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盒原封不動的擱在寫字台一角,就是那個他過去放兩塊錢的地方。自從那丫頭走後,沒人在宿舍里賣雞飯了,這個位置也就空了出來,放什麼都不合適。
透過玻璃,可以看到一枚密封在夾層中,三公分見方、零點五公分厚的肉色薄片。這原本是她的生日禮物——他的研究成果——不是開發中的半成品,而是已經通過檢測的「智能型人工皮層」。
連教授都還沒看過的成品,他要親手送給她。
他原本是這麼打算的。
直到現在他依然不明白,為什麼沒能把禮物拿出來。
他在猶豫什麼?在顧慮些什麼呢?
罷在馬桶上坐穩,手機便響了起來。他想接,卻心有余而力不足。
鈴聲響了十秒後切斷,剛好是一整支旋律的長度。隔了片刻,傳來簡訊的「嗶嗶」聲。
這麼早,會是誰呢?初陽?Linda?還是那個令他魂牽夢縈的丫頭?
咳,他有預感。
十點。惠恩堂。望穿秋水,不見不散,分秒必爭。
陌生的來電顯示,沒有署名的簡訊,不倫不類的成語……除了莫曉惠還有誰呢?
十點啊……她算是體貼了。他還有時間吃個早飯,看個報紙。
叼著涂滿果醬的白面包攤開早報,習慣使然,一翻便翻到了影視版。和他猜的一樣,又是史文‧羅爾森的頭條。《鬼影》的首映叫好叫座,無疑是近期最受矚目的新聞。翻來翻去,卻沒看到一張莫曉惠的照片。這才想到,這丫頭喬裝混進會場,自然不會有記者認出她來。
他始終不理解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究竟有何意義,可既然她喜歡,其中就一定有它的樂趣,以及超越了樂趣的事業和夢想——她的dreamscometrue……
他比她早來到這個世界七年,卻開始擔心追不上她的腳步了。
或許,這才是他心里的癥結,沒能把禮物送出的原因。
她回來了,以不曾遺失的純真,更加自信而從容的風采出現在他面前。那一瞬間,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個夢。
所以他退縮了。
他怕這個夢在最閃亮的一刻裂成兩半。然後,再也無法復原。
遍根結底,是他的怯懦和自卑絆了自己的腳步。
換衣的時候,他又看了眼那套掛在牆上的昂貴西裝,伸手將桌角的玻璃盒塞進口袋。
荷蘭巷。二十八號。
和記憶中一般無二的木門和匾額。
自從教完小恩一學期的電腦課之後他就再沒來過了。起初偶爾還去俱樂部的地下室晃一晃,看看阿古做的新道具,或是整理一下被遺忘在角落的鐵皮箱。漸漸的,忘了從哪天開始,這習慣也如同大頭貼上容易褪色模糊的笑臉一樣,從他的日程里消失了。
如今又一次來到這里,還真有點兒闊別多年的感覺。
抓起銅銹斑斑的門環,他用記憶中的力道朝黑漆木門上敲去。
「啪」的一聲,門自己開了。
原來是虛掩的……也太大意了吧?尼姑庵就不會遭賊了麼?嚴格說來,這兒也算不上尼姑庵……算了,這不是重點。黃博志扒了扒頭發,一邊默念著「打擾了」一邊推門而入。
前院空蕩蕩的,連一片落葉都不見,也沒半個人影。
經過回廊時,他停下腳步,扭頭瞧了瞧牆根下的草叢。不曉得丫頭們翻牆用的踏板還在不在?多半是不在了吧……
再往里走,繞過院內的池塘,就是正廳了。
和室的門開著,室內擺著矮桌,矮桌上有杯冒著熱氣的茶水,桌前是客人用的坐墊,端端正正的擺著。
人……都到哪兒去了?
