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上) 第九章

書名︰落花(上)|作者︰Killer|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幾天後,當聶鄉魂終于可以下床走動,他到廚房里做了幾個拿手的蕎麥餅。天氣很好,日光已不像前幾天那樣火熱,習習的涼風清爽宜人。他將餅端到前廊下,另外泡了壺茶,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嚼著。

杜瀛回來了。

「哎呀,今天精神很好啊。恭喜恭喜。」他仍是跟以前一樣,整天嘻嘻哈哈,活蹦亂跳,仿佛那個吻,還有隨之而來的爭吵和意外全不存在;只是這樣輕松隨意的態度,看在聶鄉魂眼里更覺厭惡。

這個人,自己隨便胡說八道後就忘得一干二淨,卻不曉得听的人沒那麼容易忘。

沒關系,今天就要做個了結了。

隨手拿起一個較為焦黃的餅︰「我做太多了,你吃不吃?」

「當然吃啦,聶二爺親手做餅,哪有不吃的道理。」伸手要接,忽然想起︰「對了,我也有東西要給你,等我一下哦。」說著便咚咚咚地沖進屋里。

聶鄉魂瞪著手中的餅。餅在晃,因為他的手在發抖。這塊餅比較焦黃是有原因的。

曾經在書庫里我到一本書,上面有關于葬心散的記載︰「無色無味,毒發迅速,錙銖即可致死。入口三刻之後,唇舌僵直不能言,目不能視,幻魔叢生,氣血凝窒……

杜瀛拿著二壺酒和兩個杯子走出來︰「這是我廣真師伯珍藏的葡萄酒,今天剛好拿出來慶祝你康復。」一在聶鄉魂身旁坐下,嘴巴一點也沒停︰「說到我師伯啊,功夫是好得不得了,偏偏就管不住嘴饞,老是瞞著我師父偷偷喝酒,好死不死有一回被我撞見,怕我告訴師父,只好把整壺酒送我堵我的嘴。唉,他老人家可也把我看得太輕了,杜瀛豈是嚼舌根的人?不過既然是他自己要送我的,當然是不收白不收。」

聶鄉魂根本沒听見他師伯做了什麼好事,只是眼楮直勾勾地瞪著前方,不敢多看那塊餅一眼,腦中仍念著︰「顏面及頸項遍生紅斑,七孔流血,通體發熱隨即發冷……」

杜瀛倒了酒,拿了一杯給聶鄉魂︰「這麼著,我們今日喝了這杯,之前的不愉快就全當他煙消雲散,以後還是好兄弟,你說好不好?」

聶鄉魂僵硬地接過酒杯,也不回答他,只是朝那塊餅一指︰「這塊是你的。」

「你這一說我才想起來,挺餓的哩。」左手抓起餅就往口中送。

「心口絞痛,五髒六腑全數潰爛,一時之內血崩而亡。」聶鄉魂只覺整個腦袋嗡嗡作響,幾乎要裂開。

杜瀛正要咬下,又將餅放了下來︰「失敬,這餅有點燙,我先放一下行不行?」

「隨你。」聲音干得連自己都認不得了。

杜瀛笑了笑,將餅放回盤中,拿起酒杯要喝,不經意地瞄了自己左掌一眼,忽然「匡」地一聲,酒杯落地,名貴的葡萄美酒濺了一身。

聶鄉魂幾乎要跟著跳起來,嘶聲道︰「怎……怎麼了?」

杜瀛怔怔地瞪著掌心,沒一會兒竟咧嘴笑了起來。「這可真奇了,我居然多了一條掌紋欸!」

聶鄉魂全身都要散了架,深吸一口氣後大罵︰「多條掌紋有什麼了不得啊?干嘛大驚小敝嚇人!」

「沒什麼了不得?手相改變就跟星相改變一樣,是驚天動地的大事耶!這就表示我杜大俠的機運改變了,一定是我發跡的先兆哦!」

聶鄉魂壓著心口免得心髒蹦出來︰「我看是你倒楣的先兆啦!還不快去換衣服!」

杜瀛吹著口哨,快快樂樂地進屋去了,只留下聶鄉魂再度瞪著那塊餅。頭好痛,眼楮干澀,心里有東西在響個不停,預示著災難的來臨。

趁現在,把餅扔掉,再跟他說餅沽了灰塵不能吃,也許,再做個餅給他,就當這一切都沒發生過……

——你自己就是南英翔用完就丟的棄婦!

