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芳不自賞4 第十章

書名︰孤芳不自賞4|作者︰風弄|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跋了一天的路,投宿後又去采藥,還遇著不斷的事故,醉菊實在比娉婷還乏,頭一挨枕,瞌睡蟲立即洶涌而至,只消一會功夫,將她密密實實埋進夢鄉。迷夢中重見師父嚴肅的臉,眸子卻是極慈祥的藏著笑意,一會又似乎回到了隱居別院的梅花中,恍恍惚惚一個影子在前面,仿彿正在看著明月。夢一個連著一個,稀奇古怪,什麼都有,都淡淡地散發著溫馨的味兒,像面前有幾十條道,她卻知道每一條道的盡頭都是好的。

正香甜時,一陣刺痛卻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醉菊在夢鄉中掙扎著體察,像是手疼,又像是腳疼,漸漸地,痛楚宛如從水底浮到了水面,連帶著把她也帶出夢境。

醉菊猛然睜開眼楮,又一陣剌痛傳過來。

這次她知道了,手腕上被什麼抓得生疼。

「醉菊……醉菊……」娉婷的申吟聲在漆黑中異常痛苦。

醉菊驚得立坐起來,月光下,娉婷秀氣的眉糾成一團,指甲深深掐入醉菊腕中。

「姑娘,怎麼了?」

「好疼。」娉婷按著月復部。黃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滲出來,滾落在枕上。

醉菊也慌了︰「我在這呢,別怕。」聲音也不由顫抖了起來,模索著抓住娉婷的手,默听片刻,臉色煞白︰「我的針呢?」翻身去找,才記起包袱已經被人搶了。連外衣也不披,匆匆忙忙去到老夫妻的房門前,把門敲得咚咚作響,喊道︰「大娘!大娘!快醒醒!」

「什麼事啊,姑娘?」

醉菊一把抓住大娘的手︰「銀針!你們有沒有銀針?」

大娘剛被吵醒,迷迷糊糊道︰「我們窮人,哪里會有什麼銀針?」

「那那……普通的針呢?繡花針呢?」醉菊急得差點掉淚。

「縫衣服的破針倒是有一根的。你們這是怎……」

「別問了,快借我!」

醉菊取了針,匆匆回房,點起燭火。火光下的娉婷大汗淋灕,枕頭上已經幾乎全濕了,臉色蠟黃,見醉菊進來,忍著疼,氣若游絲地一字一字擠著問道︰「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醉菊匆匆將生銹的繡花針在火上灼燒,快速地答道︰「只要扎了針就好,姑娘別怕。」口氣篤定,手卻抖個不停。

眼見那針燒到將近發紅,醉菊卻一點也不察覺燙似的,捏了針尾走到床前,輕聲哄道︰「別擔心,扎了針就不疼了。」叫娉婷躺好,輕輕掀開娉婷的褻衣。

娉婷月復中一陣一陣抽疼,像有一匹發瘋的馬匹在里面胡亂撒蹄似的,怎麼忍也止不住一刻的痛。見醉菊捏了針,要對月復中刺下,吃了一驚,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勁,猛然半坐起來,攔住醉菊道︰「你不會傷了孩子吧?」

醉菊毫不遲疑道︰「不會的,信我吧。」

娉婷這才松手,她早疼得渾身無,一松手,便逕自倒了下去,被汗黏濕的青絲散了一床。閉上眼楮,月復中微微一熱,隨即又是一熱,醉菊仿彿連續著扎了幾處,轟然的,痛楚似從潛伏的地下一股腦劇烈地涌了出來。

