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上) 第三章

書名︰落花(上)|作者︰Killer|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晚上,他到軍醫書房里,請求軍醫批準他明天歸隊。

軍醫江昭青原本正在埋頭寫處方,听了他的話,抬起頭來深深地望著他。

聶鄉魂覺得很不舒服。這軍醫老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他,卻又半天不說話,讓他全身不自在。要不是眼前有求于他,死也不想跟這怪老頭打交道。

「你叫聶鄉魂是吧?我老覺得你跟我一個朋友很像,而且我朋友也姓聶,會不會是你親戚?」

「應該不會吧。」誰有空听你這些無聊話啊?

「我想想,那朋友叫什麼名字來著?嗯……」

聶鄉魂好生不耐,心想︰「你盡避去想破頭吧,反正我根本就不姓聶。」

「楊慎矜,你听過嗎?」

听到這三個字,聶鄉魂猶如頭上被敲了一記大槌,耳中嗡嗡作響,呆了一會兒才強笑到︰「你不是說姓聶……?」

江昭青不理他︰「話說這楊慎矜,乃是隋朝煬帝的玄孫,家里還有兩個兄弟楊慎名跟楊慎余,三人都是博學多聞,而且豐姿俊美,不可多得的人物。這其中又以楊慎矜才能最高,被皇上任命為御史中丞,大受重用。沒想到鋒頭太健,惹得宰相李林甫眼紅,硬是向皇上告了一狀,說楊慎矜意圖恢復隋朝,私下結交巫蜆,施行妖法危害朝廷。皇上听了大怒,派人搜查楊慎矜的家,結果真搜出一本妖書……」

聶鄉魂沖口而出︰「才不是!」說完馬上驚覺,心里大罵自己多嘴。

然而江昭青並不在意,仍是悠悠地說著︰「當然不是啦。搜查的人全是李林甫的走狗,那本書根本就是事先藏在身上,到了楊家再趁沒人看見時掏出來,大聲嚷嚷說搜到了。可憐這楊家三兄弟,就這麼平白無故給賜死,妻兒家人全部流放嶺南。我那時在長安做一個小小的侍官,正好就奉派押解楊家的人前往嶺南。」

「上路的時候,發現有些沒心肝的宿街,竟然拿了楊慎矜那顆漂亮腦袋,吊在城牆上,比賽用石子扔著玩。楊夫人牽著九歲的兒子,向我們一群官兵磕頭,要求我們準她把丈夫的頭一起帶走。我們班頭可絕了,居然要她自己爬上去解下來。我們都想,那腦袋至少吊了四丈高,一個婦道人家哪里爬得上去?沒想到楊夫人還真的去爬那城牆,只是力氣不夠,爬了幾尺又滑下來,她的衣服手腳都被石壁磨破,指甲折斷了插進石縫中,弄得血跡斑斑,慘不忍睹,但她還是一直爬。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提醒班頭別誤了出發的時辰,班頭才準我替她把那顆頭解下來。喂,你在干什麼?手都流血了!」

聶鄉魂赤紅著雙眼,緊緊咬著拳頭,這才沒讓眼淚流下來。江昭青把他的手拉過去,一面幫他敷藥,口中繼續說著︰「楊夫人經過這番折騰,生了重病,才走到終南山腳下就往生了。班頭命我們在官道旁草草挖個坑埋了她,第二天繼續上路。當天夜里,我發現楊家那小孩不見了,嚇得心驚膽跳,沒敢驚動班頭,一個人到處找;沒想到那孩子根本沒逃,正在路旁徒手挖著他母親的墓哩。我問他在干什麼,他說要把母親改葬到幽靜的地方去。我看他一雙手那麼小,根本挖不動,便幫忙把他母親的遺體挖出來,搬到山坡上,另外掘了個更深的坑安葬,把他父親的骨灰也撒進去。大功告成之後,他說要最後跟爹娘說句話,我以為他會說些告別,請父母安心之類的,沒想到他盯著墓,咬牙切齒地說︰『爹娘你們等著,我一定會殺光李家的人!』你說這小子膽子大不大,小小年紀居然就想找李林甫算帳