這句毒箭般的話語在腦海中響起,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狠狠轉頭不再看那塊餅。然而他的腦袋實在很愛搞怪,沒一會兒又對自己丟出一個問題︰「如果換成是別人這樣罵我,我會不會這麼生氣?會不會恨到要下殺手?」

不由自主地,手又緩緩地伸了出去,就在這時,杜瀛回來了。他的臉孔潮紅,目光炯炯,精神十分亢奮。

「好了,終于可以開動了。我們先干杯吧?」

聶鄉魂正好需要酒力壯膽,想也不想就一口灌了下去。

「好氣魄!不過我這回真的餓極了。」聶鄉魂還沒回過神來,杜瀛已拿起餅,大大地咬了一口,三兩下就吞了下去,口中忙不迭稱贊著︰「好吃!我可不是敷衍你才這樣說哦!」

聶鄉魂只覺腦中轟然一聲,隨即胸中空無一物。忽然有股沖動,想將杜瀛手中的餅搶回來一口吞下肚。眼楮喉頭都酸得難受,一聲哭喊在胸口回蕩,隨時要破胸而出。為了壓制這股沖動,仰頭又喝了一杯。

杜瀛仍是高高興興地吃餅,一面談笑風生,聶鄉魂只是沉默地不斷飲酒,生怕自己一開口就會當場嘔吐。

終于明白了一件事︰他出不了臥龍谷了。毒死了杜瀛,就表示這輩子他再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因為他的人生到今天為止了。明白了這點,居然感到了一股奇異的輕松,就像受傷的人莫名地迷戀身上的痛楚。他微笑了。

三刻之後,又是「匡」地一聲,酒杯再度落地。藥性發作了,落入陷阱的人不支倒地。

杜瀛雙手支顎,一臉悠哉地望著聶鄉魂。暴君楊廣的子孫現在伏在地上,氣喘不止有如剛跑了二十里路。他滿臉通紅,拼命想撐著坐起來,但是從身體內部點燃的火焰卻將全身的力氣燃燒殆盡。他像個融化的糖人似地癱在地上,四肢又瘦又軟,象裹了一層蜜,到處到是螞蟻亂爬,就連衣服磨擦肌膚的觸感,都化成難忍的麻癢。眼前雖然沒有「幻魔叢生」,卻是金星亂冒,只能隱約看到杜瀛的身影。最難堪的是,身上的血液全部迅速往一點集中,腿間的分身早已充血挺立,燙得像火燒一樣。

「你……你……」連舌頭都不听使喚了,只能講出這個字,接下來的話語全化成了苦燙的申吟聲。

杜瀛仍是氣定神閑地笑著︰「這谷里藏著一味良藥『雪花玉露丸』,是我師兄從西域帶回來送給廣真師伯的寶貝。吃半顆可以提神活血兼排毒;要是吃兩顆就難免燥火攻心,精神亢奮;若是加在酒里服下,就是不折不扣的藥了。」

聶鄉魂一听到「藥」二字,著實羞怒交集,恨不得當場撞死,然而他更在意的是︰「為什麼……」

「你很奇怪為什麼葬心散沒有發揮效用吧?」杜瀛笑容可掬︰「真是不幸,我師伯五年前就是被人用葬心散毒害,凶手到現在還沒有抓到。為了以防萬一,我們龍池派弟子全部一人配一顆解藥。至于我怎麼會知道餅里有毒呢?」左掌湊到聶鄉魂眼前,讓他看清楚無名指上那枚發黑的戒指。

「一看到戒指發黑,我就知道不對了。仔細一想,聶二爺又不識藥理,哪來的毒藥呢?想來想去,就只有姓江的老頭塞給你的葬心散了。沒想到你還會存下來備用,可真是心細哪。不過呢,認識我這麼久,居然不曉得我手上長年戴著銀戒指,直到要動手殺我了,還不肯多注意我一下,實在是太傷我的心了。」

這話雖然是笑著說的,眼中卻全無笑意,聲音中也帶著異常的寒氣,聶鄉魂心中一緊,打了個大大的寒顫。即便如此,身體的火熱還是無法消除。他的意識在融化,腦中逐漸塞滿七色雲霞,體內萬分空虛干渴,激烈的燥動讓他恨不得將身體整個撕開來。他咬緊嘴唇,拼命忍住不申吟出聲,卻關不住嘴角漏出的啜泣和喘息。

