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4 第九章

書名︰孤芳不自賞4|作者︰風弄|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雲常都城趕往邊境的大路上,華麗的馬車被眾侍衛簇擁而行。傳報消息的使者頻頻往來,向馬車中的人送上消息。

兩處傳來的都是壞消息。

丞相貴常青處報上的消息源源不絕,一封接著一封。先是白娉婷在都城消失無蹤,然後是派去把守山道的人大敗而同,還得了莫名其妙的怪疾。貴常青幾乎動用手頭上所有的秘密人手,在都城通往北漠的道路上設置種種陷阱,竟在從來不曾正面撞見對手的情況下被一一破解。

白娉婷和她身邊的侍女醉菊一路只過關,不斬將,仿彿神龍見首不見尾,直到最近一封書信里,才終于有人在一處關卡尋著白娉婷兩人的蹤跡,本來就快手到擒來,不知她們使了什麼迷藥,竟將眾人迷得手腳無力,只好眼睜睜看兩人揚長而去。

「好一個白娉婷。」耀天看過貴常青的信,靠近火燭,看它徐徐燒成灰燼,低聲問︰「那些人,可曾暴露身份?」

「稟公主,每個人都受過丞相嚴厲警告,只扮流寇,絕不在白娉婷面前泄漏一個字。」使者跪在耀天面前︰「她應該不知道是我們的人。」

「難說呀。」耀天幽幽嘆了一聲︰「不過就算知道,又能如何,她到底毫發無傷,又沒有真憑實據,就算說出來,也不能取信他人。算了吧,回去告訴丞相,不要再對白娉婷白費心思。我們屢屢失手,可見上天也不贊成這樣的做法。人既已遠去,何必苦苦相逼?」

使者恭敬應道︰「公主吩咐的,屬下都記下了,回去定一字不漏轉告丞相。」

「退下吧。」

看那使者消失在簾外,偌大的馬車里又響起耀天憂愁的嘆息。輝煌奪目的各種裝飾按照她最喜歡的樣子垂吊在馬車之內,將這空間變得有如仙境般如夢如幻。耀天此刻卻毫無觀賞的興致。

另一方面的壞消息也在等著她。

拿到白娉婷的書信後,再將都城諸事交代給貴常青,耀天立即下令不必理會攝政公主外出的繁瑣禮儀,盡快啟程趕赴前線。與她結束枉費無辜性命的戰爭的心情相比,楚北捷和何俠這兩位著名上將交鋒之心更顯得急切。

耀天尚在路上,兩軍已經有過兩場試探性的交鋒。

第一場較量以縱陽平原為戰場,楚北捷逼退何俠二十里,雲常死傷數千。

第二場較量的地點仍為縱陽平原,但中心移到東側。何俠不愧名將,知道楚北捷急著進攻,反而不肯與楚北捷大軍正面交鋒,改而對付東林大軍右翼單軍,誘東林大將焦進深入縱陰林,要不是楚北捷識破得早,飛馬通知焦進撤退,東林右翼單軍恐怕已全軍覆沒。這一把火,已使楚北捷起了警惕之心,東林大軍不再貿進。

