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吻之間 第七章

書名︰一吻之間|作者︰吉兒‧柏奈特|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山姆站在茅屋中,視線鎖在對面的牆上,費盡所有的意志力才挺起火燒般的肩膀。他沒有呼吸,只是全神貫注在骯髒的牆壁上,等著士兵把門關上。而那似乎花了一世紀之久。

自他左方傳來喘息的聲音。「他們對你做了什麼?」

他沒有回答,知道即使開了口也說不出什麼,反而會將他努力壓抑的申吟聲泄漏出來。

門關上了,屋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山姆雙膝落地。

他面朝地的趴著,他的肋骨因被踢而瘀傷疼痛著,左腿則因路拿的腳沒踢準肋骨而痛得麻痹,他的手掌和手指因酷刑而腫脹,使得綁在腕上的繩子像虎頭鉗一樣緊。他無法再向前挪半步了,他好累好累,但又掙扎著不想隱入睡眠中。他必須知道自己是否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必須是完全的控制。這將是對意志力的一種磨練,一個他絕不能疏忽的東西,過去許多次他就是靠自我控制救了自己的性命。

左方傳來一陣她走近的聲響。她在他身旁站了好一陣子,然後他感到她輕撫著他的上臂,他微微轉過頭,因突來的刺痛而瑟縮了一下。

他想睜開眼楮,但那要花太多力氣,而在幾小時的毆打他已沒剩多少了。不過路拿仍然什麼也不知道,山姆並未真正透露他由何處獲得炸藥和來福槍。他給了路拿一個假的軍火販名字,他至少得花三天的時間才能查出來,那時山姆應早已逃走了。如果,他想著,他能再度移動的話。

老天,他的下顎受傷了……感覺就像和波士頓的大力士大戰了十回般。

又過了幾秒後,她的手指將他臉上的黑發撥開,在這過程中,她擦到了他的下巴。「老天!」一陣申吟自他嘴中逸出,她拿濕手帕輕拍著他的嘴唇。

「可憐的人。」

這聲音听起來好像她在哭。這正是他需要的,一個歇斯底里的賴莉兒。

他費力地吞了口口水,然後舌忝舌忝嘴唇。「我以前告訴過你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留著自己用吧!」

他听見她吸了口氣,然後飛快地收手。他等著她退回她的角落去舌忝傷口,卻感覺不到她的移動。她咕噥著,他努力聆听卻仍無法了解她在說什麼。接著他又感覺到那條手帕輕拭著他的臉,就在他拒絕她的幫助之後。

他好累,全身又痛得要命,遂停止和能減輕痛苦的睡眠抗爭。手帕輕拍過他前額的傷口,使他瑟縮了一下,然後她模糊的低語聲傳入他所處的痛苦迷霧中。他想笑但不能笑,睡意侵襲著他,越來越沉重,而他最後所想的是她所說的話。那不是挫敗、驚慌或難過,而是戰斗意志的話,甜美的賴莉兒小姐剛剛叫了他一聲「該死的北佬」!「你能不能停止那該死的喃喃自語!」

莉兒抬頭看向山姆,他正滿臉瘀傷腫脹地怒視著她,她甜美地笑笑然後開始哼著「迪克西之歌」。

譯注︰為內戰時期南方邦聯流行之軍歌。

他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立即痙攣了一下,她停止哼歌。雖然他受傷了而且看起來一團糟,但她仍不會笨到在他清醒和能移動時為他做些什麼事,而且也不打算讓他知道她為他感到難過。他剛剛才像昨晚般拒絕了她的幫助,不過她也不會放任一個受傷的人躺在那兒流血而不加理會,這不是個基督徒應有的作法。

他昨夜整晚都躺在屋子中央未曾移動過,使她懷疑他是否已經死了。于是她花了很長的時間檢查他的背,看他是否仍在呼吸,她已可以很容易地發現他背部輕微的起伏。她撕了一大片襯裙試著把它放到他的頭下。一直沉沉睡著的他突然驚醒並擲出一把兩刃刀,險些正中她的臉,之後她就一直和他保持距離。