「其實啊,你這副狠毒的心腸,跟我還真是相配。老實告訴你,我大老遠把你帶到這谷里,為的就是拿藥箱里的雪花玉露丸招待你。也就是說,從頭到尾我就沒打算放你回南英翔身邊,什麼一年之約,只是說說罷了。」

這是事實。當他發現江昭青的陰謀時,立刻明白,這是他將那美麗倔強的小人兒佔為己有的大好機會。畢竟總要有個人把迷路的小羊帶回來吧?至于帶回來後要蒸要煮,就隨他的意了。

「你……好……」

「好卑鄙是不是?沒錯,事實上最卑鄙的人就是我,你跟南老大都給我耍了。不過這也得怪你自己。誰叫你什麼禍不好闖,偏偏去干通敵這種殺頭的事,這一來不管我怎麼對待你,都不會有人說話,萬一你逃了,還會有人幫我把你抓回來,你說是不是很方便啊?」

伸手撫模著聶鄉魂的臉頰,動作雖然輕柔,聶鄉魂卻感覺到他身上那股強烈的殺意,仿佛下一刻就會被勒死。心中恐懼到了極點,使出全身力氣想逃開,但敏感的肌膚卻不由自主地眷戀掌心微涼的觸感,非但沒有撥開他的手,反而更湊了上去。

「啊!」杜瀛的手指伸入了單薄的夏衫領口,按住他胸前的鮮紅小點輕輕揉搓,聶鄉魂驚喘一聲,頭往後仰起,優雅的頸子彎成美麗的弧度。「不要……」明明是拒絕,听在杜瀛耳中卻成了急切的邀請。

「說來我們兩個還真是心有靈犀,居然選在同一天下藥,是不是很巧呢?說不定我們真的是天生一對哦?」按住聶鄉魂雙肩,輕而易舉地將他翻了個身,仰躺在自己身下,侵入衣領的手長趨直入一路伸到了下月復,握住了火熱的分身,開始緩緩地套弄。

「啊!啊啊……」聶鄉魂掙扎著想坐起,又被杜瀛一只手按倒。身體完全月兌離了意志,劇烈地顫動著,像落入漁網中的魚兒。一聲驚喘,充滿著苦悶、渴望和婬穢的液體沾濕了杜瀛的手,晶瑩的淚水也滑下了聶鄉魂的臉頰。

很不幸地,這眼淚並不能讓杜瀛心軟。想到自汾州初識以來,自己無時無刻不在為他設想,雖然時有沖突,自己卻從沒半分虧欠他,而他居然狠心下毒暗算,在看到自己吃下毒餅時還笑得一臉幸福,想到這里,心中仿佛有千針戮刺。葬心散的毒性雖然沒有發作,另一種叫做「憤怒」的劇毒卻在血管中燃燒,把一切的道德仁義全燒得一點都不剩了。冷笑一聲,撕開了聶鄉魂的衣服,然而就在聶鄉魂的肌膚映入眼中時,他立刻覺得頭上被敲了一棍。

之前雖然也看過聶鄉魂的,但那時急著為他驅毒,沒仔細看清楚,直到此時才發現,在那因激情而泛紅的細瘦身軀上,交錯密布著深淺不一的疤痕,居然此自己這個從小舞刀弄劍的人還要多。胸前鞭打火烙的痕跡,是淪為僮僕時所受的凌虐;而從右乳斜向腰際,觸目驚心的刀傷,是雍丘夜襲時受的重創;至于肩上和右臂上的齒痕,是在保護南英翔前往鎮隆寺時,被山上的餓狼攻擊的證明。可以輕易地想像到,他是如何地以自己為肉盾,為南英翔阻擋狼群的利齒。聶鄉魂就是這樣,用自己的身體血肉,記下一生的苦難和對南英翔的深情。而這樣的身體,他杜大俠卻去要玷污它?