聶鄉魂冷冷地道︰「不是李林甫,是李隆基!」

江昭青笑道︰「可不是,這我也是後來才想通。那時只覺得這一路上還長得很,押解的人幾乎全是李林甫的嘍羅,而且一個個人面獸心,這孩子個性這麼倔,萬一得罪了他們,只怕沒辦法活著到嶺南。索性心一橫,把身上幾串銅錢給了他,把他放了。第二天告訴班頭說小孩半夜亂跑,掉到河里沖走了,班頭雖然不信,但畢竟少個人他也輕松,就沒再追究。從此我就再也沒見過那孩子,整整十年了。啊,對了對了,那楊夫人就是姓聶,而那孩子嘛,是叫做楊什麼……」

「楊鄉。」還有個小名叫魂兒,只是這名字已跟著幸福的童年時光一去不復返了。

「是啊。」江昭青的眼神不再古怪,而是萬分篤定︰「真是好久不見了,楊公子。」

「你跟我提這些做什麼?想要我還錢嗎?」既然話都說得這麼明白了,再否認也沒用。

江昭青笑道︰「錢是不用還了,只是不知你願不願賞臉,陪老頭子出去散散心呢?」畢竟是昔日恩人,聶鄉魂難以拒絕。

此刻天下大亂,老百姓只求在溫曖的家里多待一刻是一刻,太陽下山後,街上便沒有半個人影。

江昭青仰頭望天,道︰「清風明月,又是故人重逢,實在難得,只可惜是在戰場之上。」

「你認出我多久了?」

「你一進軍醫廬我就認出來了,只是我實在不敢相信,昔日立誓殺光姓李的全家的人,今天怎麼會穿起唐軍的軍袍,領起李家軍餉了呢?」

聶鄉魂臉一紅,道︰「那是因為南哥……」

「啊,南英翔,的確是青年才俊,不過我還真沒想到,他居然有那通天的本領,能讓你忘記父母的血海深仇。」

聶鄉魂高聲道︰「我沒忘!要報仇,不一定只有以牙還牙一條路。」

「那還有哪條路呢?」

聶鄉魂一時語塞。其實這句話是南英翔告訴他的,南英翔勸他,與其一輩子滿月復仇恨,打打殺殺過日子,不如盡力為朝廷效命,立下功勛,日後成為高官名將,不但可以替父母伸冤,還能光宗耀祖。這話他覺得有理,南哥說的話永遠有理,就依了他。但此時在江昭青面前,他卻是怎麼也講不出口。

江昭青嘆了口氣︰「听說你在戰場上還挺拼命地啊?受了傷也不肯乖乖服藥,這回又吵著要歸隊,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把一條命送掉,你父母的冤枉豈不是永無昭雪之日?做這種沒大腦的事,想必你當年的豪語,只是空口說說罷了。」

聶鄉魂怒道︰「才不是!我……」但他根本找不出理由辯解。

「就算你身上沒有血海深仇,大好男兒卻跑來一座必破之城,跟著老頑固張巡打一場必敗之仗,我實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大夫,軍醫講這種犯忌諱的話,不好吧?」

江昭青冷冷地道︰「反正留在這城里,早晚也是死路一條。張巡自己不愛惜生命,還要拖滿城軍民陪死,用心實在是卑劣之極。雍丘城本來就是令狐潮的,令狐潮順從天命,這才開城跟隨安祿山,張巡憑什麼來佔山為王,重啟戰端?」

「大夫,你這不只是忌諱,已經是在煽動叛亂了!」

「叛亂?什麼叫叛亂?當年隋揚帝還在位,李淵就從太原起兵,名義上是勤王,實則覬覦皇位,這難道不是叛亂?同樣的事,憑什麼李淵做得,安祿山便做不得?」

「……」雍丘本來就是令狐潮的地盤,就算城里還混著令狐潮的人馬,也毫不希奇,然而此人卻是自己的恩人,聶鄉魂不禁心中大不自在起來。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原本就是世間不變的定理。現在燕軍已經攻克長安,李隆基夾著尾巴逃跑,天下早己不是李家的天下,令狐潮忠于大燕,又有什麼不對?」

聶鄉魂冷冷地道︰「我說,你到底收了令孤潮多少錢呀?」

「再多的錢也不能買真相。雍丘的人已經被蒙蔽了,但至少『你』要看清楚真相。你沒有理由,更沒有立場向李家盡忠!好好想想,誰能幫你報仇?誰能給你榮華富貴,讓你告慰父母在天之靈?那是你的責任,不是嗎?你要為了南英翔的三言兩語,做一個對不起父母的人嗎?」