黎明過後不久,他就趁著粉金色的陽光照進屋內時,爬回他原先的角落。看到他在掙扎的她正想幫他時,他卻皺著眉頭看著那一大片襯裙,然後尖銳、惡劣地說不需要她遲來的慈善,又叫她回到她的高塔去讓他獨自留在地獄里,接著又惡毒地瞪了她一眼,令她不敢再去踫他。一回到角落後,他未再發出一點聲響。

而這同時,她也快瘋了,另一只甲蟲——一只三英尺長的大怪物——自屋頂落到距她僅幾英寸距離的地上,不過沒掉在她身上並未令她覺得好過些。她試著說服自己別害怕,因為她除了自己外也沒有其他的說話對象了。他已叫她要「安靜,試試其他新鮮的」。

她遲疑地看了他一眼,只見他下巴上的瘀青幾乎和他的眼罩一樣黑,只是多了點紫色。他的下唇則脹得像噘著嘴一樣,上面有道流血的傷口,自他的前額到一邊的頰骨上則有一道相配的傷痕。

他是她見過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被毆打過的人,路拿上校的做法嚇壞她了。她想還是離那個暴徒越遠越好,可是她仍有一天的囚禁生涯要熬過。

山姆大聲冒出一串咒罵。

她耗盡所有的自尊才控制住自己不發問。

他移動著想去拉他的靴子,但手卻不听使喚地滑開,他再度咒罵起來。她別過頭去不看他,直到感覺到他炙熱、評估似的視線盯著她,她才轉回來。

「我需要你幫忙。」

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傅山姆居然主動要求別人幫忙。但這卻是真的。她移到他身邊等待著。

他比著他左腳上的靴子,她第一次仔細打量著他的雙手。他的手和手指都腫大而且瘀青,但真正令她屏息的是他指甲的樣子,它們像被榔頭捶過似的變成黑色。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想起自己十歲時被門夾到手指那種痛苦的滋味。那種悸痛就像昨天才發生的那般清晰。當時她的手指也都變成紫色,可是一點也不像山姆的這麼嚴重。她覺得好無助,胸口發緊,還有種想哭的沖動。她終于了解他為何那麼易怒了。那是自尊。山姆很有自尊心。他的已經傷痕累累,不想再讓她折損他的自尊。「月兌掉我的靴子。」他把腳伸直抬高地面,方便她抓住左靴的鞋跟。

在她的雙手和他的雙腳被綁著的情況下,她很難抓住他的靴子,手一次又一次的滑開。

「老天!」

她不理他,只是再次用力拉著他的鞋跟,但由于靴上綁著繩子,所以無論她多麼努力的拉扯,都無法使靴子移動。

「看來除非奇跡出現,不然你是無法拉下這靴子了。」他緊鎖眉頭地看著她。「這就是你大叫的原因?祈求奇跡出現?」

「才不是呢,噢!你不能想點別的辦法嗎?」

「這樣說是不公平的,我當然能月兌下這只靴子,只是——」

「我看得出來,你做得還真好。」

一方面是為了不想再听到他的諷刺,另一方面她也想證明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做好月兌靴子這種簡單的工作,她把靴子置于她綁著的雙手之間抱在胸前,然後向前傾,白了他一眼,做個深呼吸,接著猛然向後一倒。

靴子啪的一聲月兌落,莉兒則眼冒金星地跌在地上。

他申吟著笑了出來。

她掙扎地坐起來,試著拋給他一記能把蛋煎熟的視線,他卻笑得更厲害了,不過其間他也瑟縮了幾下。要不是他一副被揍得很慘的可憐相,她早就用靴子丟他了。現在她卻只能抬高鼻子不理他。

「把手伸進去模一模,在接合線旁邊應該有個突起。」

她把手伸進溫熱的靴子里,真的模到一個隆起,她驚訝地看著他,慢慢拿出一把看來致命的短劍。

「把繩子割斷。」他伸出雙手。「它們阻礙了我的血液循環。」

她割斷一個繩結,他松開自己的手,靠回角落不斷搓揉著。她沉思地盯著短劍,然後抬頭看著他,他的嘴唇開始蠕動,仿佛在數數的樣子。

「你不會告訴我你一直都藏有這把劍吧?」

「真稀奇,只花了四秒鐘。」他低語著,然後拿走她手中的匕首,但由于無力抓握,刀子掉到地上。「該死!」

她簡直無法置信。他早可以割斷他們的繩子,卻讓他們在這邪惡、原始的黑洞里受苦好幾天。「我們早就可以利用這把刀子逃走的。」

「我還沒準備好。」他回答,然後傲慢而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我們?」「我們當然可以成功的,你可以用那把刀割斷繩子和對付守衛」