然而情況已不容許他猶豫了。雖然他只喝了一口酒,藥力多少仍有效用,此時已是口干舌燥,血脈賁張。不過這還是小事,眼前的人兒的威力可比十顆雪花玉露丸。聶鄉魂已完全失去理性,半眯的眼中滿布著霧氣,一片春光蕩漾,前襟大敞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扭動,口中發出苦悶的嬌吟︰「嗯……快……快點……」看到這副光景,杜瀛怎麼也管不住下半身的蠢動了。

癌身堵住那張要命的小嘴,盡情地吸吮著口中的甜蜜,手上也沒閑著,將下方的人原本已半褪的長褲扯了下來。稍稍潤滑了一下入口,隨即一股作氣沖進那火熱的所在。前所未有的痛苦沖擊讓聶鄉魂發出了一聲悶哼,但體內難忍的焦躁竟因此而減輕,因此那已喪失思考能力的身體立刻毫不猶豫地回應,渴求著更強烈的佔有。杜瀛當然是盡責地滿足他,兩人忘記了之前的爭吵和敵對,一同淹沒在之海中。

然而,即便在激情之中,聶鄉魂仍可以感覺到心底深處揮之不去的恐懼,仿佛歡愛之後就是毀滅的來臨,他即將被大卸八塊焚燒成灰燼。兩種相反的情緒在體內激蕩,帶來的是無比的惶惑不安。在這樣的狀況下,他不自覺地張開雙唇,呼喚著曾經一度讓他安心的名字。

「南哥……」

這聲音清清楚楚地傳進了杜瀛的耳里。身體仍然激烈地著,心口卻在陣陣地刺痛。

真的……做錯事了……

魏千潔進入臥龍谷的日子,恰好是秋天的第一天。一夜之間,滿谷的青綠驟然枯黃,花也謝光了。然而在聶鄉魂的心里,早已是寒風怒號的嚴冬。

自從悲慘的下藥事件之後,他和杜瀛之間便再也沒有一刻的平靜。杜瀛開始處處回避他,就算踫到了也總是冷著臉不說話。但身為受害者的聶鄉魂可沒這麼容易放過他,他管不住內心的屈辱和怒火,也管不住自己的嘴,一見了杜瀛就要冷言冷語刺他一下。通常杜瀛都會默不做聲地忍受,等到受不了了就反唇相譏,聶鄉魂在口舌上向來不是他對手,更是被激得青筋直冒。最後杜瀛干脆搬到龍騰峰下扎營居住,整整四天不見人影。

聶鄉魂望著空蕩蕩的水榭,心中憤恨不已。那是什麼態度?做了那種下流事情,還打算當沒事人一樣跑掉嗎?只是不能否認,杜瀛的離開多多少少讓他松了口氣。以前他總嫌杜瀛太吵,現在才發現,當他沉默的時候,反而更讓人坐立難安。雖然總是面無表情,但即便相隔三尺,聶鄉魂仍感覺得到他身上那股令人寒毛直豎的憤怒和憎惡。而他的左手無名指上,仍戴著那枚發黑的銀戒指。聶鄉魂心中雪亮,他在記恨那塊毒餅的事。

那又怎麼樣?聶鄉魂恨恨地想,反正你還活得好好地啊。而且還達到了你的目的,你又有什麼好不滿的?要不是你罵我罵得那麼難听,我也不會……

雖然不服氣,他心里還是明白得很,毒藥跟藥,論卑鄙也許是不相軒輊,論狠毒可是天差地遠。事實上他自己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些糊涂︰我真的拿劇毒給他吃?

雖說這會杜瀛不在,正是他從水下通道逃走的最好時機,但他越想越不甘願,他還沒討回公道,這一走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杜瀛那色魔嗎?轉念又想,論口才他遠不及杜瀛,論武功只是只三腳貓,連剩下的半包毒藥都沒了,根本連杜瀛的一根寒毛都動不了,留下來又能做什麼?搞不好哪天杜瀛興致來了,自己又得遭殃。反覆良久,決定至少先探個路。

他將船劃到東邊岩壁旁下錨,便潛進水中。果真看見岩壁上有個黑漆漆的大洞,洞口寬敞,一人通過綽綽有余。只是里面想必是伸手不見五指,如何合氣撐著游出去,著實是一大難事。心下正思索著一抬頭卻發現水面上的小船無故震了一下,顯然有東西落在上面。聶鄉魂心中怦怦亂跳︰杜瀛回來了嗎?