聶鄉魂厲聲道︰「不要說了!」語聲顫抖︰「只要我跟張巡報告一聲,就能讓你人頭落地!」

「是嗎?你要去告發我嗎?就因為我提醒你應盡的責任,你就要我死?」

聶鄉魂猛力吸氣,把眼淚逼回眼中︰「我不會去告密的,因為我不是個恩將仇報的人。但是要是你再拿那套來煩我,我保證一定讓你後悔莫及!還有,我明天要回營,不管你答不答應!」

一路狂奔著回到軍醫廬,把自己埋在被褥里顫抖。江昭青是對的,他從頭到尾都知道。他恨李隆基,恨皇室,恨朝廷,連軍旗上那個大大的「唐」字他都恨。但是他絕對不會倒向令狐潮,死也不會。因為只要是南英翔在的地方,他都要守護。

眼淚如泉水迸出眼眶。爹,對不起,娘,對不起……

第二天,聶鄉魂回到軍營中,遠遠地看到南英翔朝他走來,心慌得手腳發軟。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準備迎上前去,這時……

「阿鄉啊,怎麼不多休息幾天?」

聶鄉魂被杜瀛的超大嗓門嚇得跳了起來,就這麼一耽擱,南英翔就被別人叫走了。聶鄉魂氣得吹胡子瞪眼楮︰「有你杜大俠天天來鬧,我哪休息得了啊?」

「哎呀,你想跟我多親近就直說嘛,只有晚上見面哪解得了相思之苦……唉喲!」話沒說完,聶鄉魂已狠狠地在他小腿脛骨上踢了一腳。

杜瀛苦著臉彎下腰來揉腿,聶鄉魂蹲下去在他耳邊說︰「杜執戟,我警告你,你以後再這樣大聲嚷嚷胡說八道,不管你是執戟長上還是驃騎大將軍,我一樣要你好看!」

杜瀛抬頭,一臉驚恐地看著他︰「你你你……你該不是想侵犯我吧?就算我美若天仙你也不能這樣……」

聶鄉魂氣得腦袋差點爆開,用力在他肩頭槌了一把︰「你去死!」氣沖沖地跑開了。

杜瀛正在竊笑,南英翔走了過來︰「你跟鄉魂的感情幾時變這麼好了?」

「你少一個字,是好『痛』。」

南英翔緊抿著唇,半晌才冒出一句話︰「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秘、密。」

「哦,是啊。原來我已經是外人了。」

「喂……」杜瀛這才注意到南英翔臉色不對︰「你怎麼了?好像怪怪的?」

「是嗎?」南英翔一笑︰「我跟他三年的兄弟,三年的患難與共,現在他有心事只跟你說卻一個字都不告訴我,你卻說我『怪怪的』?」

杜瀛正色道︰「他什麼也沒跟我說,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不過南老大,他的心事,要是你不知道,就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也沒用。」

「我?」

「你想想,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心情起變化的?」

「……嗯,好像從汾州回來的路上就不太一樣了,動不動找藉口跟我吵架,可是之前在城里還好好的啊!」

杜瀛提醒他︰「他在什麼時候最不高興呢?」

「多半是他看我跟慈兒在一起的時候,而且動不動就數落慈兒的不是……」他忽然圓睜著眼︰「啊!」

「想通了吧?」

南英翔一臉震驚︰「難道說……怎麼會……」

「事實就是這樣呀。」

「難怪他老愛找慈兒的麻煩……」

「沒錯。」杜瀛十分滿意。

「沒想到鄉魂也喜歡慈兒!」

杜瀛差點僕倒在地,他難以置信地指著南英翔︰「你、你、你!」

「我怎麼了?」

杜瀛順了順氣,無力地說︰「我不管你了。總之,剛剛那話千萬別給阿鄉听到,否則他會瘋掉。」

南英翔臉色再度沉下,似笑非笑地道︰「可不是,現在就屬你最了解他了。」

「喂!」為什麼講到這里來了?

