗,舀一勺酒釀丸子送入口中,全然陌生甜膩的味道,記憶中涌起了另一層思念,江鶦一口吐出,將碗用力擲在地上,碎響驚動了外面的侍女,「大小姐,怎麼了?」

「這根本不是酒釀丸子的味道,去給我重做!」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一下午她們已經不知道端了多少碗酒釀丸子進來,全都給她摔碎在地,侍女們為難得不行,卻不敢拂她半分意思,一個蹲下收拾,一個趕緊跑了出去,遇到轉角處的江琮,匆匆施了一禮,「少主。」

「你不在屋里服侍怎麼跑出來了?」

「大小姐要吃酒釀丸子。」侍女說著說著就露出委屈的神情。

江琮听了不知怎麼的竟有欣喜之意,「她肯吃東西了?」

「倒是都有進食,不過今天不知怎麼了,除了酒釀丸子什麼都不要,廚房做了一下午,都沒有合意的,大小姐不是嫌膩就是嫌淡,每碗只吃一口就全給摔了。」那吃進去的一口還吐了,這句侍女沒敢說,偷偷瞄了一眼江琮的臉色,卻只見他听得專注。

「是嗎,還有沒有,我嘗一下。」

只一口就吐出來,江琮皺起眉頭,「豆沙這東西本來就膩,放多放少都不合適,用花的芯吧,你跟我一起去摘。」

侍女捧一只玉碗跟在他身後接著露水和抽下來的花芯,江琮進廚房時里面的人正在叫苦不迭,直說五侯府里的小姐少爺沒有哪個這麼難伺候的,江琮冷下臉說一句「滾開」就撩起袖子開始揉面,過來幫忙的人都被趕走,大家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就各自作鳥獸散,在這里閑暇的時間畢竟是少。

江琮端著一碗酒釀丸子走到門外卻忽然生出一絲怯意,那一道檻怎麼都邁不進去,痴站一會兒後還是叫過一個侍女把碗交給了她,那侍女端著進去,江琮仔細听了許久也不見摔碗聲,心底稍稍松一些。

轉而那個侍女拿著空碗出來,見他還在吃了一驚,「少主。」

江琮只顧著看碗底,一點都沒剩,這下心里不禁松了一些,「這次沒有說膩或者淡嗎?」

「沒有……」

「都吃完了?」

「都……」侍女低著頭,偷偷抬起來一看,「吃了……大小姐還要一碗。」

江琮如釋重負,「你去吧。」

那侍女急忙跑掉,只是一顆心還沒完全放下,屋里就傳出來干嘔聲,江琮發覺自己頭腦里竟然應聲空白,怔得邁不開步子,等到反應過來時人已在屋內。

江鶦推開銅盆淡淡看了他一眼,眼底除了涼意什麼也沒有。

江琮醒過神來,忽然大怒道︰「不喜歡吃就不要吃了,真是自找苦吃!」

江鶦卻彎起嘴角冷冷地笑,「這個味道再過十年我也不會忘,你小時候有一次吵著要吃花,母親就把花芯抽出來摻在豆沙餡里,做酒釀丸子喂你吃,那些花到不了第二天就都死了,那時你還小,哭了一場,自此以後再也不吃酒釀丸子。這樣美妙的滋味我又怎麼會不喜歡,我當然要全部吃光。」

侍女端著第二碗進來,在二人僵持的氣氛中呆了一下,「大小姐,丸子來了。」

「給我。」江鶦面色自若地接過去在江琮的目光中一勺一勺快速地往嘴里送,每口都是囫圇一嚼就匆匆咽下,嘴里塞得滿滿也不停下,只是眉頭輕輕一皺就整個硬吞下去。

江琮幾時見過她這樣痴狂失態的一面,站在那兒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江鶦吃到最後一口還是嗆了一下,勉強咽下去後不久就捏著盆沿嘔吐,一開始吐便怎麼也止不住,直到連黃水都吐出來,這一下吐得胃里空空,等于又前功盡棄,江鶦坐直身子,勉強漱了口,用素巾拭去唇邊水漬後緩緩擠出一句話︰「你再去給我盛一碗。」