拖著發軟的手腳飛快地往上升,才剛浮出水面,劈頭只見一張陌生的臉湊在眼前,一雙眼楮瞪得老大,活像寺里的夜叉。聶鄉魂驚叫一聲;往後一頭栽進水里,那張臉的主人也一聲驚呼,摔倒在船板上。竟是個女子。

聶鄉魂根本來不及疑惑谷里怎麼會有女人,已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水,頓時嗆咳不已。船上那少女驚叫︰「喂,你,你沒事吧?別怕,我下來救你!」隨即噗通跳進水中。聶鄉魂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更扯的事發生了,她一進到水中,立刻咕嚕一聲直往下沉,她奮力掙扎,邊喝水邊大叫︰「救命啊!我不會游泳!」

不會吧?你不是要來救我嗎?聶鄉魂哭笑不得,游到少女身後,伸手攬住她縴腰︰「好了,沒事了,別亂動!」

「別放手,別放手,我會淹死!」

「叫你不要亂動!不然我就放手!」

好不容易拖著少女游到船邊,只見船又震了一下,杜瀛立在船頭,睜大眼楮瞪著聶鄉魂臂彎中的少女︰「魏千潔,你怎麼會在這里?」

魏千潔是杜瀛的師父廣文大師未出家時生的女兒,母親過世後,就寄住在飛龍寺山下的村子里,不時上山探望父親,廣文大師也取得長輩諒解,多少教她一些防身功夫。所以她跟杜瀛自小就認識,算是青梅竹馬。

他們回到水榭換了衣服,魏千潔見到杜瀛顯得十分興奮,杜瀛則是一貫地冷漠。

「你怎麼會有鑰匙?」

「無礙和尚給我的,鎮隆寺燒掉了,他叫我先來這里避一避,等他有空再來接我一起回飛龍寺。」

杜瀛心中叫苦︰「無礙師兄,我現在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了,你還送這個大麻煩進來,不是要我死嗎?」

然而魏千潔不明白他的苦惱,仍是興高采烈︰「真沒想到在這里踫到你,我找你好久了,有好多話要跟你說。」

「何不去對著牆壁說?反正結果一樣。」

魏千潔大發嬌嗔︰「你怎麼這樣講話呢?我是你的未婚妻欸!」

听到「未婚妻」三字,聶鄉魂全身劇震,臉都白了;杜瀛仍是不為所動,冷冷地道︰「你漏了兩個字︰『自稱』未婚妻。」

魏千潔不服︰「我爹已經跟你姐姐說好了,等你下次回寺里就要完婚,你還說這話?」

杜瀛嘴唇掀了掀,仿佛就要吐出一些空前惡毒的言語,終究還是一蹙眉,什麼都沒說。

聶鄉魂看在眼里,心中不忿︰風度可真好啊,你對我從來沒這麼客氣過!

魏千潔把注意轉向燕鄉魂︰「這位聶公子是杜瀛的朋友嗎?幸會幸會。剛才多榭你救我一命,讓你看笑話真是不好意思。」聶鄉魂懶得理她,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魏千潔也不以為意,開始批評屋里的髒亂。

「怎麼搞的,這麼美的水榭,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男人就是這樣,都不愛整潔,現在變成我得來打掃了。」

又沒人叫你掃。杜瀛跟聶鄉魂同時心想。

「啊,天色這麼晚了,那我先做飯好了。」

她一派女主人的架勢讓聶鄉魂十分不滿,開口道;「我來做。向來都是我做飯的。」

杜瀛冷笑道︰「那當然,我們聶二爺手藝可是好得不得了,還會加『特別』的料哦。『』

聶鄉魂臉色一僵,深吸一口氣,靜靜地道︰「我想還是有勞魏姑娘了。」

吃過淡而無味的晚餐,杜瀛又不知跑到哪里去,聶鄉魂強忍心中苦悶,幫著收碗盤。魏千潔顯得坐立不安,幾番欲一言又止後,怯生生地挨近他,低聲問︰「聶公子,你跟杜瀛感情很好吧?」

靶情好?聶鄉魂真想放聲大笑,又怕笑了眼淚會跟著迸出來,只能冷笑一聲︰「這麼說吧,他的本性我一清二楚。」

「那麼,能不能請你勸勸他,男兒志在四方,他想先創番事業也是理所當然,但是終身大事拖久了總是……」說到後來,臉已漲得通紅,聲音也低不可聞。

「你要我勸他早日完婚?」

魏千潔的臉更紅了,低下頭去。

聶鄉魂冷冷地道︰「恕我直言,我覺得杜瀛似乎沒有意思要娶你哦?」

魏千潔搖搖頭︰「這世上他最听兩個人的話,一個是我爹,另一個就是他姐姐,這兩個人決定的事,他一定不會違背的。」

聶鄉魂全身一震,幾乎把碗盤摔在地上。好不容易穩住心情,故作鎮靜地問︰「那你何必這麼著急?」

魏千潔苦笑︰「你也知道的,他那個人向來沒定性,就是喜歡東奔西跑,惹事生非,要是不逼他,婚事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我……我都快要二十了,小時候的姐妹們都已經好幾個孩子,只有我還是孤家寡人,我真的等不下去了……,