「我只不過是跟他愛上同一個女人,他就翻臉不認人,而你只要每天坐在他床邊陪他聊聊天,馬上變成他最要好的朋友,果然是人情紙一張啊。」

「南老大,是『你』叫我替你去探望他的。」

「我沒叫你天天去打擾病人。失陪。」

杜瀛目瞪口呆地望著他的背影,許久才得到一個結論︰「他一定是嫉妒我的美貌。」

「鄉魂,等一下。」

聶鄉魂听到背後的呼喚聲,停下了腳步。他腦中一團混亂,心髒在胸膛里亂撞,他真希望心跳能稍停一下,不然他就要暈過去了。

「我有話跟你說。」

「……說啊。」

「你至少回個頭好嗎?」

我也想回頭啊!聶鄉魂心里大叫著,可是他不能。想到他之前是多麼蠻橫地對待南哥,就覺得無地自容,現在要他回頭正視南英翔的眼楮,簡直比讓他一口氣游到黃河對岸還要困難。

「你就真的這麼討厭我,連看我一眼都不屑嗎?」

聶鄉魂猛然回頭︰「才不是!」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旁邊一棟民房應聲而塌,飛揚的沙石伴隨著驚叫聲在空氣中蔓延。

聶鄉魂還沒回過神來,南英翔大叫︰「小心!」飛身將他撲倒在路旁,隨即又是一聲巨響,一顆徑長約三尺的石塊砸在聶鄉魂原本站的地方,險此再他壓成肉醬。

這時兩人才听見,城牆上有人叫喊著︰「巨石炮!」

滿天的石塊像暴雨一般落進城里,每一顆都至少有幾十斤重,一轉眼便毀了十來棟房子,道路也被砸得坑坑洞洞,到處一片狼藉。眾人哭喊奔逃,但仍有許多人斃命于石下。

將領們全都沖了出來。雷萬春怒道︰「該死!柵欄還沒全好!」

張巡早料到敵軍可能會用到石炮,一個月來一直在趕工建造鐵柵,前一天才剛把作好的鐵柵安裝在城垣上,沒想到還來不及補強,燕軍的攻勢就發動了。

南霽雲叫道︰「不管了!派兩隊人疏散百姓避難,神射軍全部到城樓上待命!」說著便往城樓沖去。南英翔正扶著聶鄉魂在一棟樓房邊躲避,听到不遠處傳令兵在叫喊︰「神射軍到城樓上!」

南英翔道︰「我得去了,你快去避難,千萬要小心。」隨即往城樓奔去。

聶鄉魂自然沒有去避難。南英翔往哪里跑,他就往哪里去。

然而追著南英翔跑了幾步,就被四面八方的飛石雨逼得無處可走,南英翔的背影消失在煙塵中,再也追不上。眼看一顆巨石就要砸在他頭上時,一根長鞭竄了過來卷住他的腰,用力一扯,他凌空往後飛去,避開了這當頭的一擊。

他落在一個男人的臂彎里,杜瀛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會輕功就不要跟著人家亂竄!」

聶鄉魂還來不及回嘴,杜瀛腳底一點,帶著他如箭般地往前沖去。聶鄉魂倒抽一口氣,直覺地抓住他的衣服,嘴邊的話全吞回了肚里。

杜瀛長嘯一聲,施展輕功,足不點地地往城樓飛奔而去。雖然懷中抱著一個人,速度絲毫不見遲緩,在全速前進中還不時緊急轉換方向,往旁邊竄去以躲避飛石,嚇得聶鄉魂驚叫連連。

三顆飛石襲來,杜瀛縱身飛起合避,沒想到又有一顆巨石迎面而來,兩人身在空中,根本無處可躲。聶鄉魂看到巨大的黑影逼到眼前,腦中塞滿了一個大字︰死。

然而杜瀛左手一抖,長鞭揮出,立刻將巨石擊成數塊,四散飛去,兩人也跟著平安落地。聶鄉魂這才仔細看清他的神情。只見他咧嘴笑得歡暢無比,整張臉上寫滿了「痛快」。他抱著聶鄉魂,在巨石雨中飛竄跳躍,就像猴子在樹林里蕩秋千一樣輕松愉快,口中還叫著︰「吾乃碎石天王杜瀛是也——哇哈哈哈哈!」

聶鄉魂雖然驚魂未定,還是忍不住在心中大罵︰「有病!」

沒一會兒到了城牆下,聶鄉魂心中居然升起一股奇異的失落感,總覺得不太過癮,恨不得多跑一段才盡興。杜瀛仍然抱著他,等到上了城樓才放手。

只見城牆上已是千瘡百孔,塔樓的屋檐也給打得七零八落。城垣上樹著一圈高達一丈五的鐵柵,隔著鐵柵仍可看見城下的燕軍陣前,停看至少五十門的巨石炮,正源源不絕地朝城里投石。飛石砸在柵欄上,踫磅巨響震得人腦袋發暈。

聶鄉魂心里暗叫不妙,說是鐵柵,其實不過是木柵包著鐵皮,因為戰時根本找不到那麼多鐵。在這種猛烈的攻勢下,這座急就章的柵欄擋得住嗎?