耀天日夜趕路想阻止戰爭,在路上還是接到了傷亡的報告。不但人命已有損傷,雲常的縱陰林盛產人參,是附近百姓討生活的地方,一把火燒了,將來也需另加安撫。

雲常不能再有無謂的犧牲,她必須盡快抵達。楚北捷駐扎邊鋒山腳,駙馬何俠屯兵九泊口,正式的大戰一旦展開,後果不堪設想。

何俠及眾將軍送上來的奏報都在手邊。

何俠對戰況輕描淡寫,字跡挺拔蒼勁,滿是自信,百余字的軍報,大半卻是對自己情意綿綿的問候。眾將軍比他用心多了,繪聲繪色地描述了慘烈的經過——

「楚北捷主軍皆精銳,訓練有素,來去如風。縱陽平原一戰,實町看出東林陳兵之精。」

「劍光騰空,哀嚎遍地,尸骸引來無數禿鷹。我雲常驍騎第三衛隊與楚北捷正面撞上,幾乎無一人生還。」

「楚北捷威猛蓋世,勇不可擋,除駙馬外,無一將可與其對上十個回合。駙馬實為我雲常最驍勇之將。」

「駙馬之計甚為得當,先以油覆林,再誘東林右翼單軍。」

「火光沖天,兩日兩夜不散。縱陰林連綿三十里,今盡成灰燼。」

「若無駙馬,此戰無望。」

「臣領兵多年,未曾見士氣如此強盛之軍,斗志如此旺盛之將。大戰將至,駙馬雖能,臣仍恐兩敗俱傷,懇請公主頒下王令,命駙馬千萬莫急切應戰。」

「雲常得駙馬如此勇將,乃上天佑我雲常。若此次將楚北捷大軍擊潰,從此我雲常將永居四國之首。」

「東林有楚北捷一日,我雲常絕不應輕啟戰端。臣拼死上奏,祈公主三思。」

每張單獨的奏報都洋洋灑灑數百言,不論傾向哪邊意見,臣子們的熱血都已沸騰起來了。

耀天將整整一摞前線送來的奏報仔細看了,揉著太陽穴,著太陽穴,掀開側窗上的簾子。

夜幕籠罩下的雲常安靜非常,大戰的陰影像仿彿隨時會從地底鑽出來撕咬人肉的猛獸,匍匐在幽深遠處。

「傳令下去,速度再快一點。容安,我們離大營還有多遠?」

昂責貼身護衛的侍衛隊長容安策馬靠近窗戶,答道︰「回稟公主,過了前面的山就是九泊口。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能趕到。」

「大營的人……知道我在路上嗎?」

「奉公主嚴令,來往信使都不許泄漏公主所在,大營並不知道公主即將駕到。」容安低聲道︰「不過,萬一被當成敵軍就糟糕了。臣奏請明早在馬車上高掛公主的王旗表明身份,以免誤會。」

「嗯,就這樣吧。」耀天放下簾子,靠回軟枕上。

桌上的奏報大多看過,這些將軍意見雖不相同,卻都是忠心耿耿為國家著想。

都知道何俠劍術超凡,智略過人。

都知道和瘋狂的楚北捷交戰,即使獲勝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想奮力一戰,又悲痛雲常兒郎們滿地的尸骸。

耀天含笑,緩緩閉上眼楮。

她選中的夫君,果然有對抗楚北捷的本領呢。但此時,卻不是展現本領的最好時機。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有化解的辦法,何必定要斗個你死我活?

白娉婷一去,為她瘋狂的楚北捷定去。

楚北捷若去,天下,都將握在那個總是洋溢著柔和笑容的人手中。

「公主放心,何俠今生今世,都不會辜負公主。」

「何俠再此對天發誓,總有一天,我會讓公主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人,我要親手為公主戴上四國之後的鳳冠。」

他的眸子如星,如充滿魔力的深潭,要將人吸到無邊深處。

新婚當夜,他在她面前單膝跪下,握住她的手,對天發誓。

何俠,那位小敬安王,那位當世的名將。

他是她的駙馬。

是她千辛萬苦,從芸芸眾生中挑選出來,托付終身的人。

每個男人背後,都會有屬于他們命中的女人。

白娉婷,楚北捷為你而戰,也將為你而棄戰。可惜了,一世英名,凌雲壯志,偏為兒女情長斷送,毀在你一人手里。

枉費名將之譽。

何俠不會這樣。在他心中,你只是一個路過的時間長達十五年的過客。

他是我的夫君,我雲常的駙馬。

永遠都是。

連日跋涉,疲倦萬分。

盤纏大部分在都城花去購買打造各種防身玩意,兩人一行走來,買馬買食,住店打賞,囊中已經羞澀。所幸越往周邊,通往北漠的道路越多,雲常丞相布置的關卡不再能處處顧及,少了許多危險。

娉婷和醉菊都消瘦不少,但連日與企圖攔截她們的壞人斗法,娉婷主意層出不窮,一一有驚無險過了關,醉菊一生之中未曾試過這般凶險刺激的事,開始還害怕畏懼,幾次過後,漸漸樂在其中了。