正猶豫著,耳畔隱約傳來一聲類似重物翻倒的聲音,來自院落的另一端,好像是……練功房的方向。
太久不來,他著實花了點時間來確認自己的方位,然後花了更多時間走到練功房窗外。為什麼不堂堂正正的走正門呢?他不知道,只是不知不覺就來到窗檐底下了。
窗戶很高,不攀上去是什麼也看不到的。
「噢——很痛啊,羅爾!你就不能輕點兒麼?」
這是小惠的叫聲,有些嬌嗔。光听聲音不似真有多痛,倒像是小女生耍賴。
羅爾?羅爾森?史文‧羅爾森?想必是的……他們在練功房做什麼?唔,練功房嘛,除了練功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他並不打算偷听,可耳朵卻自動往牆上貼去。
「呵啊——羅爾,我警告你……噢!(踫咚)……這不算,再來!」
「已經十二個回合了。」男人的聲音夾著粗喘,斷斷續續的。「別瞪我,是你讓我不要留手的。」
黃博志敲敲自己的額頭。他是哪兒出了問題,居然會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念頭?呵呵……呵呵呵……咳,現在不是傻笑的時候。正當他直起身子,打算繞到門前的時候,小惠的聲音卻讓他又一次停住腳步。
「羅爾,我是不是很失敗?」
「認輸了?這可不像你的作風。」
「不是說合氣道……我很失敗,因為我無法讓我愛的男人愛上我。」
「你又知道他不愛你?」
「難道不是麼?我已經如此努力,我已經成為一個有魅力的女人了!」
「這點我非常認同。我想任何人都不會有異議。」
「可他卻寧願吃雞飯加小油菜也不要滿漢全席!」
唔,他的本意可不是這樣……關于這個類比他已經檢討了……黃博志頭痛的想。
「如果他也愛我,為什麼不說出來呢?哪怕只說句‘喜歡’也好!這並不難,不是麼?就像羅爾你對蘇曼阿姨那樣。」
咦?羅爾森和蘇曼?黃博志愣了愣。他是不是听到什麼八卦了?
「他要是有羅爾一半坦率該多好……這樣下去,我會對自己失去信心的。」
「呵,我打賭,自信這種東西你是絕對不缺的。」
「別說的我像多成功的女強人一樣!」
「你不是麼?」
「我不是!」
「那你是什麼?」
「我只是一個幸運的做了自己想做的事的普通女人!況且我才十九歲!」
「我承認你是個幸運的孩子。但是普通?我的天……」
嗯嗯!黃博志亦在窗外點頭,深有同感。
「誰不普通呢?這個世界上沒有超人。我們覺得某人了不得,只因我們不了解他的世界。這道理在我身上完全得到印證。在我眼中,他除了不夠坦率之外近乎完美。他是那麼優秀,是真正做學問的人。我承認這種崇拜有盲目的成份在,因為我並不了解他的世界,那或許是個我一輩子都無法打入的,科學家的世界。可我不在乎,因為那並不是最重要的。沒人規定科學家和化妝師不能相愛,對不對?能用相同的步伐行走當然最好不過,但我可以跑的,用跳的,甚至倒立,如果需要。」
「瞧瞧,我說了你不缺自信。」
「可我依然需要溫柔和鼓勵,因為我是個普通女人。」
「嚴格來說,你還不是女人。」
「羅爾!」
「容我提醒你,親愛的惠兒,已經十點了。」
「我的天,你怎麼不早說?我還要沖涼!……」
尖叫聲破門而出。縴細的背影眨眼消失在院落盡頭,只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一抹白色的殘像。
他是不是該順原路悄悄離開,晃個十分鐘再正式登門拜訪?
正在猶豫的當兒,頭頂上方響起一道聲音︰「嗨,要不要進來?」
窗口探出一張滿是胡渣的臉。史文‧羅爾森似笑非笑的瞧著他。
「我們可以過兩個回合。惠兒提過,你合氣道是有段數的。」
奇怪的邀請……黃博志站直身體,左臂搭住窗沿,翻身入內。道場中央是十二塊拼作四方形的塌塌米,剛剛過招的痕跡還在。
「來吧。」史文‧羅爾森拉開架式。
「我為什麼要和你打?」
「不是打,是‘過招’。」
西方人幾時都把中文學得這麼好了?黃博志不禁想起那個同樣把中文說得異常流利的蘇曼。他打量著對面的男人,瞧來瞧去,卻瞧不出他的年紀。以一個名人來說,算是平易近人了。或許因為小惠,某種程度上倒也沒覺得他是陌生人。
「好吧,我陪你過招,謝謝你關照小惠。」
黃博志脫了鞋,站到羅爾森對面,發現他在笑。
「你好像在吃味,朋友。」
「我沒有。」黃博志否認的同時,雙手突然探向羅爾森道服前襟,打算先發制人。本以為成功掌握了,可手中的力道被一瞬間卸去,想找回重心的時候身體已翻覆在塌塌米上,仰面朝天。
罷剛發生了什麼?
羅爾森從上方俯視他,笑容親切得讓人發毛。
「你確定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