「用這把刀對付一百個游擊隊士兵?那是不可能的。」他看著她好一陣子,然後說道︰「你,你……是個嗜殺的小淑女,不是嗎?」

「我又不是說要殺了他們,應該說是……」

「你的意思到底是怎樣呢?」他不自然地對她笑笑,一副不管她怎麼說他都知道她的真意的樣子。

「呃……」她停下來想了想,然後批評道︰「傅先生,你何時開始有良心了?你忘記了你曾用刀威脅過我嗎?」

「嗯,三秒鐘,我怎麼會忘了?畢竟那就是我們會如此一團糟的原因。」「你不是在怪我吧?」她指著自己的胸口,因他把事情怪罪到她身上而愣住了。她唯一做錯的事就是單獨去那個市場。而且他為何一直提起時間,幾分幾秒代表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她看著他受傷的臉說道︰「他們八成把你的智慧打掉了。」

他挖苦地看她一眼說道︰「真好笑,我對你也有相同的感覺。」

他又在嘲笑她了,她雖不了解他的意思,但他的話卻刺激了她,于是她很快地走開。「等一下!」

她轉過頭,用她獨創的「現在又怎樣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力氣割斷我腳上的繩子,你必須幫我。」

她的第一個想法是拒絕他的要求,但他被毆打的臉、憎恨的眼神,和腫大的雙手,阻止了她不禮貌的態度,而他一副被揍得狼狽不堪,卻仍驕傲地站在屋內等著守衛離開的記憶,使她不禁撿起那把短劍。

她握緊劍把試著解開纏在他腳踝的繩子,可是那繩結和拳頭一樣粗,而且不只一個,如此一來就算靴子被月兌了下來,繩子仍緊綁在上面。

「怎麼弄那麼久?把這該死的東西割斷就好了嘛!」他看著她和那些糾纏的繩子奮戰。

「它好粗。」她抱怨地說道,一次又一次地試著割斷它。她決定可能是角度錯了,于是換了個位置再多用點力,咬緊牙根,然後閉著眼楮迅速割著,最後用力一切。繩子斷了,刀子陷人某種柔軟的東西中。

他大叫一聲,罵了串髒話。

她睜開眼楮,他腫大的手抓著足踝上方,血自他手指間流出來。

「我的天!」她緊張地模著自己的膝蓋。「對不起!對不起!」抓起她的裙擺,她試著去壓那傷口。

「走……開!」他咬牙說道。

「拜托,」她懇求著,感覺很難過。這只是個意外,但事實上她砍到他的腳了,而他又是個已經受傷的人。她可以感覺到羞愧的眼淚涌上眼中,她把它們眨回去,低聲說道︰「真的很對不起。」

室外傳來接近的腳步聲,她害怕地呆看著,等著門被打開,然後逮到山姆沒綁繩子。「把繩子套回來,快點!」他小聲地說。

她回頭,發現他已經把足踝上的繩子重新綁了回去,靴子半卡在他的腳上。「快點,該死!」

她緊張的手指笨拙地扯弄著繩子。

「快點,莉兒,速戰速決。」他把手腕伸給她。

「不要動!」她焦躁地低語著,終于在他腕上打了個松松的結。

門打開了,她快速轉過頭,但因為速度太快,花了好一會兒的時間才對準眼楮的焦距。

那個矮小的男人拿著他們的飯和一桶新鮮的水走進來,她松了口氣,深怕路拿會逮到山姆。放下水桶後那個男人拿了一碗飯給她,然後露齒一笑遞出一只湯匙,她對他回以一笑,此時山姆用他的腳推了推她的背部。

她挺起身子皺眉轉過身去生氣地瞪著他,他用視線朝下面指了指,她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他手上的繩子松開了。