「松森山脈!哈,再走一天,就要到達北漠了。」標志北漠雲常分割的松森山脈終于進入眼簾,醉菊歡喜得連連指給娉婷看。

娉婷含笑看了一會,點頭道︰「確實是松森山脈呢。」走了一天的路,秀氣的臉上滿是倦意。

醉菊仔細瞅瞅她的臉色,叮囑道︰「今天不要再趕路了,前面就有一戶人家,我們去投宿吧。到了那里,我熬點補胎的藥,你可不能嫌苦,要統統喝光才行。」

「實在是苦。」娉婷皺起眉︰「我自己開的方子,從沒有這麼苦的。這幾天我覺得很好,一點也沒有反胃嘔吐的感覺。」

「不行,我才是大夫。迷藥毒藥你比我行,治病救人我可比你行。你現在不比往日,絕不能大意。」醉菊瞪眼道。

娉婷掩嘴偷笑,點頭道︰「是,醉菊神醫。」

前面住的是一戶靠打獵為生的老夫婦,看見兩個姑娘楚楚可憐的前來投宿,爽快的答應下來,讓出一間干淨的小房讓她們過夜。

醉菊在床上解開包袱,路上買來的藥材已經剩得不多,她為娉婷定好的補胎方子,還差了一味草藥。于是收拾了包袱,出門請教那老婦人道︰「大娘,這附近山里可有小末草?」

「滿山遍野的都是呢,這草粗生,到了冬天也不會凍死,到前面山腳下,拔開雪就能看見,一摘就是一大把。」大娘奇怪地問︰「大姑娘要小末草干什麼?那不是養孩子的人吃的嗎?」

「哦……」醉菊笑道︰「沒什麼,我和姐姐不是遠路去看哥哥嗎?嫂子有身子了,我想摘一點過去,到了哥哥家,說不定可以給嫂子補補身子呢。」

「那倒是。窮人家買不起好藥,就用這個補身子,最靈了。我覺得比人參還好呢。」偏僻地方寂寞慣了,難得有個女孩聊上兩句,大娘呵呵笑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

「那我去摘點回來。」

「路上石頭多,小心點。」

醉菊走了兩步,又不放心地轉回來︰「我姐姐走了一天的路累壞了,正在小睡呢。等下她醒了,請大娘轉告一聲,我摘藥去了,很快就回。大娘,你可要幫我照顧一下姐姐啊。」

「知道了,大姑娘放心吧!」

醉菊又向她借了一個挖雪挖泥的小鏟子,這才去了。

娉婷甜甜睡了一覺,悠悠醒來,張口喚道︰「醉菊。」沒有听見聲響,不由覺得奇怪。坐起上身,發現腳邊放著醉菊的包袱,幾樣藥材零散開來。

「醉菊?」下了床,又輕輕喚了兩聲,還是沒有人應。娉婷透過木窗看往外頭,天色已經半黑。

「醉菊,你在哪里?」音量稍微提高了點。

有人掀簾子進來,娉婷高興地回頭,卻發現是屋主之一的大娘。

「大姑娘,你妹妹采藥去了,說要采小末草給你嫂子用呢。」大娘慈祥地笑著︰「飯已經做好了,一起吃吧。就是沒什麼菜。」

「謝謝大娘。」娉婷柔聲應了,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隨大娘到了簡陋的小廳,那位啞巴大叔已經坐在桌旁。桌上放著干淨的碗筷,一碟蘿卜絲,一碟蒸咸魚,半鍋雜米熬的稀粥,熱氣騰騰。

啞巴大叔打著手勢︰「啊啊……啊!」

只有大娘明白他的意思,對娉婷道︰「姑娘,坐下來吃點吧。別擔心,你妹子說了只到山腳,很快回來的。」

「謝謝大叔,大娘。」娉婷看一眼窗外將黑的天。

雖是粗茶淡飯,但老夫妻殷勤相待,令小屋充滿了溫暖的感覺。娉婷放下碗筷,再看看窗外,天已經黑沉。

仍不見醉菊身影,不由擔憂起來。

「嘖,怎麼你妹子還不回來啊?」大娘也焦急地和她一同向外看︰「過去就是山腳,沒有多長的路。這個時候,也該回來了。」

娉婷心里隱隱不安,在門前小院中來回踱了幾圈。想著醉菊雖然伶俐,但夜晚的山區可不是好玩的,野獸們過冬餓狠了,要是剛好撞上還了得?