侍女拿著碗經過江琮身邊時他忽然如夢方醒,劈手奪過擲在地上,隨著一聲碎響江鶦抬起頭來,卻對他冷冷一笑。

「怎麼了,我餓著你要發脾氣,現在連吃也不對了?你放心,我不想死,也絕對沒有跟自己身體過不去的意思,我只想好好吃,好好睡,誰叫我心里還想著母親和兩個可愛的妹妹,在我們一家團圓之前,我一定要好好地活著。說不定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親眼看你們這些無情的人怎麼一敗涂地。」

江琮氣得雙唇發白,抬腳將碎碗的瓷片踢出老遠,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風從底下灌上來,江琮在崖壁的亭子里緩慢坐下,他一路游蕩到這里,而前面已經沒有路可走。

回頭卻更不能夠。天下之大,一時居然無處可去,江琮忽然心中盈滿悲涼,這悲意傳到臉上卻忍不住變成了笑,他不想向蒼天問個究竟,也不想一個人困在愁悶里,所以即使沒有方向還是逼迫自己站了起來。剛走出亭子就有一陣簫樂傳來,那般熟悉,並且清清楚楚不是幻覺,這莫非是……江琮心頭爬上一陣疑惑,轉過身沿著來路往回走去。

穿過折廊、小軒、半亭,在飛鳥棲息的水澗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江鶦?」清冷月光正在那時灑落,轉身面對他的卻是另一張陌生的臉。

「你是什麼人?你怎麼會吹這支曲子?」

那女子盈盈一笑,朝他裊娜地拜了拜,「小女子蘇詰,是跟著荀三爺來的。」打量他一番,又笑道,「您一定是少主。」

江琮見她神態大膽卻不放肆,笑容隨心所欲中猶自帶著雍容華貴,更不要提生了一副讓世人驚艷的面孔,這樣的女子出現在五侯府一點也不奇怪,怪的是她清楚自己的處境竟還能這樣鎮定自若。

「蘇詰?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小女子今天才來。」蘇詰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竹簫,「哎呀,我是不是打擾了少主的雅興?」

「沒什麼,你的簫吹得很好,是師從何人?」

蘇詰道︰「小女子是畫舫上討生活的,要應付客人,自然琴棋書畫都要懂一些,不登大雅之堂,讓少主見笑。」

「畫舫?」江琮半信半疑,瞥一眼她那身碧衫紫裙,心中不由奇怪一個煙花女子,怎能有此的從容氣度,「能有你這樣的樂姬,依我看那艘畫舫一定很有名,不知跟任東籬的無情畫舸比起來如何?」

「少主真會開玩笑。」蘇詰俏皮一笑。

江琮靜靜凝視,不知為何竟然覺得她和江鶦的眉眼開始相像起來,甚至有了重疊的跡象。他心里一疼,「我不想听簫了,那東西太淒涼,你會別的嗎?」

蘇詰微微一福,「如蒙不棄,請在此稍候片刻,我去取拿手些的樂器,然後為少主獻技一曲。」

蘇詰換好裝束再度出來,竟是一身素衫,膚白如雪,衣單力薄。鬢髻如雲,松松墜曳。明眸皓齒,眉目生香,朝這位客人一笑,和衣席地跪坐,懷抱月琴,始彈《百鳥》時,不知為何故意換了順序。

所謂《百鳥》乃是將不同鳥類的特色分別編曲彈奏,韻律復雜迂回,若非絕世琴藝,百種風姿難以盡表。因此開篇多是《雉逐》,再離譜也該是《雀嬉》或《烏啼》。

蘇詰反其道而行之,皓腕催動琴弦,竟以《鳳鳴》開篇。

如此浩博之勢,生生逼催,令人耳目脹痛。

有鳥居丹穴,其名曰鳳凰。九苞應靈瑞,五色成文章。

一曲罷停,蘇詰抬起臉來望向江琮,只見他听得專注認真,滿面溫柔之下,輕輕浮著一層哀愁。《鳳鳴》彈的唱的什麼,江琮已全無印象,便是蘇詰那驚世的技藝也無法將這一片憂傷從他心中抹去。夜涼如水,月色光華洗練一般,江琮抬起眼,朦朧中那人似乎正翩然離開,翻飛的衣袂再也不是他所能抓住。

「我應該放了你嗎?」

江琮對著茫茫昏暗,雙眼終于忍不住被淚水模糊。手執那晚她遺落下的白玉簫湊到唇邊,想要接上那支已然遠去的斷曲,卻發現簫聲也是哽咽零落,泣不成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