那個帶飯來的人從旁走過來要拿山姆的碗給他。如果山姆舉起手,那松月兌的繩子一定會落到地上。

「我來幫他拿。」她擋在山姆前面伸手去拿那個碗,那個人停了下來,于是她給他一個微笑。

他眨眨眼搖了一下頭,然後把碗遞出來。

莉兒接下它,在那個男人離開前都不敢呼吸。他終于關上門並傳來一陣鎖門的聲音,她放松地吐了一大口氣然後轉過頭,因為自己所做的正確舉動而微笑著,心中則有種對他的傷有所補償的感覺。

她笑著拿起她的碗,臉上浮起一股自傲的神情。

一只巨大的黑色甲蟲撲通一聲落在她的碗里。

她尖叫一聲把碗丟開,綁著的雙手縮在胸前,身體則因恐懼而顫抖起來。一分鐘後她抬頭看向山姆。

她的臉恐懼地扭曲起來,向後跌坐在鞋跟上,覺得此時兩人間保持一點距離對她會安全些。

那個碗像頂教宗的帽子似地蓋在他的頭頂上,米飯徐徐自碗里流出來,經過他的臉然後吊在緊繃的下巴上晃來晃去,屋內唯一的聲音是米飯掉落在他胸前及手臂上的聲音。他一副很……懊惱的樣子。他的脖子呈紫色,就像她哥哥杰迪一般,只是更糟些。事實上,她可以確定若非鼻子上也有米飯,他冒火的鼻孔鐵定會像恐龍一樣噴出煙來。她張開嘴巴想說些什麼,任何話都好。

「不……準……說話。」他用一只明顯緊繃的手拂去好的那只眼楮上的米飯,令她覺得他想毆打某種東西。

她的嘴巴緊閉著,再度向後移,仍保持警覺。

那只黑甲蟲突然又匆匆跑過他們中間。她僵硬地閉緊雙眼,然後發出悲鳴。做了個緩慢的深呼吸後,她睜開眼楮。

山姆的靴子用力把甲蟲踩進堅硬的泥土里。她臉上浮現厭惡的表情,然後抬頭向上看。他正邊瞪著她邊更用力地繼續擠壓那只蟲子,從他的臉上她看得出來他希望靴下踩的是她。

謹慎使她移得離他更遠些,但這個動作對她而言並不容易,因為她的手和腳都被綁著。她朝自己的手皺了皺眉,然後看向腿旁的手帕,想了一會兒後她說道︰「你能不能——」

「不!」他咆哮著。

她跳了起來。

他的肩膀顫抖,紫色的脖子緊繃著。一副貓兒拱起背,準備發動攻擊的樣子。和想保護自己喉嚨的渴望掙扎著,她飛快地退回屋子另一端的角落,那速度八成會令淑女學校的教師們暈厥。然後她坐在黑暗的角落里,興起一股如同夏娃愚蠢地吃了那個隻果後的感覺。

雖然米飯那事件就像刀子滑開一樣只是個意外,而她也真心想道歉,可是他不是個能輕易原諒別人的人,所以她選擇了沉默。對她而言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尤其在她這麼想說話和被原諒時。

「再見了,莉兒。」

交換人質的日子到了。山姆看著那些守衛割斷綁在她腳上的繩子,她抬頭向上看,眼中滿是猶豫及害怕。

「再見,傅先生。」她垂下雙眼喃喃道。

自前一天以來他們一直沒有交談。她把飯倒在他身上之後,就留在她的角落,而他則在他的角落。她所有的裝腔作勢都消失無蹤,只剩下溫順的金色外殼。他比較喜歡她有點月兌線的樣子;盡避很難去承認這一點,她的安靜真的顯得有點不自然。他又看了她一眼,一種自他了解叔叔的玩笑後便不曾出現的罪惡感,此刻突然閃過他的心中。既然今天就要交換人質,他可以減輕這女孩的恐懼。畢竟她就要遠離他,而且路拿回來前他也早走了。他必須如此,不然就是死在路拿手下。