她在都城的時候讓醉菊在客棧等了一遭,回去時見到醉菊的臉色,還笑她多疑膽小。如今才知道擔心別人的滋味比擔心自己更不好受。她和醉菊一道出來,幾乎是形影不離,此刻分外焦急起來,忍不住道︰「大娘,我還是出去找一下吧。」

啞巴大叔呀呀叫了幾聲,用力揮著手。

大娘道︰「再等等吧,不然你妹子回來不見了你,又要著急了。」

「不不,我就在前面山腳轉一轉,立即就回來。」娉婷借了一根火把,問清楚了醉菊離開的方向,囑咐道︰「大娘,我妹子要是回來,你可千萬要她不要再出門。我在山腳不見她,立即就回來的。」

大娘嘆道︰「果然是兩姐妹呢,她走的時候再三叮囑我照顧你,你又叮囑我照看她。好姑娘,就只在山邊看一看就好,天黑了,不要上山。」

「知道了。」

雖是夜晚,風並不大,娉婷一路急走著,火苗在半空中拉出一條長長的尾巴,似乎是追著她的身影直去的。

不過一會,就到了山腳。

外面白茫茫一片的月色,到了這里就是頭了,再也侵不進這片林子里面去。樹枝的黑影一重重向人迎面壓來。娉婷舉著火把四看,哪里有醉菊的人影?

「醉菊!醉菊!」看了一會,她放開嗓門叫了兩聲。

回音一浪一浪從看不見底的樹林深處涌回來。

娉婷在林邊仔細看著,幾棵大樹下有雪層被挖開的痕跡,她連忙湊上去看,確實有人曾在這里摘過草藥,斷根還留在土里。娉婷沿著痕跡一個一個找過去,很快發現幾個腳印,淺淺的印在雪上,要不是拿著火把,又認真的找,恐怕真會疏忽過去。她緩緩著沿著腳印一步一步地過,到巨大的林影完全遮蓋了頭上的天,才抬起頭來。

醉菊進了這林子去了。

不知為何︰心驀然一縮,激靈靈地痛起來。

「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娉婷大聲地喊起來,用勁的喊。

一種蒼涼的悲哀沖進她的心里,似乎從來不曾這麼無助。她面對的不是人,是沉靜的大山.這沒有敵人,沒有陷阱的地方比沙場還叫人膽怯,她不知道該怎麼對付。

山巒和林影沉默地敵視著她,娉婷從不曾感覺如此孤獨。

「你在哪里?」她驟然轉身,火把照亮她蒼白的臉。憑她滿月復的智慧,全然說不出個所以然。為何在幾乎望見自由的這個時候,才平白無故膽怯起來。

站在茫茫白雪中,左邊是盈滿大地的月色,右邊是黑沉沉的森林。冬蟲的低語無從听曉,她忽然明白過來,她是孤身一人的。

「你在哪里?」她低聲問,再不復方才的高亢。

火把燃燒著,發出輕微的聲音。這輕微的聲音,卻是這片寂靜中唯一的節奏。

腦海中浮現的,是一雙銳利深邃的炯炯黑眸。

堅定強壯的臂膀,她原以為一輩子都會緊緊摟著她的,怎麼如今變了自個在黑夜中徘徊?

他有無雙的劍,驚天的勇,卻沒有一顆能讓她安定的心。

無人的深夜,情不自禁地低泣起來。連娉婷都不明白,怎麼藏在心底的苦,就忽然翻騰過來,讓眼淚在這望不盡黑林的入口處滴淌下來,摻入腳下的雪,留不住一點痕跡。

她低著頭,死死咬牙,在火光下將下墜的淚珠一滴一滴看得清楚。猛然間抬頭,叫道︰「醉菊!醉菊!你在哪里?」帶著哭腔,淒悵得粟人。

「姑娘!我在這!」沉默的林子里忽然跳出一個清脆的回音。

娉婷反而被唬住似的僵了,舉著火把怔怔看著。

丙然,一道人影從影影綽綽的林中穿了出來,提著小籃,飛快地跑過來,喘著氣︰「想不到這山上還有別的好草藥,我沿著樹根一棵棵過去,不知不覺就進去了。天一黑,差點找不著回路,幸虧姑娘找來了,呀……」看見火光下紅通通的眼楮,醉菊猛然停住腳,隔了一會,悄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

「哭成這樣……」醉菊握住娉婷的手,冷冰冰的,沒一絲暖意︰「都是我不好,害姑娘擔心了。」

娉婷苦笑。

她平素常被人夸七竅玲瓏心,只有自己最明白自己是何等沒出息。醉菊又怎麼會知道自己心里現在正想著什麼呢?