「既然你這麼急,隨便找個男人嫁了不就得了?」

魏千潔臉色一變︰「這怎麼可以?」

聶鄉魂的怒氣瞬間爆發︰「你根本就不是喜歡杜瀛嘛!你只是為了你自己的面子,覺得太晚嫁很丟臉而己!」

「我沒有!我真的喜茨他!」

「既然這樣,就應該一直等他,不管多久都會等,這才是真心啊!『無怨無悔』,懂不懂?像你這樣一點都不考慮杜瀛的立場,只會急著嫁人,嫁給誰都無所謂,誰會相信你是真心的?」

魏千潔怔怔地看著他︰「無怨無悔……?」

「沒錯!不管他怎麼待你,你都能忍受,這樣才有資格說你喜歡他,要是辦不到,你就早早滾吧!」

魏千潔並沒有生氣,只是靜靜地思索著。

「我知道了。我是真的很喜歡杜瀛,除了他不會嫁給任何人,所以我以後不會再逼他成親了,我會耐心等他。謝謝你提醒我。」

望著她的背影,聶鄉魂感到一陣虛月兌︰我到底在干什麼呀?

夜里,他獨自到湖邊散心,正望著遠處的岩壁出神時,冷不防旁邊一個聲音響起︰「那女人睡了?」

「對啊,不過我不反對你再消失一陣子。」

杜瀛從樹叢中走出,滿臉厭惡︰「真受不了,居然到這里還會踫到她!這輩子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女人!」

「怎麼?她打敗過你?」

「去!她還早著哩。從小就一直纏著我,拉我陪她練劍,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兩,然後一比輸就開始哭,害我被大人罵,還得跟她賠不是。簡直是笑話!」

「小時候的事還記恨到現在,心胸狹窄。」

杜瀛瞪他︰「她長大後就是現在這副德性,你覺得有此較好嗎?哼哼,女人這種東西,我看都不要看!」

「你不看也得看,婚事都訂下了。」

杜瀛大罵︰「訂個屁!想也知道是她去我大姐那兒哭鬧裝可憐,我大姐一時心軟才答應婚事。憑她那副長相,也只能靠這種賤招才嫁得出去。」其實魏千潔長得並不丑,雖不是天仙美女,也是個干淨清秀的好姑娘。只是以杜瀛那張嘴,西施也能講成無鹽。

「說得好。你怎麼不當面跟她說去?」

杜瀛長嘆一聲︰「她畢竟是我師父的女兒啊。」

聶鄉魂瞬間明白了一件事︰魏千潔沒說錯,杜瀛絕對不會違背他師父的命令,不管再怎麼抱怨,總有一天他一定會乖乖回去成親。

怨忿的火焰再度在心中升起。都已經有未婚妻了,還來招意我,你這無恥人渣!

「我說你啊,是男人就干脆點,早早回去成親吧。不如這樣,直接在這里拜堂好了,我來做主婚人。」

杜瀛怒視他︰「少開玩笑。」

「我可沒開玩笑。趕快找個女人幫你暖床,省得你成天發情。」

「我對那丑八怪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不是問題,只要拿你師伯的靈丹妙藥來配酒喝,就是母豬你也會照上不誤的。反正你自己也說了,只要能生孩子就行嘛。」

杜瀛額上青筋微微暴起,冷冷地道︰「犯不著老拿藥來損我。你要曉得,我要對你霸王硬上弓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用藥只是想讓你舒服點,你該感謝我才是。」

聶鄉魂露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是嗎?我看是你不用藥就辦不了事吧。」

只見杜瀛眼中凶光一閃,聶鄉魂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撲倒在地上。襯著月光,只看見杜瀛浮腫的雙眼中布滿血絲,閃爍著瘋狂的光芒,有如野獸。聶鄉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回真的要被撕成碎片了!」