她如帝王般地站著,而她的肩膀和表情卻一副沮喪的樣子。這觸動了他的武士精神。「你明天就會回到馬尼拉了。」他向她保證著。

她給他一個虛弱的微笑,眼中霧氣迷蒙。

「回家吧,回到貝爾維去。」

她吸吸鼻子。「貝維德。」

他不顧疼痛的下巴和裂開的嘴唇露齒而笑。「好吧,貝維德。」

她抱歉地看著他的眼楮,試圖尋求他的原諒。

「算了,莉兒,那只是個意外。」他很快地向她點點頭。他們帶走她時,她臉上綻出一朵令人眩目的微笑。

山姆看著關上的門,他讓早已松月兌的繩子留在手上,仔細听著他們離開茅屋的聲音。等待了幾分鐘後,他向上看看,從外面傅來的聲音判斷出此時是近中午的時候。不久後他听到守衛交班的聲音,他所等待的聲音。此刻起整個營區將陷入混亂大約十分鐘。之後路拿和護衛將離開,守衛則將更加緊看守他,不想在司令官走後搞丟他們的囚犯。如果真發生這種事,他們的項上人頭就不保了。

不過這不是山姆的問題,怎麼月兌逃才是。他很快地甩掉手上的繩子,拿出靴底的短劍,在屋角割出一個正好夠他鑽過的馬蹄形開口,輕輕地推開割過的牆,然後彎身察看外面。

他視線所及外面還有五幢茅屋,這代表會有五幢茅屋能清楚看到這幢的後面,對他的月兌逃是個問題和障礙,不過也可以算是一種挑戰。他突然覺得瘀青的身體不再那麼疼痛,他的手指又能自由移動,而他也恢復活力了。山姆需要這一點。

屋後的空地寬廣。不管他瘀青的肋骨和一觸即疼的雙手,他從開口處爬出去。他蹲伏著迅速將開口的干草整理好,讓人無法察覺那個洞。然後他沿著屋後爬著,最後在屋角停了下來。

一個警戒的守衛站在門口,他不能經過那人身邊,那是個忠于職守的守衛。在山姆右手邊是一片寬廣的空地,之後則是另一幢茅屋,里面傳出笑聲和食物的香味,那是個最糟的茅屋。該死!整個營區最繁忙的地方。他很快地移到另一個屋角。時機正好,他繞過屋角沿著屋子的另一邊走著,在約五十碼遠的南方有個菩提樹的雜樹林,被兩列鐵絲圈保護著。驀地,他听到腳步聲從屋子的後方傳來。

山姆全力地奔跑,跳過鐵絲圈,一次、再一次。他的腳落地,引得疼痛的肋骨一陣震動,使他差點無法呼吸。然後他跳入一個可以感覺到涼爽樹蔭的地方,他的手在空中揮舞著,接著他滾入下方潮濕且有一碼高的草叢中,像石頭般地躺著。他的肋骨悲慘地悸痛著,呼吸變成淺促的喘氣,他努力想控制住的聲音。

那些人在十碼外停下腳步,潮濕的地面滲出惡臭刺激著他的鼻子,他等待著。他們繼續前進。他緩慢跪下,匍匐朝河邊的堤防前進,時間所剩不多,而他腦中的鐘也滴嗒地響著,他們很快就會發覺他逃走了。

到了河邊,他藏身在黑黝黝水面上深綠色水蓮的浮葉下,沿著河邊的紅樹林前進,知道那些氣味辛辣的枝葉可以躲過敵人的耳目。一陣嘈雜的蒸汽引擎的軋軋隆隆聲自空中傳來。

他停了下來,一艘船就在附近。紅樹林在這條河狹窄的彎曲處消失,有人清理過附近的河岸。山姆離開河邊移到茂盛的水竹里——一個新的躲藏地點。他的頭是唯一露在水面上的部分,而且正好被濃密的蘆草遮住。

河面于此加寬一倍,形成一處河灣,在入口處斑駁的竹堤上橫著一道因日曬多時而退成灰色的木造長船塢。一艘退色、綠白相間的拖撈船泊在碼頭北邊,一群穿著制服的士兵則在船塢及甲板上忙碌著,有的負責守衛,有的則準備開船。一陣白色的蒸氣嗚嗚沖上朝濕的空氣中,隆隆軋軋的引擎聲淹沒了山姆本來可以听見的對話。滿載的船上沿著左側堆滿了木條板箱的碎片和灰銹的桶子,船中間凸起的則是曾為黑色但如今已銹了一半的引擎,生銹的蒸汽鍋旁,扎緊的遮篷像屋頂般橫在主舵上方。一群叛軍像在爭食面包碎片的鳥兒般聚集在船首,接著他們散了開來,于是山姆瞥見路拿上校正站在他寶貴的粉紅色船貨——莉兒——身邊。她坐在綁著的絞盤旁一張窄板凳上,從她狂亂的手勢和路拿以大刀輕點靴子的不耐煩,山姆推論出他們正為某件事爭吵著。