眼楮一眨,又一滴淚珠無聲淌了下來。

醉菊心疼地道︰「姑娘別哭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下次再也不敢了。」

娉婷別過臉,輕聲道︰「這些草藥又不是急用,這麼冷的天,你也應該愛惜著自己。」兩人慢慢往回走。

醉菊道︰「我來拿。」接過娉婷手中的火把,一手提著小籃。她心中不安,不斷轉頭看娉婷的紅腫的眼楮,試探地問︰「姑娘在想什麼呢?」

娉婷低頭靜靜走著,好似沒有听見她的話,可過了一會,又開口答道︰「我在想我留給他的信。」

听娉婷主動提起「他」,醉菊更是大奇,又生怕觸動她的傷心處,不敢造次亂問,沉默地走著。

不一會,又听見娉婷幽幽道︰「我那日提筆一揮而就,雖寫了許多東西,腦子里面卻全是亂的。現在想起來,那也許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的心聲吧。」

醉菊忍不住問︰「姑娘到底寫了什麼?」

娉婷似乎打算坦言相告,嘴唇微動,卻只從里面逸出一聲嘆息︰「說了給你,只讓你白添煩惱罷了。」

兩人便又默不作聲,繼續往回走。抬頭一看,窗戶亮著燈光的小屋就在遠處,忽然听見一把尖銳凶暴的聲音吼道︰「老小死的,還敢多嘴!」清脆的巴掌聲在夜空中連響兩下。

娉婷和醉菊心中一凜,她們近日連番逃出敵人魔掌,神經被鍛煉得警惕萬分,忙將火把往雪地里一插,滅了火光,躲到路邊的石後。

悄悄探頭一看,月色下,模糊地看見幾個男人的身影氣勢洶洶阻在小屋門前。

「要不是官爺們和楚北捷頂著,東林人一路殺過來,你們的頭早被東林人當球踢了。打仗就要養兵,這時候還敢不納稅,你們不想活了是不是?」

大娘慈祥的聲音此刻變得驚惶恐懼︰「官大爺,今年的稅,我們前天才交上去啊……」

「那是前天的,現在是今天的!」凶橫地截斷了話。

卡勒的斷裂聲傳來,似乎是誰將老舊的木門踹爛了。

「實在是沒有啊。」

「沒有?哼,這是什麼?」又一把跋扈的聲音插了進來,早闖進屋子搜刮的男人捧著一堆東西出來,嗤笑若︰「看不出你們這老不死的,倒還有一些好東西。」

「啊!啊啊……呀啊……」啞巴大叔激動地舞動若雙手,攔在男人面前。

大娘急道︰「大爺,大爺,這不是我們的東西。這是兩位留宿的姑娘……」

「去你的!」男人一腳將啞巴大叔踢到地上,惡狠狠道︰「在你屋里,怎麼不是你的東西?老子告訴你,這些東西勉強算今天的份額,過兩天來,你們還敢抵賴不給,一把燒了你們這破房子!」

抱著娉婷和醉菊的包袱,一行人罵罵咧咧,揚長而去。

他們經過大石旁,娉婷和醉菊把頭一縮,待他們遠去了,才探頭看他們的背影。

「狠心歹毒的小吏。」醉菊低聲罵道︰「哪都有這些東西,我們東林也常有的,瞧見達官貴人像狗一樣,瞧見窮人就狠得像狼一樣。什麼時候撞我師父手里,一定狠狠修理他們一頓。」