但是杜瀛只是壓著他,咬牙切齒盯著他許久,最後終于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地走開了。聶鄉魂坐起身來,心髒還在狂跳,嘴巴卻不受控制地朝著他背後大喊︰「我說得沒錯吧?」

杜瀛停住腳步,背對著他說道︰「順便告訴你一件事,水下的岩洞幾年前就被我師父堵死了,如果你想從那邊逃走,勸你還是省點力氣吧。」頭也不回地走了。

聶鄉魂征征地坐著,良久,開口大笑起來,為了自己的愚蠢,他笑了好久、好久……

接下來幾天,魏千潔果然一次也不曾提起成親的事,但並不表示另外兩人耳根就能清靜了。她每天精力充沛地在水榭里忙進忙出,一會打掃一會洗衣,手上忙著嘴里還一面數落著兩個男人的邋遢,完全沒注意到水榭中一觸即發的殺氣。

聶鄉魂的心情很復雜。照理依魏千潔「杜瀛未婚妻」的身分,足以讓他恨她入骨,然而他又忍不住為不用再跟杜瀛獨處而慶幸。此外,他近年來飽嘗遭人設計利用之苦,對杜瀛、江昭青之流的精乖人物已是敬謝不敏,反而覺得還是像魏千潔這樣單純的姑娘來得老實可靠些。況且,魏千潔還能為他帶來不同的樂趣。

像這日,魏千潔問他︰「你說過要無怨無悔才算真情愛,那要是有個姑娘想嫁你,你怎麼樣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的呢?」

「簡單,考驗她。」「怎麼考驗?」

聶鄉魂一本正經地道︰「每天打她、罵她,對她冷言冷語,看她還要不要跟我就知道了。」

魏千潔大驚失色︰「怎麼可以這樣?」

「沒辦法。人心是很賤的,太容易得到的東西就不會珍惜,一定要讓她吃點苦頭才行。」

魏千潔眼眶泛紅,顯然正在同情那位根本還沒出生的陌生姑娘,但還是嚴肅地點頭︰「我明白了。還好杜瀛沒這樣對我,我會好好表現的。」

聶鄉魂看著她莊重的神情,肚里暗笑︰「笨蛋!」

長期以來一直被杜瀛耍得團團轉,現在看到魏千潔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心中真有說不出的暢快。只是,這點小小的樂趣,並不能消除他心中的苦悶。

一舊,魏千潔又不屈不撓地追著杜瀛想幫他量身制衣,杜瀛被她逼得沒處跑,整個水榭鬧哄哄地。聶鄉魂只是逕自吃著早點,冷眼看著這出鬧劇。

沒一會兒,杜瀛沖進來,抄起碗筷正要吃飯,一開口滿肚的火就噴出來了︰「搞什麼鬼!她是聾了還是怎麼著?腦袋壞了,人話听不懂是不是?跟她講了幾百遍,沒興趣就是沒興趣,她還要死纏不放!到底要不要臉啊?」

聶鄉魂優雅地嚼著醬菜,慢條斯理地道︰「不要臉的人豈止她一個?」

這時,魏千潔走進屋里,只見杜瀛面目猙獰地瞪著聶鄉魂,而後者仍是面不改色地努力加餐飯。遲鈍如她,也終于感覺到屋內宛如結冰的氣氛。

「你們……怎麼了?」

「啪!」杜瀛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摜,起身走了出去。魏千潔驚慌失措地望著他的背影,再回頭看聶鄉魂,發現他低垂著頭,完全看不見臉上神情。

「到底怎麼回事?」讓她更驚訝的事發生了,雨滴水珠落在桌上,水珠隨即越積越多,將桌子沾濕了一大片。她很快地發現,水滴是從聶鄉魂的眼中流出來的。

如果是平常,一個男子這樣當著她的面流淚,一定會被她大為輕賤,但是當她看見聶鄉魂霧蒙蒙的大眼中蓄滿晶瑩的淚水,寫著清楚的悲哀和無奈,一時腦中一片空白,說不出一句話來,只能掏出手絹默默地遞給他。

聶鄉魂沒有接過手絹,只是微微搖頭,絲緞般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苦澀的話︰「做人實在是太沒意思了!」