他的視線自甲板移向一個較空曠的地方,那里站了五個守衛看守著河面,他們高于河堤的位置可以看到整個河灣的入口,正好可以保護路拿和船的安全,但也毀了山姆逃往下游的機會。

甲板上的活動告訴山姆船正準備要離開,引擎開始軋軋地轉動起來,甲板上的人彎向系纜栓解開綁著船的繩子。山姆必須快點想個辦法才行。

已經沒有時間去找個圓形木頭或浮木來隱藏自己避免被軍隊的斥候發現,船正冒著蒸汽緩慢地後退,山姆緩緩吸入一大口氣,充滿氧氣的肺部使受傷的肋骨承受煉獄般的壓力,然後他深深往水下潛,希望能在船回轉駛向下游前游到船上。

他一邊使盡氣力在水底游著,一邊感謝無名的祖先賜給他如此大的骨架和強壯的上身,讓他此時可以用上這軀干的每份力量。他的肺因無止盡地屏住氣息而燃燒著,引擎的震動將他推向正確的方向,他可以感覺到目標越來越近了,到了最後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身旁的水正在波動著。

一陣來福槍響後聲音忽然停住了,接著引擎傳來一陣金屬的摩擦聲,然後一切陷入寂靜。他的肺在燃燒、肋骨疼痛,麻痹的腳繼續踢著,雙手則憑著自芝加哥貧民窟贏來頑強的決心交替拉著下沉的身體。

快點……快點游,你這個受傷的混蛋,游啊!

自離他兩英尺遠的水中傳來一陣叮當的回聲,身邊的水忽然急速地流動起來,隨著一陣金屬長鳴,船又開動了。

山姆及時抓住離螺旋槳翼五英尺遠,左舷垂下的拖繩,他的雙手因而疼痛不堪,但他仍在船往下游航去所造成的波浪中掙扎地抓緊繩子。

雖然她想一死了之,卻仍只是走到船的右側嘔吐。而在她的左邊,上校用西班牙文咒罵一聲。她盯著污穢的河水專心地呼吸著,然後開始了解其實任何語言的詛咒都是很相像的,而這是一個厭惡的男性腔調啟發她的。

她告訴那個男人她不適應搭船航行,但他不相信她。她又嘔吐了一次。她打賭現在他一定相信了,她想道,並記起他們如何割斷綁著雙手的繩索,好讓她能扶著欄桿把頭伸出去。船繼續前進,輕微地左右搖擺、搖擺……

她的頭好暈,而且自她的背脊處竄起一陣冷顫,一直延伸到她的手臂,她的胃則隨著船的搖動而傾斜著。最後她終于坐起來,舉起一只無力的手撫向潮濕的前額。四周的男人則恐怖地看著她。

「能不能給我一條濕手帕。」她無力地靠向欄桿,覺得全身就像果凍般。于是上校命令一個士兵去拿些東西給她,然後就背過身不再理會她了。她揮掉沿著臉頰流下的眼淚,她在嘔吐時總會流淚。忽然船身因一陣急流而晃動了起來,于是她吞了口氣向後轉過身,準備再度嘔吐。

為了自救她試著專心地控制虛弱的胃,接著她感覺到某人的視線。她自欄桿上抬起身子,睜開眼楮慢慢回頭,那個士兵拿了塊溫布走來。她用它擦著濕黏的前額,然後虛弱地躺在堅硬的板凳上,申吟著她的胃對那些急速擺動的抗議。船不斷搖晃,她用濕布輕拍自己以阻止反胃的冷顫,申吟聲則隨著每次船的擺動自她唇間泄漏出來。她根本無法阻止自己出聲,更何況這樣一來會使自己覺得好過些。

在船上度過的每一秒對她而言都像一個小時,而每一分則像一天。她的胃再度傾斜,使她站起來將頭伸出去。她懸在那兒,濕布像本彌撒用書般被拿在手上,她祈禱他們能到達那個海灣,越快越好。