娉婷「啊!」一聲慘叫起來,蜷縮得蝦米似的掙扎一下,待緩過勁,又似乎好了一點。她蹙眉感受著,月復中的痛楚似乎涌出來後,又從涌出來的裂口悄悄縮回去了。

「好點了嗎?」耳膜里飄進醉菊的聲音,幽遠幽遠的。

良久,娉婷才徐徐呼出一口氣︰「嗯……」

醉菊也是滿頭大汗,听娉婷應了一聲,才放下手中的針,虛月兌似的坐下來。

「孩子……沒有事吧?」

醉菊道︰「我早說了,你身子骨頂弱的,不要逞強。唉……」

「醉菊?」

「你快躺好,孩子沒事呢。」醉菊一抬頭,瞧見被吵醒的大娘在房門外探頭,忙迎了出去,抱歉道︰「吵了大娘和大叔了,真對不起。」

「姑娘……」

「我姐姐病了。」

「哦。」大娘擔憂地朝房里看看,小聲地問︰「現在好點了吧?」

「好多了。大娘睡去吧,沒事的。」

勸走了大娘,醉菊又坐回床邊︰「不能再趕路了。你要好好靜養幾天才行。」

娉婷半天沒作聲。

「不能留在這,一早就要走。那些人拿走了我們的包袱,誰知道這些東西會落到什麼人手里?」娉婷剛剛耗盡了力氣,聲音很低︰「萬一他們追來,我們想走也走不了了。」

酢菊嘆了一聲。

娉婷又問︰「我的身子到底是怎麼了?你有事可不要瞞我。」

醉菊又是氣惱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哽咽起來︰「姑娘自己還不明白?本來底質就不好,一路上勞心又勞力,受得了嗎?一定要想法弄些上好的藥材,老山參也好,夠本色的靈芝也好。」

娉婷出了一身大汗,此刻停了月復中痛楚,反而覺得一身冷浸浸的,緩緩扯了被子蓋在身上,微笑著道︰「我听你的話,離開這里後不再匆忙趕路,好好休養就是。何必哭呢?」

醉菊抹著淚,咬牙切齒道︰「現在想來王爺真是可恨。既是心愛的人,就該好好愛護,怎麼竟讓姑娘到了這種地步?千錯萬錯,都是他的錯!」

娉婷不料她忽然扯出楚北捷來,驀地一怔,要說她孩子氣,卻又覺得她字字說中自己心中所思。

在楚北捷身上花的千般心血,落得如此下場。

白辜負了當初的無限思量。

家國與情人的相爭,從不會結出好果子。

她早隱隱料到的,竟沒本事阻止事情發展到這一步。

「算了吧。」娉婷幽幽嘆了一聲,閉上眼楮︰「別再把心思花在那人身上了,白白可惜了我們自己。」溫柔地撫模自己的小骯,雖穿上外衣不易被人察覺,但仔細感觸的話,那里已經微微突起了。

孩子啊,不要再攪和于家國情仇中。

道義曾是一把尺子,但最後,卻往往會變成沉重的鎖,血色的布。它會囚住你的心,它會蒙住你的眼楮。

別像爹,也別像娘。

孩子啊,愛也好,恨也好,別忘了最初。

在最初的最初,你為什麼而愛,為什麼而恨。

別忘了。

青紫色的烽煙,在平原一處接一處的燃起,連到天邊。煙霧扶搖直上,大剌剌詔告人間,大戰在即。

旌旗蔽日,擂鼓震天。

號角遙遠傳來,怎也遮不住藏在晨光中的一分淒厲。

遠遠看出,密密麻麻盡是高昂的戴著鐵盔的頭顱,直向天際的萬千兵刃寒光閃閃。平原上浩浩蕩蕩,被東林大軍的鐵騎覆蓋。

楚北捷騎著駿馬,在最前方迎風而立。鎮北王的旗幟就在他頭頂上,被風吹展開來,旗上猙獰威猛的圖騰,宛如能攝人魂魄一般可怕。

對面山坡上,遠遠飄揚著另一色旗幟,同樣是龐大的軍隊。

雲常,那個一直深藏不露,龜縮一地而積蓄力量的國家,也有著不可小瞧的軍力。

楚北捷眯起眼楮,遙望那在最前面俊逸自信的身影,雲常大軍的主帥。

他記得的,當日羊腸狹道,從頭頂的懸崖處轉身出來,悠然一笑的,正是此人。

昔日的小敬安王,今日的雲常駙馬。

那是自他手中,奪走娉婷的男人!

狂風在兩陣中穿梭,但旋即仿彿也畏懼了即將成為修羅場的此處,匆匆離開。

所有招展的旌旗,因為忽然停止的風而垂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死寂,在無聲中傳遞越來越緊張的節奏。數十萬人馬矗立的平原,如墳墓一般安靜。

連戰馬,也不敢嘶叫。

楚北捷靜靜看著何俠。隔著那麼遠,但他們卻仍可以察覺對方的視線,那麼相同的凌厲,那麼相同的銳利。

他奪了娉婷,奪了懷著我骨肉的娉婷。

楚北捷的手,默默按在劍上。

拔劍一麾,就是一往直前,不死不休。

臣牟就站在楚北捷身邊,和其他大將一樣,他的掌心已經滿是汗水。他知道,只要楚北捷的劍一出鞘,就是千軍萬馬,鋪天蓋地的血浪翻滾。

為了一個人。

只為了一個女人。

白娉婷,四國會永遠記住這個名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楚北捷的手上。十萬軍發,在他一揮劍之間。