南霽雲命令除了神射軍以外的人全部進入塔樓躲避,而南英翔則率領神射軍在柵欄後列隊,每人各有一名助手,助手將箭頭包的油布點火,射手則用火箭攻擊巨石炮。這工作著實艱鉅萬分,一來鐵柵影響視野,二來火花在眼前亂竄,三來石塊滿天亂飛,要瞄準幾乎是難如登天。射手們射了幾百支箭,有幾門炮是著了火,但全都無損炮的功用,燕軍攻勢絲毫不見減緩。

南英翔叫道︰「不要射基座!射皮兜!」皮兜是石炮上用來包住石塊的皮革,要是皮兜燒毀,石炮就廢了。但是道理人人都懂,在這種狀況下能射中那麼小的目標的人又有幾個?

「啪嘰!」「喀喇!」刺耳的斷裂聲不絕于耳,柵欄被擊破了好幾個洞,柵欄後的射手首當其沖,倒地身亡者不計其數,但是每倒下一人,塔樓里就有人沖出來遞補繼續射擊,沒有人退縮。

有人叫道︰「不好了,柵欄!」柵欄開始搖晃,有幾面已經快要跟牆垣分家了。

雷萬春叫道︰「夠了!撤退!」他內力強勁,雖然眼前吵得天翻地覆,聲音仍是清清楚楚傳進每個人耳里。神射軍紛紛收起兵器飛快沖進塔樓里,但南英翔卻置若罔聞,仍站在城垣邊,一箭一箭地射出去,他的助手自然也不敢離開。

「英翔,回來!」

「南哥!」

南英翔面前的柵欄已經整個變形,在風中前後搖晃,眼看就要整個壓在他身上,他仍是沒有抽身的意思。

聶鄉魂一咬牙,從屋內飛奔來到他身邊,使勁用肩膀壓著搖搖欲墜的鐵柵。

「鄉魂你干什麼?快回去!」

杜瀛也沖了出來,伸手壓住另一邊的柵欄,叫道︰「阿鄉,撐住!南老大,快動手啊!」

背後傳來南霽雲響亮的聲音︰「英翔,快回來!」

「我做得到!再等我一下!」他不再猶豫,一箭射出。

「中了!」杜瀛大叫,後方的士兵歡聲雷動。

南英翔抓住了竅門,再度拉弓。

「第二門!」杜瀛叫道。

唐軍的歡呼聲壓過了撞擊聲,但聶鄉魂沒辦法跟著歡呼。幾十斤重的石塊接二連三在他身旁炸裂,震得他全身骨頭移位,耳朵早已全聾。他眼前發黑,雙膝不住打顫,終于撐不住蹲了下來,但肩頭仍牢牢抵住柵欄,死也不讓它倒下。

「第三門!」

肩頭的壓力忽然減輕了,因為塔樓里的士兵大受鼓舞,紛紛出來幫忙扶著柵欄。聶鄉魂完全感覺不到他們,他的世界完全變成一片死寂和黑暗,但是他知道南英翔就在他身旁,近在咫尺,這樣他就很滿足了。

「第五門!」

南英翔叫道︰「其他的太遠了!撤退!」

聶鄉魂迷迷糊糊中只感到有一雙手將他拉起拖著跑,隨即把他交到另一雙手上。那個人抱著他奔下城樓,將他放在一處涼爽的地方,讓他舒適地躺著。

然後那只手輕輕地撫模著他的頭發,雖然耳鳴不已,仍然听到他柔聲說︰「辛苦了,你休息吧。」

南哥……

伸出手去想觸踫那只溫柔的手,但那人已經走了。

此時的城樓上,神射軍已全部退入塔樓,南霽雲則帶著一名親兵,自己爬上了塔樓頂端,繼續射出火箭。他箭術通神,臂力又強,而且眼前全無遮蔽,輕輕松松就命中了四五門巨炮。但是他站在全城最高處,前方又沒有柵欄保護,較之先前的神射軍自是驚險百倍。