山姆抓著叛軍船的垂繩在船身劃開的水波中踢著,他們正前往交換人質的卜羅雷多灣,一旦接近那海灣,山姆就能放手游向海岸,省下四天通過竹林的時間到達龐安德的營區。而這艘船還可省下他回程中兩天的時間,能讓這艘船拖著他到下游真是幸運。他偶爾可在引擎軋軋的聲音中听到甲板上士兵的交談聲。由于胸部以下都沉在水中,而且自寬闊的船尾也看不見他的身影,所以他知道自己是安全的。蒸汽引擎繼續轉動,山姆躺在水中,讓水流拍擊著他疼痛的肌肉。

某種東西突然轟地響起,然後是一陣吹哨聲。

山姆本能地潛入水中,他像知道自己名字般的熟悉這個聲音,這是槍聲。他轉向北岸,一群西班牙士兵正朝叛軍開槍。他們遇到埋伏了。

抓著垂繩,他試著找個安全的地點放手游向河岸,雖然叛軍們也開槍反擊,但人們仍像投向空中的射擊靶般自甲板飛落水中,四個水桶隨著一個受傷的士兵飛落在他附近的水里。

于是他放開手,以一個桶子作掩護順著水流漂走,慢慢地引著桶子漂向岸邊。幾分鐘後他到達河邊的蘆草叢中,然後試著爬上岸躲在灌木叢中。

船軋軋地繼續前進,之後一連串的子彈擊中引擎,聲音就像打中當靶子練習的鐵罐般,引擎隆隆地轉了幾聲後便靜止了,甲板上包括路拿上校在內共仍有六名叛軍,他們正反擊西班牙人的炮火。山姆觀看了一會兒,然後看見一個粉紅色的身影在被打成蜂窩般的箱子間爬動著,他咒罵了一聲。剛開始她很快的爬向左,但一顆子彈射入她身旁的板條箱,使她像只盲目的豬奔回最遠的箱子邊。

賴莉兒會讓自己受傷的。

山姆厭惡地搖搖頭,那女人只要待在原地就可以了,若西班牙人發現她是路拿的囚犯,他們會殺了她的。西班牙人很注意和美國之間的關系,他們不需要更多外表上的麻煩,兩國之間的關系早就處于一觸即發的狀態。

現在如果蕾莉這個美國人,被發現和他這個美國籍的佣兵在一起,那又會是另一個麻煩了。西班牙人曾橫掃叢林,盡他們所能的除去很多的游擊隊和佣兵,而且他們非常了解他的聲譽及他受雇于誰。

一陣尖叫聲穿過空中,他太熟悉這個聲音了,他轉過頭,只見一顆粉紅色炮彈落入水中,手伸直著想抓住最近的桶子,但她失手了。

山姆申吟了一聲。

她像花崗石般地沉了下去。

山姆想都沒想地潛回水中,他推開桶子在污穢而充滿泥濘的水中尋找她的身影,閃躲著被西班牙人打沉的桶子,潛入更深的水中。他們一定看見她了,他隨即修正這一點︰他們听到她了。八成連西班牙國王也听到了。

而她的嘴巴這次救了她。

一個喉嚨咯咯的聲音自他的右邊傳來,他轉過頭看見她,一雙藍眼瘋狂地睜著,她的嘴巴大張而且還在尖叫。他抓住她使她面朝他,然後領著她游向一個桶子。他從不知道人可以在水中尖叫。他們浮出水面,她又咳嗽又喘氣,他試著掩住她的嘴巴使她安靜,她轉過身把手環在他的脖子上,然後拼命抱緊他。

「謝謝,謝謝。」她在一陣咳嗽聲中低語著。

他們游到河邊,山姆先上岸,然後把莉兒拖上來藏到灌木叢里,她一直不停地申吟和低語著。不過太大聲了。

「閉嘴,否則你會讓我們兩個都沒命的。」

她閉嘴了,不過太遲了些。一顆毛瑟槍子彈擦過他頭上砰一聲射入附近的一棵樹中。她的嘴巴張開,眼楮也變大了。

山姆知道這個表情代表的意思,他沖向她。又有三顆子彈自他們身旁呼嘯而過。很自然的,她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