空氣被緊張的呼吸搓成絲絲,宛如繃緊的弦,在兩軍對陣的空地上被雙方緩緩收緊。

駿馬急奔。

南邊的山坡上,幾道影子在晨光中驟現,不顧後果地從側邊馳入兩軍對陣中的這片空白地帶,就像將要被點燃的油畫上,有人用刀輕輕劃過,掠起一道優美的漣漪;就像淒涼的畫上,被忽然描了一筆春意,詭異而格格不入。

「雲常王旗?」臣牟不敢置信地低語。

楚北捷目力過人,早將那旗幟上的大字看在眼里,眸中精光驟閃。

最早沖人中空地帶的騎士在楚北捷面前勒馬,一拱手,朗聲問︰「這位將軍就是東林的鎮北王楚北捷?」

「本王楚北捷。你是何人?」楚北捷沉聲問。

「我是雲常王宮侍衛隊長容安。我主耀天公主命我傳話,請求和王爺私下一見。」

「大戰在即,耀天公主現在身在何處?」

「就在這里。」容安向後一指。

眾人極目遠眺,山坡上,一輛華麗馬車出現在晨曦中,正朝兩軍對峙的中心地帶飛馳而來。

楚北捷的心里被看不見的線微微一扯,黑眸深處顫了遺顫。

耀天要和談。

除了娉婷,她還有什麼籌碼能夠拿來和談?耀天在大軍臨陣前匆忙趕到,從中插入而不經過何俠統領的那方人馬,定與娉婷有關。

一直在發冷的心,忽然被熊熊烈火灼燒起來,一時激動,不知該如何排解。

馬車越駛越近,對方大軍顯然也認出馬車上的王旗,赫然震動。

容安策馬到了馬車前,俯身在窗邊請示了一會,又策馬回來︰「公主請王爺到車上一會。」

馬車停在空地上,四匹渾身雪白的駿馬駐步低頭,車夫似乎接了車中人的命令,自行下車離開,在百余步的地方才停下垂手等待吩咐。

臣牟警覺地道︰「王爺小心,何俠詭計多端,小心中了埋伏。」

楚北捷冷笑道︰「區區一輛馬車,就算上面藏滿了人,又怎敵得過本王手中寶劍?」

策馬到了馬車前,從容問道︰「車內可是雲常耀天公主?楚北捷在此,公主有何話要說?」

耀天掀開簾子,抬眼一瞅,楚北捷騎在馬上,威風凜凜,氣勢迫人︰心中暗贊,柔聲道︰「耀天受人之托,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王爺。」

「只有書信?」楚北捷瞳孔驟縮,身邊空氣驀地冰冷︰「那人呢?」

「人已經不在我雲常。」耀天道︰「王爺看過書信,自然就知道了。」

楚北捷眼神更加冷冽,隔著簾子,竟也讓里面的耀天打個冷戰,道︰「公主太小看本王了。我東林大軍千里跋涉,不過是為了討回此人。雲常不將人還給我,只憑一封書信就想讓本王退兵,哪有這麼容易的事?別怪本王不有言在先,此人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王誓讓鮮血染紅雲常王宮。」

耀天在馬車中沉默半晌,幽幽嘆道︰「久聞鎮北王是位有卓識的英雄,耀天想請教鎮北王幾個問題。」

楚北捷本想拂袖而去,回心一想,事關娉婷,不可大意,勒馬道︰「公主請問。」

耀天道︰「請問王爺,此次領兵大戰,是否只為了白娉婷一人?」

「不錯。」

「那麼,東林大王是否不允。」

楚北捷冷冷道︰「這是我東林內務,大軍已經在此,與公主無關。」

「王爺和白姑娘之間的事,似乎總免不了卷入家仇國恨。國重還是情重,為了國家是否要舍棄自身的幸福,永遠都是殘忍的難題。」

「公主要說的就是這些?」

耀天嘆道︰「倫理道德,常被放在一起,其實兩者並不完全相同。道德出自內心,而倫理出自道德。當倫理自成體系後,偏偏又凌駕于道德。于是,人們從此麻木地信服大條道理,反而不能自由地听從心聲行事,所謂國家大義,舍己而為國,若不是自己心甘情願,發自內心的去做,僅僅是受限于倫理的枷鎖,那是多麼可惜。王爺當日舍娉婷而選擇國家大義,致使違了初六之約,又何嘗不是如此?」