娉婷瞧著那些人的背影已經消失,低聲道︰「有什麼法子呢?這些天我就常常後悔,學琴學舞有什麼用,早該學點武藝劍術,真路見不平了,也能拔刀相助。可恨我自己無用,連自己都幫不了,又怎麼幫別人?」

醉菊不滿道︰「姑娘最近不是好好的嗎?怎麼患得患失起來?天下比你有能耐的有幾個呀?」

嘴里說苦,卻忽然想起王爺。倒也個假,真遇到短兵相接的時候,再聰明的女人也會害怕。如果王爺在身邊,自然是會呵護備至,不讓別人傷她一絲一毫的。

沒了能保護自己的人,只能盼望著自己能保護自己。

兩人一同從石後站起來。娉婷起來猛了,一陣頭昏,腳步未曾站穩,肩膀晃了兩晃。

「姑娘小心!」醉菊忙道,就要伸手去扶。

「沒事。」娉婷隨口應了一聲,驟然像是站定了,一抬腳,卻忽然覺得大旋地轉,這次再不像剛才一樣還能站住,就仿彿渾身力氣驀然被偷個空蕩蕩似的,身子直軟下去。

這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醉菊慌忙去扶,手已經抓到娉婷的手腕,卻不料娉婷這次是整個摔下去,整個身體的重量都無所支撐似的。醉菊也是剛剛站起來,猝不及防,哪里抓得住。醉菊驚叫一聲,被娉婷的身子一帶,倒隨著娉婷摔了下去,膝蓋恰好撞了腳邊一塊石頭,手腳都擦了石子,火辣辣生疼。

雖然疼,醉菊卻骨祿爬了起來,顧不著看自己手腳上的傷,一把扶了娉婷,急道︰「怎麼了?摔著了沒有?」

娉婷也摔得懵懵懂懂的,被醉菊扶了起來,又覺得腦子清醒了許多,搖頭道︰「沒什麼。」想了想,似乎憶起剛才摔下時也撞了哪里,卻也不覺得哪里疼。

「有沒有摔到哪?」

「沒有。」娉婷揉揉手腳,搖頭道。

醉菊這才松了一口氣︰「嚇死我了。我們快回去吧。」

兩人回到小屋中,廳中屋中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家俱東倒西歪,啞巴大叔呆呆坐在角落里,大娘正哭得傷心,見了娉婷和醉菊,抬起頭來,停了哭聲,露出難以啟齒的表情訥訥道︰「姑娘,你們的包袱……」

「我們都知道了,怪不得大娘和大叔的。再說,里面也沒什麼東西。」娉婷溫言勸了兩句,總算讓老人家收了眼淚。

幫著忙重新收拾了屋子,擺好家俱,人都倦了,才入屋里休息。

想到所剩不多的盤纏已經沒有縱彭,連換洗的衣服也不曾留下一件,心下又是彷惶,又不禁覺得好笑。

「銀子衣裳都是小事,人才是最重要的。*也不難,我們一路過去為人看診也是可以的。」醉菊讓娉婷躺上床︰「把手伸出來。」

按了兩指上去靜心听脈,忽然「嗯」了一聲,疑惑地看一眼娉婷,問︰「可有哪里不舒服?」

「怎麼?孩子不好嗎?」娉婷也吃了一驚。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沒有。」

醉菊道︰「我再听听。」又側若頸細致診了一會,蹙眉道︰「這脈象有點奇怪,難道是今天晚上出去著了涼?哎呀,早說了你不該出去找我的。躺著,再不要亂動了。」提了小籃出去。

娉婷顧念孩子的安危,听話靜靜躺著,睡意襲來,眼前又朦朦朧朧起來,眼看著亮光在眼中變成細細的一絲,黑暗覆蓋上來,那黑色盡頭,似乎又有一道不耀眼的柔和的光在婀娜搖曳。

正覺得舒舒服服,肩膀卻被人輕輕搖晃了兩下。娉婷睜開眼,看見醉菊捧著滿滿的藥坐在床頭,邊吹著碗里面冒出的絲絲熱氣,邊柔聲道︰「喝了藥再睡吧,那群黑心的稅吏,連藥材也不放過,幸虧今天采了新的草藥。」

看著娉婷忍著苦皺眉喝完一碗,醉菊這才滿意地收了碗,吹熄燭火,一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