「爹!小心!」

一顆巨石正中南霽雲的隨從腦門,那人哼也沒哼,筆直墜下了城牆。南霽雲緊急往前一撲,總算在整袋箭跟著下去之前順利攔截。

「英翔!來幫我點火!」

「是!」

南英翔躍上屋頂,還沒站穩就有二顆巨石飛來。只听得「啪啪」兩聲,長鞭劈風而至,二顆石頭應聲碎裂。

「石頭就交給我,你們好好表現啊!」敢這樣跟上司說話的,也只有剛回到城樓上的杜瀛了。

南霽雲出手如風,頓時又有二門巨炮起火。這時,三個人登上了屋頂。中間一人長身美髯,目光炯炯,正是雍丘守將張巡;另外二人則是他的部下雷萬春和廉坦,三人全都伏在屋頂上以免被擊中。

「霽雲,這樣太慢了!」張巡叫道︰「你過來,听我說!」

南霽雲放下弓箭,跟兒子一起匐伏來到張巡面前,只剩杜瀛站在前方,打石塊打得不亦樂乎。

「待會等城門打開,我一下令,你就射馬車上的白布,懂嗎?」

「是!」

沒一會兒他們就听到開城門的聲音,一匹馬拉著板車從城內奔出。板車上覆著白布,下面鼓鼓地不知放著什麼。

「好!」

咻地一聲,火箭射中了白布,頓時一聲巨響,板車轟然起火,冒出濃烈的白煙。拉車馬受到驚嚇,長嘶一聲便沖入了燕軍陣中,燕軍頓時大亂。

城上眾人原本還疑惑,不過是輛小馬車,為什麼燕軍慌成那樣?隨即他們聞到了一股氣味,有如腐敗的雞蛋,中人欲嘔。

杜瀛跳到張巡身邊︰「車上是什麼東西?」

「硫黃跟木炭。」

「媽的,臭到翻!」

「後面還有,全部人準備!」

又有馬車陸續從城內沖出,張巡依序下令︰

「霽雲!」

咻!

「萬春!」

咻!

「廉坦!」

咻!

不久,十輛冒著白煙的硫黃馬車在燕軍陣中橫沖直撞,燕軍四處逃竄,石炮攻勢完全停頓。唐軍乘勝追擊,火箭齊發,幾十門巨炮全部著火報廢。令狐潮撤退了。

雖然危機解除,眾人完全沒有力氣慶祝,馬上要面對堆積如山的善後工作。修補鐵柵、救援被壓在瓦礫下的人,還有搬運死傷者。大家忍著薰人的臭氣,精疲力盡地工作,耳邊還得听杜瀛大呼小叫地「自責」︰「都怪我功夫太差,只能用鞭子把石頭打碎,這要是我師兄啊,一掌就解決了,唉唉,慚愧啊!」

聶鄉魂正有氣沒力地幫忙打掃,忽然身後被人拽了一把,整個人已被打橫抱在南英翔懷中。

聶鄉魂羞得滿臉通紅,大叫︰「你干什麼?放開,放開啦!」怪的是南英翔好像也耳聾了,毫無反應,只是抱著他筆直往軍醫廬走去。雖然是這樣奇異的景象,畢竟剛經過一場大難,沒人有心情去注意他們。

回到軍醫廬,南英翔把聶鄉魂扔在床上,道︰「我不管你在氣什麼,也不管你想不想跟我說話,你下次再這麼不愛惜自己身體,我就用鐵鏈把你拴在床上!」

雖然听不見,聶鄉魂光讀他的唇也猜出了七八分。他用被單遮住半邊臉,一句話也不敢說。南英翔深深望著他,長嘆了一聲,離開了軍醫廬。

聶鄉魂發了很久的怔,身上的傷口雖然痛得厲害,但是胸口卻充塞著一股甜甜的暖流。

南哥畢竟還是在乎他的。就為了這點,吃再多的苦都值得。

沒錯,他根本不該恨南哥,南哥什麼也沒做錯。可恨的是那個女人。

懊死的也是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