楚北捷初時無動于衷,听到後面,驀然動容,肅聲道︰「公主請說下去。」

「其實國家與個人,誰重誰輕,並不是取舍的問題。」耀天頓了一頓,悠然道︰「王爺可曾想過,古代的先人們是為了能夠活得更好,是為了他們自身的幸福,而決定團結在一起共同抵御外敵,抗拒侵略,從此之後,才有國家之說。國的根本,從來都是人。一個剝奪人的幸福而得以保全的國家,有什麼存在的必要?一個只知道保全國家而不懂得珍惜幸福的男人,又有什麼值得留戀?」

楚北捷身軀劇震,緊緊拽著韁繩,只听耀天徐徐道︰「一個為了自己的幸福而又輕視千萬將士性命,忍心將別人的幸福剝奪的將軍,又怎麼會是白娉婷真正愛上的英雄?王爺想想,你身後的這些將士,真的願意為了一個女人去打這場大戰嗎?」

耀天長嘆一聲,低聲道︰「白娉婷要的,是王爺睜開眼楮,看清楚人世間何者為珍,何者為貴,看清楚即使是蟻民,也該有自由和志向,也該享有屬于自己的幸福。」

楚北捷緊咬白齒,半日說不出話來。

晨光下,娉婷的微笑如水,化入五湖四海,尋不到蹤跡。

柄的根本,從來都是人。

若不是心甘情願,發自內心,又為何要苦逼白己犧牲永遠不忍心犧牲的,去換一個為國的名聲?

柄與己,不是選擇,而是一體。

听從心聲,愛所愛,恨所恨,才是真正的人。

楚北捷驀然仰首,對天長笑,眼淚沿臉頰而下,沉聲道︰「多謝公主賜教。」

一封書信,從門簾處緩緩遞出。

「耀天見識淺薄,怎有這等本事。方才這些,盡出自白姑娘的書信。」

楚北捷下馬,宛如對待初生嬰兒一般雙手接過這封輕飄飄的信,心潮起伏︰「多謝公主。本王可向公主保證,東林大軍即刻撤返。」

耀天想不到他這樣干淨俐落,微微一愕,反問︰「王爺難道不怕書信有假,白姑娘仍被囚禁?」

楚北捷笑道︰「娉婷若沒有把握,怎會寫一封這樣的信讓公主送來?筆跡可以假冒,這樣的言辭銳意,是可以假冒的嗎?」

策馬回到己方陣營,臣牟等早等得發急,連忙迎上來問︰「王爺,那雲常公主到底說了些什麼?」

「撤軍。」

「什麼?」

楚北捷長笑︰「撤軍!我們不打仗了。」

眾將心中雖然愕然,卻也暗暗驚喜。又有人問︰「那王妃呢?」

「本王會去尋的。」楚北捷遙望天際,目光堅毅︰「天涯海角,一定會找到她。」

天公垂憐,賜我娉婷。

你有可以飛天的翅膀,楚北捷願意追隨你,直到天涯海角。

從今以後,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自己該做什麼。

明白該珍惜的,便去珍惜;該決斷的,便應決斷。

明白國與家,家與人,本是一體。

明白犧牲不是偉大,有懂得自珍自愛的人,才有興旺的國,如同有鮮紅的血,才有展翅飛翔的凌雲壯志。

娉婷,娉婷,我听見自己的心聲。

它說,要生生世世,與你不離不棄。

天崩地裂,海枯石爛,此情不渝。

「撤軍!」

「撤!撤!」

東林大軍撤回,大戰在最後一刻被制止了。

楚北捷望盡天邊,找不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但他一定會找到的,他要找到她,愛她護她,陪她月下彈琴,雪間看星。

輩看嬌兒慢慢長大,教他不要誤入迷途,暗陷枷鎖。要他永遠記住,道德出自人心,傾听心聲,才不會被世俗蒙住眼楮。

讓他知道,人有人的尊嚴,人有人的志向,人有人的自由,人有人的幸福。

這,並不是國或者大義,可以剝奪的。

柄之根本,從來都是——人。

《待續》