可憐。眼前的姑娘,拋棄女子的矜持和尊嚴苦追杜瀛,求的不過是女人平凡的幸福,然而卻不能如願。

魏千潔,你知道嗎?你、我和杜瀛,這谷里的三個人,注定沒有一個人會幸福。我們永遠不會幸福……

杜瀛站在龍騰峰頂,望著變幻莫測的雲霧。他的心就像手上的戒指,原本雪白明亮,現在卻黑了一大塊。

本來並沒有真的打算用雪花玉露丸的。雖然有這念頭,理智卻告訴他不必如此。只要把聶鄉魂帶到無人的地方朝夕相處,日子久了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犯不著做這種卑鄙的勾當。

當初在這山頂上,听見聶鄉魂焦急地喊他,心里還以為他多少還是有些在意自已。然而事實呢?發黑的戒指嘲笑著他的天真。

他低估了聶鄉魂的倔強,也高估了自己的耐性。聶鄉魂越是反抗,他就越是急切地想要他,最後終于做下了自暴自棄又無謀的決定。

不久之前,自己還抱著他,從這山頂上一路滑下去。那個時候,兩人好像在飛翔一樣。那是他一生最愉快的回憶之一。聶鄉魂卻只認為他是瘋子。

懊放手了吧!在酒中下藥時,就有了這樣的覺悟。當他听到聶鄉魂在迷亂中呼喚南英翔時,更確認自己已經無望了。反正他永遠得不到他的心,反正他們注定要反目成仇,再把他拴在身邊也只是痛苦的延長而已。

但是,就在他考慮放聶鄉魂自由時,腦中驟然浮現聶鄉魂在他吃下毒餅時,臉上浮現的微笑。

我到底做了什麼,讓你這麼恨我?

還是辦不到。明知該是讓步的時候,高傲激烈的本性就是不允許。在心里咬牙切齒地對他說︰「既然你恨我,我就讓你恨個夠吧!這樣你才會注意我。只要有恨,你這輩子就離不開我,真正是屬于我的人。有本事的話,就放馬來殺我,我等你!」

很久以後,當杜瀛回顧自己的一生,不得不由衷承認,他一生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時的他還不了解,聶鄉魂的笑容,其實是決意與他同死的笑。

夜里,聶鄉魂睡夢中平白無故睜開眼楮,赫然發現黑暗中杜瀛的身影就坐在他身邊。他直覺地跳了起來,整個人縮進牆角。

杜瀛心中刺痛︰「你就這麼怕我?」表面上仍是不動聲色,緩緩地道︰「我們走吧。」

「走去哪兒?」

「如你所願,離開臥龍谷。」無礙隨時會進谷來接魏千潔,到時只怕連他也會一並被拖回飛龍寺,那可就沒完沒了了。

「好端端為什麼要走?哦,你想逃婚,是不是?」

「只要我師父找不到我,婚事就辦不成。」

「你能逃多久?早晚,要回寺里的。」

杜瀛實在很想告訴他,他早就下定決心再也不回去,但是說了又如何?反正聶鄉魂根本不會在乎,因此他只是淡淡地道︰「到時再說吧。」

聶鄉魂心里大罵︰「你就不會明白向你師父拒絕嗎?懦夫!」嘴上說著︰「那魏千潔呢?你就把她一個人丟在這里?」

「反正無礙師兄很快就會來接她。」

「這樣太可憐了。」

杜瀛冷笑︰「幾時變得這麼憐香惜玉了?莫非聶二爺終于開竅,想嘗嘗男歡女愛的滋味?這我倒是可以安排。」口中調笑,心中卻是萬分氣苦︰聶鄉魂對這認識沒幾天的女子竟比對他還要體貼!

聶鄉魂一抬手︰「隨你怎麼說。我們要去哪里?」

「听那女人說,李隆基逃到蜀郡去了。我們就上那兒去找他,叫他給你磕頭賠罪,以後你就別再跟李家過不去了。」

聶鄉魂悠然微笑︰「然後呢?你就放我回南哥身邊?」即便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杜瀛的肩膀劇震了一下,心中滿意極了。

「你到底要不要走?」

聶鄉魂仍是微微地笑著。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杜瀛根本不需要問他的。答案一開始就注定了。

「好啊。」

于是,在魏千潔的追趕叫喊聲中,和白樺樹林里致命機關的夾擊下,杜瀛懷中摟著聶鄉魂,離開了這凝聚了一切愛恨、矛盾和恩怨的臥龍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